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争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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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回(下)荒山凉月白 穷途遇救见高人

  马琨见他声色俱厉,实是难堪,无如托庇人家檐下,无可如何,强忍着一肚子气。
  转过楼角,果有一鹤棚在彼,甚是洁净。忙把雨衣鞋帽一一脱下,就着檐溜略微冲洗污泥,叠好放在棚架之上。由棚侧纵向楼檐台阶,再向正门绕进,因蒲江未在,人又不好相与,未便冒失乱走。守候了半盏茶时,蒲江才由楼上走下,低语道:“老大公现在习静,不喜吵闹。你那同伴现在楼中屋里,不能够下楼来,你须轻脚轻手上去。说话也放低声些。否则我这人不会客气,莫怪我说话不好听。”
  马琨一面忍气赔笑答道,心想早起还听他叔侄们在外屋有说有笑,蒲青还说他从十四五岁起便在江湖上跑,年纪不大,交游甚广。自己初会乍见,自居小辈,十分谦恭小心,并无一毫开罪之处,为何这样说话丧谤,又干又涩,一点不近人情?蒲江说完了话,依旧先上。马琨见他脚点轻极,知老人耳音更灵,连受叮嘱,哪敢大意?随着提气蹑足而上。
  蒲江到顶回望,面上又带轻鄙之容。马琨只一味谦恭忍耐,恨在心里。先以为对待陈业必也如此,及至随进前楼一看,仍是那晚初会老人的房间,陈业卧在一个铺有厚毡的小竹榻上,马琨进门才睁开眼,低唤了声“大哥”,并未坐起。面容较前清瘦,看神气似是大病初愈。先不在此,新由别屋搭来,蒲江对他却好,不特神情和悦亲热,招呼尤极周到。马琨自从避难遇救来此,和陈业尚是初见。连日暗中观察,蒲家定是隐名前辈英侠,决非寻常人物。底细来历,蒲青毫未吐露。自己这一面的实情,不知陈业对人说出也未?见蒲江老在榻前盘桓,不肯离去,人又机智异常,惟恐漏口惹出事来,正想措辞探询。蒲江看出他迟疑神情,作色低语道:“这楼上没你多待的时候,陈世侄重伤初愈,本难见人。因他说和你已做一路,想要回去,知你行时必有话和他说,定要见上一面,为此才许你到此。他须保养,不能多说,也实没有什话和你说,你如无话,就该回去了。”
  陈业见马琨脸带愧色,忙代答道:“世叔不要见怪,马大哥原是听我嘱咐在先。初次见面,恐把话说错,所以踌躇,小侄对他一说,就明白了。”
  蒲江拦道:“你元气亏耗大甚,不可再劳神耗气。他既吞吞吐吐,我来代你说罢。”
  陈业谢了。马琨见陈业只说这几句话便自面红气喘,知道起初必甚危急,嗣听双方口气,直是世交至好。自己是陈业盟兄弟,理应爱屋及乌,为何待遇相差,如此悬殊?心正不解,蒲江道:“你奇怪么,陈世侄以前和我们不特素昧生平,彼此连姓名都不知道,到此才论的世交。这些与你无干,不必说了。他每日只有子时服药后那一会,可以多说几句活。你的来意,他已说了一个大概,本来不算什么。一则事不干己,老大公近年不愿我们无故和人生事,你那老姨父为人又太好一点,所以不愿插手。只好等陈世侄体气复原,再作计较了。你回去任便,不过现时江南各省,除却黄冈莫老、丐仙吕瑄、南明老人和老大公等有限几位,要想向花老乞婆和老刺猖手里,将人要出来,不得明做暗做,全办不到。你此番回去,最好老实一点。瞒着你母姨,静等陈世侄回去再办。老乞婆见小钱还有点骨头,想磨折成她的党羽,只不胡乱想逃,或犯她的大忌,不过多在她家住些日子,人决无害。你如胡乱找人,闹出些事故来,就难说了。我们是无心相救,你不用承情,但老大公隐居以来最爱静,不喜人来走动,你不可再向外人乱说。凭你这样,也决寻不到高人。你那姨父钱应泰,现在新疆焉替八角洼朋友堡中养伤,一半年内不会回家。他那儿子也未必是什好种,就此磨练,于他反倒有益。陈世侄体复回去再办,决来得及。话已说完,听不听由你。至于那贼是谁,你也应该知道。日后遇上,好有防备。我懒得说,你到下面去问青侄吧。”
  马琨听他说话带着教训口吻,心虽不快,无可如何。陈业不能多言,蒲江已知己事,明说出来,再多说话,徒受抢白。便和陈业略微叙别,并对蒲江说,求见老村主,拜谢告辞,蒲江道:“三哥未回以前,老大公本打算容你同见。现在时候提前,老大公现正用功,如等下午,三哥走得如早,没人再送你出险了。话我替你说到,我三哥吃完午饭,说走就走,没有准时,你快回去,早点弄饭吃了,等着吧。”
  马琨原知蒲老孤僻,蒲氏全家,对己轻视,见也无益。倒是目前因杀狗而起的对头声势颇大,不知何等人物?现得蒲家护助虽可无害,异日狭路相逢,却是吉凶难料。以前屡问蒲青俱未明言。蒲江既令问他,想必肯说。行期匆促,实应问知底细,好作打算。
  随向蒲江客套几句,托向老村主代为叩谢救助之德。蒲江微微点头便催起身。马琨见陈业面目凄然,似颇惜别,满肚皮话无从发问,心里也觉发酸。主人已示逐客,不便久留,只得致了保重,作别下楼。先到鹤棚,见雨衣帽鞋尚在,重又穿上,走向崖口,援梯而下。
  回到坡上住处,蒲青已不知何往,午饭业俱已备齐,放在火旁,菜颇丰美。因想打听山外对头底细,不知蒲青何时归来。蒲江恃强孤做,乃兄本领更大,想必更难说话。
  方自发急,无意中推窗遥望,偶一抬头,瞥见左侧半峰楼崖上有一条白影飞落,到地化为两人。一个正是蒲红,另一人是个中等身材的白衣少年,落时直似飞仙下坠、身法之轻灵美妙,从未见过。这时雨势又小了些,空中湿云似奔马一般急驰,天色似有晴意,到处林木,烟笼雾罩,满地都是积潦。少时落在一块山石上面,手里依旧挟着蒲红,朝那无水的石地上纵去,一纵便是七八丈远近,接连十几纵便到坡前。马琨正看得出神,忽听身后有人唤道:“马兄回来恁快,陈兄见到了么?”
  回看正是蒲青。随又说道:“那便是三家叔,红弟便过继在他名下。有家叔护送出山,当可放心了。”
  马琨便把前事说了。蒲青道:“十五叔生来这样脾气,不似三家叔有涵养,只一投机,头都割得下;那人行为要不对他心思,不愿意全拢在脸上,谁劝也无用。我们相处这些日,总算缘分。
  依我看,马兄为人不过忒聪明了些,所以容易生事。听说陈兄人就长厚,因此到处受益,被人看重。其实我们年纪都轻,如能处处反躬自省,行事一合轨道,日久不特样佯进境,也受人看重了。”
  马琨不知蒲青为人情热,语有深心,暗想:初来不久,无什劣迹落在人家眼里,陈业更不会背后道人短处,为何说出这等话来?随口应了。回看窗外,叔侄二人已无踪迹,笑问:“三叔令弟怎未到来?”
