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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下)绝顶飞身 凌空挥铁掌

  樊秋见是铁牛,怒喝:“放屁,快滚!我正要杀几个小狗男女,免得受了误伤,你那不通情理的师父出头袒护,怪我不好。”
  铁牛原是受教而来,也不近前,立在两丈左近,笑嘻嘻说道:“你不要急,我奉师父之命,有要紧话,和你说那块石头。”
  樊秋终日盘算、魂梦不忘的便是永康虞家那块石头,因凶僧不特想收黑摩勒为徒,并还先把铁牛看上,只当所说师父是指凶僧而言,见他不往下说,心中惊疑,连身后敌人也无心回看,忙问:“你师父说石头怎样?他要分一份么?”
  铁牛笑道:“一块破石头,亏你把它当成宝贝。这个先莫忙说,先说你眼前一件要命的事吧。”
  说时,樊秋侧顾身后,林中无人走出,连女孩也不知去向,林树行列甚稀,不似藏得有人神气,深悔方才疏忽,上了敌人的当,两小兄妹全被滑脱。后来敌人自己并未发现,如是专为接引女孩逃走,又不应那等口气,好生不解。因听铁牛说得那么严重,知其天真倔强,没有假话,误以为发生什么急事,或是凶僧有什恶念,心中有病,未免惊疑,忙喝:“小鬼有话快说,到底有什事情?”
  铁牛仍是不慌不忙,笑嘻嘻答道:“要你命的,就是我的师父。他老人家行事,向来光明正大,不会鬼头鬼脑,就要你命,也必叫你心服口服。那块石头,就是你的致命一伤。”
  樊秋知道凶僧虽想收徒,铁牛却不愿意。一路之上,凶僧软硬兼施,连给他吃了许多苦头,始终不肯屈服。可是说话算数,宁甘受罪,却不逃走,从未胆怯输口。凶僧爱他也由于此,背后曾说,“小小年纪,这等胆勇沉着,心有主见,外表浑厚,内里聪明,生平从未见过。”
  立意非要收他不可。铁牛却不领情,张口就骂。怎会共总一两个时辰工夫,会改了口,一句一个师父,话也有头无尾?心方生疑,想要喝问,又听提起石头是致命一伤,忍不住怒喝道:“小狗乱说些什么!石头怎会是我致命伤?可是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对头,知道石头被我取走,寻来了么?”
  铁牛笑道:“你不要急,我话还未说完呢。我师父本想取你狗命,因你方才受伤太重,不肯欺你,打落水狗,叫我问你一声:如愿此时送死,自是方便,大家省事;如其自知不行,快些夹了尾巴逃走,免得他老人家见了生气。”
  樊秋越听越不对,想起方才所闻,不由气往上撞,不等话完,厉声怒喝:“该死小狗,这话是七指罗汉说的么?”
  铁牛笑嘻嘻道:“老秃驴虽想要你的命,还要等你为他卖完力气,把破石头打开之后呢,哪有这快?说的是我师父。”
  樊秋暴怒道:“你说的是我仇人小黑鬼么?我正寻他,现在何处?方才你说的石头,小黑鬼专会做贼,比葛偷儿更可恶,莫非那石头已被他乘我不在暗中偷去?快说实话,否则我二举手便要你的狗命!”
  铁牛笑道:“你真混蛋!无怪老秃驴说你不要脸,以大欺小。等我说完,就知那石头怎会要你命的原因,做个明白鬼多好。我打不过你,前日已然试过。想要打我,只要有人答应,我连手都不还。就能把我打死,有什体面?有本事,不会找我师父送死去?还落一个光棍。”
  樊秋听出仇人寻来,想起上次定约盗扇之事,惟恐藏珍宝石被人盗回,同时又听前面有人喊道:“小蛮牛真学得像,强将手下无弱兵,果然真好!”
  抬头一看,正是江明,坐在离身六七丈的山石上面,不住叫好,大敌当前,直和没事人一般,越发勾动怒火;无如贪心过甚,患得患失之念太重,脱口怒喝:“那石头呢?”
  铁牛见他说时手将扬起,忙即纵开,口中大喝:“你如动手,我偏不说!叫你连人毛带石灰,都见不到。”
  樊秋关心主石大甚,知道铁牛腿快,连日常说乃师就在身旁,一直不见踪影,此时听说不知真假,又有凶僧袒护,就此伤他,必遭无趣,只得勉强忍气喝道:“快说实话!我不伤你。”
  铁牛知他最不放心的,便是日前永康所盗石块,原是故意怄他;一听江明夸好,越发得意,把大黑头一晃,笑道:“你问那大石头么?就在你方才身后树林之中。”
  樊秋闻言,只当被人盗去,心中一惊,回顾那林,共只八九株尺许粗细的桐树,行列甚稀,林中只有几根石笋,人决不易隐藏,也无动静。随听铁牛喝道:“你看不见,听我说那要命的原故呀,那石头比我高不了多少!”
  樊秋一听活风不对,怒喝:“石头大小,有什相干?谁与你说什闲话!”
  铁牛笑道:“什么闲话!如不是它遮住你的狗眼,我师父来时,你早看见吓跑,怎会被人踢伤:也更不会在此等死。要你命的,不是这块石头吗?不过师父不打落水狗,此时只一服低,便可容你多活些时。”
  樊秋闻言,知受了戏侮,心虽恨毒,因铁牛平日天真诚实,独对乃师黑摩勒却是信仰如神,由早到晚,总说乃师尾随在旁。几经考查,并无其事。此时听说虽较可疑,仇人始终不见影迹,又恐得罪凶僧,不便伤害。略一寻思,故意喝道:“你这小狗,仗着老和尚袒护,屡次无礼,情理难容!你屡说小黑鬼藏身在旁,全是假话。既说得活灵活现,快令小黑鬼出来纳命,看他今日还有什诡计暗算,我便服他。否则,休想免死!”
