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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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误斗强手 失着一蹴

  少年悻悻的走到广场,把驴缰鞍子上一搭,用手掌轻轻将驴一拍,任听它到草地上啃青,然后一侧身,横目向杨露蝉上下一打量,冷笑开言道:“朋友,你有什么本领多管闲事?来来来,我倒要领教领教!”
  杨露蝉也侧身打量这少年,势已至此,不得不一试身手。杨露蝉说道:“老兄,你无须这么张狂。我在下只是个过路人,实在没有抱打不平的本领。一个苦老头子,小买卖人,你碰了人家的磁器,你还要打人,你还要打劝架的人?我是外乡人,我初到你们贵宝地,我实在没看过这个!”又回顾看热闹的说道:“你们诸位乡亲,可看见过这个么?”
  少年倏然浮起两朵红云,从两腮边直彻到耳根,厉声怒叫道:“那里来的野杂种,还敢掉舌头!今天大爷要教训教训你!教你往后少管闲事,省得你爹妈不放心!”一语甫了,突然往前一欺身,到了露蝉面前,喝一声:“接招!”右手劈面往露蝉面上一点。
  露蝉见他真动手,急往旁侧脸,用左掌往外一磕。少年突然把右掌往回一撤,右肩往后一斜,左掌突然斜向露蝉的小腹劈来。掌风很重,似有一股寒风袭到。露蝉竟不知他用的是那种拳,发的是什么招——这少年正用的是太极拳中的“斜挂单鞭”。
  露蝉忙往外顺势一伸左臂,身势侧转,往左一个斜卧式,右掌往下一切,掌缘照少年的脉门便截。少年一撤左掌,用“玉女投梭”,向露蝉的胸膛打来。露蝉右腿往回一缩,斜转半身,翻左掌,想刁少年腕子。少年招术快,手下滑,竟不容露蝉把腕子买住,霍地右掌一撤,双臂一分,右足向露蝉的丹田踢来。这招“退步跨虎”用得很厉害,露蝉急忙抽身撤步,把这招闪开,心中非常吃惊,本想到这少年必是会家子,却不料少年会有这般身手。
  杨露蝉才躲过一招,少年欺身又到,身轻掌快,用了招“提手上式”。露蝉急使“铁门闩”,把这招拆开,不容少年进招,往前一上步,“顺水推舟”,向少年便打。只是露蝉对于敌人的手法不明,自己武功根基又浅,运全神、尽全力,不过仅能勉强招架,指望准能打中少年,欺敌太紧,招术用老了,竟犯了拳家之忌,被少年把露蝉的双臂封开,倏的一变招,转为“弯弓射虎”,蓬的一掌,打在露蝉的右肋上。
  露蝉一疼,急忙救招,却不防少年别的又一腿,扑登,把露蝉踢个正着,倒坐在地上。
  那看热闹的人不禁哄然喧哗起来。
  骑驴少年把露蝉打倒,哈哈一笑道:“就凭这点本事,也敢出来多嘴多舌?回去跟你师妈多练几年,再出来管别人的闲事吧,打不平的好汉。”说着,不待露蝉答言,眼向四面一看,昂然举步,大声吆喝道:“借光,借光!”竟抢到那黑驴前,一按鞍子,窜上驴背,抖缰绳,取路而去。
  露蝉受了这场挫辱,十分惭愧,站起来,掸了掸身上尘土,觉得右臂左臂隐隐疼痛,低着头,不敢看那围着看热闹的人,转身就走。
  内中有一个爱说话的短胡子老头,凑到露蝉身旁,带着惋惜劝慰的口吻道:“这是怎么说的,一番好意,反倒惹出是非来!我说句不知深浅的话,本来这陈家沟子个个人都会两手,可是个个都惹不起人家这陈家拳!”
  杨露蝉矍然张目道:“陈家拳?”
  又一个中年人道:“你老不知道么,我们这里陈清平老先生的太极拳,天下扬名,看你老也是个会家子,难道你不晓得这陈家拳么?”
  杨露蝉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禁失声说道:“我那知道是陈家拳,刚才这少年莫非是陈清平的什么人?”
  那中年汉子道:“这少年就是陈清平的四徒弟,你难道不晓得么?”
  杨露蝉不待这人说完,登时惊得浑身一震道:“哎呀!”
  那短胡子的老头对中年汉子说道:“你没有见这位是外乡人么?人家怎么会晓得。”转身来向露蝉说道:“你老要知道他是陈老师傅的徒弟,也就不至于多管这闲事了。我们这里人若讲到武术,谁也惹不起陈家……”
  杨露蝉急忙问道:“这个人真格的就是陈老师傅的亲传弟子吗?他叫什么?”