  蒲青双眉微皱,答道:“三家叔定往中屋去见二伯母说话去了,须要午饭后才能来此。我们先弄饭吃,吃时再谈那老贼来历行径吧。”
  马琨也觉腹中饥饿,便帮同料理。一会盛好菜饭,蒲青又把昨晚吃剩的家酿美酒取出同饮,一边谈那贼党之事。
  马琨才知为首之人名叫胡南旺,昔年乃浙、赣交界水陆两路的大盗。因他生来面白如玉,现年已逾六十,并未留须,依旧一头黑发,看去不过四十来岁。又练就一身好轻功,江湖上都称他为“老玉郎、飞天神虎”。近年本已算计退隐,只为手下人多,相从年久,徒党不肯离去,食用浩繁,昔年所积金资又被妻妾把住,虽有好些田庄,仍不够用,为此每年中总要出两次手,做上两批大的才罢。九盘岭是他粮仓,他又好色好酒,老不死心,新近得了一个美妾,因恐悍妻知道不容,在山口外置了一份外家,借着巡岭为名,常来盘桓。自忖年老,妾又淫荡,越爱越不放心,特地把他两条最心爱的豺狗弄来。又因妾兄杨和原是心腹党羽,便命他调养恶狗。除他以外,无论何人,只一进门便纵恶狗,咬杀勿论。以为这样外人决难入门。谁知那妾天生水性杨花,先见乃兄把她献给头子为妾,本已不愿,只为从小失母,素畏杨和凶狠,不敢倔强,胡南旺虽老,身却健强,望如中年,初还相安。无如胡南旺的老巢在雁荡后山,相隔颇远,不能常来相伴。
  山僻烦闷,渐和杨和吵闹,要出门游逛。杨和因妹子最得头子欢心,不敢过于拘束,先只陪了在附近山中游玩。
  那管本山粮仓的头目名叫柴梁,是个色鬼。胡南旺原命他就便留心照料,并在楼角设有告急灯号。久闻妾美,心痒痒的,不得见面机会。这日听手下人报说,看见小夫人入山游玩,立即备了酒食果点往献殷勤,就便一看如何美法。柴梁乃胡南旺的外甥,年轻体健,又善巴结体贴。两下一见,便有了心思,终于由那妾将杨和用酒灌醉,将狗锁好,与柴梁勾引成好。等杨和知道,两下已打得火热。既不敢举发,好夫淫妇再一胁迫利诱,反被说通,拿楼角红灯做了通奸来住的信号。日久被蒲氏兄弟路过探出,蒲老不许子孙多管闲事。胡南旺爱那妾如命,上次杨和带着狗,随好夫淫妇出来闲逛,恰值一人路过,也是纵狗伤人,见不能取胜,一拥齐上。那人名叫卞真,武功颇好,寡不敌众,落荒逃走,吃狗追上,刚抓伤了一点臂膀,本难活命,因在无心中惊动崖上蟠伏的一条大蟒,和二狗恶斗起来,才得逃走,仗着受伤不久,所逃之处正是人村路径,村中刚有人出,涧桥放落没有悬起,遇的人恰是蒲菰,般般凑巧,没三天便即治愈。二贼寻来,人未交出,硬给送出山去放掉,本已结下嫌隙。这次马、陈二人一来,结怨自然更深。
  现时虽畏蒲家孙叔侄本领难敌,终于不肯甘休。
  马琨曾听钱应泰说过胡南旺的厉害,好不心惊,且喜底细得知,日后遇上还可趋避。
  当时谢了指教,又托蒲青代向蒲老诸人一一致谢。说完,饭已用毕。马琨终觉蒲氏全家这好武功,定有极大名望,况且隐居江南,竟未听人说过,在在人家住了这些日,名号来历全都茫然,岂非笑话?随又设词探询。蒲青笑道:“马兄在外面没听说过家祖么?
  这也难怪。实不相瞒,这里本是寒家世业。家祖同母弟兄共是三人,家祖居长,幼年离家,远赴巴蜀深山之中从师习武,年满三十才在外走动。时值明季,逆阉柄政,爪牙密布,流毒天下。家祖专行侠义之事,因恐连累家中,只管威震江湖,也不回家看望,从未用过真实姓名。二位叔祖谦和方正,治家甚严。全家老少男女虽从家祖学会武功,只用以防身御寇,从没和人争斗。家祖夫妻又远居异地,江湖上只有限几人知道底细。近十年来,家祖母去世,家祖才率了本房子孙归隐。寒家人丁虽多,家祖只生先父和三家叔二人。先父名源,三家叔名漪,在外也是轻易不露真名。胡南旺因是近邻,加以年老,见多识广,才被知道几分。倒是家族叔祖昔年门徒甚众,性情率直。江湖上提起蒲苑,知道的人还少;若提起天山鹏,就没有不知道的了。”
  马琨一听,那守涧桥的蒲幺公,竟是当年名震西北的天山鹏。前听师父说他,已被仇人暗害惨死,不想隐居此地,心中一震,忙接口道:“幺公便是当年在甘肃兰州金天观雷坛大会擂场上,独力劈四魔,飞脚踢死‘滚地雷’,外号又叫‘生死战笔’的天山大鹏卜五先生么?那‘卜五’二字一定也是同音借用的了?”
  蒲青答说:“正是。”
  马琨连受挫辱,本意回家办完钱复之事,便从名师下苦习武,这一得知蒲氏诸人底细,忽想起现放着好些盖世高人在此,为何还要回去,舍近求远?心方一动,又想这些人都重孝义,方以省亲为名求他护送,忽然中变,不好措辞。
  正踌躇问,蒲漪、蒲江二人已然笑语走进。蒲青忙即起立,为马琨引见。蒲漪人果谦和,与蒲江判若两人。礼叙之后,蒲漪便说要走,令蒲青借身雨衣与马琨。将衣包取来,用油布包好,又问马琨:“盘川够不?”
  马琨极口辞谢才罢,随向蒲氏弟兄作别,随了蒲漪走出。马琨见蒲漪中等身材,看去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貌相谈吐无不文雅,一点看不出有什惊人的武艺。因和马琨同行,穿着蒲江的雨衣从容上路,和常人一样,也不矜才使气。一会走到村口危崖,先去崖上,见了蒲菰,马琨又称谢一番。蒲菰仍那么老气横秋的略微应声,转对蒲漪道:“三侄见了那人,急速回山,我还有话对你说呢。
  老贼为人阴险,经了昨晚这一来,表面似已说开,日后终于难免生事的。天门三老,他虽相识,请来与我们为敌,人决不肯。你父子再加上我,差一点的,哪敢虎口拔牙?据我猜想,他只有狗贼秃和花老乞婆可请。一个有点邪门鬼道;一个自身本领还在其次,好些老相好都有一两下辣手,可以转请,弄巧他都约来,好让我尽情跳进一回,省得精力老没处发散,也是好事。”
  蒲漪笑道:“幺叔想左了,花家老乞婆现时有事,怎能来此?老贼秃行踪不定,听说花家也正寻他。老贼交情没花家深,就肯来,也必等那群叫花子金华北山讲礼分出胜败之后。可是这面请有丐仙吕瑄,外加那多年薪胆的仇人劲敌,如何胜得了呢?到日我们本应前往助威,爹爹亲往都说不定。这样倒好,一举两便。等侄儿回来,探明老贼用意,索性两下叫明,令他自去约人,就在花子讲礼那天分个高下好了。”
  蒲菰又问:“甘老头走了未?”
  蒲漪笑答:“这位甘朋友真是好人!他和我做平辈相交,还可说年岁差不太多,秋来北山之行他也要去。间是何意,他说双方都有好些朋友,一动上手,当场不让,兵刃又没眼睛,一胜一败,彼此仇怨循环,永无了结。他实不愿大家为几个臭叫花子失和,意欲约出几个有名望的好老先期赶往,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好。否则也釜底抽薪,得保全一个是一个。我说花家老乞婆人最势利,不懂情义,此时如无查洪老刺猖助纣为虐,以老大哥的情面,或者还能说动,劝他给双方善了。现时他已党羽众多,妄想借此长他威望,你去了不但不会听,还许闹个无趣呢!他只不听,我又不便把我父子为何必去的事对他明说。适才吃完了饭,由十弟和刚侄陪他往半峰楼去。爹爹和他倒很谈得来,命我留他住在楼上,等我回来才定行止呢。”
  蒲菰道:“那小老头为人爽直好心肠,我也喜他。今秋金华我必前往,决不能使他偌大年纪跌翻在老花婆手里。”
  蒲漪喜道:“我和他道义相交已逾十年,金华之行,我有好些事,分不开身。他又那么性情固执,劝是不听,其势不能兼顾。照我猜想,他去了,非当众受辱不可!老头子心性刚直,受不住话。花家能手甚多,又是些无赖,一动手,非吃大亏不可,以后叫他如何做人?有幺叔暗往相助,再加两个老乞婆也无足为虑了。”
  蒲菰见他口角含笑,喜形于色,眼珠一转,忽然作色道:“好娃儿,我上你当了!