  说罢双手齐扬,便要迫扑过去。谁知铁牛仍和往日一样,任凭发威恫吓,甚至毒打,只是口中乱骂,挺立不动,也不还手相抗神气。
  樊秋本意黑摩勒强横胆大,机智绝伦,上次相遇,未拜葛鹰为师,尚取对面为敌,何况今日?如在一旁,见门人要受伤害,非出场不可。铁牛神色自如,可知又和往日一样,仇人并未寻来。方想收势,探询凶僧背后有何言语,哪知底下的话还未出口,就这进身上步扬手欲扑之际,忽听前面江明拍手笑道:“你又中我黑哥哥诡计暗算了!这是你说大话吹出来的,七指凶僧来了,也是送死。”
  声才入耳,话未听完,猛觉左肩微麻,身已被人点了哑穴,不能言动。跟着身后闪过一个黑衣蒙面的小孩,正是仇人黑摩勒;回忆以前受辱之事,连惊带急,几乎闭过气去。
  原来黑摩勒自从金华北山会上,连经各位前辈高人指教,拜了娄公明为师;近在黄山始信峰,又得了许多上乘心法,功力大进,人也谨细得多。起初本觉樊秋凶横可恶,心中恨恶,意欲见时,杀以除害;后听司空老人和葛鹰说起,樊秋以前为人并不如此,这次也许受人愚弄,才有此事。他先不知虞家隐居得有老少女侠,以他本领,不论明暗,均是手到必得;他仍辗转设法,取来刘家书信,代为商说,并以重金珍宝与主人交换,只是善取,并无逞强恶意;以前在江湖上的行径,也有好些难得之处,为此不肯伤他。否则,葛鹰虽念旧情,司空老人必放他不过,萧隐君也不会令江明费那许多手脚将其救醒;后又得知新交好友与之交厚,便把成见消去。
  但知此人心辣手黑,记仇心重,不把制他得死心塌地,不会罢休,来时藏身林内,先恐江明不敌,还想出去,复被铁牛拉住。正说对头厉害,忽然发现江明点他左肩穴道,猛然想起古庙盗扇之事,料知陶元曜用内家罡气点穴,回醒太迟,添了一处要穴破绽,被江明看破。当时想好一条妙计,先把少女藏起,教了铁牛几句话,令其往分对方心神,以便乘机下手,先恐铁牛说得不好,谁知铁牛一心一意模仿老师,也学了一副油腔滑调,更会装呆,知道对方心理,所说比所教的话更多,暗中高兴;便乘双方问答,樊秋急怒分心之际,由林中山石后闪出,轻悄悄掩到樊秋身后,仗着身法轻快,动作灵巧,由此身子和粘在敌人背后一样,觑准对方转侧行动,如影随形,相隔只在三尺以内。樊秋那好耳力,怒火头上,只顾盘诘所盗宝石下落,竟未警觉。
  黑摩勒知道敌人一时疏忽,受了江明暗算,内家真力劲气已难由心运用,如在以前,他那多年苦练的独门劈空掌自是可怕;近得师传,便是适才明敌,已可勉力应付,况又受了内伤,料知举手必倒,便不急于发难,任凭铁牛引逗取乐。铁牛见师父已无异成了樊秋的影子,自更放心大胆说之不已。师徒二人,一前一后,一明一暗,正在一说一比,肚里好笑。江明也觉好玩,打算再看下去;后因童兴偷偷绕到,在江明坐处山石之后藏起,告以樊秋同党七指凶僧法灯尚藏林内,迟恐生变。江明和童兴一样,均听师长说过凶僧厉害,闻言大惊,忙打手势,一面发话点醒黑摩勒,催其下手。
  黑摩勒忽想起,先听铁牛暗告,凶僧志在生擒唐家两小兄妹,因其自负盛名,不肯亲自下手,仗着所盗宝石挟制樊秋,令其代办。樊秋明知凶僧阴险狡诈,无奈先前报仇取宝心切,情急乱投医,已然上了贼船,真要翻脸,恐非其敌,加以上来心疑虞家仗有能人,不合与凶僧密谋同往,说好此行各办一事,订有条约。不料虞家全是文弱无能的人,一经暗取便容容易易探明藏宝所在,偷了出来。后被仇人侯绍警觉,约了两个同党跟踪劫夺,和凶僧才一交手,便同惊走。看似因人成事,实则凶僧未出什力,事成之后还要分他一份。最难受是,生平不愿无故欺侮不如己的人,何况对方两个未成年的小孩。
  凶僧口说对方师长是他仇人,却命自己代为生擒来作押头,话又不肯明言,再问便以盛气凌人。对于铁牛,一个顽童,偏又任其无礼,连自己受了好些闲气,不知用意所在。平日想起,便自忿恨,只为事先约定,被其套住,无可奈何。照铁牛所说,凶僧对于两小兄妹,似比自己还要看重。忽然想起一事,心中一惊。初意,觉着铁牛滑稽好玩,想再任其取笑一会,又想挨到两小兄妹把救兵请来,看其是否所料那人,以免先将樊秋打倒,对方又复隐去,不再现身;及至江明发话,暗骂自己粗心,眼前还有一个凶僧,比樊秋还要凶险,如何大意?心念一动,立时出手。江明。童兴也自赶到。
  黑摩勒笑对樊秋道:“这一次你明白了吧?上次在古庙内将你点倒,你还不服。我两三次杀你易如反掌,只为你不似别的狗贼鼠辈无恶不作,平日还有一点可取之处,我师父娄公明和萧隐君、司空老人等各位师长平日又曾告诫,但有一毫可原,决不妄下杀手。今日我仍放你,报仇与否,日后听便。今日如要动手,决非我敌,何必自我苦吃呢?”