  老头子答道:“他姓方叫子寿,你别瞧他打得过你,他还是陈老师的最没出息的徒弟哩。
  据说他天资很有限,跟陈老师学了好几年,一点进境都没有。陈老师常常责备他,嫌他不用功,没有悟性。”
  杨露蝉忍着羞愧,打听这方子寿的武功能力。才晓得陈清平一生只有六个徒弟,在本乡的现有三个,就属这个方子寿不行。
  这方子寿只有鬼聪明,没有真悟性,在师门很久,功夫仍不上手,而后来者居上,第五个师弟,第六个师弟锻炼的功夫,个个都超过他。不过,陈清平虽嫌他天资不好,没有坚苦卓绝的刚劲,可是他人缘颇好,到底作师傅的并不嫌弃他。杨露蝉远道投师,想不到一时多事,竟与这心目中未来良师的爱徒,为了闲事打起架来!
  “咳,真糟!”
  杨露蝉摔得身上有土,不便再往陈宅去了,老着面皮,钻出人圈,走回街来,找到那个土布摊,把自己寄存在那里的礼物拿回来。一回头,看见那个卖磁器的老人,他倒没事人似的,正在那里挑检那些踩坏了的破磁器,把那不很碎的另放在一处,还打算锯上自用。一眼看见杨露蝉,忙站起来申谢道:“客人,我谢谢你老,教你受累了。”
  杨露蝉满面通红的说道:“嗐,别提了!”从身上取出一串钱来,说道:“踩破的盆碗,不管值多少钱,我赔你一串钱吧。”
  那老人连连推辞道:“不用了,不用了,那个蛮种赔了我钱了,这不是两串钱么?我谢谢你老,若不是你老一出头,这小子打了人一走,包准不赔钱。”
  这却又出乎露蝉意料之外。这真是自己多管闲事了,人家还是赔钱,并不是蛮不讲理。
  这一场抱打不平得太无味了。
  街头上的人都侧目偷看自己,窃窃的指点议论,本想争一口气,偏偏自己的本领如此泄气;不度德,不量力之讥必不能免。杨露蝉只得提了礼物,低着头,赶忙走回店房。
  却才一进店,那店伙看见了礼物,劈头一句便问:“怎么样了,又没见着么?”露蝉看了店伙一眼,进了房间,把礼物往桌上一放,说道:“泡一壶茶来搁着,我头晕,得看一会子!”一头躺在床上,不再答理那店伙。店伙不再多嘴,赶紧泡了茶来,出去张罗别的客人去了。
  露蝉这时候沮丧到极处,也后悔到极处了。心想:“这么巧,打抱不平,多管闲事,这就不应该。不意偏偏遇上太极陈的弟子!我大老远的跑来,想投到人家的门下,竟先跟未来的师兄动起手来,这不是自己给自己阻塞门路么!我才到陈家沟子,就有这场是非,知道当时实情的,原谅我是路抱不平;可是人家要往不好处批评,定说我不安分,恃勇逞强,是个好惹是非的少年人。那一来,陈老师焉能留我?”
  杨露蝉愧悔万状,茶饭懒用,自己竟拿不定主意,陈老师那里是去得不去得。直到晚间,反覆寻思,方才决定,还是硬着头皮去一趟。
  “倘若遇见那个姓方的少年,我就向他赔礼。我入门以后,总是师弟,难道他就因这点小节,就不能容人,阻碍我献贽投师么?”
  露蝉一会儿懊悔,一会儿自解,这一夜竟没好好睡觉。早晨起来,又踌躇半晌,方才强打精神,穿戴整齐了,提了礼物,再次投奔太极陈的府上而来。
  今天已过了集场,街上清静多了。沿街往南,顺脚走熟路,转瞬来到太极陈宅的门首。
  刚一走上台阶,就看到上次给自己递帖传话的那个长工老黄,正在擎着旱烟袋,吸露蝉含笑点头,跟老黄打了招呼,把礼物放在过道里板凳上。老黄道:“杨爷,你来得很早,你想见我的主人么?他出去了,你最好明天再来吧。”
  露蝉一听,不禁十分难过,没容自己开口,迎头就挨了这一杠子顶门闩。
  “这分明是不见我了。”
  强将不快按下去,和颜悦色的对老黄说道:“黄大哥,我的来意也跟你说过了。我是诚意来拜谒陈老师傅的,不论如何,我得见他老人家一面。就是他老人家不收留我,也没什么要紧,可是我既大老远的来了,我怎么好就这么回去?就是今天不见我,我等上三月五月,也非见着陈老师不可。黄大哥,你老给费心再回一声吧。”
  老黄把烟袋磕了磕,向露蝉道:“杨爷,我告诉你实话吧,你就是见了他,他未必收留你做徒弟,我们老当家的脾气古怪的不随俗了。在以前像你这么来的,很有几位,个个全碰了钉子回去。依我劝,你何必非见他不可呢?”