  明是你爹恐我记着当年的事,到日不肯同去,借着姓甘的,拿话绕我,等吐口允去,再由他出面明说差遣,是与不是?回时对你爹说,无论怎样,我总是他兄弟。再说近年我也闲得够了,正没处出火去。他有什事,只管明说,不必藏头露尾,套我口气。至于昔日的事,人死不结冤,并且本来是我脾气不好,自找没趣,不能怪人,此时为死人出力,才是英雄行径呢。”
  蒲漪笑道:“幺叔既这么说,那更好了。少时请幺叔到半峰楼去吧。”
  蒲前点首。蒲漪随即离别,同了马琨上路。
  那独木吊桥,已早放落。涧深崖陡,独木滑厌,蒲漪笑问马琨:“你自问能走过不?如觉胆小,可由我挟你过去。”
  马琨暗忖:此人本领比我强胜十倍,就有一点功夫,也不在他眼里。何如藏拙到底,还大气些。便笑答道:“小侄初涉宝山,曾由桥上走过,一则天晴,二则追兵正紧,不曾细看。跑过之后,才见桥宽虽有尺许,并不平整。着脚一面最多不过三寸,有一多半还是圆的。日来大雨还更险滑难行,实在不敢自信呢。”
  言还未了,蒲苑已在旁发话,怒道:“你能过则过,不能过,我们自会送你过的。哪有许多噜嗦!三侄先走,我来送他过涧。”
  说罢,左手一伸,便将马琨右臂抓住,往前微送。马琨身不由己往前便倒,以为蒲煎必是提送过桥。一则这样送法未免难看;又觉手重难禁,方喊:“老幺公快请放手!不敢劳动!”
  猛觉得腿腕也是一紧,连身被人提起,往回一悠,方觉不妙,耳听一声:“不许乱动,去吧!”
  腿臂同时一松,竟吃蒲宽脱手将人扔出,凌空笔直往对岸飞去,势急如箭,只觉两耳生风,头晕目眩。两岸相去十余丈,下临绝涧,对岸又是山石,不论落下或是撞上,都是死路,暗道“完了”,这时休说施展身手,竟连转念头的工夫都没有。心方一紧,猛又觉身子吃人把住,放立地上,兀自心颤神摇不已,惊魂乍定,睁眼一看,身已过涧。蒲漪立在面前微笑道:“幺叔粗鲁,你受惊了吧?”
  回望对崖,蒲菰已懒步往小屋中走去,只得赔笑答道;“小侄实没出息,倒吓了一大跳。”
  蒲漪道:“幺叔天性如此,不要见怪。对头已知人在我处,话已叫明,决想不到你今天会走。这场雨下得也好,兔被留心看见。否则你有我同行,当时无妨,可是难免无人尾随。我再一离开,你就有事了。”
  马琨谢了救护。蒲漪道:“救人危难,份内之事,何须言谢?你出道不久,谅无什多过处,以后持躬对人,只往好处行事,到处都是康庄。就遇上事,也不愁没有人相助,你自思忖去吧。”
  马琨随口应了。
  那雨是大一阵小一阵,到处烟笼雾罩,一望迷茫,只听雨声潺潺,与溪流泉瀑之声相应,四面山道没一个人影。马琨随着蒲漪一路蹿高纵矮,超越积潦,冒雨急驰,不消多时,已离来路山口不远。正走之间,忽听蒲漪低喝:“噤声”,跟着一手挟了马琨,竟往路侧一个两丈来高的峭壁上纵去。壁上原有不少松树,枝干繁茂,蒲漪放下马琨悄声说道:“老贼法令真严,这般大雨,明料你不会出山,防守巡逻依然严紧。今日如不是我送你,必落他手无疑。我们且待一会,等这些鼠贼过去再走。这里地势甚好,他们奉行故事,目力又差,绝想不到有人在上面。你隐在那株老松后面,先看东南,后看东北,就知道厉害了。”
  马琨依言低头先往东南山口一看,雾沉沉的,并不见有人迹;再看东北是条曲折的谷径,一头深入山中,一头通向来路,雨虽渐小,水气甚重,光景模糊,不能看到远处。看了一阵,蒲漪问:“看见人没有?”
  马琨答说:“小侄目力不济,大雾甚重,看不清楚。”
  蒲漪笑道:“他们现分两路,一由东南山口,一由东北贼巢出来,到右面谷口会哨,再往我们来路一带巡逻。待一会就看出来了。”
  马琨重又往下注视,一会工夫,果见有四五笠影出没前面烟树之中,逐渐走向空地,现出全身。共是七个盗党,各穿着一色又黑又亮的油绸子雨衣,手执刀枪,腰悬镖弩等暗器,由山口一面急行而来。走着走着,当头一个梢长大汉忽然撮口一声呼哨,跟着便听东北方有呼哨响应。再看羊肠谷内,也有好些笠影刀光隐现出没。这两拨盗党和走马灯般绕着山径急驰,行动甚速,直似发现敌人,前往兜拿神气。不消片刻,前拨七人便由崖下驰过,往谷中奔去。蒲漪道:“鼠贼已过,山口也许还有余党守望,我往前面引开他们,你顺大路快赶来吧!”
  说罢,一同纵落。蒲漪当先急驰,其速如飞,晃眼穿林而入,不知去向。
  马琨惟恐先过去的盗党折回追来,也忙加速前奔,行抵山口,还不见蒲漪人影。正悬着心,忽见口外有一身背包裹头戴雨笠的壮汉迎面跑来,心中大惊,忙往路侧大树后一闪避过,暗中拔刀戒备时,那壮汉像是赶路心急,一味超越路上积潦,竟没看见马琨,径自跑过。过时马琨觉着来人好生面善,方自寻思,忽听呼哨之声,来路左侧林中又跑出两个盗党,手持刀枪,与壮汉做一路赶去。随听谷中呼哨四起,此应彼和,由远而近。
  马琨恐口外还有盗党埋伏,出去撞上,正在探头张皇,举棋不定,忽听身后低喝“快走”,回顾正是蒲漪,料已将防守人引开,惊喜交集,忙随急驰。刚出山口。便听山里隐隐喊杀之声。回顾口外,日前斗狗肇事的树林,已有红白二旗升起,知有盗党在内用信号指挥。陈业未走,自己已然逃出,所格杀的,必是适见大汉无疑。边跑边想,一会走出山外野地,满地水塘泥泞,树林颇多。蒲漪又令在林中觅地稍候,自向来路驰去。
  马琨见他脚底,快得如飞一般,越加赞羡。在林中候有半盏茶时,才见蒲漪跑回,不等开口便先说道:“我因山口有人防守,怕你撞上,当时无妨,事后定吃追去,难免受害。已然诱开,山外恰巧来了一人。事虽合笋,无如老贼心毒,那人虽还不弱,好汉终打不过人多,特意回去看个下落,意欲为他解围。不料那厮竟是来访他们的自己人,动手不久便自说明来意,已由盗党引见老贼去了,白叫我空跑一趟。”
  马琨便说:“那人看去面熟,只想不起何处见过。”
  蒲漪道:“那人是个老江湖。你虽是老钱门下,隐居多年,初次出门,怎会相识?你除花、莫两家,还到过别处么?”