  樊秋始而怒火烧心,暗中咬牙,恨不能把仇人碎尸万段才快心意。无奈全身受制,不能言动,又知仇人人小鬼大,行事刻毒,身落人手,死非所畏,最难受是,自己多年盛名,老来失风,死在一个后起小鬼手里,死前说要受上许多侮辱。有心发话,想激仇人来个痛快,偏是口张不开,无计可施。心正发急,忽听仇人居然这等说法,人当生死关头,除却真个平日养气功深或者有极崇高的信仰,才能视死如归,从容就义。否则,任他平日多么眼高于顶,骄狂自恃,一旦失势被擒,但有一线生机,没有一个不想活命的。何况对方所说并未使其难堪。樊秋活没听完,念头早已转过,暗忖:“这黑小鬼,上次相遇,连受他许多恶气,先还认定不是葛鹰袒护,决不容其逃生。今日一见,果是厉害,不问是否暗算,凭自己的耳目本领,竟会被他掩向身后,一下点倒。单这一点,就无以自解。反正死活两途都是丢定大人,徒死只是落人笑骂,太已不值;如等放开再打,就能得胜,传说出去,也是极大笑话。何况本身短处,这两小鬼全都知道。上次庙中隔窗点穴也许真是小鬼所为,所以事前打赌,把话说得那么满法。照此情势,胜必无望,转不如暂且忍气,将来再说,比较要好得多。”
  同时又想起石中藏珍尚在凶僧行囊之内,此时仇已是难报,两小兄妹全都逃走,凶僧骄狠乖张,保不借故背约,如何应付?黑摩勒已一掌拍向背上,就势朝胁下一捏。
  樊秋当时只觉腰背问一酸一麻,穴道立解,人也言动自如,愧忿交集之下,勉强把气平住,呆了一呆,才朝黑摩勒强笑道:“你真是个好娃,凭我也会栽在你的手里,承你的情没给我难堪。我姓樊的虽受小辈暗算,今日我仍认输,休说此时不会和你动手,也不会再支帮手出场,不过七指和尚的凶名,你们既是司徒老人与萧隐君门下,想必知道厉害。他现在山后松林之内,你那徒弟铁牛与他相识。年轻人最好不要太狂,遇事须要多想一会。依我相劝,就此上路,不要惹他,兔遭毒手。如无什事,他年当有再见之日。我寻法灯,说上几句话,也和他分手了。”
  黑摩勒笑说:“樊朋友不必生气。今日我实沾了江老弟的光,全是取巧,不能算赢。你吃了暗亏,照情理又不好意思和我再打,也是真的。你此后不与凶僧一路,足见高明。要我躲他,却是不劳多虑。这秃贼罪恶如山,不能和你来比。我们早想为世除害,寻还没处寻他呢,好容易在此遇上,如何放他过门?你自请吧。”
  樊秋见对方生得那么又瘦又干,看年纪至多十二三岁,竟练有那一身惊人本领。脸貌虽被人皮面具遮住,但那一双怪眼神光炯炯,精芒远射,行家眼里,一望而知是个内外功均极精纯的能手,那么厉害的七指凶僧,丝毫不在心上,反要寻去除害,单这胆勇已是惊人;略一寻思,惊赞之余,反倒消了怒火,慨然答道:“我纵横江湖也数十年,第一次见到你们这两个小娃,如非眼见,决不会信。实不相瞒,我虽记仇痛恨,但是你放掉的人,不报此仇固是丢人,将来就报了仇,也不光鲜,左右都难。我决不是想激你们送死,你们如真要寻七指和尚,只一将他战败,使我对人有个说词,我便从此隐姓埋名,永不在外走动,你看如何?”
  江明接口笑道:“那大好了!但是我们和凶僧交手时,他是你同党,你能袖手旁观么?”
  樊秋气道:“说来又是气人!我和他以前只有一面之识。也是上次古庙盗扇受辱太甚,自知老偷儿难斗,归途正自气忿,不料与他无心相遇。急病乱投医,怒火头上谈起此事。原意约他相助,复仇取宝;他偏要先盗宝石,再去报仇。正值铁牛金华寻师,被他制住,强迫同行。不多两比我便看出他阴险刁滑,有他无人。此去便是豁出破脸,与他分手,如何算是我同党?凭他多年凶名,你们四人齐上也不为多。何况我已败军之将,自己的仇尚且不报,如何反助他呢?照实说来,我只是一时粗心糊涂,请将容易遣将难,无故不便与之断绝,如非开头自误,不便出尔反尔,似他这样凶恶蛮横的人,连我遇上,也是容他不得。能借你们的手,除此大害,再好没有。不过,这秃驴武功实是惊人,只有左胁是他要穴。你们虽是名家传授,到底不可大意,他那左手最是厉害,更要小心。我看你们三人所带兵器俱非寻常,最好三人齐上,一动手就亮家伙,铁牛千万不可上前。”
  还待往下说时,童兴眼尖,因时已久,早就防到凶僧寻来,四下查看,猛瞥见右侧山石后似有黄色衣角被风吹动,闪了一闪,正告黑、江二人留意,微闻冷笑之声,众人全部警觉。见樊秋仍然说笑自如,竟如未闻,方觉以他耳目灵警不应如此,随听石后狞笑道:“你教得果然不差,可惜太晚。你这一厢情愿的事,今生看不成了!”
  话才出口,日光下突有一串黑点,似暴雨一般由山石后飞出,照准樊秋打去。
  众人知是凶僧所发,见那来势又猛又急,为数又多,无论山石树干,打上便碎,知用内家真力劲气发出来的暗器,厉害非常,忙各纵身戒备;再往前面一看,樊秋好似早已料到有此一着,暗中有了准备,也不开口,只将双手齐扬,用劈空掌朝外乱打。只听连串叭嚓之声,密如擂鼓,先后何止百余下!刚看出那是一些豆大石土,并非暗器。忽听樊秋大喝:“我不愿与秃驴交手!方才所说,你们不可忘记!”
  黑摩勒心方一动,说时迟,那时快,凶僧暗器忽止。同时,一条黄影已由石后飞出,朝前扑去。樊秋大喝:“且慢!”
  一面急扬双掌,朝上打去。双方势子都是猛急异常,掌风呼呼齐响中,猛又听樊秋一声怒吼,身形微晃,似己受伤,人也就势把脚一点,朝侧面林中纵去。
  黑、江二人,不料凶僧来势如此猛恶厉害,就这转眼之间,樊秋已为所伤,以三小弟兄的目力,竟未看出怎么伤的,全都又惊又怒,同声大喝,朝前追去。凶僧先似立意要杀樊秋,穷追不舍,对于三小弟兄全未理会,后听三小喝骂,追近身后,才边追边骂道:“我杀死这不要脸的狗贼,再寻你们这些小鬼算账!除非拜我为师,休想活命!”
  口中喝骂,忽然回手一掌,劈空打来。这时三人追离凶僧只有两丈左近,那一带全是参天老树,行列虽稀,树却又粗又大。
  三人正追之间,瞥见凶僧扬手,想起方才樊秋之言,忙即闪避。忽听掌风过处,喀嚓一声,道旁不远一根尺许的石笋已被打断,倒了下来,洒了一地碎石。看出凶僧故意示威,因有收徒之言,全被激怒。黑摩勒暗忖:“秃贼法灯如此凶恶,不设法将他除去,必留后患。”
  忙朝江、童二人故意喝道:“凶僧掌法厉害,快些分开!”
  说罢,打一手势,先往侧面绕去。二人会意,忙往侧闪。
  凶僧回顾喝道:“无知小狗!此时先叫你们看个榜样,乖乖等在一旁,等我擒到这厮再行发落。只要听话,不特保命,还有你的好处。”
  话未说完,忽听树后阴影中有人接口笑骂道:“凭你也配!”
