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争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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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上)烟水苍茫 双桨凌波人似玉

    仆自客岁,以病家居,杜门却扫,经卷药炉,自安禅悦。匪惟无心世事,即笔墨生涯亦拟抛弃。顾以《新北京》、《天风》两报主者,均为多年朋友。拙著《蜀山》、《青城》两小说,同未完卷,欲罢不能,延至今迩。仆既病且懒,初意此二报而外,不复肆为笔孽,再有写作矣。上月《实报》主人以某君之介,嘱撰小说,以疥栏尾。辞不获允,迄未报命。顷又一再敦迫,词意殷勤,若欲必得。勉草斯篇,用图塞责。窃思武侠小说久成滥筋,仆更伦荒,何当俊赏?明知巴里之言,难为《实报》增重,第幼随宦辙,性适嬉游,长更旅食四方,频年流转,足迹所经,实半国内。兹者志事弗应,意复慵散,未了中年,几类枯僧。独于山水癖嗜,结习难忘,登临莫遂,犹存遐想。每当风雨晦明,烟晨月夕,辄复坐温旧梦,神往竟日,以是道里山川,时萦胸臆,每借小说,寄其幽情。虽笔致庸凡,学殖未逮,不足以状丘壑林泉烟云变态之奇;然景因实践,记类写真,篇中道里山川之所由涉,风土人情之所由履,其视此为卧游之资乎?
    江南为吾国文物富庶之邦,而两浙山水之秀丽,又复由于东南诸省江山毓秀,人才辈出,岩壑幽楼,尽多奇士。惟以此辈英男侠女,大都遁迹林泉,游神物外,襟怀淡泊,性慕冲虚。即有任侠尚义之行,亦多是我行我素,不喜世知。乡里老儒,标榜性理之学,偶涉奇迹,便认为怪力乱神之言,于所不语,志怪谈鬼之人大都坎凛终身。我何人斯,敢犯时忌!偶有闻见,往往掩耳疾走,若将浼焉,匪惟不敢言,且亦不敢闻,笔之于书更无论矣。其身受者,又多无告穷黎、寡识编氓。以故敢言者不能传,能传者不敢言,豪情胜事只在民间,终不达于士大夫之耳目。文人笔记间有载列,亦以忌避孔多,语焉弗尽。冠带之人尚且谓其非情,譬之寓言,甚或目为邪说,多所垢病。岁年淹没,于是乎其传者寡矣。
    作者漫游四方,喜闻异事,登临之顷,每就山僧野道、村老逸民,促坐清谈,询以所知,而于游侠迹事尤多向往,廿年尘迹,闻见殊多。本篇所纪白岳十四侠士,即昔年江南之旧闻也。本书结局虽在黄山,而诸侠事迹都散在江、浙一带。
    这里先从浙江省金华府永康县一个姓虞的开始写起。金华府旧辖八县,如东阳、永康等县,多有县治而无城垣。这姓虞的,家住在离县街二十余里的河上村内,附近有三个大镇:一名西市口,一名百集,一名下大路。当地为前明显宦应氏宗族聚居之所,子裔繁昌,族人甚多,村民姓应的差不多要占十之七八,所以当地人都叫它作十里应。姓虞的却是前三代才从镇海迁来,地介西市口、百集二者之间,只有五六家同族。不过虞家也是江东望眷,诗书世裔,每家眷属人口都不在少,田产又多,加上附居的几十家佣仆佃户,无形中也自成了一个村落。
    本书所纪,乃是虞家第二房子孙。家主名叫虞舜民,年已半百过去,世以耕读传家。
    同胞老弟兄四个:老大尧民,老三圣民,都在外省做官;老四德民,是个小京官,嘉庆初年,病故京寓。只他一人,性情淡泊,乐善好施;两试春官不第,便即无意进取,只在故乡纳福,力田课织,好行善事,乡里都称他作“二善人”。他又长于经纪,善于享受,治理得家中田业日益富厚。起居饮食,虽不专做排场、穷极奢侈,却也实际讲求,务极适美。虞氏弟兄分家过度,并非出于自动,乃是上辈祖人明白事体,长于虑远。知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子孙的贤愚不肖,难为预料。天下没有长聚不散之局,便是张公百忍,同居也仅九世;况世上能有几个张公?子胤一繁,争端易起。与其徒慕数代同居的虚名,启子孙阅墙之渐;反不如及身之存,早为平停分配。并以读不废耕,耕不废读,著为传家典则。