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偶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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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三)

  其年丁卯乃是乡试之年,先生之弟守文在省应试。仆人往报守文。守文言于官,命公差押本寺僧四出寻访。恰遇沈,殷二人亦来寻守文报信。守文接了绝命词及二诗,认得果其兄亲笔,痛哭了一塲。未几又有人拾得江边二履报官。官以履付守文。众人轰传以为先生真溺死矣。守文送信家中。合家惊惨自不必说。龙山公遣人到江边遗履之处,命渔舟捞尸。数日无所得。门人闻者无不悼惜。惟徐爱言:“先生必不死。”
  曰:“天生阳明,倡千古之绝学。岂如是而已耶。”
  却说先生果然不曾投水。他算定江滩是个绝地没处走脱。二较必然放心。他有酒之人,怎走得这软滩。以此独步下来,脱下双履,畱做证见,又将纱巾抛弃水面,却取石块向江心拗去。黄昏之后,远观不甚分明。但闻扑通声响,不知真假。便认做了事。不但二较不知,连沉玉,殷计,亦不知其未死也。先生却沿江滩而去,度其已远,藏身于岸坎之下。次日趁个小船。船子怜其无履,以草履赠之。七日之后,已达江西广信府。行至铅山县。其夜复搭一船。一日夜到一个去处。登岸问之,乃是福建北界矣。舟行之速,疑亦非人力所及。巡海兵船见先生状貌不似商贾,疑而拘之。先生曰:“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贬为贵州龙塲驿驿丞。自念罪重。欲自引决,投身于钱塘江中,遇一异物。鱼头人身,自称巡江使者,言奉龙王之命前来相迎。我随至龙宫。龙王降阶迎接。言我异日前程尚远,命不当死,以酒食相待。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仓卒之中附一舟至此。送我登岸,舟亦不见矣。不知此处离钱塘有多少程途。我自江中至此。才一日夜耳。”
  兵士异其言:亦以酒食款之,即驰一人往报有司。
  先生恐事涉官府,不能脱身,捉空潜遁,从山径无人之处,狂奔三十余里,至一古寺。天已昏黑,乃叩寺投宿。寺僧设有禁约,不畱夜客歇宿。寺傍有野庙久废。虎穴其中。行客不知,误宿此庙,遭虎所啖。次早寺僧取其行囊,自利以为常事。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庙之中。饥疲已甚。于神案下熟寝。夜半群虎绕庙环行,大吼。无敢入者。天明寂然。寺僧闻虎声,以为夜来借宿之客,已厌虎腹。相与入庙,欲简其囊。先生梦尚未醒。僧疑为死人,以杖微击其足。先生蹷然而起。僧大惊曰:“公非常人也。不然岂有入虎穴而不伤者乎。”
  先生茫然不知。问:“虎穴安在。”
  僧答曰:“即此神座下是矣。”
  僧心中惊异,反邀先生过寺朝餐。餐毕,先生偶至殿后。先有一老道者打坐。见先生来即起相讶曰:“贵人还识无为道者否。”
  先生视之,乃铁柱宫所见之道者,容貌俨然如昨。不差毫发。道者曰:“前约二十年后相见于海上。不欺公也。”
  先生甚喜。如他乡遇故知矣。因与对坐,问曰:“我今与逆瑾为难,幸脱余生。将隐姓潜名,为避世之计。不知何处可以相容。望乞指教。”
  道者曰:“汝不有亲在乎。万一有人言汝不死,逆瑾怒逮尔父。诬以北走胡,南走越。何以自明。汝进退两无据矣。”
  因出一书示先生。乃预写就者。
  诗曰:
  二十年前已识君,今来消息我先闻。
  君将性命轻毫发,谁把纲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夸令德,皇天终不丧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好拂青萍建大勋。