  凶僧闻言大怒,先不发作,等到赶前两步,突然回身,照准语声来处扬手就是一掌。
  凶僧最是手辣心狠,先前不伤四小侠,全为纵横江湖多年虽无敌手,始终是个独脚强盗,偶然结合一两个帮手,又因凶残强暴,有我无人,十九凶终隙未,成了死仇,闹个不欢而散还是便宜,自恃本领,原未放在心上。自从上次天目山强劫神拳祖师钱应泰所得前古奇珍蜗皇至宝,一爪抓死尤嘉,暗伤北天山大侠狄遁,吃化名萧隐君的乾坤八掌陶元曜打了一坎离钉(事详《云海争奇记》)。虽仗事情凑巧,命不该绝,这一钉正打在左胁暗藏的一柄毒匕首上。人虽未送命,但那贴身防护要穴、用百炼精钢打成、平日伤人无算的毒匕首已被击成粉碎,恰有一片刺中要穴,如非功候精纯,已无幸理,就这样,受伤仍是不轻。
  最痛心是匕首碎片附有奇毒,身旁虽有解药,治愈也颇费事,又恐强敌追来,只得强忍奇痛麻痒,提气狂奔,藏向一处山洞之中,连调治了七天才得痊愈。事后想起病中苦况,一面急于医伤疗毒,一面还要寻觅饮食。狄氏老少诸侠无一好斗,所劫宝物每夜均有宝气上腾,住在寻常人家客店,行家眼里,老远便能看出。此时身受伤毒,不能妄动真力劲气,仇敌一到便是凶多吉少。所居石洞,僻在深山之中,四无人家,离城更远,无处寻找食物,又不宜于劳动,饿到极时,只胡乱在左近寻些草根充饥。
  那七天的活罪太不好受,加以所习《三元图解》,功夫虽深,无如性喜酒色,一任用功苦练,左胁这一处要穴终是破绽,全身不能练完,护要穴的匕首被人击碎,还中了毒,忙于逃窜,必须提气轻身,以致毒气渗人气血之内。内家劲力也减退了十之二三,以后遇敌,不能全部发挥,每日还有半个多时辰的胀痛,须要凝神运气,打坐静养上个把时辰,才能度过。只管除左胁要穴外,周身刀斧不入,坐时防备甚严,遇敌仍可起斗,到底是个大短处。生平结怨大众,万一有什强仇大敌乘机报复,好些吃亏。如能收一门人,便好得多,偏生所习《三元图解》为内家上乘秘传真诀,不是天赋极好又极聪明的人休想学成,又是童子功,自己数十年苦功,老差一点不能圆满,便为酒色所误。可是这类具有异禀奇资的幼童哪里找去?每一想起,便自愁烦。
  这日忽听人说,南明山中出了一个神童黑摩勒,小小年纪,已有小侠盛名,心中一动。正想寻去,途中又遇樊秋,说起古庙盗扇吃亏受辱之事,越发心喜,立意想收黑摩勒为徒。正赶铁牛金华寻师,向人打听,被凶僧听去。一看铁牛,也是浑金璞玉,首先中意,诱往无人之处,运用威胁利诱,好言劝说。铁牛宁死不从,最后才答应随同寻找师父,说:“师父服你,我也服你,否则,死活任便。在未寻到师父、向他问明以前,你无故欺我,以强凌弱,是我对头;同行寻师,我决不逃。如不肯允我说话,骂你秃驴强盗,却不能够怪我。”
  凶僧那么乖张凶狠的人,不知怎的,越看铁牛越爱,居然答应。铁牛也真淘气,看出凶僧虽恶,说话算数;樊秋本领不如凶僧,又有求于人,不敢违抗,知是师父的仇家,早把二人一齐恨上。等把话约定之后,立时改口,路上不是变方骂人,便想主意淘气使坏,只一开口,不是“秃驴”,便是“强盗小偷”,从无一句好听话。遇到公众的事,如同打猎砍柴、掘取山粮之类,却是争先上前,肯卖力气,做得又快又好,并说:“这不是为服侍秃驴狗贼,人在事上,遇到大家的事谁都应当上前,不应偷懒。我也一样要吃,如何不卖力气?”
  凶僧接连几次试他,故意纵令逃走,铁牛不但不逃,反说:“我师父不是好惹的,你们无故欺小,他决不容!我正愁寻不到他呢。等他来杀你们,为人除害,不是我也见到了么?我不能白受人欺,要看你们报应,请我走还不走呢,如何肯逃?”
  凶僧有时受侮过甚,刚一暴怒,便想起美材难得,这样忠诚无欺、胆勇灵慧的幼童,只一收服,终身不二。徒弟如此,师父可知。如将黑摩勒寻到制服,当时便有了两代传衣钵的弟子,多么体面。先又答应过他,自己多年威望信条,从不以强凌弱,除非收为门人,便杀了他,也是丢人,岂能说了不算?只得忍气,怒骂几句了事。樊秋实在看不下去,两次发作,均被凶僧止住。
  当日铁牛走后,凶僧因有一事要樊秋代办,见其许久不归,生了疑心。自恃心盛,又知当地荒僻无人,只把行囊藏向一株大树梢上,暗中寻来。到时,正值樊秋被人点倒,一听为首一人正是黑摩勒,同来二童也都美质,得过名家传授,不禁喜出望外。正在高兴,樊秋已被人解开,向着敌人说他短处。凶僧也真胆大任性,明知新遇三童均有来历,仍然妄想一网打尽,全数收到门下,以壮他的声威。为恨樊秋背叛,恨之切骨,立意惨杀泄恨。正追之间,一听有人冷笑嘲骂,知有敌人隐伏树后,是成年人的口音,上来便下杀手。
  哪知一掌斫去,嚓的一声,只树皮被掌风扫中,碎裂了一大片。探头树后,人影全无。再看樊秋,就这略一停顿之间,人又逃远了好些。知其轻功极好,脚底飞快,恩怨心切,好些机密的事均被探得了去,如被逃脱,难免多一后患,重又勾动怒火,朝前又追。目光到处,似见樊秋逃到一株大树之下,仿佛受惊,停了一停,又朝前跑去。回顾先追自己的三个小孩,已无踪影。正觉无术分身,难于兼顾,忽听前面道旁乱石堆中急呼:“老秃驴,不要狗咬狗!我师父来了,你怎不去收服他?欺负落水狗有什么意思?”
  听出铁牛口音,怒喝:“小鬼跟来作什!我杀死这厮再擒黑小鬼,不是一样?再不快滚,留神这厮拿你出气!”
  话到未句,铁牛急呼:“秃驴慢走,看你身后有鬼!”
  铁牛原是隔着一列乱石,随同凶僧边说边跑,突由斜刺里纵将出来,由右而左横赶过去。凶僧跑得正急,不料铁牛会由身前越过,这时满心想收铁牛为徒孙,惟恐撞上,忙把脚步一收,方喝:“小鬼作死!”
