红楼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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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芳情缱绻卜缘续缘 蜜意徘徊寻梦补梦

话说宝玉、黛玉梦中被迅雷惊醒,二人叫了一声,昏厥过去,唬得宝钗心慌意乱,将两人自上至下细细摸索,一惊不小,所以也叫起来,忙合着黛玉的口度气,又合着宝玉度气,二人渐渐醒回。
宝钗问黛玉:“妹妹,这会儿可好了些?”
黛玉道:“好了。”
宝钗道:“只怕你乏了。”
黛玉道:“我不乏,只怕他乏狠了。”
宝钗问宝玉:“你可乏?”
宝玉道:“我不怎么样。”
宝钗道:“你刚才为什么那个样儿呢?”
宝玉道:“我因为妹妹发厥才唬的那个样儿。”
宝钗道:“阿弥陀佛!我这才放心,你们可不怎么样。”
宝、黛齐说:“不怎么样,姊姊放心。”
宝钗道:“虽不怎么样,你们夜里到底是怎么样了?”
宝玉望着宝钗笑,宝钗瞅着黛玉笑,只见黛玉满面泛红。宝钗道:“昨夜你们到底是怎样?”
黛玉道:“姊姊别问我,只问他。”
宝钗笑向宝玉道:“妹妹叫我问你,昨夜必有别的原故才那么着。”
宝玉笑而不言,宝钗又问,宝玉只是笑。黛玉道:“姊姊代我追问他。”
宝钗道:“可是混闹?老实说罢。”
宝玉道:“罢了罢了!不必问了,从此改过了。”
三人起来,盥沐之后,宝钗道:“我上去请安,代你们告个不舒服的假,只说略受点子凉,要养息两天。老太太、太太叫人来问,照这么回就是了。你们虽说不乏,我到底不放心,多吃些参膏子,养两天才好。”
宝玉道:“姊姊回来也吃些。”
宝钗道:“我为什么吃呢?”
宝玉道:“姊姊今儿预支了,免得明儿再吃。”
宝钗笑道:“我可不傻。”
宝玉指着黛玉道:“他为什么傻呢?你难道傻不得吗?”
宝钗瞅着宝玉一笑,径往上房去了。
这里黛玉悄问宝玉:“昨夜你到底是怎么样?我竟糊涂住了。”
宝玉道:“一言难尽。此话只可告诉你,若告诉他,那道学话就多了。所以先前他严究穷追,我只好含糊一笑。实告诉你罢!”
宝玉即将梦与香菱、凤姐、妙玉相接的事,从头至尾和盘托出。黛玉笑道:“你们存心已久,以致梦中如此绸缪。但我一李而代三桃,可是无辜。”
宝玉道:“是我不是,带累了你。”
黛玉又笑道:“你梦与他们通,他们亦梦与你通。你们这精诚相结的心事非同泛泛,明儿试探他们,必与你同梦。”
宝玉道:“这话怎好去问?”
黛玉道:“谁叫你当面去问?背地里他们遇着你,必要根究的,到那时候不谋而合,语意之间可想而知。”
宝玉道:“若见着他们,还有些害臊。”
黛玉道:“妙、香二位见了你还更燥呢!”
一面说,伸着两个指头道:“你只防着这个人,他若见着你,老皮老脸的挟制你几句,你还没有法儿呢!”
宝玉“嗳”的一声,叹了口气。黛玉道:“这又为什么?”
宝玉道:“我怕明儿会期,大家都在一处,我见着他们三个实难为情。”
黛玉道:“却虑得是。你们各自心虚面腆,相见时或红或紫,或燥或羞。一经旁观猜疑,倘有别的物议,那可了不得了。你们昨夜虽是子虚一梦,比干了实事的还格外情浓,明日见着都要害燥。”
宝玉道:“你说这话,真正比我自己心里掏出来的还恳切些。”
黛玉道:“我有个主意:妙、香二位要我过《寻梦》一套,单约他两个就到这里来过曲。你去白撞遇见他二人,弥缝好了,以后大众相见就不怕了。”
宝玉道:“妹妹掩饰咱们的过,阴功莫大。”
黛玉道:“代你掩过,你需要改过才是。再往后任意贪玩,我怕搁不住,你的身子最要紧,清心寡欲,安静养息才好。”
宝玉道:“你的话我都依。”
这且不表。
再言宝玉听说凤姐卧病,忙来问安。平儿道:“奶奶还没有起来,请二爷到房里瞧瞧。”
宝玉到炕边,凤姐拉他坐下;叫平儿去泡茶。宝玉道:“嫂子为什么不舒服?”
凤姐拉着宝玉,附耳说道:“我那天在园里回来,晚上乱梦颠倒,在你那里合你混闹。估量这个梦,你我都是一个样儿。”
宝玉假意道:“我并没有什么梦。你做的梦,我如何也梦呢?”
凤姐乜斜了眼瞅着宝玉道:“我不信。你不说,我说给你听。”
就把梦中如何若何备细说了,又道:“这两夜都梦合你闹,乏了,扎挣不起。只怕你也乏了。”
宝玉道:“我倒不乏,养息一天就好了。因为记挂着你,所以来瞧瞧。我那里熬的参膏,明儿送些把你。”
凤姐道:“很好。还有事托你:明儿饭后来代我写东西。”
拉着宝玉的手,有无限言语,不知从那句说起。平儿端了茶来,‘宝玉站起接道:“怎么劳动姊姊?二哥哥这趟出差,不知多早晚回来?”
平儿道:“有月半耽搁。”
凤姐道:“你哥哥撂下许多单子,还托你代我写写。”
宝玉道:“我闲着就来。”
吃过茶即回去了。
凤姐叫平儿掩了房门,坐上炕沿,拉着平儿的手哭道:“妹妹,你是我的心腹,凡事都不瞒你。你瞧我这病还了得吗?”
平儿道:“正是这话,奶奶不说我不敢问。到底是怎么着?奶奶身子又弱,如何搁的住?”
凤姐道:“实告诉你,我是梦与宝二爷……”
说到此,脸一红。平儿聪放过人,早已谅透凤姐心事,佯为不知,故意问道:“与宝二爷怎么样?难道宝二爷竟无礼混闹吗?奶奶就该拒绝他。还像从前那么闹,如何使得?”
凤姐心虚意乱,被平儿正言一弹,反没了主意,理屈词穷。停了一会,只得编派些话,委婉动听,句句总推宝玉来挑他,其情万不能回。平儿素知凤姐爱慕宝玉已极,只得迎合其意,叹口气道:“说起宝二爷这个人,性格,文才,少年荣贵,做人又好,谁不爱他?最爱死人系那个模样儿,真正世间有一无双。上头的人我不敢说,底下这些丫头,个个都是《西游记》上的妖精,谁不想吃这块唐僧肉?怨不得奶奶疼爱他。”
凤姐估量平儿言中有意,爽性探个实在,又道:“他向来合我很好,你说叫我拒绝他,可是万不能够。他待你如何呢?”
平儿道:“也是极好的。”
凤姐道:“这会儿他要合你闹,你怎么样?”
平儿心内付度:“他要私通宝玉,将我钩同一路,又不明说,只探我的口气。”
一面想毕,便使乖弄巧,假意说道:“向来宝二爷合奶奶闹惯的,合我也平行平坐,并不避忌。倘若借着玩笑混闹起来,要撑他几句,不理论,脸上万下不来。只有这个法不禁自绝:往后凡宝二爷来,我合奶奶半步不离。倘若奶奶走开,叫个丫头到我面前,奶奶再走;若我走开,叫丫头到奶奶跟前,我再走。咱们面前总不离人,宝二爷没奈何,只好罢了。”
凤姐听说,心中一急,直喷出血来,大叫一声,昏晕过去。唬得平儿连忙扶住叫唤,用帕揩抹,半晌方苏。却是何故?原来凤姐欲通宝玉,指望钩串平儿,只以巧言引诱平儿上路。那知平儿更乖,正言反扑,说了几句经纬的话。凤姐一想:若依其言,万不能私通,一腔无名欲火上攻,以致喷出血来。此时平儿亦复懊悔,忙向凤姐道:“奶奶,我不过是这么混说,算得什么?”