虽不必亲事躬耕,至少占晴课雨,岁时收成,必使闻知。违者即是不孝,勿使或背。如此既免异日戈操同室,箕豆相煎,而子孙分家以后,自立门户,各不相赖,互有观摩,即或不肖,多少也保得一点田业在手,决不致完全荡败,尽弃耕读,同沦饿享,遂废蒸尝。所以三世分家,友于相亲,始终弗替。连抽狸梯拟之间,都无间言。对人又极厚道,真是一人雍和,全村上下,都是祥淑之气。人生最难得是境遇舒适,受人尊敬,家族和美,不生闲气。舜民处到这样的环境,又是个会享福知足的人,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谁知天公惯使人添上缺陷,大、三、四三房都是人多丁旺,惟独舜民,年逾四旬,子女犹虚。他又笃于琴瑟之好,不肯纳妾。虽然兄弟子侄辈中颇多贤者,不难择一过继,毕竟钱要自有,于要亲生,舜民只管达观,终觉有些美中不足。虞妻入本贤淑,因见倍大家资,这般极好境遇,自己四旬开外,将近七七阴绝之年,尚无生育,丈夫又坚持一夫一妻的成见,不肯纳妾,心中难过已极。妇人家见识,急得无法,便瞒了舜民,求神许愿。又知舜民夫妻情长,多半由于青年时生得貌美、种下爱根的原故,屡次所说的,十九中人之姿,所以不能当意,要是真能物色到一个佳丽,再和他日夕求劝苦磨,也许能够心回意转,改了成见。论起丈夫年纪虽然大些,但他生活优裕,看去不过三十五六年纪,就给找个二八佳人,也不致便有老夫少妻之消,使所纳之女受了委屈,于是暗中派人到处物色佳丽,又向当地最著灵迹的胡公祠许下求子心愿。主意虽好,做起来却非容易。第一样永康是一个四境多山的小县,不似杭、嘉、湖一带文物富庶之区,水丽山清,惯产佳人。全县只有限十来家绅宦巨室,人物语言都较质野。因地贫瘠,村姑少女经岁耕作,习于劳苦,多是手脚粗大,身子健壮,貌在中人以下。即便有那生得清丽一点的,面皮先晒成了紫黄颜色,有什好看?这类女子,嫁作农妇,全都是勤俭持家的上选,如以金屋藏之,未免和那“娇”字相差悬远。同为越女,要打算在此中寻出一个全萝村头、烷纱溪畔的人物,真是万难其选。虞妻又是大家的眷属,只可命近身仆温代办,不能远出物色。因她为人厚道,本着千金市骨之意,是以少女来相看的,不问丑恶,总是多给相封,于是来者日众,常致应接不暇。白忙了两年,终未物色到一个中意的女子。
    虞妻依然志念坚诚,终不灰心,誓欲必得。
    乡里皆知此事,不由传到舜民耳里,一问便推说是买一近身使唤丫头,并非为丈夫买妾,舜民先是不悦,后见问过两次,都是潜然欲泪,心中老大不忍。再经虞妻几次三番用言婉劝,渐渐心活,暗忖:大家都是四旬外人,自己何尝不盼儿子,怎能怪她?看这情景已是不容坚拒,莫如就势答应,也省得他日为此事酸心劳神,便答道:“我并非不想生子,只为事有定命,命该绝嗣,终是无有。常见许多大人家,因无子息,纳上三四房侧室,结果不能如愿,精神身体倒吃了大亏,这还是个好的。甚或本来好好家庭,闹得终年争吵,百事不举,身前身后闹下无穷笑话,儿子仍没养下一个。你我恩爱夫妻,何苦好好日子不过,自找苦吃?我知你性情忠厚,情切子息,必然诸事优容,遇见性情温和的还可将就;要接一个性恶的人到家,使你暗地生气,又不明说,我怎对得你过?
    所以这事你说了多年,都未答应,现既一定要我纳妾,照你在此地办是不行的。待我明春往杭州走一次,那里有不少老亲老友,也不必怎样费事,只捡那干净点的大家丫头,或买或要,带回一个。我虽生有洁癖,不喜丑人,此举全为子息,与纳妾享乐不同。只要懂得规矩,性情温良,人有宜男之相,再干净一些,便足中选,并不要那绝色女子。一去即能寻到,就便还可看望她们,你该不要着急了吧。”
    虞妻见丈夫居然听劝,好不容易,心虽喜欢,总怕明春之行是宽慰自己,敷衍搪塞,到时又复变卦,立即催促速行,说:“时方九秋,明春还需好几个月,不如就走。带着新人回家,吃团圆年夜饭,明年下半年,也许就有儿子了。多年老夫妻,何苦使我又眼巴巴的多盼上几月?”
    舜民知爱妻欲早了心愿,笑答道:“你怎如此心急?西湖数年未去,明春前往,正好借此载酒湖山,游散游散。今已寒秋,转眼冬天,到了又赶回家,岂不虚此一行么?”