  眼前倏地一暗,黑乎乎一片东西已迎面打到。凶僧左手只剩二指,不能用劈空掌还击,骤出意料,当此一心急驰之际,那东西又是连干带湿一大片,多高本领也难施为,加以平日自恃刀斧不入,只护一处要穴已成习惯,匆迫中竟被打得满头满脸都是。虽未受什大伤,脸上身上却是到处狼藉。
  原来铁牛从小生长山野之中,生来力大身轻,近得高明传授,又是内秀,遇事最肯留心。初遇黑摩勒等三人,虽然狂喜,但知凶僧、樊秋厉害,一面又在发愁。后来凶僧出现,三小弟兄令其后退,忽然想起,天明前后,曾来当地掘取山粮,连绕行了两三转,知道地势,记得前面乱石堆中有大堆污物,似是蛇兽的粪。凶僧身坚如铁,刀斧不伤,何不弄来乘机给他一下,好歹也出一口恶气?念头一转,先抄小路赶去,刚把兽粪用树叶包好两大摊,凶僧也自追近;同时又瞥见师父手按剑柄由侧面驰过,似想抄向凶僧前面,心胆越壮。一面故意大声急呼,发话引逗,一面照着连日观察所得,避开凶僧那只好手,由右而左横窜过去,觑准凶憎来路,乘其停步分神之际,避开正面,冷不防双手齐扬,照头便打;同时施展近习轻身本领,接连两纵,跳出掌风圈外,绕树逃去。
  凶僧竟被打了个满脸花,周身狼藉,又臭又脏,口鼻双眼也几乎全被封住,当时只觉奇腥刺脑,微一心慌忙乱。等用袍袖拭去,铁牛人已逃远。人虽未受什伤,只是周身沾染,腥秽异常,头昏欲呕,不由怒火攻心。回手一把将衣襟扯断,脱下僧衣,匆匆朝头脸上擦了两下,厉声怒喝:“大胆小鬼!我不将你擒住裂体分尸,誓不为人!”
  一面忙朝铁牛去路查看,待下毒手,忽听幼童口音大喝道:“无知秃驴!死在眼前,还敢欺我徒弟,今日要你好看!”
  凶僧听出口气,知是黑摩勒赶来,重又勾起前念,不愿再寻樊秋晦气,忙即回顾,那语声来处似在右侧面两株大树之后。细一查看,最大的一株约有两三抱粗,已早枯死,另一株却是浓荫如盖,荫蔽甚广,树下空空,前后左右均无人影。方想:“小黑鬼怎逃得这快?难怪人说他动作如飞,隐现无常,不可捉摸,果然话不虚传。似此美质,如能收服,岂非快事?”
  忽听前面又有人发话道:“贼秃驴不要找了,你找他不见。再说平日那大牛气,死在一个小孩手里多冤!铁扇子就在前面,和你两个对头正在说话,一会就要寻你算旧账。还不如死在他们手内,落个全尸呢。”
  凶僧一听,正是第一次发话的那个中年人。因是素来凶险,先前一劈空掌未将那人打死,连人影也未看见,料非寻常人物。满腔怒火无从发泄,意欲把稳一些,看准敌人再下毒手。正自留神查听,蓄势待发,偶一抬头,瞥见樊秋同了一人,回身走来,手指自己,似在笑骂。满肚皮恶气,真不打一处来,身上又臭得难受,怒极心昏,不知如何是好。先朝语声来处发了一劈空掌,并无动静,樊秋已自走近,只得迎上,方觉同来那人须发如霜,满头蓬起,人也格外高大,好似熟人,那人已哈哈大笑道:“贼秃驴,你我也有相逢之日!”
  声如洪钟,甚是威猛。话才说完,满头脸的须发,已根根倒竖起来,刺猖也似。忽然想起,来人正是多年未见的一个强仇大敌,金星神猖查洪。此人还有一个堂弟,乃中条七煞之一,黑骷髅查牤,乃是自己的仇家,不知同来也未,樊秋恰与查氏弟兄交厚,难怪有恃无恐。再想此时所遇对头,连大带小,无一好惹。那两次隐身发话的,更不知是何来历。如在以前,再多几个,至多不胜,决无他虑,许还要伤他两个。无奈要穴为人所破,真气劲功不似从前得心应手,可以随意施展全力,方才又受铁牛暗算,头脸麻痒,腥秽头昏,分去好些心神,吃亏不少。敌人连明带暗,又好几个,查洪虽是一向单打独斗,不要人帮,下余强敌难免暗算。何况查洪先不好斗,毒刀如在,还可暗下毒手,破他真气,刀又为人所毁,即便双方势均力敌,也是没完没了。加以彼此功力相等,劈空掌伤他不了,一不留神,便受旁观诸敌暗算。
  正自寻思,查洪已走近身来,方骂:“贼秃驴,昔年你因好不从,杀我好友全家。两次寻你,未分胜败,被你溜走。多年不听人说,当你遭了恶报,不料在此相遇。再如逃命,我便服你。”
  凶僧还未答话,忽听空中有人大喝:“老刺猬不要忙!他无故欺负我的徒弟,非由我杀他不可!”
  声到人到,话才人耳,一个蒙面小黑人已随同语声凌空飞下,落在二人中间。
  查洪喝道:“黑老弟胡说!我的仇恨,且比你大得多呢,如何由你下手?再说秃贼手底颇有功夫,不是一时半时可了。你如动手,比我更多时候,岂不急人?”
  黑摩勒哈哈笑道:“查老头,自来杀贼要快。这类万恶秃贼,和他有什理讲!你那一对一的老规矩,白便宜他多活些时,有什意思?由我一剑砍掉,有多爽快!谁下手不是一样?方才我把身于装成一个树干,想引他来送死,不料秃贼胆小眼瞎,没有过去。我一生气,正想换个法子除他,又被旁人叫破,你和老樊又同走来。前在北山,听你说过老樊是你朋友,早料必要抢先。如与你争,必道我不知敬老。这么办吧,只许你打半个时辰,不能杀死秃贼,我再将他杀死。你看如何?”
  查洪来时,已听樊秋之劝,立意除此大害,不再坚持成见,也不再上凶僧的当,与之打赌,和前两次一样,满了时限便各停手,不能再打。无如生性倔强,想起前仇,心中有气,仍欲亲手为友复仇,及至黑摩勒赶来一争,忽想起黑摩勒所得那口灵辰剑,多好功夫,斫上去也无幸免,心中暗喜,断定凶僧必死,就自己不能除他,也为此剑所杀。故意喝道:“小小年纪,知什轻重?秃贼和我一样,除非刺中他的要穴,周身刀斧不入。你那口剑有什用处?”