  先生服其言:且感其意。乃决意赴谪。索笔题一绝于殿壁。
  诗曰: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先生辞道者欲行。道者曰:“吾知汝行资困矣。”
  乃于囊中出银一锭为赠。先生得此盘缠,乃从间道游武夷山,出铅山,过上饶,复晤娄一斋。一斋大惊曰:“先闻汝溺于江。后又傅有神人相救。正未知虚实。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
  先生曰:“某幸而不死。将往谪所。但恨未及一见老父之面。恐彼忧疑成病。以此介介耳。”
  娄公曰:“逆瑾迁怒于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此去归途便道可一见也。”
  先生大喜。娄公畱先生一宿,助以路费数金。先生迳往南京,省觐龙山公。父子相见出自意外。如枯木再花。不胜之喜,居数日不敢久畱。即辞往贵州,赴龙塲驿驿丞之任。擕有仆从三人。始成行李模样。
  龙场地在贵州之西北。宣慰司所属。万山丛棘中,蛇虺成堆,魍魉昼见,瘴疠蛊毒,苦不可言。夷人语言:又皆鴂舌难辩。居无宫室,惟累土为窟,寝息其中而巳。夷俗尊事蛊神,有土中人至,往往杀之以祀神,谓之祈福。先生初至。夷人欲谋杀先生,卜之于神不吉。夜梦神人告曰:“此中土圣贤也。汝辈当小心敬事听其教训。”
  一夕而同梦者数人。明旦转相告语。于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语者,夷人央之通语于先生,日贡食物。亲近欢爱如骨肉。先生乃教之范木为墼(音激),架木为梁,刈草为盖,建立屋宇。人皆效之。于是一方有栖息之所。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湿,别为之伐木构室,宽大其制。于是有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统名曰龙冈书院。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先生日夕吟讽其中,渐与夷语相习。乃教之以礼义孝悌,亦多有他处夷人特来听讲。先生息心开导略无倦怠之色。
  久之得家信言逆瑾闻先生不死,且闻父子相会于南都,益大恚忌,矫旨勒龙山公致仕还乡。先生曰:“瑾怒尚未解也。得失荣辱,皆可付于度外。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脱。”
  乃于居后凿石为椁,昼夜端坐其中。胸中洒然,若将终身夷狄患难俱忘之矣。仆人不堪其忧,每每患病。先生辄宽解之,又或歌诗制曲,相与谐笑,以适其意。因思设使古圣人当此,必有进于此者。吾今终未能免排遣二字,吾于格致工夫未到也。忽一夕梦谒孟夫子。孟夫子下阶迎之。先生鞠躬请教。孟夫子为讲良知一章。千言万语指证亲切,梦中不觉叫呼。仆从伴睡者俱惊醒。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叹曰:“圣贤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谓格物,格此者也。所谓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甚么。不勉而中,中甚么。总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为良知。所以得不繇思,中不繇勉。若舍本性自然之知,而纷逐于闻见,纵然想得着,做得来,亦如取水于支流,终未达于江海。不过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试之变化,终有窒碍。不繇我做主。必如孔子从心不踰矩,方是良知满用。故曰:无入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穷通荣辱死生之见,得以参其间哉。”