  马琨闻言,忽想起那壮汉正是黄冈拜寿所遇刺客,自己还曾和他结拜,怎好出口?不禁面上一红。蒲漪何等心细,见状知有难言之隐,重又追问道:“那厮自称山东来的,姓白,要见老贼才说来历,必有深意在内。你既认得,却不肯说。你们与花家有仇,将来如有什事就来不及了。”
  马琨暗付:此人本领神出鬼没,既留上心,早晚必被探明,隐瞒反误交情。不好意思全吐,只说:“此人不姓白,名叫洪明,先改姓名邱义;兄弟洪亮,改名邬小,曾往黄冈莫老前辈家中行刺,被莫老拿获放掉。”
  话未说完,蒲漪笑道:“如此说来,我明白了。十五弟拜寿回来曾说此事,洪明就是他么?真个妙极。我们上路吧。”
  马琨一听自己的事原来人家早已知道,怪不得蒲家诸人均多轻视,越想越党内愧,只得把前情重又委曲说出。蒲漪听了倒不怎样,只道:“你年轻初出,未免荒唐,以后遇事不可轻狂,就无事了。”
  二人边说边走,沿途俱是荒野,极少遇到人家,盗党亦未发觉追蹑。走到黄昏,上了正路,天忽放晴,寻一镇店打完了尖,恰好云开月上,重又乘月起身。马琨佩服蒲漪本领,不住小心巴结,想要拜门领教,蒲漪总以婉言推却,只得罢了。蒲漪道路极熟,所行多是山路捷径,脚程又快。马琨虽觉劳乏,也能勉强举步。半夜里又吃了顿干粮,略微歇息又走,回上官道,眼看天近黎明,蒲漪忽道:“日里本该分手,因你道路不熟,沿途与老贼通气的人家店户颇多,以前难免不有知会,恐你遇上又生波折。救人救彻,特意送到此地。前面乃赴临安的大路,险境早过。我已为你耽延好些时刻,必须分手。
  你到家后,最好在家奉母,听天安命,不要轻举妄动,胡乱寻人。陈业复元回来,自有救人之策。否则无益有害,你自上路吧。”
  马琨料蒲漪所去之处也在金华、兰溪左近,路上连问两次未说,不便再问,闻言只得拜谢作别。蒲漪回身自行,其走如飞,晃眼无迹。
  这时天已向明,镇上人烟渐动。马琨所借雨衣早已包好交托蒲漪带回,跑了这一天一夜,也实力尽精疲,又饥又渴,便往镇上寻了一家客店,弄些早点饱餐之后,先睡一觉,睡到午后方始起身,往天目山中赶去。到家一看,母、姨二人因上次陈、马二人走时,曾说不久当同钱复回家一次。人不回来,也无音信,正在悬望。马琨不敢明言前事,仍说:“钱复、陈业俱在杭州从师习武。因姨悬念,特地回家看望。”
  两老姊妹俱都记着夫仇,巴不得子侄能知上进,只嘱咐去时多带银钱衣物备用,最好能令钱复回家一行。
  马琨只得推说:“世弟因在西湖会见好些名家,深感自家本领不济,曾立大志,不等学有进益决不回家。己曾劝他数次,至快也须等到冬天,把所学根基扎稳才肯回来。大约过年时总回家的。”
  一番鬼话,虽将母、姨二人哄信,但是钱复失陷以后音息全无,为日已久,欲往窥探,又觉胆怯。已说在杭从师,其势不能在家久停,出门又没个待处。
  陈业复元尚须数月,钱应泰和陈松新疆养伤之事,不知真假。如在此时回来,更是糟极。
  越想心越烦,勉强在家中住了数日,决计仍往金华寻人,碰碰运气,也许得到一点门路。
  当即向乃母取了银两衣物,起身到了金华江边,摆渡过去。
  马琨求救之人,一名虞干,一名章文豹,俱是当年江南有名武师。前番往访,章文豹山东访友未归,出已三月;虞干更是出门多年,从来未回家一次,有时托人带信,也未明言身在何处,家中只有老妻蠕媳抚两孤孙虞德、虞厚,年虽十三四,向不出门,什么话都问不出来。想了想,还是章家比较有点指望。谁知到后一问,笑面虎飞叉章文豹已早到家,偏是身染时瘟,不能见客。马琨原料章文豹也不是花家对手,出力无望,只想由他指点门径,便将自备礼物送上,假说奉钱应泰之命前来看望,有话面陈。待了一会,文豹长子章焕出来,接到里面。马琨见章焕生得一表人材,英气勃勃,料非凡庸,便背着人宛转说明来意。章焕闻说与花家结怨,人已被困多日,沉吟了一会答道:“家父实是病重不能见客。家父能了的事,小弟一样能了。不过此事十分棘手,尤其花家老太婆近年似想重整旗鼓,一意孤行。她虽令你寻人说情,事隔多日,保不又出变故。虞世伯与钱世伯,当年刎颈之交,一向隐居江边,你可曾寻过他么?”
  马琨听那口气,虞干在家,有心不见外人,假说尚未去过。章焕笑道:“家父常说虞世伯本领高强还在其次,第一是机智绝伦,加以交遍天下,南北各省到处都有知交,就许花家和老刺猖都能卖他一个情面。只惜归隐故乡之后便洗手杜门,专一教养两个孤孙,不问外事,见他难点罢了。你就去未必能够见着,他长孙虞德倒常和我来往,你可住我家,等我着人请来,先请他探一探老人家的意思再说。”
  说罢,招呼下人为马琨安排住处,往外走去。
  马琨听说要请虞德到来,颇悔先不该说未去他家的话,方想措词挽转,章焕人已走出。隔有片时,章焕同了虞德走来,马琨前本见过,忙起招呼。各自叙见之后,虞德笑对章焕道:“我说是这位马叔不是?”
  马琨见章焕此番回来,神情没有初见时亲切,以为先说假话之故,忙赔笑道,“上次曾往虞世伯家求教,没有见着。这回还未登门,不知世伯可在家么?”
  章焕道:“虞世伯归隐了多年,怎会不在家中?只不肯见无聊的人罢了。我已将大世兄找来,你什意思可对他说。家父正该吃药时候,我须进去,停歇再会。”
  说罢自去。马琨知他不快,但也无法,便和虞德商量求助。虞德道:“马叔上次走后,家祖曾往北山。大约听了什闲话,家祖是不会见你的了,去也见不到。章世叔这人说一句算一句,只答应过,多不情愿也无反悔。既允你暂住在此,最好不要离开,免得再来时无人容留。花家人多势众,没个落脚之处易吃他亏。”
  马琨听出两家均对己不满,好生不解,便用甘言套问就里,虞德人颇爽直,笑道:“你说花家是对头,当然不说你好,这话也对。但向家祖说闲话的不止花家,还有别人呢。不过家祖总看老友情分,虽不见你,仍就尽心。先去北山,只听老太婆说起钱世叔因为性情倔强,差点被老刺猖弄成残废,又不合屡次想逃,以致没法待承。本人并未见着。前日乘便又去,在花家住了一日,还带出一封信来。那信是给一个姓陈的,家祖因他再三求说,此事不能让他家中老人知道,姓陈的又不在此,无处投递,只得暗中托人照料,静等姓陈的来了再交,如今信还在我家呢。事情不过如此。听家祖说。除了姓陈的来,简直谁也无法可想。就肯见你,不也无用么?”
  马琨便说:“陈业是盟弟,同为钱复之事奔走,现在友人家中养病,约须交秋始能痊愈。自己惦念钱复,迫不及待,才赶了出来。那信想必于己有关,可否交己带去,或是借来一看?”
  虞德道:“我起初听说,也觉马叔不对。今见马叔行径,并非无情无义,就此置身事外,可见传言太过。那信上原提到你,等我回去和家祖商量再说吧。”
  马琨听虞德口气,花家起衅之事似已尽知。钱复单给陈业一人写信,明有怨望,信上所提料无好话。否则虞氏祖孙也不能如此见轻。此时如经己手将钱复救出,或是让人知道自己曾出死力相救还好,不然钱复已悟自己好刁无义,到家向父母一说,怎得做人?