凤姐不则声,只是昏沉的唾。平儿一面捶着,坐在炕沿不敢走开。小丫头来请平儿吃饭,平儿道:“你没瞧见奶奶这个样子?我怎么离得开?把饭拿到房里来。”
凤姐睁着眼道:“冤家,你去吃罢咧!我那里就死了吗?”
又低声道:“你死监着我,这会儿宝二爷来了吗?”
平儿听说,心中了然,出去吃过饭,进房刚至炕前,只见凤姐身子一挣,鼻子里哼声不绝,又昏沉去了。平儿这一惊不小,对着半天才醒过来。平儿问道:“到底是怎样?”
凤姐道:“又梦见他合我大闹了一阵,你救我的命罢!”
平儿道:“我有什么法儿?咱们二爷又不在家。”
凤姐道:“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了。你只代我求他时常来瞧瞧,我这病才治得好。妹妹,你代我成全成全,我就死了都感激你。”
于是平儿请宝玉时常过来看视。
一日凤姐又昏晕极盛,宝玉看过病回去,平儿收拾被褥,不看则已,一下看见,不禁叫声:“阿呀!这还了得!”
凤姐惊问:“做什么?”
平儿只得含糊其词。凤姐一面听,只觉眼前几点火星一冒,又昏过去。自此得了遗精带血之症,时刻淋漓。王太医等诊视,互说邪火太旺,禁遏不住,已成色痨,只怕难治。不久因此绝命,后话预先交代。
且说宝玉看病回来,黛玉道:“怎么这早晚才回来?”
宝玉道:“合你睡下再说。”
于是二人收拾安寝。黛玉道:“你去看病,到底怎么样了?”
宝玉道:“大夫说,遗精夹血已成色痨,万不能治。”
黛玉伸着两指道:“此人应得此病,这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又说了些话,两人再睡。
次日,黛玉请妙玉、香菱过曲。香菱早来园中,一人往做梦之处独立徘徊,心中想道:“我看《牡丹亭》丽娘惊梦、寻梦,笑他太痴。那夜我自己领赂着这情味,怨不得他痴情如此。”
一面想着出神,痴痴迷迷寻到梦中好处坐下,只觉虫声树影,风景凄凉。心内又想:“丽娘梦见柳生,乃是末见其入,先有其梦。我与宝玉燕好,虽系一梦,实有其人,况且以前合他亲密。这么比来,我幸于丽娘多矣。那晚惊梦,今儿寻梦;既寻不着,惟有待之而已。”
一人自言自叹,不知不觉,顷刻间,朦朦胧胧,好像宝玉拿着石榴裙笑嘻嘻的站在面前,又像拉他的湘裙,混混沌沌,已沉黑甜。这且按下。
却说宝玉一心要释前解,一面想道:“今儿请他们过曲,若见着他们,怎么好开口?”
信步走过几处,突然困倦,走进蓼风轩歇息,躺在炕上打了个哈欠。只见妙玉袅袅娉娉,打扮得齐齐整整的来了。宝玉一见,心中撩乱。妙玉见了宝玉,亦呆呆的,只是玉颜红晕。四日相注,默无一言。两人心中无限密语,说不出来。妙玉心想:“我与他,从前只春风一度。前儿梦中欢会,他说两度春风,究竟不解。仙姑示我与他尚有凤缘,但不知这旧缘可能再续。夜来叩坛祷卜,仙乩示我:当为尔结再生缘。毕竟来生尚有可续之缘,又胜于无缘可续。”
想到此际,心地已明。宝玉心想:“自从那年匆促相投,渴想至今,不能断念。前夜的梦虽属于虚,已慰数年积慕。”
此特两人相对相忆,不知该怎样才好。二人思索忘形,如木偶对立。
还是妙玉先觉,笑推宝玉道:“二爷尽只站着不说话,想什么心事吗?”
宝玉道:“却有些心事话,怕嫂子嗔怪,不敢说。”
妙玉道:“言重!心病心医,心事须对知心人说。何怪之有?”
宝玉道:“没有别的,不过几句心中梦话,问你一问。”
妙玉听说“梦话”二字,触着心思,忙道:“说梦乃是痴人,你如何也说梦呢?”
宝玉道:“不然。情极反痴,我所说的乃情好之至的事。”
妙玉急欲追问,便道:“你究竟梦见什么?”
宝玉道:“你梦着什么?且说给我听,大约你的梦合我一样。”
妙玉会意,凑到宝玉耳边说道:“那些事,我怎么好说?你说罢。”
宝玉道:“我只记着梅花月下吟‘知音者芳心自同’,可是的么?”
妙玉点点头,亦将梦中之事撮其要者说出。宝玉道:“这个我合你系同心的了。”
于是同入迷香洞,旧缘再续,积念复倾。
事讫,宝玉将行,妙玉道:“我还有话说。”
宝玉转身回来,妙玉瞅着宝玉又不则声。宝玉笑道:“你的心事我猜着了,莫不是欲图再会?”
妙玉道:“今日一会,欢洽平生,焉蒙屡望?”
宝玉道:“我也是侥幸于万一了。”
妙玉叹口气道:“你我各为名分所拘,出于无法。”
一面说,一面掉泪,向宝玉道:“我有几句肺腑的话合你说了罢!前到尊府,原为图君而来。你病革之际,我乃槛外之人,无由为你死贞。幸你回生,偏我遭劫。蒙柳郎难中背负,要报救命之思,只得以身改委于他。我已作两岐之人,固与你情缘难割,亦不当任意欺他。若图后叙,何以平心?咱们诗友往来,与你结再生缘罢!”
说毕,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宝玉亦含泪道:“难得今儿合你明决,这再生缘是结定了。宝玉一面走,又回过头来望着炒玉道:“你回去歇罢!”
不言妙玉回去,再说宝玉恍恍忽忽又来到山石面前,听见山石后有鼻息之声,只当是个丫头在此睡觉。看见石凳头好出一只小脚,穿着红绣鞋,平正尖小。宝玉端详了一会,再看其人,原来还是香菱,细看又不是香菱。宝玉心内喜道:“不料他先来这里躺着,难道又是做梦不成?”
要叫醒他,又怕惊断他的好梦。转念一想:“不管他,还是叫醒他。”
正打算去推,只见此人面向外,曲肱而枕,一手搭在腰间,一腿伸,一腿曲,天然一幅睡美图。越看越爱,轻轻用舌条在此人唇上舐了一下,又在鼻尖上舐了一下,又将脸在此人脸上贴贴,心内又想道:“且别惊醒他,看他梦到正好的时节是个什么样子。”
又轻轻去揭裙,那知裙门被雌压住,掀不开。只得用力一扯,将此人惊醒,一转侧又向里睡去了。
宝玉仔佃一想:“与其虚看,不若实欢。”
决意推醒他。正要动手,忽又触起一事,忙住了手,伸伸舌头道:“了不得,了不得!亏的没有动手。若惊醒了他,又像那年,我只说了句‘娶了夏家嫂子过来,哥哥就不疼你了’,他就沉下脸来,撑了我几句。他面前不可造次,前儿梦里那么亲密,到底算不了什么。若冒冒失失把他弄醒,变起封来,又根他撑几句,反没趣了。”
一面对着出神,忽听此人说道:“嗳呀!你往那里去了?园子里都找遍了,总找你不着。先前你合我说的那些话,你我同梦还不算奇,后首大家同做了一个大梦,到群芳殿瞧见三十六人的像。你可也合他们梦的一样?大家都被那个乍雷惊醒了,才知道是个梦。你我同梦的那事儿还是梦里的梦,你说奇不奇?”