    虞妻得了口,哪肯放松?不但即日要走,并说自己许有灵隐寺的烧香心愿,还要相随同去。连劝了两次,舜民知她不甚放心,不欲过拂其意,反正不纳妾决难交代,只得答应。将家事交给两个近人,夫妻二人带了一仆一婢,一同起身,前往杭州进发。
    彼时当地到杭州,本应取道望马头港,经过全川、葛府、下时、东阳、七里寺、婪港头、苏溪、八里桥、红庙、牌头、诸暨。临浦、西兴等地,再由西兴渡过钱塘江,方能到达。全程有好几百里,山重水复,路颇难走。单是由永康到诸暨这前半段,论路程不过二百五六十里,沿途舟舆就要换上好几次。舜民恐怕女眷同行,道途劳顿,决计绕远;改走桐庐水路,取道金华府,由兰溪泛舟,过桐庐、富春,直下钱塘,就便游玩严滩,观赏桐君山色。由永康到金华,只有百余里路。舜民夫妻仆温都乘着竹轿,想当日赶到,特雇用了两班轿夫。这条道路又甚平整,仅经过两处山麓。轿夫全是土著,知道虞二老爷是乡里中有名的善人,带着女眷,不愿投宿旅店;贪得赏钱,一个个抖擞精神,脚底加劲,抬着人和行李往前飞跑。由破晓前起身,路上只吃了一顿午饭,打了两次小尖,时光不过申西之交,便赶到了金华江边。府城就在对岸,略微歇息,便由江边木船,载着人轿行李,渡过江去。这时斜阳西坠,云净当空。江中波涛浩瀚,衬着天际一轮红日,余晖幻彩,灿若锦霞,红光反射,倒影人水,若有万干道金蛇,腾翻跳掷于银涛碧浪之间,越显得江容壮阔,晚景奇丽。舜民坐在船上,迎着江风,破浪前行。见江景如此好法,不觉心神大爽,高兴非常,愈认此番水行之为得计。正和乃妻谈说,船已抵岸。
    当地虞家戚友颇多,舜民事前没有通知,因明日动身,还要渡江,上岸以后,随意投了一家姓刘的亲戚。
    刘家也是当地绅富,城外别业就在江边不远,明日启行甚便。舜民轿于未到,早有家人赶向前面通报。主人刘子炎,恰好正在城外别业收粮,闻舜民夫妻赴杭,便道经此。
    自己每年往永康方岩进香,都宿在他的家内,备承礼待;又是中表之亲,多年在家乡纳福,难得路过。慌不迭率了老妻和长子刘安仁、次子刘安信接将出来,迎向里面。双方见礼落坐,子炎要代开发轿钱。舜民知他为人算小,婉言推谢,说:“雇用未完,明日还要过江往兰溪去,只给他们准备食宿好了。”
    子炎先说:“每年我去永康,老表弟总是来接去送,连上山轿钱都一齐开发。今日什么风吹来,就不容我尽点心么?”
    嗣见舜民坚辞,又说:“我每去永康,见那里轿钱要贵得多。难得到此,总要多聚两日。这里轿子又便宜又稳快,用不着两班人。莫如还是开发了他们,等走时在本地雇好。”
    舜民力说:“都是乡人,雇用已定,不便中道遣回,况且这班粗人多讲信义,没我的话,你就给他加倍的钱遣走,他也不收不肯。内人杭州心愿急于早了。盛意心领,不妨归途再聚,明早必行。”
    子炎方无话说。
    舜民夫妻坐了一日轿,未免饥疲交加,颇思早食早寝。偏生刘家省俭,事前不知客来,通没准备,又不好意思草率待承,一切均要现往城中购办。还算相隔城市不远,挨到亥初才行齐备,客固饿极,主人也是内心不安,忙得满头大汗,好容易摆上接风酒,来请人坐。仗着金华府是个大邑,又有金腿等名产,席还丰腆。席罢,舜民夫妻人已倦极,略坐片时,便即告寝,暗忖:这般投亲,双方受罪,转不如借宿旅店还方便些,又省扰人。
    次早起身,子炎父子直送过江去。别时又说起金华北山双龙洞之胜,回时务请多住两日,同往游观。另外又送了些路菜和两条煮熟去骨的上好茶腿,才行别去。舜民见他两个儿子,安仁相貌狠琐,人极庸愚,年已三十,只买了一名秀才来壮门面,虽然不济,还无什么大不好处;次子安信,生相既是凶恶,性情又复暴戾,仗恃身列武库,家有资财,专一成群结党,持枪抡棒,打街骂巷,欺压善良。乃母是个侧室,持宠护短。子炎年老,只知吝啬聚俭,不能约束,早晚必要闯出祸来。不料姑父母为人一生忠厚,竟会有这样儿孙,真可慨惜。可见君子恩泽,不及五世,自己此番纳妾,即便生下儿子,但是年迈衰老,能否教育成人,实不敢必。要似这样恶子,不如无有,反倒省心。路上问起仆人,又得知了刘氏弟兄许多劣迹,越更心烦。由金华到兰溪,风景甚佳,虽在暮秋时节,依旧是平畴绿野,水碧山青。舜民心中感喟,也无心观赏,六七十里的路程,比昨日到得还早。船是早在期前派人到兰溪包定相待,一到便即登舟。开发了优厚的轿钱,轿夫们俱都踊跃欢欣而去。当有随行下人铺开行李,端整好了酒食。舜民夫妻饭后,略停片刻便即安卧。因连日劳乏,吩咐下人,明早只顾开船,不须再来请问。
    这一觉直睡到次早辰已之交,船已开出老远,才行起身。一看,只见江水滔滔,清波一碧,两岸青山绵亘,黛色如染。晴旭烘窗,山光人船,映得人眉字皆碧。目游佳景,甚是赏心。这一晚足睡之后,精神复了原状。下人进过早点,又将带来的明前旗枪,用江水泡上一壶,佐以两碟茶干瓜子、细巧糖食。清风吹篷,茶香泛匝,轻舟一叶,容与中流。耳听江水荡荡,柔橹欸乃。山巅树梢,常有人家隐现其间,鸡鸣犬吠之声,不时飘落云外,若相应和,益发令人意远心逸,神志萧然。虞妻王氏初出远门,更盛道江行之乐不置。舜民笑道,“这一段只是桐江上游,并且还是秋天。你看下半日到了桐庐,船行至桐君山和严滩钓台一带,你还更要叫绝呢!这些好水好山难得路过,我也多年旧游,左就没什么急事,船到那里,夭已近黑。索性停上一晚,明早和你登岸,上山游玩一回好么?”