  凶僧人最沉骛凶残,尤其劲敌当前,不轻先发,常借双方问答分心,乘隙而动,猛下毒手,来势又狠又快,稍差一点,话未说完,人已惨死。这时自知危机密布,心虽恨毒,不免顾虑,加以收徒之念甚切,一面盘算心机,一面隐忍待机,想等查洪先出手,占点便宜。及听老少二人一吹一唱,话甚难听;小的更是可恶,仿佛命悬他的手上,一动必死,不由激怒。方想先给他吃点苦头,忽又听先前那人在左近大喝:“小娃儿家有什本领,如此狂法?是好的先寻我来!”
  凶僧闻言,正测不透此人是何心意,黑摩勒已自激怒,口答一个“好”字,凌空而起,一纵就是七八丈高远,朝语声来处赶去。凶僧已把真力运好,欲发未发,见黑摩勒凌空高跃,捷如飞鸟,身法尤为美观,好生惊奇。因见查洪已将长衣甩脱,手指自己,似要发难神气,不敢分心别用,只得把气沉稳,强忍腥秽麻痒,立定相待。
  查洪自和葛鹰两次苦斗,化敌为友,学了好些乖,已把以前仗着真力真气一味蛮干的习气改掉。上场不论出手先后,均能以动击静,以静制动,不再吃那受激先发、出手大快的亏;凶僧是老对头,知他险诈,决不先发,一面暗中把气运足,故意喝道:“贼秃驴!又想和前两次一样,激我先发么?这个容易。黑老弟有话,杀贼不比对敌,下手越快越好。”
  凶僧一听心事被人道破,方想设词激怒,引使先发,不料来势神速,迥出意外。查洪未句话才一出口,呼的一声,又劲又急的掌风已劈空打来。
  凶僧看出厉害,心中一惊,忙发左掌隔空挡架,身子往侧闪避。查洪第二掌又相继打到,由此起,一掌接一掌,势急如风,猛恶已极,凶僧武功虽强,一则上来失着,妄想取巧,没想到敌人变了打法,先发制人,所用又是少阳七十三解,只头一掌不能破去,稍微让避,所发内家真力劲气便难全部发挥,便落下风,只有招架之功,并无反击之力;非等这七十三解发完,还要本身功夫真好,灵巧机警,长于应变,简直无法还手,稍微疏忽,命都不保。凶僧真力劲气不如查洪,最擅长的几种劲功暗器,遇到这等高明人物,只能乘隙暗算,和上次暗伤天山大侠狄遁一样,这一对面,却用不上。
  再者昔年与查洪两次恶斗,手还未伤,这次不特右手残缺,并还带着一身腥秽之气,好些不利。如非近十多年来,自知右手缺点,格外加功苦练,早被查洪所杀了。好容易全神应付,勉强把少阳七十三解招架过去,居然打成平手。知道敌人真力充沛,武功精纯,无隙可乘。正打不起主意,忽见黑摩勒兴冲冲回转,铁牛和另一幼童也同出现,手指自己,笑骂而来。想起前情,暗中咬牙,自知当日徒弟决收不成,意欲等人走近,抽空一下,先将铁牛打死泄恨,刚把真气运向右手双指之上。
  黑摩勒见凶僧不时偷觑铁牛,目射凶光,知其不怀好意,便令铁牛止步,笑道:“秃贼吃你打得满脸臭臊,狗眼看人,恨不得把你生吃下去,还不停住,逗他狗叫,多好玩!他被查师伯管住,只干看着生气,又不能伤你,不比上前强么?”
  铁牛也真听话,便骂将起来。先说秃贼无耻,以大欺小,后再说到凶僧前为坎离钉所伤,破了要穴真气,到了亥子之交,便要周身胀痛;只要打中左胁要害,当时送命等语。
  凶僧多疑护短,又太好胜,闻言自是忿极,无奈强敌当前,彼此均以真力交手,丝毫松懈不得。相隔又远,不能舍此就彼。先还强捺怒火不去理睬,时候一久,越听越有气,本就忍耐不住,正赶查洪久战不胜,黑摩勒一到,恐又抢先,双方虽是忘年至交,凶僧如死他的手内,到底面上无光,凶僧手法又是既阴且毒,如非一手已残,差一点未受暗算,也把怒火激动,便照葛鹰所教诈术,想将凶僧一掌击死。事前为了双方都是心明眼亮,不易上钩,并还故意放一漏洞,任凭凶僧抢去上风,再于败中取胜。哪知一念轻敌,凶僧又是情急拼命之际,两个照面过去,立时打成平手。好容易卖了一个破绽,满拟凶僧必要乘机进迫,谁知凶僧恨毒铁牛,见有脱身机会,立时乘机飞起,一纵好几丈高远,朝铁牛扑去。
  众人正看在紧张头上,凶僧事前毫无表示,分明全副心神都在查洪身上,忽在乘机朝敌进攻的百忙之中突然纵起,谁也不曾想到,来势又是那么猛恶,都代铁牛惶急,纷纷怒喝,追纵过去。内中黑摩勒师徒关心,人又机警轻灵,首先情急暴怒,连声也未出,便拔剑纵去。方想铁牛稍有死伤,必将凶僧碎尸万段!