宝玉心想:“他还在梦中说梦话,并没有醒。”
又想:“原来他合我今非昔比,听他的话十分亲密,还要弄醒他才好。”
于是伏在身上,双手掰着险,吮其唇上胭脂。此人惊醒,将身子挣了几挣,挣不动,要扭头又扭不动,只得口里“唔”、“唔”的叫了两声。
宝玉笑着,将他从容扶起。此人星眸半展,见是宝玉抱着他坐在石凳上,因与宝玉梦中亲密,已忘了形,一面揉眼带笑说道:“我正好睡,被你闹醒了。你多早晚来的?”
宝玉道:“我等侯已久,你梦中合我说话的那会子,我就来了。”
此人说道:“我因为前儿晚上梦与你……”
说到这里,脸一红,又咽住了。宝玉道:“你梦中已合我说明白了,这会儿又害燥。那些话不用说,我都知道。横竖我的梦与你不差,你也知道。且说现在的话。”
此人道:“想起前儿的梦,来寻一寻。我想梦是件虚无缥缈的东西,如何寻得着?不如坐在这里等待,守着那梦中的人来,好合他质证。”
宝玉笑问道:“你那梦中的人是谁呢?”
此人低低说道:“我那梦中的人是我心中最得意的个人儿,叫做你。”
一面说,一面搂着宝玉的颈,用个指头在宝玉眉心中轻轻指了一下,对着宝玉嬉嬉的笑。宝玉道:“我合你梦中乐趣是虚的,这会儿合你实在乐一乐,使得么?”
一面说、抱着此人抚摹。此人道:“我在此睡了半天,身子吹得冰凉。”
宝玉一面抱着向翼边细细嗅香,脸贴着脸,又笑道:“先代你握一握,再出一点风流汗就好了。”
此人道:“我害怕。这露天底下,若跑个人来瞧见,我这命可不丢了?”
宝玉道:“蓼风轩套房里炕褥齐全,从没人到,我合你到那里去,同做一个合欢梦,可好么?”
两人入了蓼风轩,果然幽静。
宝玉哼了一声道:“你这个人,可做了薛老大房里的人。”
此人道:“我虽把了人家,还没有出嫁。你怎么混说我做了什么薛老大房里人啊?”
宝玉道:“不好了!你糊涂了。你如何不是薛老大房里人呢?”
此人道:“还混说这话,你把我当作谁?”
宝玉道:“你是香菱姊姊吨。”
此人连忙哼道:“真正你糊涂了。我姓叶,名字叫做苓香。怎么把我的名儿又颠倒起来了?”
宝玉惊讶道:“怎么你不是香菱姊姊?我合你好生面熟,一时记不起在那处会过的。”
苓香道:“那年你在我珍珠表姊家里,表姊把你那通灵宝玉摘下来给咱们细细瞧的,你倒忘了吗?”
宝玉想道:“丝毫不错,我想起来了,那天姊姊穿着红袄子。”
苓香道:“别提红袄了,那天捱你望的我不好意思。”
宝玉道:“我爱煞你,实在好的很,合那香菱姊姊一个庞儿,只可惜差了一点。”
苓香道:“差一点什么?”
宝玉道:“香菱姊妨眉心正中生成一点朱砂红痣,如血红宝石一般,你明儿点一点胭脂膏就同他一个样了。我实爱你这个人,你可也有心于我?”
苓香“嗳”的叹了一声,说道:“自从那年见你之后,这些年来眠里梦里那一天撂得下你?不然如何跑到这里来找你呢?找了许多趟,好容易今儿才找着了。”
于是两人燕好起来。正在难解难分,忽听外面一阵号喊,许多人执着杆棒,乒乒乓乓打得一片声响。
宝玉惊醒,睁眼看时,却是一梦。连忙出来查问,乃是轩外几株大柿,惹着一窝松鼠来食,管花果的妈子邀了一群人执着杆棒乱打,一面吆喝赶散鼠子。宝玉问明才罢。
原来宝玉想要迎撞妙玉、香菱,走到蓼风轩,忽然困倦,进去歇息,一人闷坐盹睡,不觉做了这个美梦。醒来追溯其情,历历犹在,心内依依。想这梦魔,料去不远。不管他,再去寻着找补,一纳头又睡沉了。
宝玉的魂又往各处找寻,忽见一群女人打扮得花团锦簇,在荇叶渚边玩耍。宝玉近前仔细一看,人人面熟,一时再想不起,内中一个圆面的最熟,宝玉记起,忽又诧异问道:“你是芳官吗?怎么又俗家打扮了?这几位可是龄宫、藕宫、蕊官们?”
众人连忙答应:“是的。”
宝玉此时喜出望外,只见芳官说道:“自从太太撵了咱们出去,在底里末久,师父将咱们卖了几百银子。难得天老爷护佑咱们,同局的几个姊妹,今儿都做了一家的妯娌。”
宝玉问:“你们家在何处?”
芳官道:“在城外作庄,每年收的粮食很够使用。”
宝玉道:“这就很好,我也替你们放心。只是许久不见,你们更出跳的好了。”
一面指着一个人说道:“这位却也面善,不知在那里见过的没有?请教芳名。”
此女见问,脸一红,低了头不语。芳官道:“他小名叫二丫头,是咱们的亲戚。因咱们记挂着二爷,说起来他也认得,所以同来瞧瞧二爷,请请安。”
宝玉忙邀芳官等到梨花春雨屋里坐下,先拉了芳官到房里缠绵了一晌,又拉龄官进去絮聒多时,蕊官、藕官等俱已邀到,落后拉着二丫头到房里再四温存。正在得意,忽见焙若闯进房来说道:“二爷快走!孟老爷来了。老爷陪他在梦坡斋,立等二爷去会他。”
宝玉只得撇下二丫头,慌忙出去。不防踢了块石头,一交绊醒。凝神思索:原想重寻续那前梦,讵料找补着这个新梦,足见梦境之奇,不能端拟,只得回去,暂且按下。
且说香菱在原梦之处寻梦、待梦、入梦,不知与宝玉所梦同与不同。梦醒后到了红楼,先合黛玉过曲,又要按下。再说妙玉因赴曲约走至绛雪楼,不觉神思困倦,急急进去假寐,亦复入了宝玉所梦的梦中。此次大概梦神儿戏,使他三人梦境迷离,或同或异。妙玉醒后,亦来到黛玉处过曲。香菱、妙玉的梦先醒,所以先来。宝玉因复入新梦耽搁,所以迟来。及至走到,见着妙玉、香菱,突然一怔,说不出话来。妙玉、香菱也一怔。黛玉问宝玉:“你往那里去了?二位姊姊等你一同过曲,候了半天。”
宝玉此时心神撩乱,未曾思索,随口答道:“我原系合二位姊姊说话耽搁了。”
黛玉道:“你在这里说梦话呢!”
宝玉一时解不过来,脸上并不怎样。惟有妙、香二人听了黛玉这句话,犹如当心一刺,登时面泛桃霞,一直红到耳根。黛玉察出情形,深悔自己莽撞失言,刚刚触着机锋,只得用别话岔开。又向宝玉道:“两位姊姊的曲已合我过了两十遍,可以明儿再唱。先前老爷叫人来找你,也该上去了。”
宝玉趁此转身往外面去。
妙、香二人辞了黛玉出来,妙玉对香菱道:“我要瞧瞧四姑娘,合你到那边园里逛逛。”
于是二人携手偕行,走至一处冷静从无人到的地方,几间小厦,匣上题着“桐叶秋风”。香菱道:“怎么走到这里来?”