  到处受劳受怨,事还不容不管,不禁愧忿交集,越想越难过,假意叹道:“听世兄的话,定是钱二弟对我有什误会。老世伯听了他话,所以不愿见我了。论和花家结怨,原是钱二弟和我起的。因他先拍了胸脯,不叫我们上前,又见花家势盛,敌他不过,三人一齐陷住更不好办,这才忍气退出。这多日来,为了请人救他,千里跋涉,受尽苦楚,他反恨我,岂非冤枉?我们情同骨肉,他终年轻,心迹是非,久而自明,这时且不去管他。我总尽我心力去做好了。”
  虞德原听了乃祖详说马琨为人经过,见他仍自护强辩,忍不住笑道:“钱世叔不明白你的好心,我也明白。总之黄冈之行你要不去,什事都没有了。”
  马琨听他连自己在黄冈丢丑的事都知道,好生奇怪,方要开口,虞德又接说道:“事已过去,不必提了。
  听说花家还住有两个会邪法的妖道,气焰甚大。除非南明老人有信,人决要不出来,便家祖也是不行。如想尽人事的话,章世叔人最热心,少时我代你把话说开,必能帮忙。试上一回,你看好么?”
  马琨一想,已成众恶,连钱复都在怀恨。老钱只此一子,爱逾性命,言听计从。老钱耳软,为人险刻,如被说上两句小话,以后母子二人休想存身。
  只有做些尽心尽力之事,使众周知,以为异日相见之地,此外更无善法,便向虞德商托:但盼钱复获解,任何劳怨讥嘲皆非所计。虞德毕竟年轻性直,马琨又说得恳切,竟为所动,以为祖父所知尚有虚实,马琨只是求好太过,粗心疏忽,以致招来重谤。
  一会章焕走进,虞德先把他拉向旁边,力为解说。章焕是个直肠热心汉子,又和虞德世交至好,也当马琨诸多可原,心中去了厌恶,允为帮忙。因父病重,马琨的事并未告知,就此未提。虞德随回家去,又向祖父虞干解说。虞干虽然老成练达,明知马琨不是善良,无如怜爱长孙大甚,又听说马琨为友实是热肠,细一寻思,也觉好些俱似无心之过,便对虞德道:“他的事那日祝三叔和我说过,已尽知悉。避重就轻虽不义气,也算是人之恒情。陈业黄冈之行本可如愿,他偏执意随往,误人误己,争功好胜,全出私心,也可原恕。但他好友被困,自身刚得出险,便往一娘家调戏少女,似此为人居心还堪问么?我看此人终非善类,见决不见。钱世叔人虽稍差,总是多年老友,他老来只此一子,万无坐视之理。起初只是一时闲气,便我也能将人要出。无如此子性情忒急,老花婆早把话说明,明知无济还想逃出,已觉轻率,更不该在人追急之时放火泄忿,打伤花家好些下人。此时花家非钱应泰亲自登门负荆,赔还所烧之物,当众施责,不肯轻放。
  除却南明老人和莫老亲来硬要,直是休想。我如下手,未始不行,偏又身家在此,后患堪虞,不能轻举妄动。我也不是不管,一二日内便去花家相机而作,能救出更好,只此子不再生枝节,陈业回来,或是等到花家今秋群丐讲理之时,也必出困无疑。事缓则圆,忙则愤事。信可带与他看,使知利害。孙儿心好,切勿受他甘言诱激,轻往犯险。要知花家与去年孙儿去时不同,气焰嚣张,今非昔比。稍一不慎,便连我同丢大人,干事仍是无补,不可大意呢!”
  虞德道:“现时他也深知花家难斗,只盼祖父为力,并没有要孙儿和章世叔做什险事。说他轻浮没品,许是不错,心并不坏,祖父放心好了。”
  随将钱复与陈业的信索去,往见马琨,告以祖父日内即往北山相机行事。马琨己恨钱复,此时本是做作,再一看信,越发愧忿。
  原来钱复在花家失陷的头一天,已觉出马琨胆小畏事,言行不一。及至晚来去见查洪,仗着年少气壮,豁出性命,一味硬上。虽然投了查洪脾胃,略吃苦头便罢,没受重伤,可是查洪咬定钱应泰亲来赔礼始能放人,将他交与苗秀,带去困在花园以内。本来安居无事,偏生钱复性暴,不知身落人手,四面皆敌,万逃不出,见居室清静,看守人只是两个执役童子,以为逃出容易。到了夜深人静,将二童打倒绑起,越墙逃走,走没几步,便被花家山口守望党羽发见,一声信号,人便云集,几个照面立被擒住。第一次逃走,女铁丐花四姑还爱惜他,不曾动火,只把他受人愚弄之事说知。因此对于马琨,逐渐想起怀恨。及至待了几日,实待不住,又起逃意。花家对于钱复视若婴童,知道罗网周密,决难逃脱。除告诫他不许私逃,再逃捉回便即无幸外,并未十分拘束,园中各地均可自在游玩。
  这日钱复正烦急间,偶登假山遥望,见墙外不远有一草垛,忽然想用调虎离山之计,夜里又把看守人绑起,盗了苗秀所用刀镖,越墙逃出。先往垛上纵火,然后觅地藏起,等人往救,再行乘隙逃走。那晚恰值风高月黑,转眼光映重霄,火势弥漫,连后园房舍一齐引燃。花家果然慌了手脚。钱复见人多忙于救火,暗幸得计,一路蛇行鹭伏,往山外逃去。不料花家久经大敌,临变一丝不乱,得报便知是他所为。一面令人救火,一面暗中派人去往各出口堵截。钱复逃到山口,伏兵忽起,知道这次擒回必吃苦头,情急拼命,连用钢镖打伤了三四个。眼看可以突围而出,猛觉背上奇痛,周身发麻,不能动转,等被擒住才看出是老刺猖查洪突然出现。回到花家,那火救到天明才灭。老花婆年老吝财,不似昔年慷慨。虽未用刑拷打,却是怒极,把钱复辱骂了一顿,说:“小狗不宜好待承,烧的房舍什物,等老狗回来领人时,定令加倍赔偿!”