  露蝉道:“我要不是立了决心,也不出这么远的门投奔了来。不怕他老人家不收徒弟,让我听他老人家亲口吩咐了,我也就死心塌地的另访名师,重投门户,何至于连见也不见我一面呢!”
  老黄道:“这倒不是,今日倒真是出去了。”
  露蝉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跟你打听一件事,陈老师门下可有一位姓方的弟子么?”
  老黄翻了翻眼皮道:“有一个姓方的,你问他作什么?”
  露蝉道:“我么,有一点事,我打算先见见他。黄大哥,你受趟累,请他出来,行么?”
  老黄摇摇头道:“杨爷,你跟他早先认识么?”
  露蝉道:“不,我是来到这里才见过他。”
  老黄道:“他不常来,现在没在这。有什么事留下话,他来时,我叫他店里找你去。”
  露蝉低头寻思着,向老黄道:“我就托付大哥你吧。只因昨天往这里来时,无意中竟跟这位方师兄拌了几句嘴,得罪了他,当时我实不知他就是陈老师的高徒。事后有别人告诉了我,我很懊悔。我既打算拜投在陈老师的门下,反倒先得罪了他老人家的弟子,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堵上门路了?可是不知者不怪罪,我打算见见这位方师兄,赔赔不是,化除前嫌,免得被陈老师知道了,怪不合适的。”
  老黄道:“杨爷,你怎么会跟他争吵起来呢?”
  露蝉遂把昨天的事说了一番。老黄听了,连连摆手道:“杨爷,我劝你趁早不必找他,你要是一提这事,倒糟了。他绝不敢把外面惹事生非的事跟师傅说。他是最不长进的徒弟,练了六七年的功夫,据当家的说,他一点也没有练出来。教师傅骂过多次了,弄不好,还大嘴巴子煽他。前几年他不断的在外惹事招非,老当家的只要知道了,就不肯饶他。这两年他也好多了。近来因为他的母亲多病,不在这里住了,有时来有时不来。你要是一提这事,他一定教老当家的重打一顿。我看你简直别提这事了,他……”
  露蝉听了,这才放了心,遂又谆谆的托付老黄:“务必在老主人面前致意,但能见到老师傅一面,我就感激不尽。”
  老黄满口答应着。露蝉怏怏的辞出来,精神颓丧的回转店房。
  露蝉耐着性子,一趟一趟的,直去了六七次,在店中前后已住了十几天。去得太勤了,把陈宅的长工们都招烦了,个个都不肯答理他。尽管露蝉逊辞央告,这些长工冷笑着瞅着,互相说道:“那个人又来了。”
  杨露蝉实在无法,才想起递门包的巧招,把老黄、老王几个长工都打点了。乡下人没见过大势面,只几吊钱,便买得这些长工们欢天喜地,有说有笑的接待了,而且热心热肠的替杨露蝉出主意。杨露蝉既喜且悔,怎么这个巧招不早想出来?
  这一天,杨露蝉老早又来到陈宅面前。没容他说话,长工老黄由里面走出来,一见面,竟向露蝉说道:“铁杵磨绣针,功夫到了自然成。我先给你道喜,昨天我给你说了好些好话,我们主人请你客屋里坐。”
  露蝉一听喜出望外,看起来还是耐性苦求,倒还真有盼望。
  “这一定是陈老师见我这么有长性,有耐心,打动他了。他这一见我,定有收留我之意了。”
  恭恭敬敬随着长工老黄,走东面屏门,进了南座的客屋。
  里面并没有人,屋中却是刚洒扫完,地上水渍犹湿,纤尘不染,屋中的陈设不怎么富丽,可是朴素雅洁,很显著不俗。露蝉不敢上踞客位,找下首座,靠茶几坐下了。
  老黄把新泡的茶给露蝉倒了一盏,放在茶几上,教露蝉稍后片刻,又教露蝉说话客气点,很是关照,然后踅身出去。
  露蝉在客屋里等候了很长的功夫,老黄才拉开风门,探着身子,向露蝉说道:“杨爷,我们老当家的来了。”
  露蝉赶忙的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