妙玉道:“这里很静,我因为有要紧的话问你,还有些衷肠委曲从未合人说过,今儿同你谈谈。”
香菱道:“我也有许多心事话儿无人告诉,咱们说说,比闷在心里好多着哩!”
妙玉道:“先前湘妃同宝二爷说话,因他回答得糊涂,湘妃说:‘你在这里说梦话呢!’我想这句话原也平淡,怎么你我听着惊心动魄?什么原故?”
香菱本爱妙玉,近来时常结社吟诗,二人格外亲厚。今见妙玉问这话,遂将诸人大梦之中,伊与宝玉如何梦遇,今早又如何梦遇,倚妙玉为知己,细细告诉出来。妙玉见香菱待他如此推心置腹,也将自己前后梦遇的情节告诉了香菱,彼此你嗟我叹,正是愁人惟对愁人说。香菱说到自己终身难于了局,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妙玉再三劝解,两人又将各自的肺腑细细表述。妙玉道:“咱们这干人,两位郡主第一好命,不用说了。其余都是好命的,惟有你我命多折磨,你比我又差些,我比你稍好一筹。这也是各人命中注定的际遇,不能挽回,无可如何。”
香菱叹道:“你这一说,我心眼里都是服的,这会子我就死了,也是瞑目的。”
二人说毕,各自回归。
再说宝玉夜间同黛玉拥被谈心,宝玉将迎撞妙玉、香菱不着,在蓼风轩打盹,梦与妙、香二人相遇后,又梦遇芳官等人细细说出。黛玉笑道:“原来你又新入佳梦。今儿指望你碰着他二人道破前情,免得当着众人见面时害躁。那里知道你我问答,倒被我一句话说得他们脸红。足见造化弄人,都有定数。”
又叹口气道:“可惜妙姊姊这个人实在迫于无法,他合你明决的话至情至理。当日被劫的时候,他若死贞于你,人不过说他不肯受污,而待你的真情密意空埋没了,又恐人讥诮,他因恋着你,不肯就死,反贻不美之名,左难右难,还是偷生以待。幸亏造化好,遇着柳二爷救了他,其时只得还俗改适了柳二爷,以报救命之思。若不从柳二爷,于名分上断无从你之理。所以他既适了柳二爷,自当从一而终,但与你的旧情一时万不能断。他的难处,较之‘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同一慨也。往后香菱你也不必恋他了。你们三人因为情魔相结,以致叙于梦寐。做梦原属虚无,长久这么着,诚恐无中生有,漏泄出实迹来,关乎你们三人的名节,岂不罪孽吗?日无思,夜无梦。你自己屏除了妄念就是了。”
宝玉道:“妹妹金石之言,我时刻在心。因你这话又提醒我了:想我自有生以来,无大罪过,就是不该与小蓉奶奶、凤姊姊、香菱姊姊、妙姊姊沾染,是我的罪孽,如何忏悔呢?”
黛玉道:“我替你解释:你幼时,小蓉奶奶诱你开知识,那是他的罪孽,亦系蓉哥儿通婶子之报。凤姊姊与你有染,你方在童年,乃更受其诈骗挟制,实他自作之孽;况且他私通的不止你一人,乃琏二哥想通大老爷房里人之报。香菱与你私相爱慕,情解红裙,这一节,你两人均有不是,毕竟他的年纪比你大,再他本非薛家的人,抢买来的,与你潜通,乃蟠老大强夺人妻之报。至于炒姊姊与你情结缘悭,又当别论,两人的过乃迫于不得已,况乎你们相好在前,他适人在后,缠绵之情,一时不能割断,亦系人情之常。从前柳二爷疑尤三姐与你们有染,并未访实,冒冒失失决意退婚,可怜将一个贞烈佳娃顿送了命,殊不知妙姊姊倒先与你情好,此未非报应不爽之理。他们爱恋于你既深,你何能拒却。我秉公评论,他们的过重,你的过轻。非袒护你而贬他人,你却情有可原。虽曰可原,究竞蹈以非理。既非理,过则大。今后勉力自悔自修,末为晚也。”
宝玉道:“你说的切肤沦髓,而且掩人瑕疵,全人名节,阴功莫大,我再忘不了。”
黛玉道:“听说凤姊姊的病昨儿又狠些。”
宝玉道:“我明儿去瞧瞧。”
不知瞧后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王熙凤孽劫归泉 柳湘莲奇功靖寇
话说凤姐自梦合宝玉缠绵之后,或红或白,淋漓不止,一闭上眼就觉宝玉在抱。每逢宝玉来看病,凤姐更加其病。虽靠参药之力敷衍,受不住时刻消乏,肌肉全枯,精血尽耗。
一日正在朦胧之际,听见有人合丰儿说话。凤姐问是谁,丰儿回是水月庵的智善师父。凤姐此时原懒说话,因是智善,心有所触,忙叫智善进房,坐在炕沿上。问道:“你们好久没有来?”
智善回说:“原要来请二奶奶的安,因为师父病了,我一个人走不开,所以没来。可怜我师父昨儿已归仙了。”
一面说,一面揩泪,“今儿来请奶奶的安,支一季灯油拿去使用。不知奶奶为什么病了?”
凤姐道:“你师父害什么病死的呢?”
智善道:“他那病说起来怕人。有一夜起来走动,忽然跑进房来说,看见两个凶恶小鬼要捉他。话未说完,一交栽倒,嘴里乱喊:‘不要打我,去就是了’。一会儿又喊道:‘阎王老爷饶命呵!受不得这些刑法了。’杀猪似的叫唤,怪怕人子的。这几天哼声不绝,身上青红蓝绿,自己把舌条咬的粉碎吐掉了,实在可惨。常听他喊说:‘一刀杀死我罢!这零碎罪孽受不住了。’又听他说:‘金哥儿,不关我事,是你父母贪图势利,必要退婚。我只得了三百银子,这些罪还没受够?人家得三千银子的倒没事人一般。”
凤姐听说,犹如当心一刀,眼睛一翻,大叫一声,昏晕过去。唬得智善慌忙退出,一溜烟走了。
平儿等忙掐人中,进定神丸,忙了半日才苏醒过来。自此病又加重,心神不安,夜间常见张金哥夫妻索命。又见贾瑞对他说:“嫂子,你却瞧我不起,我倒来瞧瞧你。瞧你不为别的,瞧你这病合我一样。你害的我好苦!于今你也捱人害了。”
凤姐正要回答,只见尤二姨携着宝玉笑盈盈的来了。凤姐一腔无名醋火直透泥丸,咬牙切齿,正要发作,只说不出声。又见二姨同宝玉欢洽情形倍胜于己,心中怒恨宝玉。忽见宝玉走到后间找平儿去了,凤姐醋上加醋,恼裂心胸。又见宝玉出来,复与二姨偎抱,心中恼恨宝玉已极。忽见宝玉撇了二姨,走来扑在自己身上,凤姐一把箍住道:“我的冤家,你好狠心,也来了。”
觑睛一望,并非宝玉,乃是贾瑞。凤姐一推,又推不动,只得狠命一推,才掀下炕来。一面骂道:“好混帐幌子,敢来糟蹋我吗?”
贾瑞回道:“贱泼辣货儿,可再远视人呀?你一心只想宝玉,你瞧他合二姨儿天生一对,何等亲密。那一只眼睛瞧着你这个牛鬼蛇形的滥淫妇。你若不信,给你件东西瞧瞧才知道呢!”