  一面把人困在山石洞里,外有铁栅封锁。衣食起居如常,只能隔着栅门和防守小童说话。看看当前园景,一步也不能走出,这已够受。还有被擒时,被老刺猖用了分筋错骨法,下手又重,脊骨本已受伤,老花婆忿怒之下只顾乱骂,忘了解开,容到想起,已过了两三个时辰。如今背脊常痛,气血凝滞,又生背疮,痛得眠食不安。自又负气好强,不愿找仇人医治疮伤,越来越重,痛苦万分。
  直到日前,虞干探明底细,入园看望,见钱复面容消瘦,忍痛流汗。背人询问,自述姓名来意,始行告知,夜来私往送药。老花婆为钱复,本备有书籍笔墨纸砚,供他写读解闷,以示管教故人之子,未怀恶意。钱复早写有一信,准备买通守童,代为送出,恐有差迟,延未敢发,便向虞干哭诉,求其相救。一面在信上添了些话,托其转交陈业。
  除非自己遇害,只可照老花婆的话寻人解救,千万不可使家中父母知道。即使父亲日后回来,也只可说是遇见异人拜师,现已从师远游在外,惟恐母亲悬念,故未实说。此外历述马琨平日如何引诱同玩,不肯用功,教他卖艺惹事,临到出了事,又拿话激他上前,自己却置身事外,去之惟恐不速。深悔当初不听陈业之言,吃这大亏等语。
  马琨看完一想,怪不得虞、章诸人看轻自己,原来听了钱复之言。强压忿怒,长叹道:“钱二弟真个小孩脾气!他平日和我至厚,所以责备我也最甚。他只见我营救无信,以为置身事外。哪知这些日来为他受的苦呢?日久见人心,他既这么说,如真不能将他救出,自有明心之法,总使知道我不是坏人便了。”
  章焕人最忠实,经虞干一解说,马琨做作又好,也就不再嫌恶。由此马琨在章家长住下去。
  虞干和花四姑原来相熟,曾和花四姑明说,自己和钱应泰是老朋友。他子在此,虽因所行不善,不便求情放他,但应常来看望。钱复的疮伤,也是虞干和花四姑说了,才行延医诊治。自马琨到后,又连去了几次。因见钱复终日烦躁,忿急成病,日渐消瘦,气恼过度,疮伤也是时发时愈,恐他少年人气盛心厌,因而伤生,便向花四姑婉言劝解,说钱应泰归期遥远,小娃儿家,何必和他一般见识?况已折磨些日,意欲将人领走,等钱应泰回来,必令其登门负荆。至于烧毁的房舍财物,由己先代赔垫。花四姑始而推在查洪身上,等虞干二次劝说,恰值花家来了钱应泰两个对头,花四姑受了怂恿,不但未允所请,反而口出不逊,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两下几乎变脸。闹得虞干也不能再去花家看望。想要硬来,又以花家党羽云集,人多势众,万敌不住,只得罢休。过了些日,恐久不去钱复失望优急,冒着奇险夜往北山,暗晤钱复,明告以此时无法,非等秋后不能脱身,劝以耐心静守,不可忧急。话完归途,几被花家察觉。幸得一异人暗助,才兔失陷。花家也有了警兆,没料是虞干所为,当是对头人山访听虚实,防备渐严。
  马琨在章家,总算已知利害,还能安分,未出什事。光阴易过,一晃经秋。这日虞干得那异人相助,又往花家访看。钱复已是骨瘦如柴,问知花家自从虞干失和去后,相待日酷。有一次苗氏兄弟陪了两客来看,俱是钱应泰的对头。免不了指着钱复,大骂数说。钱复自觉给老父丢人大甚,怒极欲和来人拼命,无奈铁栅坚牢,折毁不能,平日多吃对头来顿讥嘲。行时怒说,此时钱复已是花家笼中之鸟,不与一般见识打落水狗。只等老钱到来,向花家磕头赔礼之后再行处治,非令老贼绝后不可。钱复见来人年老,相貌仿佛像是孪生兄弟,疑是昔年父亲的大仇人,福建名武师林飞虎、飞彪兄弟,连声怒喝:“老贼留名!小爷只有三寸气在,果不与你们这般狗男女甘休!”
  来人连理也不理,便被苗氏弟兄劝走。后来盘问看守小童,必是林氏兄弟,想起所受屈辱,愤不欲生,一场大病,几乎危殆,近日方始痊愈,人却憔悴异常。随说花家来了不少党羽,不时同了苗氏兄弟来园习武。老少人等个个狂做异常,迥与初来时神情不类。因已秋深,算计陈业将回,盼望愈切,再四位求虞干和那同去异人相助。虞干去的一晚正是苗秀寿日,花四姑设筵庆贺,连日各地新来人多。值天阴雨,钱复所居山洞偏于园中西北山脚下,地甚僻静。二人便由洞后削壁飞落,一到,先由那异人将防守小童暗中点了哑穴,走时才行解开。二童本已入睡,有一个醒的,也当梦魔混过。假使钱复能够攀越那洞后百丈高下的危壁,便毁栅将人救走也是易事。
  花家这次本来不会警觉,同行异人偏行痛恨花家当晚刚到的党羽小飞燕吴禄,先助虞干援上危壁,重又设词纵落下去,暗入客厅,将吴禄唤醒点倒,用刀挖断脚筋,仍由危壁逃走,因此将邻室党羽惊动,追将出来。仗着艺高人胆大,上下危壁捷逾猿乌,敌人又误以为后园无路,齐向园外山口一带追逐,没被追上。可是花家能手甚多,事后一查问,便知敌人来路不由山口。闹到天明,终于发现泥中脚印和壁上痕迹,百余丈高的峭壁,来人竟能上下自如,又惊又怒,总算没想到钱复身上还是幸事。异人下手时戴有面具,吴禄是个淫贼,仇敌大众,也没断定仇人是谁。花家自觉丢人,一面给吴禄医伤,一面加紧戒备。除了手下徒党,连外来宾客中能手俱都派了职司,昼夜巡守,插翅也难深入了。
  马琨闻说,方恐钱复忧急病死,自身脱不了干系。每日愁急,无计可施。陈业忽然赶到,好似一切均已前知,径住章家相陪。略间前情,便同往南明山去。行时虞干深知南明老人厌恨钱应泰,并已立誓不见外人,不问世事。明求必然不允,反倒绝望,只有出其不意,将老人刻有山居的竹牌信符盗出,立即赶往花家向老刺猖要人,或者还能有望,便对陈、马二人告以机宜。马琨为表义气,立拍胸脯,身任其难。不料竹令符又被小铁猴侯绍取走,白吃了多日辛苦。想起北山群丐讲理会期在即,花家如胜,.至不济还可熬到钱应泰回来,忍辱领子,否则林氏兄弟恨钱应泰入骨,又有老贼应使绝后之言,见势不佳,必对钱复暗下毒手。为此惶急万分,明知侯绍难惹,但也无法,只得尾随下去。本商量将牌盗到了手,立去金华北山,救出钱复后即行奉还。以侯绍为人,这类事如与明说,未始不可暂借一用。偏生胆小怯敌,又恐江湖上入多通声气,事由侯绍口中泄露,立成画饼。这一起意偷盗,累得马。陈二人白吃了许多的亏。最终虽然将牌偷到手,又吃黑摩勒截住夺走。侯绍见黑摩勒手持竹牌,误以为有心作闹,一把夺过,正在埋怨。黑摩勒忽然省悟那盗牌的红脸少年尚在林内,连忙追入,人已逃走。归途各叙经过,侯绍才知黑摩勒和江明也是追贼的,只不知这两少年盗牌详情。
  侯绍随说:“昔年曾和钱应泰相识,擒到马琨以后,经他哀求苦告,也就放了。不想他同伴陈业回来,将牌盗去。其实借他一用无妨,就此被他盗走,却是丢人不起。何况我还要用它应急呢!”
  江明便把樊秋走时情景对侯绍说了。侯绍喜道:“照此一说,他既和老偷儿作上对,没个交代落场是不会来了,何况宝物又被令师携走了呢。这南明老人的竹令符暂时已无用处,还是拿去还他,以后要用再借的好。那盗牌少年正是陈业。”
  黑摩勒天生侠肠,先受他骗也颇有气,及听侯绍将马琨口里所得大概情形说出,不由感动,觉着陈业为友义气,又想起适才受擒时诚恳之状,忽然心动,笑道:“四叔现既无用,我看陈、马二人甚是可怜,何如成全他们朋友义气呢?”
  侯绍笑道:“钱应泰为人该遭此报。马琨我也见过,更是阴毒险狠,江湖上败类。他师徒两个一家人,不会有什好物事!陈业却像是个好人。老刺猖出了名的不好惹,只南明老人竹令符能够将人救出,此外别无法想。而且我知林氏兄弟与老钱有杀妻之恨,曾经立誓:一旦报仇,必杀老钱全家。自从在武夷山练成了两件暗器,已寻老钱好几年。
  不料老钱自从败在天山狄遁手里,一直隐居天目山中,难得出门,也不与昔日朋友见面,一点不知仇人寻他。林氏兄弟也访他不到,难得他子被困花家,正好借此引老钱上门,连父带子一齐下手。如无南明老人令符,小钱固然早晚不保;就用令符,老刺猖向例要做就做,林氏兄弟多不愿意也必拦他不得。真要硬拦,老刺猬必然变脸,说:‘人是我擒来的,现在并不知他家住何方,我现看老友情面放掉。你寻他父子报仇,我不管;是好的,须等他走没了影,你自设法寻访,才够交代。要打我老查手里趁现成,他家大人又不在此,休说不是丈夫所为,我这里先办不到!’林氏兄弟嘴和手都吃他不消,又在花家作客,白碰一鼻子灰,自然更恨。当时由他放走,必定随后尾随下来,或是就手杀死,或是将人擒去,要老的出面来索,那日子就更难过了。我们打算救人,就当救彻。
  固然林氏兄弟不是好东西,如非当年叔侄三人在福州称霸,横行欺人,也不致吃钱应泰的大亏。但是我和老钱无此交情,人又不好。此时自家受人重托在此熬日子,何苦管这闲事呢!”