  这原是瞬息间事,双方动作都是极快,眼看铁牛已在敌人掌风圈内,怎么也难逃毒手。黑摩勒纵得最快,相隔凶僧不过数丈,成了首尾相衔之势,见状,料知铁牛已无幸理,一声怒吼,正把手中剑朝前挥去,心想能够抢先杀死凶僧,铁牛或能免死,否则先将凶僧斫成残废,再给他的恶报。谁知剑尖上芒尾电虹飞舞,微一颤动,还未伸长出去,就这危机瞬息之间,忽听哈哈一笑,眼前一花,先是一条人影由斜刺里飞来,人还未到,扬手一掌。铁牛本在惊慌欲逃,猛觉一股极大力量由侧面猛袭过来,忽然急中生智,就势横纵出去。
  凶僧立意惨杀铁牛,知其人小滑溜,身法灵巧,纵时,就势把轻易不用的暗器木莲子摸了两粒在手内,准备铁牛就逃得过这一掌,有此两粒木莲子,也休想保得活命。眼看一掌成功,无须费事,忽听笑声自空飞坠,铁牛已往左纵出,不禁大怒,忙将右手二指所提木莲子,用劲功真力,照准铁牛后心打去。手才一扬,猛觉急风飒然,那用海心铁木制成、平日百发百中的两粒豆大木丸,好似被什东西打落,朝侧飞去;来人已自落地,笑道:“上次我那好友狄遁因想看元江至宝是何奇珍,一时疏忽,受了你的暗算。你藏头缩尾,不敢和他明斗,还要口发狂言,只当你真有过人之处。今日对面,原来你那专一暗中伤人的冷箭,不过如此。”
  随又偏头喝道:“黑老弟!我们和凶僧还有一点过节必须了断。固然诛戮恶人首重除害,不是寻常对敌有好些情理过节,但你狄师叔多年英名,不能为这秃贼暗算了事。他此时正和老友说话,一会就到。快些将剑还匣,大哥也不可出手。我也只是看住秃贼,就便试试他是什么东西变的,敢于如此横恶?决不伤他。”
  黑摩勒本来剑已挥出,瞥见黑影飞来,左手朝前一推,铁牛就势纵逃出去;同时右手朝自己一扬,立有一股极大潜力猛袭过来,身子跟着倒退,知是内家罡气,好生惊佩。料定此人出手,铁牛已决无害,就势纵向一旁,立定旁观,一面唤止童兴,不令再上。初意查洪倔强,未必听话,谁知查洪见了黑衣人,好似喜出望外,高呼“七弟”,诺诺连声。大家聚在一处,互相叙阔,并作旁观不提。
  凶僧见那来人从头到脚均是黑色,面上笼着一个头套面具,上绣白色骷髅,连头套和衣裤鞋袜均似连在一起,乌光滑亮,柔软异常,似皮非皮,不知何物所制;左肩斜挂着一根大乙门中失传已久的独门奇怪兵刃七绝钩,胸前皮带上插着一枝方头短铁笔。如换常人,连这两件兵器先不认得。人是生得那么精瘦,再加这身打扮,看去直似一个恶鬼,哪里像人?先还不知是何来历,及听和黑、查二人问答,猛想起这等装束口气,分明是十五年前到处扬言要寻自己为友复仇的中条七煞、又名中条七友中最厉害的一个一一黑骷髅查牧。
  初遇查洪,还曾疑心此人也许弟兄同来,如何对面反倒忘却?久闻此人疾恶如仇,到处搜寻自己下落,彼时得信气忿,还想寻去,不料本人还未见面,先遇中条七友中的辛、沈二侠,与斗不胜,反将右手三指断去,差一点没有送命,才知厉害,由此踪迹隐秘,把中条山视为畏途,空自怀仇多年,不敢招惹。对方也是随同师长天池二老归隐,不大出山走动,才得无事;谁知在此相遇,又听狄遁同来,少时就到。想起狄氏老少三侠的威名,上次暗算人家,原是一时侥幸,就这样,仍中了一坎离钉,真个得不偿失。照此情势,敌人如非先有成算,暗中尾随下来,准备夹攻,便是自己上了芙蓉坪老贼的当。
  老贼忘恩负义,结仇大深,又恐这班受害遗孤不曾杀净,死灰复燃,稍微发现踪迹隐秘的少年男女便生疑心,只探查不出真实来历,立加惨杀;这次便因听人说起,兵书峡有两男女山童,还有一个姓唐的,武功都高,三人好似住在一起,常同出入,姓唐的偏又不是两小父兄,认定前逃仇敌孤儿,或是遗腹子女,被高人救去,逃入深山,准备大来复仇,又疑姓唐的也是假姓,许是对头所交好友之一。此事既要机密,又要武功极好,才能胜任,为此许下重利,想令自己来此查访,将两小兄妹擒送了去,仔细拷问,以免由他手下的人出头,引起众怒。只说昔年那几家人已被老贼杀光,所以这多年来,白害死了好些人,一个遗孤也未寻到。
  反正事情不问真假,只将两小兄妹擒去便得重酬,何乐不为?就这样,还恐背了平日信条;又恐两小真是遗孤,为此一事,把他身后那些高人能手激怒引出,平添许多强敌,这才设词要挟樊秋,使代下手,谁知上了大当,否则这班人怎会聚会在此?如其老贼所料不差,兵书峡果是遗孤藏伏之所,内中强敌不知还有多少!先令樊秋下手,现既背叛,此行用意必已泄露,何况还有宿仇,如何容我活命,越想心越寒,痛恨樊秋,更是切骨,表面仍作镇静。听完冷笑答道:“姓查的少发狂言。我知你向来人不动手,决不先发。狄遁是我手下败将。我已和老刺猖打了些时,如想用车轮战法,以多为胜,容我力乏,再叫姓狄的来拼,你佛老爷决不在乎。否则我先歇上片时,今日除非把你们这群鼠辈杀光,我决不走。你看如何?”
  话未说完,忽听隔崖传来一声清啸。
  查牤所穿黑色皮衣面具全身都被包紧,和粘在身上一样,只口鼻双目露出在外,白牙红唇,加上一双火眼精光四射,貌相越显丑怪,闻言笑嘻嘻答道:“我知你还有好些事死不甘心,和蛇蝎毒虫一样,临死还要蜇人,发那凶毒之性,尤其恨毒的是这几个小弟兄们。你本不值污我的手,何况又有对头想要寻你算账,我正懒得动手。歇息无妨,不过你要知趣,当我面前,少闹点鬼。这几个小弟兄,也无一个是好欺的。莫在死前丢人,受小弟兄们的闲气,更吃亏了。”
  凶僧也真阴鸷,平日那么骄横凶暴,此时竟能忍辱,假装听话,暗中偷觑。樊秋似因先前连番受挫,丢人大甚,又见黑摩勒等仇敌与查氏弟兄交厚,此仇已不能报,停斗以后,吃查洪喊过,和黑摩勒等立在一起,谈了几句,正往回走,满脸愧忿之容。看那去路,似想绕着山脚回往原处。
  凶僧猛想起那块藏有金髓奇珍的宝石尚在林内高树之上,樊秋定必乘机取了逃走无疑。蜗皇至宝虽然密藏自己身上,还有好些别的金银珠宝要紧东西。双方已成仇敌,怎会放过?宝石分量虽无传说之重,但也不轻,质更坚硬如玉,万一是个真的,得而复失,岂不可惜?当时激发凶野天性,情急之下,哪还再有顾忌?觉着樊秋离开众人己远,如能冷不防纵上前去,一下把他抓死,固可泄恨,如其仇敌作梗,樊秋又非庸手,暗算无成,反正难逃公道。看神气,少时能得带了娲皇至宝平安脱身已是幸事,随身财物和那又重又大的宝石决不会再为己有,不如当场叫破,宁可被敌人得去,也不便宜叛贼。心念一动,大喝:“叛贼慢走!”