    虞妻笑道:“你说不是急事,我却恨不得今天就把它办成才称心呢!也不想想我们都有多大年纪啦。”
    舜民笑道:“事有定数,哪在耽搁这有限两夭?这次同你出门,一半是为你常年操劳,又为子息焦心,给你解解闷儿。我这些年在家乡也待腻了,你我还是顺着便道,同玩一玩吧。”
    虞妻笑道:“老爷既然动了游兴,好在耽搁日子不多,我定奉陪就是。”
    说时,下人端上午饭,夫妻二人用罢,又谈了些时。帆饱舟轻,顺流而下,行甚迅速,不觉到了桐庐附近。推篷凝望,桐君山已横在北岸,临江耸秀,索紫回青。山麓下面,是岸阔江深,波平似镜。晴日光中,望向前面,风帆点点,直向天边。时见渔村蟹舍,参差位列于两岸之间。三五渔人,据岸扳暨,临流垂钓。山容水色,尽态极妍,宛然一幅富春江长图卷于,端的风物清丽,美妙绝伦。
    正观赏得有趣头上,忽听船右侧打桨之声,转向右面船窗一看,点点大一只小船,船头上放着两个蔑篓,后半舱坐着一个小姑娘,双手起落不停,身子一仰一合,打桨如飞,在广阔的江面上,疾如箭射,急驶而来。那小船又轻又快,眨眨眼的工夫,已驶到大船旁边,眼看撞上,舜民刚喊得一个“唉”字,小姑娘倏地把左桨朝前反手一推,同时右手向后一划,双桨便横成了个“一”字。浪花卷处,那小舟立即轻巧巧横了过来,紧贴船边,顺流并进,一点没挨碰上。小姑娘更有主意,紧跟着放了左手的桨,由船内拾起一只上带铁链的搭钩,向大船舷上抛去,“咔”的一声微响,便即勾住,随用左手的桨支住大船边壁,于是借带同行,连一点力都不消费了,转眼停当,这才轻吐娇声,喊了声“卖蟹”。
    舜民见那小姑娘年约十六七岁,穿一身灰布短袄,裤腿卷齐膝盖,露出一双细圆有力的粉腿,白足如霜,只嫩指尖上微沾了一点湿泥痕迹,腰系一条蓝布带子,两手略红,想是常常做粗活之故,身材甚是苗条。舟中只她一人和两篓螃蟹、几根草索,别无长物,暗讶:此女小小年纪,孤身掉舟,于大江之上穿波戏水,举重若轻,身子灵活,动作熟练,宛如儿戏一般,却也少见,不禁又去谛视。正赶上小姑娘做完手脚,抬起头来,两下一照面,不由大为惊异。
    原来那小姑娘虽是雾鬓风鬟,荆钗布衣,却生就一张白生生的清水脸儿,一双秀目黑白分明,澄如秋水,耳鼻眉口无不滴粉搓酥,琼妆玉砌,青山遥横,红樱欲破,真个是容光照人,秀骨天生,休说荒江渔舍中无此丽人,便是自己半世阅历,也只仅见。那小姑娘看见他是一个官老爷神气的壮年男子,不禁把脸一红,低下头去,低声说道:“老爷可要买点大活螃蟹?”
    玉颊春生,己增妩媚;珠喉款吐,更显娇柔。舜民正要答语,船艄上的老大已走过来说道:“小妹,你的娘呢?怎今天一个人出来,这些日生意好么?”
    小姑娘凄然答道:“我娘病了。昨晚乘娘睡着,捉了这点螃蟹,隔了一夜,都不甚肥了。中午卖了两回,没卖成。还算张老板船走过,卖了他五斤买药,别的不够用了。正盼你们船走过,在江边望见上流来一只红船,连忙赶来,果是你们。如若不要,你劝坐船大老爷,随便给多少,迁就点吃,都买了吧,省得明天更不好卖了。”
    船老大应了一声,正要往后艄去寻舜民仆人商量。舜民忽听虞妻在身后说道:“老爷快喊王升,叫那小姑娘上船来,我买她蟹,还有话问呢。”
    说时,王升正从船舷上走来,接口应了,随喊道:“小船上大姊,我家太太唤你上船买蟹呢!”
    船老大也蹲俯着身子,低声向下说道:“小妹,你运道来了。我从来在江中载客,也没遇见过这样厚道的老爷太太。把你船勾往后艄,省得碰坏了。快些上来,把你母女苦情对太太说一说,非但做笔好生意,说不定这老爷大大一发慈心,还须周济你呢!”