  江明道:“那年钱应泰霸占我师兄申林的山洞,狄师叔往抱不平,便有师父在场。听师父说,他阴刁耳软,武功颇好,人还无什大恶,四叔怎这恨法?”
  侯绍道:“我最恨不义气和阴刁人,所以我和他熟识好几年,见面老谈不到一气。他也厌我,只不敢招惹罢了。”
  黑摩勒笑道:“不久各南省恶丐均往金华北山讲理,听说丐仙吕师伯也要到场。就这机会,前往凑个热闹不也好么?”
  侯绍笑道:“我知你救人尚在其次,实想淘气趁热闹,对不对?你不说他们义气么?这样办,他们除此无路,如真义气,逃必不远,定还尾随下来,或是二次再来偷盗,并且我也有话想问。他只要有此胆子毅力,为友不避艰险折辱,不得不止,等他来时就借与他,否则作罢,你看好么?”
  黑摩勒何等机伶,闻言晴中回顾,果见身后树林内有人影一闪,知被料中,故意大声笑道:“这样说来,人家不来偷时,四叔是不借的了?可是这次我和明弟不管闲事,四叔也不许将它藏向隐处。如被偷去,便须借与,莫又说丢了四叔的人生气呢。”
  侯绍答道:“那是自然。”
  黑摩勒因原经过的树林,有丐仙门下五丐在彼议事,适才断臂丐曾说大话,立意斗他。此时不欲相见,特意挽了侯、江二人绕道回庙,所行俱是僻静田野。且谈且行,不觉到了三官庙门首。黑摩勒回望身后无人,庙中老道士己闻声出迎,见三人一路,笑问侯绍:“怎与两位少爷遇见?”
  侯绍也没理他,径引二人往后院房中落座。黑摩勒说起明日要往方岩施散银钱并斗断臂丐事,侯绍闻言惊道:“你怎如此随便?那断臂叫花名叫楚生,乃当年丐仙门下心爱弟子。二十年前夜行山中,一人独斗四虎,虎虽杀死,一臂也因虎口咬伤,有毒断去,重又苦练十年,练成一身好功夫,江湖上都称他为独臂金刚。丐仙昔年清理门户,因他也曾犯有过错,为了是爱才,想保全他,特意事前遣往云贵深山之中。一去多年;今始回转。听说这厮常说学无止境,生平练功夫从未间断过一天,至今仍是童身。丐仙格外垂青,也由于此。但是这厮记仇心重,手又狠辣,你如小败,他觉占了上风还可,如落下风,休想和你甘休。好鞋不沾臭屎,惹他则甚?何况党羽又多,那鸳鸯脸的,现算丐仙嫡传高足之一。此人性格比那厮好,本领更比他高,也不是好斗的。令师叔和丐仙至好,本是自己人,为了不知底细的两句闲话无事生非,何苦来呢?”
  江明也从旁力劝。
  黑摩勒方自沉吟,老道士忽然跑进,说有一红脸少年求见。侯绍笑道:“这小孩果是不错,居然敢明来相见。叫他进来吧。”
  道人一会领了陈业走进,告退自出。陈业随说:“后辈陈业,拜见侯老前辈。”
  人随拜倒。侯绍笑骂道:“滚起来,我不喜欢这样子。”
  陈业只得起立。因见黑、江二人年轻,疑是侯绍门徒后辈,口称“二位大哥”,过去一揖到地。江明忙即起身还礼,黑摩勒仍坐那里,把头略点,笑道:“我和你才第二次见面,屋里三个人,你怎单和他一人叩头,轻看我年纪小么?”
  陈业口齿本钝,日里又吃过黑摩勒的苦头,闻言益发惭沮,呆在那里答不上话来。江明过意不去,笑道:“我黑哥哥爱说笑话,不要当真,我们都不是外人,你有什话,只管说吧。”
  侯绍也笑道:“他叫黑摩勒,他叫江明,都是我的忘年之交。我屋里只一把椅子,你三人可并排坐在床上。再要愉我东西,先和我说一声。就没得苦吃了。”
  江明见这老少二人都是油嘴滑稽,闹得陈业满脸惭惶,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不忍,便伸手拉他坐下道:“四叔和黑哥哥都是这样滑稽性情,你越随便越好,一拘泥就受罪了。我们已知你为人,要不也不请你进门了。”
  陈业闻言甚是感激,这才躬身说道:“后辈的事,老前辈想已知道。此次并非敢于轻犯虎威,只为师兄钱复年轻,不知利害轻重,被困金华北山女铁丐花四姑家中,吃查洪阻住,不能脱身。现染重病,又有钱家两个仇人在彼,命甚危险。经人指点,往盗南明老人竹令符,不料被老前辈取走。一时情急无知来此偷盗,又吃这位英雄擒住,侥幸逃脱。明知不能再盗,来必无幸,无奈别无生路,逃后并未远去,一路尾随下来。再盗实是不敢,迫不得已来此跪求老前辈开恩,暂借一用。等将钱复救出,即行奉还。后辈年轻识浅,去时并望多加指教,免致误事,感激不尽。”
  侯绍便问:“此策何人所教?”
  陈业因和马琅同往黄冈途中闹出许多故事,几乎失落铜龙符。日前回到一娘家中,大受阿婷埋怨,说他不应允许匪友同行,几乎误人误己。并说:“似此荒唐,如非蒲世伯来信夸你,力为解说,阿娘几要将你逐诸门外了!”
  陈业对于阿婷已种情根,见她说时满面娇嗔,眉目之间隐含幽怨,懊悔已极,哪里敢再泄露一字?
  侯绍见他答语含混,越要追问,不然符便不借。陈业细查侯绍口气,与花四姑似无什么渊源,被逼无法,把一娘一节隐起,说是虞干和祝三立的指教。侯绍喜道:“老祝是我朋友,一别多年,不通音信,竟在此么?他为人何等义侠,怎会与老虞这样的自了汉一起?”
  陈业一听,侯、祝二人至交,好生欣喜,便把相识经过略微说出。侯绍问道:“现在花家党羽云集,卧榻之侧岂肯容人、难道此老还和他是邻居么?”
  陈业道:“三叔也是偶住在那里,只不常在家。夏天有人劝三叔移开,三叔执意不肯。挨到上月,果然花家命人往他所居崖洞中寻事,恰值三叔不在。第三天回来,得知此事,当夜便去花家,闹了个河翻水转,可是花家并未再往扰闹。听虞干世伯说,三叔本另有一个好住处,因防花家说三叔怕他,所以原住山洞仍就常去。”
  侯绍道:“老祝既肯帮忙,你为人必还不差。不过你没人打接应,一有失错,人救不出,连南明老人也丢了大人。老祝是明面,我也不便出头。最好黑、江二人同去,我再教你们一套话,方得无失。林氏兄弟见人被老刺猖放走,必要追出生事,但有祝、虞、黑、江四人相助,只能在花家脱出,便无碍了。”
  陈业闻言大喜,方欲向黑、江二人恳求,黑摩勒道:“这个不行,明日我还有事呢。”
  侯绍笑道:“你没事时找事。适才还说去凑热闹,现有这好的玩意,你又拿架子了。”
  黑摩勒道:“不是拿架子。一则断臂叫花说话太狂,须给他看点颜色;二则星叔还有一字条命他转交丐仙,怎能丢下不管呢?可叫明弟前往,我事完再去好了。”
  侯绍道:“此事非你同行不可。再说那些花子也算自己人。令师叔还有信着你面交,怎再和人作斗?金华之行越快越妙,不能迟延。花子们暂时又不会走,并且他们也要往北山去,不是没见面的日子,忙他怎的?至于散钱一层,金华回来也不为晚。庙会期中,他们都不愁没吃用的,你忙他作什?”