  于是嘿记五经,以自证其旨,无不吻合。因着五经臆说。水西安宣慰,闻先生之名,遣使馈米肉。又馈鞍马金帛。先生俱辞不受。夷人传说,益加敬礼。时正德三年,先生三十七岁事也。
  明年癸巳,贵州提学副使席书号元山,亦究心于理学。素重先生之名,特遣人迎先生入于省城。叩以致知力行,是一层工夫,还是两层工夫。先生曰:“知行本自合一,不可分为两事。就如称其人知孝知弟,必是已行过孝弟之事,方许能知。又如知痛,必然已自痛了,知寒必然已自寒了。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古人只为世人贸贸然胡乱行去,所以先说个知。不是画知行为二也。若不能行,仍是不知。”
  席公大服,乃建立贵阳书院,身率合省诸生以师礼事之,有暇即来听讲。先生乃大畅良知之说。
  正德五年,安化王置鐇反,以诛刘瑾为名。朝廷遣都御史杨一清,太监张永率师讨之。未至而置鐇已为指挥使仇针用谋擒缚。一清因献俘,阴劝张永以瑾恶密奏。永从之。武宗皇帝听张永之言:族瑾家,并诛其党张文冕等。凡因瑾得官者尽皆罢斥,召复直諌诸臣。先生得升庐陵县知县。临行之际,缙绅士民送者数千人俱依依不舍。过常德辰州,一路讲学从游者甚众。有睡起写怀诗为证:
  红日熙熙春睡醒,江震飞尽楚山青。
  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
  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
  未须更觅羲皇事,一曲沧浪击壤听。
  先生时年三十九岁。既至庐陵,为政不事刑威。惟以开导人心为本,慎选里正三老坐申明亭,凡来讼者使之委曲劝谕。百姓有盛气而来,涕位而归者。繇是囹圄日清风俗大变。城中失火。先生公服下拜。天为之反风。乃令城市各辟火巷。火患永绝。
  是冬入觐馆于大兴隆寺,与湛甘泉,储柴墟(讳巏)等,讲致良知之旨。进士黄宗贤等,闻其说而叹服,遂执贽称门生听讲。十二月,升南京刑部主事。湛甘泉恐废讲聚,言于冢宰杨一清。明年正月即调北京吏部验封司主事。时有吏部郎中方叔贤讳献夫位在先生之上。闻先生论学有契,遂下拜,事以师礼。先生赠以诗云:
  休论寂寂与惺惺,不妄繇来即性情。
  却笑殷勤诸老子,翻从知见觅虚灵。
  是年十月。升文选司员外。明年三月升考功司郎中。弟子益进。如穆孔晖,冀元亨,顾应祥,郑一初,王道,梁谷,万潮,陈鼎,魏廷霖,萧鸣凤,林达,黄绾,应良。皆一时之表表者,余人不可尽述。徐爱等亦至京师,一同受业。先生尝言:“格物是诚意的工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穷理是尽性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
  诸如此类,乍闻之,亦自骇然。其后思之既久,转觉亲切不可移动。十二月升南京太仆寺少卿。驻札滁州,专督马政。便道归省。未几至滁州。门人从者颇众。地僻官间。日与门人游遨琅琊(山在州城)瀼泉(即六一泉)之间。月夕则环龙潭(在龙蟠山)而坐者数百人。歌声振谷。诸生随地请益。先生就眼前点化。各有所得。于是从游益盛。
  正德九年四月,升南京鸿胪寺卿。滁阳诸友送至江浦。不忍言别。遂各赁居,候先生渡江。先生以诗促之使归。诗曰: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复来滁州。相思若潮水,来往何时休。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掘地见泉水随处无不得。何必驱驰为,千里道远相即。君不见尧羹与舜墙。又不见孔与跖,对面不相识,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门转盻成路人。