袖里取出一面小镜,背后“空花”二字,对着凤姐一照。凤姐看那镜里形容,俨然自己少年丰韵,柳眉凤目,脸似春花,妖挠无比。对了一会,渐看惭差,好像数年前的样子。又对了一会,姿容顿减,竟是近日的形模。贾瑞将镜拿开,说道:“停会子你再瞧就知道了。”
果然停了一会再对凤姐一照。凤姐不看则已,一下看见,只觉自己面庞形骸骨立,一张黄纸裹着个骷髅,发枯齿落,唬得一身冷汗,不能言语。又见宝玉合二姨粉妆玉琢的一对画意儿在旁玩耍,一腔妒恨,满身欲火,如刀搅油煎。此时凤姐心中酸咸苦辣辫不出什么味。贾瑞道:“花无百日红。你此时正是残花败柳,求着我只怕还不稀罕。告诉你,宝玉还抱怨你呢!”
又见宝玉向二姨道:“凤姐姐实在可怜,我去救他一救。”
忽听窗外似乎黛玉说道:“你要救他我不依。我从前尝的苦味儿也等他尝尝,咱们回园里乐去。”
宝玉连忙穿衣,同二姨去了。凤姐又加上这一番磨挫,五内沸腾,喉中间酸甜,血吐不止,底下又遗,登时昏绝。
连日卧病,王夫人等常来看视,平儿见现在光景不好,回了贾母。贾母来看,凤姐哭向贾母道:“我没福,得了这个病,不能活了。我指望伺候老太太百年快乐,略尽我的心。不能够了,老太太白疼了我了。”
贾母泪流不止,邢、王夫人道:“你只管静养,别说这样话。有老太太福庇,不妨事的。”
凤姐模糊合眼。贾母道:“他病到这个样儿我才知道,几天前你们都说不妨,我瞧他很不好,到底是怎么样?”
王夫人道:“就是遗精带血,先前不过一天两三次,他原有这毛病,这两天淋漓不止,今儿更狠了,又吐了许多血,可受的住上下夹攻!”
贾母道:“这几个冤家怎么好!前几年闹宝玉、林丫头,他们两个例很好了。今儿又闹凤丫头,琏儿又不在家,怎么处?风丫头这个人呢,样样都好,我最喜欢他。我嫌他就是这点子年轻的人,不知保养身子,白糟蹋了。”
贾母话未说终,突见凤姐坐起来,厉声喊道:“把那悍淫妒狠泼辣的王熙凤带上来!你持家苛刻,盘剥重利,势压穷人,可是你的罪?上骗尊长,下凌奴仆,可是你的罪?诱奸陷命,致贾瑞于死,可是你的罪?私通小叔、两侄并奴仆,可是你的罪?得赃银三千两,拆散张金哥婚姻,夫妻同死,可是你的罪?妒害姬妾尤二姨,致伤母子二命,可是你的罪?因妒作弊,买嘱张华控夫,可是你的罪?因盘剥种种,结怨于人,致今抄家败产,可是你的罪?还有一款大罪:生拆开神瑛侍者、绛珠仙子珠玉良缘,勉强撮合金玉姻缘的议论,遂你一己之私,害彼三人之命,可是一款大罪?你犯诸般恶罪,当入各地狱,受那尸解、刀山、油锅、冰池、剖腹、割舌、剥皮、磨捱、变畜诸般孽报。今已恶贯满盈,鬼卒速带他去受罪,受讫报来!”
说完大叫一声,倒于炕上。
贾母、王夫人等听其自己一一供状,才知其平日所为,大家唬得面面相觑。贾母道:“太混闹了!我也不忍见他这个样子。”
即起身回去。王夫人吩咐平儿好生照应,因此心中急闷,后成咽症而终,预先交代。
众人散后,凤姐到半夜里又回过来,一心想念宝玉,刚一合眼,宝玉已在炕前。凤姐一把拉住,说道:“我死也不放你了。”
抱着宝玉,正在欢畅,只见贾瑞、张金哥夫妇、尤二姨涌进房来,叠连声:“捉奸!你这淫妇,一生说嘴,今儿也落在咱们手里了,拉他地狱里去。”
凤姐一面乱战,央告宝玉道:“好兄弟,救我!”
只见宝玉跳下炕来说道:“我要去瞧瞧林妹妹,不能顾你。”
竟自走了。张金哥拿条绳子往凤姐颈上一套,拉着便走。凤姐叫了一声“好狠心的宝……”
便咽了气。平儿喊叫众人来看,已经气绝,下身淌的白白红红,污人眼目。
平儿抚尸大恸。巧姐因出麻未愈,住在旁边屋里,听见母亲已死,顾不得病,赶过来哀哭嚎啕,昏晕几次,好容易劝住。大家都来看问,宝玉痛哭了一场,众姊妹各自悲伤,贾母、邢、王夫人俱在上房哭泣。这些下人,免不得虚应故套。惟有巧姐、平儿极其哀痛。贾琏得信,赶回来开丧。过了七终,停灵铁槛寺。死后风光虽不及可卿,黛玉命林之孝等从丰布办,亦极体面。贾琏、巧姐十分感激黛玉,又趁此回了贾母、邢、王夫人,将平儿扶正,襄办家务,合家上下的人无不喜悦。贾琏、平儿又格外感情,平儿命中连得贵子,助夫旺相,此是后话慢表。
且说时当秋末,落叶萧萧,黛玉、喜鸾邀齐众姊妹在红树楼赏红叶。群钗叙会,唱曲的唱曲,下棋的下棋,射覆、猜枚、伦拳、行今。席间说起做诗要拟题即景,香菱道:“目下风景,我最爱‘白苹江冷人初去,黄叶声多酒不辞。”
这两句才完,只见晴雯突然面色改变,叫声“呵呀!不好了。”
哭得泪人一般。个个仓皇,不知何故。黛玉急得抱住晴雯道:“好妹妹,为什么这样伤心?合我说了,那有过不去的事呢?”
宝玉也陪着哭。宝钗道:“且说明了再哭也罢。”
晴雯哭得哽咽难言,一句话都说不出。还是黛玉心灵,忆及前事,说道:“这时候正是‘吴江枫叶冷’之期,他要回太虚境换婉妹回来,所以伤心如此。他舍不得咱们,咱们又如何舍得他去呢?”
大众听说,人人堕泪,好容易才劝住。一场扫兴,意趣索然,各人只得散了。
晴雯回来,拉着宝玉、黛玉重新哭起,难解难分。宝钗、紫鹃、鸳鸯、玉钏、袭人同来劝解。晴雯道:“我这生离,比琏二奶奶的死别还难过呢!”
黛玉道:“你且歇歇,待我想个道理。”
宝钗道:“你的主意妥当,晴妹歇歇罢!不必只管哭了。”
晴雯道:“任凭怎样,我就要回去。若失了约,如何对的住婉香妹妹?”
黛玉道:“你回到幻境,合婉香妹妹重复商量,你们二人时常更换,或一两月一换,或一月一换,即半月一换也可,不拘长短,时常往来,免得耽搁久了,热刺刺的舍不得去。这么着,你二人都不寂寞,咱们又常合你二人在一块,可好么?”
晴雯听了,才展愁容,沉吟一会说道:“奶奶这主意计出万全,我的心事已放宽了,今夜就要回去换他来。”
于是夜间炷起返魂香,睡下,果然一灵到了太虚境,见着警幻仙姑合五儿。五儿向晴雯道:“姊姊真信人也。你便多耽搁些时也使得,眼睛都哭肿了,可是舍不得来呀?”