  黑摩勒不知侯绍暗中为他解围,信以为真,暗忖:断臂丐横顺暂时不走,金华回来也是一样,说:“要回到虞家,与江小妹等说一声,当晚一同起身赶往金华,次日黎明去往花家将人要出。归来再往方岩,许能赶上。”
  侯绍道:“这样不妥,就当晚起身,也是黄昏时往花家好些。大白天里没个闪躲。”
  黑摩勒只得应了。侯绍随即指示机宜,令江明回家禀知母姊。黑摩勒乘有余暇,赶往白雁峰何家,将花家和断臂丐事一齐告知七指神偷葛鹰。次早径由何家起身,与江、陈二人约地相会。到了金华,先见虞、祝二老,略微歇息,傍晚再行人山。商定,陈业谢过,便请老少三人往酒楼同饮。侯绍道:“你这算酬谢么?他二人有好去处,我也有我的酒友,谁吃你的?各自散吧。”
  陈业不敢再说,随向三人拜谢而去。侯绍也将南明老人竹令符取出,交与黑摩勒,各自分手不提。
  黑摩勒赶往白雁峰,见着何异,一问师父,说葛鹰出游未归,行时说,昨夜归途遇见旧友,约往金华北山观场,并说黄山萧隐君和门下弟子也接有丐仙吕渲请帖,不日还要回来。黑摩勒听出师父和萧隐君都与丐仙一气,心越欢喜,知道有些日耽搁,愿和江明同聚,略进饮食又往回赶。到时天才三鼓,先去尧民家中,见晓星不在,留下一字,说:“明日所命之事,须待金华回来。”
  再往舜民后园一看,江氏母于姊弟三人,和舜民夫妻三人正在挑灯说话,言笑方欢。消夜后,舜民夫妻告辞归卧,小妹因江、黑二人明日早起,催睡早安歇,并嘱江明遇事仔细,不可冒失。
  黑、江二人同榻,天甫黎明,便既起身。小妹强留二人吃了早点,才令上路。先往昨日所约之处,陈业已同马琨先在等候,见黑、江二人走来,忙代马琨引见,并谢相助之德。马琨嘴甜,长于恭维,黑、江二人终是年轻,同走一程,谈谈说说,也渐相投。
  四人到了金华,先去章家见了章焕,说明来意,忙令人把虞德请来,托向乃祖先容求见。
  马珉因虞干不许相见,这次又和两生人同来,以为虞德不是坚拒不见,便是只令陈业一人前往,弄巧还许别人都见,不见自己,当着外人岂不难堪?方自估啜,不料虞德匆匆跑回,一会祖孙二人便一同走来。
  黑摩勒听说虞干不甚肯见外人,见时还要命人请示,心中不快。这时江明出便,未在室内。虞氏祖孙一进门,章焕首称世伯,黑摩勒明知来人是他,故作不知,坐在一旁装睡。陈、马二人见状,恐虞干生气,忙即上前行礼,并喊:“黑兄,虞老前辈来了!”
  虞干只向陈业含笑点头,略一让手,也未理睬马琨,便笑道:“我本不来,因听小孙说,新来两位佳客,内有一人是我生平知友的未传弟子,司空老友师侄,葛老偷儿新收高足,现在这里么?”
  黑、江二人只陈丫马诸人说过名姓,来历根源未吐只字。陈业适对虞德,也只说是南明老人竹符已然取到,并还约有黑,江二人相助,意欲往见商谈,详情也未说出。黑摩勒嫌虞干偈做作态,北山之事并非离他不可,意欲借此掂他斤两,及听说话竟是师门知友,并与司空晓星旧交,不敢怠慢,忙作惊醒起身。章、陈二人正有僵意,忙代引见。行礼之后,虞干笑道:“我闻令师仙游以后,你随司空老友出道。才只一二年的工夫,便异军突起,名满江湖,渴欲一晤当世神童,得信便忙赶来。今见贤侄,果然精气内充奇光外蕴,不必再问学业,已知梗概了。听说还有一位同伴,自来名驹不与劣马并驰,想来也是良材,怎未在此?”
  黑摩勒见虞干白发飘萧,童颜温润,身材瘦长,笔也似直,二目神光炯炯,语言爽朗,声如洪钟,师门旧友,知非常人,骄慢之心不由全数去尽,躬身答道:“老前辈夸奖,实不敢当。那是盟弟江明,乃黄山萧隐君门下,刚出解手,一会就来。”
  说时,江明正走进屋,见了虞干,知是老辈,未容陈、章二人引见,先自礼拜。虞干见江明英仪内蕴而举止端厚,彬彬有礼,不似黑摩勒锋芒外露,越发惊喜,笑道:“老夫奔走江湖数十年,后起人材也见了不少。似你二人这等资质禀赋,又这么年轻的,直是初见。适听黑贤侄说,江贤侄乃隐君高弟,小孙又说来客年纪比他还轻。心还在想,陶公人最持重,小小年纪便许出道,必有过人之资,果然所料不差。我和南明老人曾与陶公至友,司空也是旧识。陈贤侄往求竹令符,多日无信,忽与你二人同来。难道南明老人不念旧恶,惟恐老刺猖难弄,借符之外,还命二位贤侄来此相助么?”
  陈、黑二人随把来意说出。虞干恍然道:“我原料南明老人未必肯管闲事呢,果然还有许多周折。陈贤侄一片为友血诚,居然感得侯四弟与二位贤侄仗义相助。不特人可要出,还免却林氏兄弟寻仇加害,可称因祸得福,祝三兄日前已有事他去,人不在此。老刺猖心感南明老人救命深恩,常时慨叹彼此年老,南明老人又不出问世,金珠玉帛非其所爱,只恐此生永无报恩之日,一想起就难过。只要竹令符取到,休说侯四兄转借,无殊老人同意,便是偷来,他志在报恩尽心,也认牌不认人,当时必放,就和花家变脸,也非所计了。你们只管前去,其实连我也无须同往。不过我和花家早已变脸,北山讲理,我也在约之一。不去,将来知道,反说老夫怕他,仍照侯四弟所说做去好了。”
  于是便照预定方略行事。
  饭后陈业见有余暇,借词欲出。马琨因虞干不大理睬,一则心烦无聊,又恐时久黑、江二人因而轻视,也想随往。虞干看出陈业面有难色,知他往会一娘母女,作色道:“那一次都因你误的事!当日黄昏便须起身。陈贤侄此去,乃是入山探听虚实,何用多人?你不在此陪客,同伴作什?”
  马琨知虞干对人和易,惟独对己深恶痛绝,背后所闻已多难堪,初次见面又复如此,当着众人懊忿交集,还不敢现于辞色,只得赔笑道:“小侄只当三弟去买款客果点呢,不去就是。”
  虞干也没再理他,径和黑、江二人叙谈,语多奖赞。马琨又是一气,暗骂:“老猪狗势利眼!无非人家师父名望大些,便这等拍捧。老钱和你还是多年患难之交呢,我那么找你,面都不见,还说许多坏话。今日我们请得人来,手有南明老人令符,知必成功,便狗颠屁股跑来凑现成,既倚老卖老,怎又见黑、江两个小孩就低头呢?真不要脸!此番把小钱救出,回家有了交待,便和娘说明,另投名师。学好本领,不把你们这些老小畜生全家杀死,出我这些日来恶气,我不姓马!”
  由此马琨与虞干也成了不解之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