    小姑娘闻言,略微迟疑才答道:“谢谢你帮忙。”
    说罢,从船洞里寻出一对草鞋,套在脚上,双手持桨微一拨弄便往船后划去。舜民夫妻刚刚回身坐定,话没说上几句,那小姑娘已从后艄上船,随着虞仆王升走进中舱,手中提着两个蔑篓,望着舜民夫妻福了两福,各叫了声“老爷”“太太”。虞妻便命王升把蟹篓先拿往后面,叫那小姑娘坐下说话。小姑娘谢道:“太太在此,我哪敢坐?我还要赶早回去服侍我娘吃药呢。”
    这一对面,虞妻越觉她丽质珊珊,不同凡艳,偏生在这等贫苦人家,方代惋惜,闻言答道:“我因见你小小年纪,独驾小舟出没波涛,又有老母生病,甚是可怜,意欲和你谈上片时,帮你一点小忙,再叫人送你回去看看你娘,或者还能代你想个法儿,打个长久主意。你如此心急回去,想必你娘病重。也不知你离家多远,不便强留耽搁。这里有十两银子,算买蟹的钱,另外有两盒点心,可带回给你娘吃吧。我们本是杭州进香,归途走不走这条路还说不定。你不妨把你住的地名留下,要是回来路过,也好寻你。如有什么为难之处,也不妨实话实说,我定帮你忙的。”
    那小姑娘已从船人口中得知船客是个善人,慌忙拜谢答道:“那两篓蟹并没装满,还值不了串来钱。太大给这多银子,分明行好周济,又给好点心给我娘吃,真是感恩不尽。难女家离桐君山不远,地名黄港村,本当侍候大大一会,无奈娘病在床,刚睡一会,怕醒来唤人不在,急着回去。我母女每日江边打鱼,船老板好些熟人。大大要从此路过,我自会寻上来的。有这十两银子,足够我娘养病,无须再要了。我受太大这样大恩,无法可报。大大家住在哪里呢?”
    虞妻喜道:“我家住永康河上村,一打听虞二老爷家,全县谁都知道。适才你说家离桐君山不远,想就在前边了。我们明早正要上山游玩,少时就在山下停船。你回家看完你娘,如有闲空,不论今晚明早,都可随便寻我,有什么事儿,也只管和我说,不要客气。只是明早要来,切莫过午,过午船就开走了。”
    小姑娘忙又谢了,跟着拜辞。
    虞妻先想命仆人随往,查看她家景况,多给一点银子;继一寻思,停船之处,相隔她家甚近,等她明早不来,再作计较不晚,便即作罢;又见她喜优交集,神色匆迫,忙着回去,忙命人取了十两多一锭银子,连同两匣点心,又分出一些路菜,用碗盛了,交她一并带回;行时再三叮嘱,至迟明早,务必到前途泊舟之所,再见一次,好为她母女二人打算。小姑娘危难之中遇到这样善人,事出意外,自是感激拜谢而去。不大一会,便听小姑娘在向船老大致谢和双桨打波之声。虞妻凭窗一看,小舟已自大船后划出,直向江岸。小姑娘回顾虞妻望她,将头连点几下,遥遥致谢,双桨不住手的划着,贴波飞驶,真和箭一般朝横里驶去,眼看船影越来越小,隔不一会,便停在一个钓矾旁边,仅剩一个小白点子,纵上岸去,隐隐前移,晃眼没人斜阳丛树之中,不知去向。呆望了一回,和舜民二人谈起,又慨惜称赞了一阵。
    虞妻猛想起晤面匆匆,竟忘了问她姓名,好生后悔。舜民笑道:“也没见你这样好心人,她不是还要来么?”
    虞妻答道:“老爷你不曾留意,我看此女秀外慧中,生得那般美丽,人却十分端重,全无半点轻狂;心忧病母,行时何等匆忙,却在细心听问我们家乡住处。查她语言容貌行径,起初决不是什么卖鱼人家之女。她受我蟹价,虽然声谢,因应急用,并不谦辞。再问她还须帮助与否,却又不受,只问我们居处,行时未说定来的话,分明含有深心,明早来不来,真还说不一定哩。”
    舜民又笑道:“此女固非庸流,你说得她如此深沉,未免看得过重了。就说她无多希冀,照你那么叮嘱,就送行也该来一趟,难道就好意思置之不理么?”
    虞妻笑道:“这话难说。且等明早再看吧。”
    舜民间是何故,虞妻答道:“她没回以前,我还没想到她有点藏头露尾,后见她走,才行发觉。请间她既住家桐君山下小村以内,明在前途,她行舟又快,理应朝前,怎么回舟时反倒逆流,向着后面斜渡呢?我想船上人虽常经过这里,与她母亲相熟,也未必会真知她的姓名来历。不妨唤王升去问问试试。”
    舜民闻言,也觉乃妻心细,所论颇为有理,又想起那小姑娘的身子矫捷轻灵,迥异寻常,自家江南,所见渔人也多,却从未见过这等人物;试命王升往后艄一问舟人,少停回话,果不知那姑娘住处。
    母女二人前年才在江面出现,正当四五月间鲥鱼上市的时候。富春江鱼虾远近驰名,每年有大宗出产。鲫鱼更是时鲜岁贡,官府设有常课,每值鱼季,用八百里快马驰驿,人京进贡,视为重典。起初渔人贡鱼到官,差役勒索规例不遂,故意挑剔搁滞,一天不给起运,渔人不能交代,便不能将鱼出卖。这类季鱼,到了时候,大批成群,乘潮应时而至,号称来酬去誊。过了端阳,便一天比一天稀少,就有,肉也老了。
    渔人因为官府责索岁贡,受那万恶差役勒逼,往往闹得倾家荡产,卖儿卖女。遇到产鱼做好生意的季节,反倒民不聊生起来;受苦不过,经几个聪明渔人呈明官府,设下牙行,所有江边渔人打来鱼虾,都归当地牙行经纪出卖,取些佣钱。渔户按年轮值,应付官府贡例,既免差役徇私,以金钱定去取,任意指派,又划了行市。用意原来甚好,可是利之所;日久弊生。鱼非经行不卖,经纪人掌了渔人得失大权,又因岁贡应官之故,不能不与官府差役接纳,渐渐勾结一起,狼狈为奸,常借官差势力,欺压良善渔人,无形中成了一个土棍,横行江浒,妄自称尊。众渔户又受逼不过,良善的甘受压榨,饮位吞声;倔强一点的,便纠合起来,相与对抗,也不知打了多少回群架。结果,经人调处,渔户也因非有这行不可,双方让步,重定公平规例,才得勉强相安。这一来,变成了两种势力。所定规例至严,不是本段渔人,休想在当地打鱼贩卖。见她母女二人用一小舟在江边打鱼,因是女流之辈,便和她好言理论,说事犯渔规,不可如此。老婆子道:“你们一网就是几百斤,我们一副手提的网兜,每日不过打十几条,混碗饭吃,碍你什么事?”
