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偶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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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一)

  诗曰:
  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
  欲识浑沦无斧凿,须知规矩出方圆。
  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
  握手临岐更何语,殷勤莫愧别离筵。
  这首诗,乃是国朝一位有名的道学先生别门生之作。那位道学先生,姓王,双名守仁,字伯安,学者称为阳明先生。乃浙江省绍兴府余姚县人也。
  如今且说道学二字。道乃道理,学乃学问。有道理,便有学问。不能者待学而能,不知者待问而知。问总是学,学总是道。故谓之道学。且如鸿蒙之世,茹毛饮血,不识不知。此时尚无道理可言。安有学问之名。自伏羲始画八卦,制文字,泄天地之精微,括人事之变化。于是学问渐兴。据古书所载,黄帝学于太真,颛帝学于录图,帝喾学于赤松子,尧学于君畴,舜学于务成昭,禹学于西王国,汤学于伊尹,文王学于时子思,武王学于尚父,成王学于周公。这几个有名的帝王,天纵聪明,何所不知,何所不能。只为道理无穷。不敢自足。所以必须资人讲解。此乃道学渊源之一派也。自周室东迁,教化渐衰,处士横议,天生孔圣人出来,删述六经,表章五教,上接文武周公之脉,下开百千万世之绪。此乃帝王以后第一代讲学之祖。汉儒因此立为经师。易经有田何,丁宽,孟喜,梁丘贺等。书经有伏胜,孔安国,刘向,欧阳高等。诗经有申培,毛公,王吉,匡衡等。礼经有大戴,小戴,后苍,高堂生等。春秋有公羊氏,谷梁氏,董仲舒,睦弘等。各执专经,聚徒讲解。当时明经行修者,荐举为官。所以人务实学,风俗敦厚。及唐以诗赋取士,理学遂废。惟有昌黎伯韩愈,独发明道术,为一代之大儒。至宋大祖崇儒重道,后来真儒辈出,为濂洛关之传。濂以周茂叔为首,洛以二程为首,关以张横渠为首,闽以朱晦庵为首。于是理学大著。许衡,吴澄当胡元腥世,犹继其脉,迄于皇明。薛瑄,罗伦,章懋,蔡清之徒,皆以正谊明道清操劲节相尚生为名臣,没载祀典。然功名事业,总不及阳明先生之盛。即如讲学一途,从来依经傍注。惟有先生揭良知二字为宗,直抉千圣千贤心印,开后人多少进修之路。只看他一生行事,横来竖去,从心所欲,勘乱解纷,无不底绩。都从良知挥霍出来。真个是卷舒不违乎时。文武惟其所用。这才是有用的学问。这才是真儒。所以国朝道学公论必以阳明先为第一。有诗为证。:
  世间讲学尽皮肤,虚誉虽隆实用无。
  养就良知满天地,阳明才是仲尼徒。
  且说阳明先生之父,名华,字德辉,别号龙山公。自幼警敏异常,六岁时与群儿戏于水滨。望见一醉汉濯足于水中而去,公先到水次,见一布囊。提之颇重,意其中必有物。知是前醉汉所遗。酒醒必追寻至此。犹恐为他儿所见,乃潜投于水中。群儿至,问:“汝投水是何物。”
  公谬对曰:“石块耳。”
  群儿戏罢,将晚餐拉公同归。公假称腹痛不能行,独坐水次而守之。少顷前醉汉,酒醒悟失囊,号泣而至。公起迎问曰:“汝求囊中物耶。”
  醉汉曰:“然。童子曾见之否。”
  公曰:“吾恐为他人所取,为汝藏于水中。汝可自取。”
  醉汉取囊解而视之,内裹白金数锭分毫不动。醉汉大惊曰:“闻古人有还金之事,不意出自童子。”
  简一小锭为谢曰:“与尔买果饵吃。”
  公笑曰:“吾家岂乏果饵,而需尔金耶。”
  奔而去。归家亦绝不言于父母。年七岁母岑夫人授以句读。值邑中迎春。里中儿皆欢呼出观。公危坐读书不辍。岑夫人怜之谓曰:“儿可出外暂观。再读不妨。”
  公拱手对曰:“观春不若观书也。”
  岑夫人喜曰:“是儿他日成就殆不可量。”