  声随人起,一跃十多丈,凌空追去。
  樊秋虽有一身好功夫,方才吃黑摩勒点了要穴,事前拿不准效果如何,又点重了些,无意之中将真气破去。直到解开行动,才知受伤不轻,暂时已不能和人动武,所以见了凶僧,不敢迎敌。逃时遇见老友查洪,强劝同回,与黑摩勒化敌为友。双方见面以后,自知丢人太甚,想起以前行为,愧悔交集,欲乘胜败未分以前,将林中宝石取回,公之于众,免得寻那开石化炼的人不得,生出事端,丢了是太可惜。何况此宝可炼好些刀剑,自己尚想取上一两口,便和查、黑二人说了。黑摩勒原知宝石是块假的,意欲少时当众点破,免得辗转争夺,多伤人命,连声赞好,催其快去。
  樊秋也知凶僧凶贪无比,仇恨又深,必不放过,一则众目之下不愿绕道示怯,再者任走何方,凶僧也起疑心,只得仍走原路。行时瞥见凶僧朝自己愉看了一眼,目蕴凶毒。想起真力劲气不能运用,万一追来,无力招架,当时送命。有这几位高人在场,凶僧决无生望,何必忙此片刻?心正愁虑,暗中留神,忽听凶僧怒喝追来,一股急风已快当头下压,忙即纵身闪避,回顾查、黑诸人含笑遥望,并未来援,方自暗中叫苦:“我命休矣!”
  眼看凶僧头下脚上,凌空下扑,瞥见自己闪躲,忽把身子一偏,就空侧转,飞鹰捉兔一般往下抓来,自知万无幸理,万分惶急之下,把心一横,正想拼命,与之同归于尽,猛觉眼前一花,一股急风带着了条白影,电也似急,由左近峰头上飞星下射,正压在凶僧头上。百忙中偏头一看,目光到处,刚看出好似一个胁生双翼的怪人,上下两人已自接触。只听一声厉吼,凶僧已被那白衣人在快落地以前凌空击中,打跌下来,同落地上。凶僧人已受了重伤,倒地还想挣扎,吃那人就势朝胁下一点,跟着又是一掌,打跌出去三四丈,跌到地上,目定口呆,满脸凶厉之容,言动不得。查、黑诸人和先前对敌的幼童江明,连逃走的两小兄妹,也各由前后两面相继赶到。再看来人,穿着一身白色短装,两胁各垂着一片白绫子,形如鸟翼,神态十分安详,像是一个中年文士。想起方才凶僧追击时,情势万分危急,如非此人,焉有命在?方想请教,查牧已指那人说道:“这位便是北天山大侠狄遁,樊二兄未见过么?”
  樊秋成名多年,目空一世,想不到近来走上背运,连遭失利,当着这几位成名人物,好生惭愧,忙向狄遁称谢;越想心越烦,觉着几次丢人,均是贪之一字所害;略谈两句,二次又要往取宝石。狄遁故意笑道:“樊兄且慢,那大乙金髓,奇珍至宝,比纯金要重一二百倍。单那块藏有金髓的墨玉,便非寻常刀剑所能斫动分毫。因是西方精金所萃,用以铸造宝刀宝剑,真能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乃旷世难逢的神物至宝,垂涎的人不知多少。当初宝主人为防被人盗去,或是引出杀身之祸,急切间又觅不到开石铸剑的良工,曾费不少心机,仿造了几块假的,除分量轻得多外,形式全都一样,好些高人均被瞒过,芙蓉坪老贼便曾上当。我虽未见,但听好几位师友说过,不知你得那块,尺寸分量如何?”
  樊秋照着所得说了。
  狄遁将信将疑,又把宝石来历经过问了一遍,道:“独叟吴尚,人都知道苏半瓢是他化名。实则他的来历,只家叔梁公和愚弟兄、天门三老等有限几人知得最清楚。他本姓仍是姓苏,先避仇家,改从母姓,一直多年,直到老来误伤平生好友,隐居江乡,抚养亡友遗孤,重又恢复原姓,改名半瓢(事详《云海争奇记》)。他并非原宝主人。他与天门三老、萧隐君等至交,怎会藏了多年不曾开石铸剑?是真是假,恐难说呢。”
  樊秋叹道:“说来惭愧!小弟今日身败名裂,还不是为了平生恩怨大明,承了一人的情?知其想得一口好剑,偶听人说,此石落在永康虞家,前往谋取,不料闹得这样凄惨。到手之后,便觉分量不如传闻。秃贼偏一口咬定宝石原是两块,石中藏珍,多少不等,因而分量也有大小。后用同样石玉来比,果然此石要重好些,重又引起高兴。无如开石的人难得,萧隐君没有交情,葛鹰又曾与之反目,一时无计。秃贼劝我往投芙蓉坪老贼,开铸之后,三人平分,但是老贼近年深居简出,不见外人,须有进身之阶。等将小弟的话套住,才说起兵书峡中隐居老少三人,形迹可疑,必是老贼仇人遗孤;如能擒送了去,不问真假,必以上宾之礼相待。我因多年飘泊,结怨甚多,近又添一累赘,尚无安身之处,明知此举太欠光明,因被套住,秃贼又太凶横乖戾,稍不如意,立成仇敌,宝石又在他的手内,一时糊涂,只好应诺。现在回忆前情,秃贼自将宝石取到,只大家同看了两次,便即包好,从不许我拿刀去试,果然可疑。久闻狄兄今之奇侠,精干鉴别,待我取来一看真假,我也死心,从此带了敝友,隐姓埋名,不再出世了。”
  二人正说之间,忽见铁牛用竹竿挑了两个包裹,绕山脚跑来,笑对众人道:“这都是贼秃驴他们的东西。除金银衣物外,还有一块石头,硬说石中有宝,师父师叔快看。”
  黑摩勒故意喝道:“狄大师叔在此,也不上前拜见,拿人东西作什?”
  铁牛忙向狄遁行礼。樊秋已把石块取出。黑、江二人心中明白,故意抢前索观,掂那分量轻重,并说:“虞舜民与我二人相识,他如夫人有此至宝,尚未见过,想不到失而复得。”
  狄遁先伸手一试分量,接口笑道:“你两弟兄当它是真的宝石,还想送回原主,为虞家惹祸么?”
  二人惊问:“此石与平日所闻相同,分量也重,如何是假?”
  狄遁笑道:“方才一见,便疑心是北天山树王峰后所产铁玉,果然不差。此比寻常玉石原重得多,说它金髓金母,岂非笑话?这个容易,如是真的,黑贤侄那口剑虽也能破,必有玄色宝气冒起,何妨一试?”
  樊秋知道事前如无准备,真金精气见风即化,又不好意思劝阻,正恐有误。黑摩勒已将剑拔出,一道寒光过处,石裂为二,连斫几剑均是实心,并无异状。樊秋越发悔恨,坚朝众人辞谢,拿了自己衣包,作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