    问她的是一个老渔户,名叫冯阿保,便答道:“话不是如此说。大家都是苦人,并不在你打多打少。我们打鱼都有地段,此例一开,明日大家都来,这鱼就不用打了,这是遇见我,你们又是女人,要遇上那脾气暴、不讲理的,怕不连你这只小船都给拆了。”
    那少女闻言,陡地秀眉一竖,冷笑道:“你们有地段,这条长江须不是你们的,管得着么,谁不服,只管叫他来拆一回船试试。”
    阿保吃他母女抢白了一顿,虽是不快,并没想告知行里和别的渔户给她母女厉害,只气着回答道:“你当我要拦你的财路么?我也不对人说,日子长了,迟早总有人给你颜色,那时就知道我是好心不是了。”
    少女闻言,便对她娘咬了几句耳朵,笑对阿保道:“你老人家好心,我已看出。不过天下事总要有个了断,我们非此不能度日,早晚是个麻烦,何如今日办完的好。要怎样我们才能打鱼呢?”
    阿保道:“小妹妹你不知道,这里渔户,因有衙门年贡规例,上下游七八十里以内,共有三百多条渔船、一百四十三座渔罾。靠江吃饭的有上万人,各有各的行头,外人休想插进一个。你们打来自吃不卖无关;鱼一上市,便须经过牙行。你没鱼帖,如何肯代你卖?这个简直无法帮忙。就往他处,也是如此;不如另打主意,免惹是非。”
    少女道:“照此说来,是没商量了?无奈我鱼是打定了,请你早把他们叫来,早些讲好,也了一桩事儿如何?”
    阿保见他母女执迷不悟,转眼就是祸事,还不自知;叹口气道:“你母女不听好话,只好由你们去。我偌大年纪,也不能打我身上造孽,去喊人来害你。不过你那些话只好和我说,如换别人,一个话说不好,僵了,就许种你们的荷花呢。客气一点的好,打不成鱼,莫要再闯了祸不是玩的。”
    说罢,头也不回,竟自去了,走时还闻得母女二人笑语之声,好似全不在意神气。
    第二天果遇见两个不好说话的渔人,两下言语失和,骂了她娘一声“老泼妇”,吃那少女伸手一掌打倒。第二人上去,又照样跌翻。恰值旁边走过几个渔户,赶上助拳,又还没怎近身,一会打了个七颠八倒,于是事情闹大。行头和附近众渔户,听说有人闹江,甚是强横,一个个持着渔叉棍棒,一窝风赶来,她母女二人也准备厮打,挺身立在当地,面不改色。众人见是两个女子,益发看轻。正要打上,幸而那行头久闯江湖,见多识广,见她母女二人英勇气概,人已有七八个被她打倒,估量不是好相与,稍一处置不善,便有多条人命好出,连忙挺身上前,先拦阻了众人,然后和她母女理论。
    不料她母女打人不过示威,为久居之计,胸中早有成竹。少女先说挨打的不该张口骂人,倚多为胜,欺压女流;再拿话挤话,给行头和众人一个下台地步;挤到行头说出“只鱼不上岸,不使渔网,便许你卖”的话,又问明大家,全无异议,然后笑道:“你当我离了网子就不能打鱼么?你们都在江边立好,看我下江捉几条鱼儿你们看看。”
    说罢,向她娘手中要过一个小包,里面包着薄薄两件水衣,也看不出是什么料子所制,颜色灰黑,又亮又滑,套在衣服外面;向众人手里要过一条麻绳,脱了鞋袜,笑吟吟站在江码头系船石桩上,喊声“你们看好”,身子往下微微一蹲,也没见怎用力,便和箭一般,平空十几丈,往江心里蹿去,只稍微有点响声,连浪花都没怎么溅起,待有顿把饭的光景,踪影全无。众人正等得没什么动静,忽听江边呼隆一响,那少女和人鱼也似从水里蹿上岸来,手里头提着一串七八条活鲜鲜的银鳞朱尾大鲥鱼。那鱼每条都有六七斤来重,在江时力量甚大,性子又灵,滑溜异常,多大水性的人,也休想空手捉得住它一条,这多大鱼,单说份量就不下四五十斤,也不知怎么被她捉到的。众人本已惊异,同时又有人发觉她纵时所立石桩,还留下两个足印,深到半寸,石头都碎成了粉。这样大本领,众人哪得不怕她,就硬占码头都不敢拦。
    这母女二人,却是得了彩头就完,一点也不狂傲,只说:“承蒙诸位大量,让我母女吃饭。从此一言为定,我们是女流,家无兄弟,也不便挑鱼往城市上贩卖,就在江中捉些鱼虾,等那过路客船做点生意,想必总可以吧?”