  自此送乡塾就学。过目辄不忘。同学小儿所读书,经其耳无不成诵。年十一从里师钱希宠初习对句,辄工。月余学为诗。又月余学为文。出语惊人。为文两月,同学诸生虽年长无出其右者。钱师惊叹曰:“一岁之后,吾且无以教汝矣。”
  值新县令出外拜客。仆从甚盛。在塾前喝道而过。同学生停书争往出观。公据案朗诵不辍。馨琅琅达外。钱师止之曰:“汝不畏知县耶。”
  公对曰:“知县亦人耳。吾何畏。况读书,未有罪也。”
  钱师语其父竹轩翁一曰:“令公子德器如此。定非常人”年十四学成。假馆于宠泉寺。寺有妖祟。每夜出抛砖弄瓦。往时借寓读书者,咸受惊恐,或发病。不敢复居。公独与一苍头寝处其中。寂然无声。僧异之,乘其夜读,假以猪尿泡涂灰粉,画眉眼其上,用芦管,透入窗棂,嘘气涨泡,如鬼头形。僧口作鬼声欲以动公。公取床头小刀剌泡,泡气泄。僧拽出,公投刀复诵读如常。了不为异。闻者皆为缩舌。
  娶夫人郑氏于成化七年,怀娠凡十四月,岑夫人梦神人衣绯腰玉,于云中鼓吹送一小儿来家。比惊醒闻啼声。侍女报郑夫人已产儿。儿即阳明先生也。竹轩公初取名曰云。乡人因指所生楼曰瑞云楼。云五岁尚不能言。一日有神僧过之,闻奶娘呼名。僧摩其顶曰:“好个小儿,可惜道破了。”
  竹轩翁疑梦不当泄。乃更名守仁。是日遂能言。且祖父所读书,每每口诵。讶问曰:“儿何以能诵。”
  对曰:“向时虽不言:然闻声已暗记矣。”
  其神契如此。有富室闻龙山公名。迎至家园馆谷。忽一夜有美姬造其馆。华惊避。美姬曰:“勿相讶。我乃主人之妾也。因主人无子,欲借种于郎君耳。”
  公曰:“蒙主人厚意留此。岂可为此不肖之事。”
  姬即于袖中出一扇曰:“此主人之命也。郎君但看扇头字当知之。”
  公视扇面,果主人亲笔。书五字曰:“欲借人间种。”
  公援笔添五字于后曰:“恐惊天上神。”
  厉色拒之。姬娘怅怅而去。公既中乡榜。明年会试。前富室主人延一高真设醮祈嗣。高真伏坛遂睡去。久而不起既醒。主人问其故。高真曰:“适梦捧章至三天门,遭天上迎状元榜。久乃得达。故迟迟耳。”
  主人问状元为谁。高真曰:“不知姓名。但马前有旗二面。旗上书一联云,欲借人间种。恐惊天上神。”
  主人默默大骇。时成化十七年辛丑之春也。未几会试报至,公果状元及第。阳明先生时年十岁矣。
  次年壬寅,公在京师,迎养其父竹轩翁。翁因擕先生同往。过金山寺,竹轩公与客酣饮,拟作诗未成。先生在旁索笔。竹轩翁曰:“孺子亦能赋耶。”
  先生即书四句云: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坐客惊异,咸为起敬。少顷游蔽月山房。竹轩公曰:“孺子还能作一诗否。”
  先生应声吟曰: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坐客谓竹轩翁曰:“令孙声口,俱不落凡。想他日定当以文章名天下。”
  先生曰:“文章小事,何足成名。”
  众益异之。
  十二岁在京师就塾师。不肯专心诵读。每潜出与群儿戏。制大小旗帜,付群儿持立四面,自己为大将,居中调度。左旋右转,略如战阵之势。龙山公出见之怒曰:“吾家世以读书显。安用是为。”
  先生曰:“读书有何用处。”
  龙山公曰:“读书则为大官。如汝父中状元,皆读书力也。”
  先生曰:“父中状元,子孙世代还是状元否。”
  龙山公曰:“止我一世耳。汝若要中状元,还是去勤读。”
  先生笑曰:“只一代虽状元,不为希罕。”
  父益怒朴责之。先生又尝问塾师曰:“天下何事为第一等人。”
  塾师曰:“嵬科高第,显亲扬名如尊公,乃第一等人也。”
  先生吟曰:嵬科高第时时有岂是人间第一流塾师曰:“据孺子之见,以何事为第一。”
  先生曰:“惟为圣贤方是第一。”
  龙山公闻之笑曰:“孺子之志何其奢也。”
  先生一日出游市上,见卖雀儿者,欲得之。卖雀者不肯与。先生与之争。有相士号麻衣神相,见先生惊曰:“此子他日大贵。当建非常功名。”