晴雯道:“郡主已想了个主意,叫合你商量。”
遂将时常更换,免得久留难舍的话告诉了五儿。五儿道:“这么着好极了。但是一件:近来你办惯的事我又不谙,你在这里耽搁两天,细细教给我,心里才有谱儿。”
警幻仙道:“婉妹不须忧虑,我今授你们通神散合精丸,两人服下,嘴合嘴睡一觉起来,各人所知所能、所行所学,两人心里融会贯通,如一人的脏腑。常言道:‘老子一气化三清,’今你们两气合一至,可好么?”
晴雯、小雯欣喜欲狂,两人服散吞九,抱头合口而睡,一觉醒来,两人心地豁然通畅,忙拜谢仙姑仙传妙用。五儿更加喜悦,向晴雯道:“我此时肚里多了姊姊的诗料文才,又多些曲子。”
晴雯道:“我也得了妹妹涵养的性情,免得罪人。”
目下两人俨是一人,执手比肩,又不忍分离。晴雯道:“你今次回去,过两三个月再来换我。往后咱们竟是十天半月一换才好。调换之时,总在这里盘桓两天再回去,庶不失你我合气同身的分儿,又免常常挂念。”
五儿应诺,拜别了仙姑,一径回来。次日醒起,见了宝玉、黛玉、宝钗、紫鹃等,喜悦不尽。黛玉问其前事,五儿将仙姑授以仙丹,两人如一告诉出来,宝、黛更喜。宝玉即取出曲本叫五儿唱,五儿一见如故,唱的腔口音韵与晴雯无异,把个宝玉乐的无可形容。自此婉香重历乾坤,复偕姻眷,见过贾母、王夫人、众姊妹等,每日随宝、黛官商谐畅,这且按下。
单说苗疆地方,贼匪纠合多人,打家劫舍,肆行抢掠,及至侵占地方,拒捕伤官,声势甚大。周震夏新任此处提督,屡次剿杀,兵机不利,一面申奏。柳湘莲欲图建立功绩,托贾政保奏,并举荐包勇同往军营效力,代其捐了千总,旨意已准。湘莲同妙玉商量:因自己住宅与林园相通,即将大门关断,出入总走林园。怕妙玉一人寂寞,向宝玉借了松厅与妙玉起居,又伴黛玉消遣。妙玉将细软要件带了过来,几个男女家人看守房屋,栽培花木。湘莲安顿了家,辞别贾府诸人回家,同妙玉细语叮吟一番。妙玉哭到天明不能成寐,湘莲心中万分难舍,固不忘儿女之私,奈要整英雄之慨,只得硬着心肠,挥泪而别。宝玉、琼玉等送了一程,又嘱咐包勇一路小心照应。包勇唯唯听命,一面说道:“二爷、大爷放心,我今随柳二爷前去,一定马到成功。”
宝玉、琼玉亦洒泪而回。
湘莲、包勇一路晓行夜宿,跋涉驰驱,自不必说。一日到了苗疆,柳湘莲带着包勇,携了贾政的书来见周震夏。周震夏见包勇雄壮威武,心中甚喜;看到湘莲美如冠玉,书生模样,何能折冲疆场?心中犹豫。
次日点军操演阵势,比试刀枪。演阵之后,挑选了一位总兵、一位参将,先同包勇比试。包勇向震夏道:“卑职长短兵器粗知,用劲稍猛,不知两位大人系比枪比刀?若比枪只用杆子,比刀用未开口的,恐防失手有伤。”
震夏点头道:“你这话很是。”
再说那位参将素有勇力,家传刀法甚妙,拣了两把大砍刀,用布缠密刀口,同包勇比试。包勇又问马战步战,参将道:“先合你马战。”
两人上马,先冲了两个回合,再迎面交锋,连战几合,参将不能招架,忙叫住手,下马来回了震夏,大赞包勇刀法精强。
这总兵见参将已输,心中甚怯,想欲出其不意,小胜包勇以为解嘲,忙取了一条杆子对包勇道:“来来来,合你比枪。”
包勇亦取条杆子在手。这总兵说声“照枪”,当心一戳,包勇觑得清切,绰定自己杆子往上一提,那杆子迸开去了。这总兵欲将杆子向包勇跨当里一搅,再往上一挑,此名拔草寻蛇,乃枪法中有名解数。包勇见杆将到,迅即退后一纵,将自己的杆子逼着总兵的杆子只一尉,使得力猛,将总兵提离地有数尺高。两人对尉了十几杆,总兵招架不住,力败气喘,一面说道:“好的,好的!歇了罢!”
亦向震夏夸其枪法劲捷。
参将又回震夏,要同湘莲比试。包勇力回:“不必。我的诸般武艺不及他一半,二位大人如何比得!”
震夏道:“既这么说,使几件兵器瞧瞧。”
湘莲应声“是”了,即结束起来,出到演武厅前,挥动鸳鸯宝剑,初然只见一道一道的白气四面盘旋,渐舞渐紧,只觉一派冷飕飕的寒风逼人,及舞成浑脱极浓之际,变作一团银光,如球一般滚来滚去。包勇叫人用水尽泼,舞完之后,无滴水沾身。震夏诸人大喜。湘莲又叫数百兵尽执长枪,枪头上系一石灰袋,自己穿一领青布袍,叫众兵团团围绕,一齐用枪刺入,自己只拿条杆子提拦镇尉。比较一会,但见各兵的枪纷纷落地,湘莲身上无一点灰迹。又叫人竖起十根高竿,每竿上挂一钱,湘莲连发十标,都穿着钱眼。又取一张弓两枝箭,叫人赶一群马飞跑而过,湘莲道:“我这枝箭要中那白马前蹄,这箭要中那红马后跨。”
箭发去,两马应[弦]而倒,并未射错。于是通场的人,自上至下,张目吐舌,喝采称奇。震夏道:“柳二哥英勇如此,本地苍生之福庇也。”
且说苗贼有两个头目,一名喷火虬,一名呼风吼,两人身长力大,状恶形凶。八个小头目,名凶心、恶胆、刚腹、强筋、铜头、铁骨、狼口、蛮拳。分上下两穴驻扎,上穴乃其旧窝。一日又来讨战,震夏对湘莲道:“二哥具此英才,何不一往以挫其锋?”
湘莲应诺。震夏次日与湘莲分兵出战,贼势凶狠,震夏兵怯,不能抵敌,幸亏湘莲所督之兵硬努强弓,刚敌个住,又算打了败仗。震夏十分忧虑。湘莲道:“我兵远来疲惫,彼以逸待劳,所以取胜。只有将群贼诱其远奔,再与交战,则一鼓而定也。以末将计之,必需如此如此。”
同震夏附耳言明,震夏大喜,这且按下。
再表五[回]中所说湖南陶长春同表妹李双兰与湘莲结盟,自湘莲回京,只通过两次书信。双兰待字未成,每日驯练数十名侍女,色艺出众。忽一日接到湘莲书札,嘱长春带妹来军营效力,以冀建功,并有佳婿可图。长春本捐过守备之职,信到日即收拾行装,带了表妹,选了男女仆从百人,兼程赶路,一日到了军营,先见湘莲,叙谈契阔。湘莲即同长春来见震夏,震夏甚喜,又问长春本事,湘莲道:“比包勇略差。”
又代说:“还有表妹李双兰同来,情愿效力。他们兄妹本领相仿。”
震夏道:“足下荐贤相助,何愁贼众难除。”
湘莲道:“兵贵神速,即当会战。”
次日交兵,贼首喷火虬见这边立着一群绝色女将,意欲劫抢,奋勇来攻。女将战了数合,即诈败而逃。贱首率众追赶,震夏挥兵斜次里杀来,截其归路。喷火虬一心要捉女将,尽力追赶。这边呼风吼亦遇一群女兵对敌,战末久,女兵又佯输而奔。呼风吼也来追袭。八个小头目见远远几十座大营,堆的粮草辐重不计其数,只有十几名妙年女兵同些老卒看守,赶忙来捉女兵。女兵分头逃窜;八个小头目亦分头来追。原来伙贼贪财好色,见着美女,拼命来捉。
呼风吼正在追赶,遇着陶长春持刀截住厮杀。呼风吼手搭宣花大斧,战了几合,长春败退。包勇赶来接战,大喝一声:“杀不够的狗爪子!”