    行头好容易没出事,扫了自己和大家面子,坏了行规,自然知趣答应,并见好于她,说:“我们本不多你们母女二人,无奈行规难破。我说不许用网,是指的扳曹大网,像你们这小网兜,但用无妨,就有别人来此循例,我们也有话说。他只要有小姑娘的本事,只管学样好了。”
    少女又向行头和受伤人说了几句好话,一天云雾,立时都散。她母女人又十分本分,少女更是孝母,对人和气肯帮忙,日久是江边渔人没一个不说她好的。从此便在江中打鱼,向过往客船贩卖。船上人多认得她,都知住在桐君山下黄港村一片冷僻树林里面。她总不说准地方,也不和外人交往。
    自从那年闹事之后,永没见她再显什么手段,打鱼也是用网兜捞,轻易不见她跳进江里去捉。除了一二日来一趟江边打些鱼虾,卖完就走,难得有人遇见。习久相安,众人也不在话下了。她母女形影不离,每来江边卖鱼,总是先去冯阿保家,那里存有她的打鱼网兜和那只小船。照例是老的划船,小的打鱼;卖时却改由小的划船,老的出头来卖。凭她本事,尽可打不少鱼虾,可是她每次所得,够二三日的用度算是最多,永不多打。前一二年,船上人多听说过她母女本领,人又端庄大方,说话和气,再划船时那点工夫,谁也没敢轻视她。只有一次,也是她娘犯了老病未来,恰巧一只货船走过,船老大雇了一个新的帮手,年轻不知就里,欺她是孤身女子,说了几句风流话,付钱时又摸了她一下手,她立时跳回小船,指着那船夫说了几句,并未动手,等船老大得知,赶来赔话,船已划去。第三日早上,那船夫便觉胸肋隐隐作痛,由此日重一日,卧床病倒。
    那船老大是个晓事的老江湖,觉着可疑,便问他和谁交过手未?这才想起,那日被她指说,肋下似乎被小石块打了一下,当时觉着微微一麻,没有在意。船老大知道吃人用内家气功点了重穴。偏生这只货船又是应了客人紧急日脚,走上水,往衙州交货的,误了一天就要吃大赔账,路上阻了两天风,赶还来不及,怎能回船桐君讨饶求救?再说人家一向和和气气,既在暗中下此重手,求了去也未必认账。凑巧船离兰溪不远,那里江边住有一著名的内家好手罗鹏,以为就近可治,也容易求些,顺路抬往求救。罗鹏一见,面上便改了颜色,说:“是伤在死穴,受伤的当日还可得活。你们不是行家,点的人又叫他二日后发作,分明成心要他死命。照理这种死穴出于正家传授,不是深仇大恨决不轻点,必有大不对处。如今发觉太迟,无救的了。”
    船老大说了实话,几经代他苦求,罗鹏方说道:“照船夫这等刁顽无礼,随便调戏女人,欺凌孤弱,本当受此重报。既是再三苦求,答应我两件事,我破例多费手脚,让他多活上半年,好回家乡安排后事。要想复原,除非神仙下凡,谁也无能为力了。哪两件事?一是不准到处张扬,并不许和病人实说。问起,只说自生的病,事出疑心,与人无干。二是下次路过,见了这小姑娘,装着不知,更不许向她理论。如不听话,保不定还有祸事临头,再来寻我,就不管了。”
    船老大见实无法想,只得应了。当下将人留在那里治疗,恰好船回载走。这时那船夫已病得昏迷不醒,罗鹏先用积年陈尿和药,将他人半身浸在盆里,又给开刀破气,敷上灵药,第三日才得回生。养了半月,方能起坐。
    货船已走回路,行近兰溪,远远望见一只小船刚从江边罗家门前开出。船上坐着两人,跟飞一般往下流头驶去,晃眼剩下一个小小黑点,就不见了,连船带人,颇像是她母女。
    本船老大,此时正做这只货船的下手,同到罗家谢了罗鹏,将人载走,偷偷一间他徒弟:“那小船上人是谁?”
    答说:“连日并无人来。”
    辞色颇显支吾。后过桐江向人打听,都说那几日未见她母女卖鱼,虽疑和罗鹏是一路,这类事谁也不敢十分究问。受伤船夫不久死去,就此拉倒,以后未再出事。
    船上人有时间她姓名,只指着江水说姓江,没有名字。都把小姑娘叫小妹,她母叫小妹的娘。老的今年常犯老病,便由小妹一人乘舟出来做生意。她不但水上下功夫好,眼力更强。她说冯阿保人好,小船总停在他码头旁边,隔老远望见来船,便能看出来船主人是谁。跳上小船,双桨一划,横穿过来,真比马跑还快呢!