  乃自出钱,买省以赠先生。因以手抚其面曰:“孺子记吾言:须拂领,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毫,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又嘱曰:“孺子当读书自爱。吾所言将来以有应验。”
  言讫遂去。先生感其言:自此潜心诵读,学问日进。
  十三岁母夫人郑氏卒。先生居丧哭泣甚哀。父有所宠小夫人,待先生不以礼。先生游于街市,见有缚鸮鸟一只求售者。先生出钱买之,复怀银五钱赠一巫妪,授以口语,“见庶母如此恁般。”
  先生归,将鸮鸟潜匿于庶母床被中。母发被,鸮冲出绕屋而飞,口作怪声。小夫人大惧,开窗逐之。良久方去。俗忌野鸟入室。况鸮乃恶声之鸟,见者以为不祥,又伏于被中。曲房深户重帷锦衾,何自而入。岂不是大怪极异之事。先生闻房中惊诧之声,佯为不知,入问其故。小夫人述言有此怪异。先生曰:“何不召巫者询之。”
  小夫人使人召巫妪。巫妪入门便言:“家有怪气。”
  既见小夫人,又言:“夫人气色不佳。当有大灾晦至矣。”
  小夫人告以发被得鸮鸟之异。巫妪曰:“老妇当问诸家神。”
  即具香烛,命小夫人下拜。索钱楮焚讫。妪即谬托郑夫人附体,言曰:“汝待我儿无礼。吾诉于天曹,将取汝命。适怪鸟即我所化也。”
  小夫人信以为真,跪拜无数。伏罪悔过言:“此后再不敢。”
  良久,媪苏曰:“适见先夫人。意色甚怒,将托怪鸟啄尔生魂。幸夫人许以改过,方才升屋檐而去。”
  小夫人自此待先生加意有礼。先生尚童年,其权术已不测如此矣。
  先生十四岁,习学弓马,畱心兵法,多读韬钤之书。尝曰:“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十五岁,从父执游居庸三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一日梦谒伏波将军庙,赋诗曰:
  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
  其时地方水旱,盗贼乘机作乱。畿内有石英王勇,陜西有石和尚刘千斤。屡屡攻破城池,劫掠府库。官军不能收捕。先生言于龙山公,“欲以诸生上书请效终军故事,愿得壮卒万人,削平草寇,以靖海内。”
  龙山公曰:“汝病狂耶。书生妄言取死耳。”
  先生乃不敢言。于是益专心于学问。
  弘治元年,先生十七岁,归余姚,遂往江西就亲,所娶诸氏夫人,乃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公之女也。既成婚。官署中一日信步出行,至许旌阳铁柱宫,于殿侧遇一道者。庞眉皓首,盘膝静坐。先生叩曰:“道者何处人。”
  道者对曰:“蜀人也。因访道侣至此。”
  先生问其寿几何。对曰:“九十六岁矣。”
  问其姓。对曰:“自幼出外,不知姓名。人见我时时静坐,呼我曰无为道者。”
  先生见其精神健旺声如洪钟,疑是得道之人。因叩以养生之术。道者曰:“养生之诀,无过一静。老子清净,庄生逍遥。惟清净而后能逍遥也。”
  因教先生以导引之法。先生恍然有悟。乃与道者闭目对坐。如一对槁木。不知日之已暮。并寝食俱忘之矣。诸夫人不见先生归署。言于参议公,使衙役遍索不得。至次日天明,始遇之于铁柱宫中。隔夜坐处尚未移动也。衙役以参议命促归。先生呼道者与别。道者曰:“珍重珍重,二十年后,当再见于海上也。”
  先生回署。署中蓄纸最富。先生日取学书。纸为之空。书法大进。先生自言吾始学书。对摸古帖,止得字形。其后不轻落纸。凝思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明道程先生有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是此学。”
  夫既不要字好,所学何事。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闻者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