提枪就刺。呼风吼见包勇威猛,吃了一惊。包勇一连几枪,雨点般刺来。呼风吼急忙招架,手上略疏,被包勇一矛刺中肩膀,拖斧败回。包勇拍马追赶,不防呼风吼的流星锤利害,回手一锤,打中包勇左腿,只得负痛奔回调治。呼风吼复追女兵去了。
再说震夏的长子廷辅丰仪俊秀,娶了探春。次子廷弼皎如玉树,猿臂狼腰,弓马娴熟,现就都司之职,随营征剿。近得湘莲传授刀枪秘诀,武艺精通。穿一领水红绣花战袍,金盔银铠,骑一匹葡萄点青骢马,挂一张宝塔纹大力弓,悬一弧雕领箭,使一杆火焰枪。见凶心、恶胆二贼赶掠女兵,廷朔奋力追来,喝道:“狗贼通上名来!”
二贼答道:“我等队大王摩下前部先锋凶心、恶胆是也。你是何人?敢来讨死。”
廷弼叱道:“我乃周大人的二少爷,来拿尔等逆贼,明白的速缚马前,免我动手。”
二贼大怒,凶心执狼牙索,恶胆挺点钢叉,双战廷粥。廷弼奋勇抵敌,心想:“二贼本领甚强,急难取胜。”
忙用一计,诱二贼道:“你们后面是谁来了?”
恶胆偷眼回顾,趁这空一枪刺中恶胆右胁,受伤未重,不曾落马。廷粥回马就走,在飞鱼袋内取出宝弓,指望用箭。不防凶心催马赶到,拦腰一索,打着廷粥的箭弧,狠力一拉,将一壶箭撒得七零八落。廷粥扭回身一枪,刺透凶心颈项,挑下马来乱挣。用力太猛,枪缨穿过咽喉,急难抽出。恶胆赶到,一叉抛来,正对廷豌面门。事有凑巧,恰好长春、双兰赶至廷郊身旁,长春见叉抛来,迅举刀一格,将叉打落。恶胆一飞锤击来,打中廷弼肩背,伏鞍退下。
书是单表,事是并行。说时迟,那时快。双兰到时,忙拈弓借箭,对着恶胆面上一漾,恶胆扭头一躲,箭到,正穿通太阳。恶胆策马奔逃,长春追上,一刀了命。廷粥深感长春、双兰救援之德,又慕双兰姿容美艳,武艺精工,双兰亦爱廷粥是个英雄美丈夫,两下已心焉相投了。
再说包勇回营,将湘莲制的丹药化水,敷半服半,立时即愈,又将药包了些,找着廷粥,合兵追杀贼众。廷朔得药亦愈,将一壶雕知箭送与双兰,说道:“咱们同这秽贼交锋不及,得有污小姐的宝刀,这壶箭请小姐暗中相助就是了。咱们向前剿杀,小姐在后便宜行事。将来表奏勋绩,后劲之功与前矛平等,中权又当别论。”
说毕,大众并力追赶,望见前面铁骨、狼口、蛮拳勒马迎敌,包勇一见,怒从心起,更不答话,提枪就刺。铁骨在前,蛮拳在后,正欲暗伤包勇,不防包勇大吼一声,如雷般响,惊得铁骨慌张漏空,被包勇当心一矛,刺个对通,枪锋透背,连穿着蛮拳的左肋,一挑两贼下马。狼口用飞刀击来,将到包勇身上,被廷弼挑落。狼口连发两刀,一刀已近包勇,一刀将近廷粥。忽听“籁”声一箭,将近廷弼的那把刀射落;已近包勇的那把刀刚落到包勇右肩,幸亏包勇快疾将身一偏,削去膀甲。又听弓弦响处,狼口臂上已着一箭,拿不起兵器,勒马逃回。长春赶上一刀,连肩带背砍去半边。三个小头目已诛,包勇等四人率领兵将分头追赶,杀得贼众尸横草莽,到处腥风。
正欲驻扎憩息,探卒报道:“又有刚腹、强筋、铜头三个小头目引着众贼来了。”
一时当面。包勇对定铜头,廷粥敌住刚腹,长春迎着强筋,三对儿大战,杀到数十合未分胜负。包勇杀得性起,圆睁环眼,大吼一声:“呔!囚攮的!看我这一枪结果你的狗命。”
铜头吃一大惊,手一松,被包勇一矛从跨当里刺入小肚,连人挑得数尺高,倒撞下马。刚腹、强筋见势不好,拨马便回。廷粥、长春追来,刚腹一手挽着蛮牌,一手挺着月牙铲,挡住二人。强筋回马,连发飞弹,伤了廷弼、长春的手,兵器不能得力。正在危急,双兰赶上,拽满弓,扣定箭,说时慢,那时快,认定刚腹面上一箭,翻身落马。不防强筋又一飞弹,正中双兰手腕,叫声:“呵唷!痛杀奴也。”
廷弼此时忘却自己手痛,忙扶双兰奔回营中疗治。长春手被伤,亦只得负痛奔回。强筋在后紧迫,不防包勇跳下马来,从人丛里几个纵跳,纵在强筋背后,手起一鞭,将强筋的头打作两瓣分开,倒毙马下。三贼又除。得胜之兵,杀贼如砍瓜切菜一般,震夏又领兵会剿,八个小头目首从剪灭,收兵回营少息。廷粥、长春、双兰用湘莲药疗治,不久即众,一面整顿金革,同来协助湘莲。
再说湘莲听探子报说喷火虬追赶女兵甚急。湘莲一想:“此贼初狠,非我难除。”
忙策马来追。喷火虬闻得背后有人追赶,回马迎敌,见一少年将军,长身白面,皓齿明眸,美并宋朝,英如吕布。头顶束发紫金冠,累金抹额,颤巍巍两朵红球,穿一领西湖冰团龙满绣战袍,外罩连环锁金翠翎铠,足登香骆皮粉底乌靴,缆一匹白身青鬃青尾雪花骢,手执一杆赤金点钢枪,腰悬鸳鸯剑,又挂一对豹皮囊。美颜怡众,英气惊人。喷火虬一见,神魂飘荡。却是为何?此贼原想劫抢女兵取乐,今见湘莲如此之美,颇起邪心,指望擒住湘莲,携回受用。忙带笑说道:“来的将军请通名姓。”
湘莲道:“我乃总领将军柳湘莲是也。你这狗贼快报名平!”
此贼道:“我乃上穴大王喷火吼,兄弟呼风吼,八个领兵头目凶心、恶胆、刚腹、强筋、铜头、铁骨、狼口、蛮拳,都是万人无敌,本领高强。将军若知利害,随我们到穴里受用,岂不好妈?”
湘莲听罢,竖眉睁月,喝声:“照枪!”
当心便刺。喷火虬手提泛尖两刃拨风刀,连忙架开,回手一刀砍来。湘莲使足膊劲一路,震得喷火虬两臂作麻,吃一大惊。想道:“此人臂力骁勇,何能取胜?”