    舜民闻得小姑娘如许奇迹,虞妻所料果然不差,大为惊讶,暗忖风尘中虽多异人,半生渴想,不获一见,不想于荒江鱼舍中得之。看她妙年丽质,奉母江村,家无壮男,形影相依,驾一叶轻舟,出没洪涛阔浪之中,独御众侮,视险若夷,轻薄小人,犯之立毙,求诸须眉英杰,尚所未闻,何况女子?此女言谈行径,处处内刚外柔,敛锋藏气,委实令人可敬可钦。料她身世定有难言之隐,这等旷世难逢的奇女子,岂可失之交臂?
    便和妻室商量,乘她母病方危,周济一番,既可结交英侠,又是好事。明早桐君之约,如不来赴,索性寻到她家中去。既有地名和那冯老渔人,想必不难找到。虞妻别有深心,自是愿意。
    说着说着,船己泊近桐君山下。船人都忙着抛锚下帆、搭板诸事。凭窗四望,夕阳在山,归鸦阵阵,晚潮始升,清波欲上,映着落照红霞,水面上翻滚起千万片金鳞异彩,顺流卷去,直到天边,闪幻变灭,无休无尽。停锚之处正是一行垂柳,下面阳光吃柳树遮住,阴影在波。江水深清,无数小鱼在柳影中往来游泳,穿柳如梭,时或游近水面,昂头悬尾,聚啖落叶,船上微有响动,立即拨鳍掉首,悠然而逝,深投水底,俄顷渐出,看去意境闲适,殊得静中之趣。等到船人下了帆篷,整理停当,天际夕阳只剩大半轮,出没浮沉于遥波之上。瞑色初凝,炊烟四起,已到了渔家饭熟的时候,下人来请开饭。
    舜民感觉天时尚早,继一想,看今晚月色必佳,何不早些吃完了饭,趁天未黑,先上岸去游散游散,看看江村景致,就便顺路寻到冯阿保家中,打听那奇女子的踪迹,再循江岸步月而归,岂不是好?想到这里,便命开饭。饭罢告知虞妻,率了家人王升,携了点银子,一同上岸。
    那地方名叫金沙埠,紧傍桐君山麓,对岸就是桐庐城邑。原是一个大市镇,上下客货都在此停泊。时当太平,民殷物阜,两岸帆樯,如林如帜,对岸尤盛。舜民因爱妻喜静恶喧,特地命船人避开码头,将船开向前面僻静之处。相隔市街,有里许多路,虽然比较清静,可是要去冯阿保的矶头,还得穿过那片市街,走十好几里途程,才能到达。
    舜民本是临时起意,上岸以后,向人间明路径,一听相隔尚远,又听说当地矶头,各有地段,渔人十九另外住家,有远有近,至多矶旁附着一两只小船,中住一二渔人徒伙,主人不到黄昏便即归去,寻人须在早晨,去了也是徒劳跋涉,好生扫兴,只得同了王升,在附近闲踱。见道旁只稀落十几户人家,每家都是白板为门,竹篱绕舍;屋旁菜畦,屋后水田;小溪如带,引着山泉,绕屋而流,水声潺缓,人耳清柔;残照欲收,瞑色昏黄;水色天光,似晦还明,倍增幽趣,又是已凉未寒的气候,村舍人家,有的饭罢洗碗拾掇,有的饭才初熟。时见三五村童,捧着一碗水淘饭,夹上些菜蔬,跃坐在篱畔石边,且吃且说,再不就赌着谁吃得快,笑语如珠,纯然一片天真。大人们却在篱内天井中,撮上一个自制的矮竹方几、三两矮脚木凳,手里都是尖尖一大土碗米饭,围着几上一大土碗菜蔬。有的面前还有一把酒壶、一个酒杯、一堆花生豆干之类,各自食饮,互话家常。
    不论老少男女,全都熙熙和和,有说有笑,没有半点愁容,宛然又是一幅江村民乐画卷。
    舜民暗忖:毕竟还是江南诸省富庶。记得那年进京,并非荒歉之年,可是一过江北,沿途乡间都是黄墙上炕,轻易见不到一间瓦房。人民所食,多是黑面粗馍,和盐而食。
    偶以黄酱加葱卷饼,便谓美食。穷乡僻壤之中,有终身不知米味者,菜蔬更无论矣。由渡江起,直达京师,除通都大邑而外,稍有旱涝之灾,民便不能聊生。甘新道上,更是往往赤地千里,盐贵如金,连柴火都是宝贝,哪有这等优裕景况?同为黎庶,而南北之差,相去若此。
    正寻思间,那些村童,看见这素来冷静之区,忽然来了一个衣冠华美的人,有的交头接耳,互相指说。有那年长胆大一点的贪得赏钱,笑嘻嘻挨近前来,问道:“这位大老爷,可是到山里去么?要不要我领你去?”
    舜民素来和气,笑答道:“谢谢你们。今日天晚,明早上山,再找你们好了。”
    这一答话,众村童见来客好说话,身后跟人也不那么张牙舞爪,渐渐合凑上来,七嘴八舌抢着自荐,又问:“老爷船在哪里?”
    一会,大人们也跟了出来。舜民应付大难,见不是路,只得说道:“这桐君山我曾游过,不用人引。我给你们几个钱,明早自去镇上买点心吃好了。”
    说时,恰好准备送人带出来的,除银子外还有串许钱,便命王升散给众村童,吩咐不要再跟了。众村童得钱大喜,大人在旁又催着道谢。这一分钱,益发乱做一片,舜民想起麻烦由于自找,不禁发笑,好容易脱出重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