只得奋尽生平勇力来斗,战到数十合,未分胜负,两人少歇;又战数十合,将见高下,又停了许久;湘莲催战,喷火虬勉强来迎。湘莲越杀越勇。喷火虬汗流如水,气喘吁吁,不能抵敌。虚晃一刀,退去百步,暗掣标枪五枝。对着湘莲咽喉,一标枪放来,被湘莲咬住;又照面门一枪标来,湘莲避开;又连发二标,都被湘莲接着;虬贼勒回马走,湘莲追来,虬贼回身又一枪标来,被湘莲挑落。虬贼回身那一刻,湘莲已取金标在手,说时迟,那时快,虬贼的标枪刚脱手,湘莲的金标已到,正中虬贼右目,大吼一声,伏鞍而逃。
湘莲急追。未防呼风吼闻报来援,正遇湘莲,斗了十余合,因膊伤未愈,招架不住,借此败走,诱湘莲来追,一流星飞至,中着湘莲左肩。若在他人,此膊已脱。幸亏湘莲练过易筋经,内功甚壮。虽未受伤,亦甚疼痛,提枪不便。火虬目中金标,因有倒须,护痛难拔,上了麻药,吞了护心丹,回马夹攻。三人负痛接战。湘莲一枪,二贼刀斧刚敌个住。湘莲暗付:“二贼夹攻,要想法取胜。”
正在忐忑,双兰赶到,一马当先冲来。两贼见一员女将疏眉凤目,杏脸桃腮,金宝珠冠,翠翘抹额,穿一副果绿百花缔金烂银铠,白绫满绣战裙,骑一匹桃花川马,骋骤如飞,手举方天画戟,挂一弧玉角弓,悬一袋金棱箭。两贼心中想道:“这对美男女定是夫妻两口。”
正在出神,双兰扣定箭,拽满弓,照着火虬面门一漾。风吼看见,急将斧柄往上一拨,那知此箭从风吼胁下射透肩窝。风吼中箭,狠命的一流星打来,湘莲闪过,打在双兰脚上,痛彻心脾。双兰咬着罗帕,又一箭,射中风吼的脉门,撇斧败逃。火虬见风吼中箭,心慌,又见湘莲右手一抬。恐怕金标再到,将身一伏,策马便回,从岔路走了。
湘莲赶上风吼,脑后一枪,直贯咽喉。挑了下马。无心恋战,保护双兰回营。受伤甚重,痛楚难禁。廷粥闻双兰呻吟之声,心如刀绞,一面同长春、包勇赶杀贼众。廷粥寻着风吼的死尸,咬牙切齿,一顿乱枪,将风吼尸身戳成个破蜂窝。双兰得湘莲药治,数日方瘥。
再说火虬知众头目全行被杀,一人落单,尽起两穴之众,又集各处匪苗,共有数万,同来助战。奈目中金标,倒钩难拔,恼的性发,狠命一拉,连眼珠带出,昏倒地上,半日方苏。咬牙切齿道:“若拿住柳孩子,千刀万剐,方消我恨。”
埋一大炮安放要处,又四面八方伏了兵,再来诱敌。
湘莲等未知埋伏兵多,轻骑来战。火虬渐杀渐退,退至穴边,伏贼齐起,围裹将来,士卒惊慌。湘莲、包勇奋力当先,披、坚执锐,左冲右突。贼人越战越多,众心大惧。湘莲等死命杀出重围。湘莲道:“我兵太少,不能久战,只好扎住回归要路,李贤妹督率众兵总以强弓坚守。我等四人奋力杀到核心,除了贼首,其余自解矣。”
双兰道:“哥哥须要见机,不可自负其勇要紧。”
湘莲应诺,别了双兰。对包勇、长春、廷弼道:“你三人作一队,寸步勿离,我作一队。只可奋冲,不必恋战。”
包勇听说,大吼一声,挺矛跃马杀去,长春、廷弼紧紧随后。湘莲按标在手,冲到核心,手起标中,伤了许多贼将,厉声叫道:“避吾者生,当吾者死。”
众贼已知其勇,不战自栗。今又见湘莲枪法如怒龙搅海一般,个个兵器坠落,处处马仰人翻,大有子龙百万军中斩将踹营之势。
四人战了一天,饥渴难忍。湘莲道:“咱们且杀出去,吃饱再来。”
包勇当先,湘莲断后,又透重围,人困马乏。湘莲在豹皮囊中取出个小袋,剩着干粮不足两升。廷粥问是甚物,湘莲道:“是我师父仙传秘授的疗饥粮,吃一勺可抵数升,吃一回十天不饿。”
长春道:“这干的只怕难吞。”
湘莲道:“不相干,只管吃。”
于是每人倒了勺余,一纳入口,自然润化生津,容易下咽。包勇要添,湘莲道:“吃多反要胀死了。”
果然,服了此粮,不但肚中充畅,而且精力倍加,互叹仙传之妙。湘莲道:“这一餐可饱半月。”
四人一同回营喂马,湘莲又将仙粮和入马料,一面说道:“咱们的功劳就在此番,一战成功也。”
停了一会,湘莲心血来潮,对众说道:“我此番进去,挥我的宝剑,步战便捷些。”
将鞍马安置营中,自己步行当先,叮嘱包勇、长春、廷弼道:“你们只杀众贼,火虬交给我了结。”
三人依言。包勇争先,又杀进重围,逢人刀砍,遇马枪挑。这场大战,杀得众贼没命奔逃。湘莲同火虬对敌,火虬引湘莲渐杀惭远,引到一处窄峡谷中,火虬不见。湘莲生疑,防其火攻,已佩着避火符诀,口中念咒,心内运神。忽听如雷般响,一炮轰来,湘莲即借火光遁去。火虬笑道:“好个体面孩子!可惜炸成灰了。”
笑声未绝,湘莲已在他背后,双剑齐挥,将喷火虬两膊挨肩卸下,一声大叫,伏倒征鞍。湘莲用马缰缚着这半死半活的贼躯,驼到各处示众。一面叫道:“如不降者,以此为例。”
贼众见湘莲如此神勇,唬得魂不附体,降的降,散的散,上边一带登时瓦解。包勇等三人正杀得手活,贼众见湘莲赶着没手火虬示众,尽行惊散。湘莲等五人合兵,同回大营,众将彼此贺功。震夏大喜,将贼首尸身钉在要处永远示众,自此苗疆平伏。一面申奏报捷。
廷弼慕双兰才德,欲聘为妻,湘莲执柯,比时卜吉成亲。两人鱼水之欢不必细述。震夏既有佳儿,又得佳媳,欣喜异常。一日折子批回:陶长春着补苗疆总制;包勇升镇南将军;周琼内升兵部尚书;周廷弼升授九门提督;柳湘莲特升都统;李双兰封智婉将军。周琼等着即来京供职。一面开贺饯行。
双兰将丫鬃带了几个,余者尽归长春使用,临别痛哭不已,向长春道:“妹子幼亡父母,蒙哥哥抚养,一旦远离,心如刀割。”
长春道:“妹妹不必挂念,自古女大须嫁,何况兄妹倘有日邀恩进京,仍旧相叙。即如周大嫂子当日离京到此,目前还在京中住下了。人生聚散总由数定,你只自己保重,多寄音书,使我放心。”
双兰只得又大哭一场,挥泪而别。长春道:“愚兄有督守之责,恕不远送了。”
又同湘莲泣别一番。
震夏、湘莲等于路无可表述。到了京师,震夏另置房屋,贴近贾氏宗词后园,与大观园相联。柳湘莲改换门楣,重添府第,气象巍然。两家合贾府以及诸亲友酬贺开筵,繁华热闹,亦不细表。
单说探春得双兰为妯娌,结为姊妹。双兰近亦习文,与黛玉更加亲密,丫鬟中亦多习武,双兰又与众姊妹结盟。一日黛玉请双兰洗尘,说及疆场事故,宝玉见双兰人品,忆及吊林四娘的诗歌,默然神往,如有所得。正躺在炕上,忽有丫头来报:“柳二爷、周姑爷、周二爷都在外面等候。”
宝玉忙更衣出迎。要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