  五月至南京。徐爱等相从。又有黄宗明,薛侃,陆澄,季本,萧惠,饶文璧,朱虎等二十余人,一同受业。正德十年。先生念祖母岑太夫人年九十有六,思一修觐,乃上疏请告,不允。时汀漳各郡皆有巨寇。兵部尚书王琼特举先生之才,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等处。先生因得归省岑太夫人及龙山公。
  正德十二年正月,赴任南赣。道经吉安府万安县。适遇流贼数百,肆劫商舟。舟人惊惧,欲回舟避之,不敢复进。先生不许。乃集数十舟,联络为阵势。扬旗呜鼓,若将进战者。贼见军门旗号,知是抚院,大惊,皆罗拜于岸上,号呼曰:“某等饥荒流民,求爷赈济活命。”
  先生命将船从容泊岸,使中军官传令谕之曰:“巡抚老爷知汝等迫于饥寒。一到赣后,即差官抚挿。宜散归候赈。若更聚劫乡村,王法不宥。”
  贼俱解散。既抵赣。即行牌所属,分别赈济,招抚流民。置二匣于台前,榜曰:
  “求通民情,愿闻己过。”
  因漳贼詹师富,温火烧等连年寇盗,其势方炽,移文湖广,福建,广东三省,克期进剿。赣民多受贼贿为之耳目。官府举动,贼已先觉。先生访知军门有一老隶奸狡尤甚,忽召入卧室,谓之曰:“有人告尔通贼。罪在必死。若能改过,悉列通贼诸奸民告我,我当赦汝之命。”
  老隶叩头悉吐其实。备开奸民姓名。先生俱密拿正法。又严行十家牌法。其法十家共一牌,开列各户籍贯姓名年貌行业日轮一家,沿门诘察,遇面生可疑之人,即时报官,如或隐匿,十家连坐。所属地方,一体遵行。又以向来远调狼达上军,动经岁年,糜费钜万,骄横难制,有损无益。乃使各省兵备官,令府州县挑选本地真正骁勇。每县多者十人,少者七八人。大约江西,福建二省,各以五六百名为率,广东,湖广二省,以四五百名为率,其间有魁杰出群通晓韬略者署为将领。所募骁勇,随各兵备官屯劄训练,无事拨守城隘。有事应变出奇。
  到任十余日,调度略毕。即议进兵。兵次长富村,遇贼大战。斩获颇多。贼奔至象湖山拒守。我兵追至地名莲花石,与贼对垒。会指挥覃桓率广东兵到,与贼战,小胜遂进前合围。贼见势急,溃围而出。覃桓马蹶,为贼所杀。县丞纪用亦同时被害。诸将气沮,谓:“贼未可平,请调狼兵侯秋再举。”
  先生阳听其说,进屯汀州府上杭县,宣言大犒三军,暂且退师蓄锐,俟狼兵齐集征进。密遣义官曾崇秀觇贼虚实。回言贼还据象湖只等官军一退,复出劫掠。先生乃责各军以失律之罪,使尽力自效。分兵为二路。俱于二月廿九日晦日,出其不意,衔枚并进,直捣象湖夺其隘口。众贼失险,复据上层。峻壁四面,滚木礧石,以死拒战。先生亲督兵士奋勇攻之。自辰至午,呼声震地。三省奇兵从间道攀崖附木,四面蚁集。贼惊溃奔走。官军乘胜追剿,贼兵大败。先生乃分遣福建佥事胡琏,参政陈策副使唐泽等,率本省兵攻长富村,广东佥事顾应祥,都指挥杨懋等,率本省兵攻水竹大重坑。先生自提江西兵,往来接应。不一月,福建兵攻破长富村巢穴三十余处,广东兵攻破水竹大重坑巢穴十三处。斩首从贼詹师富,温火烧等七千余名,俘获贼属及辎重无算。漳南数十年之寇至是悉平。以二月出师,四月班师。成功未有如此之速者。
  先生驻军上杭。久旱不雨。师至之日,一雨三日。百姓歌舞于道。先生因名行台之堂曰时雨堂。取王师若时雨之义也。先生谓,“习战之方,莫要于行伍,治众之法,莫先于分数。”
  每每调集各兵,二十五人编为一伍,伍有小甲。五十人为一队,队有总甲。二百人为一哨,置哨长一人,协哨一人。四百人为一营,置营官一人,参谋二人。一千二百人为一阵,阵有偏将。二千四百人为一军,军有副将。偏将无定员,临事而设。小甲选于各伍中,总甲又选于小甲中,哨长选于千百户义官中。副将得以罸偏将,偏将得以罸营官。营官得以罸哨长,哨长得以罸总甲,总甲得以罸小甲,小甲得以伍兵,务使上下相维,如身臂使指。自然举动齐一,治众如寡。编选既定。每伍给一牌,备列同伍姓名。谓之伍符。每队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总甲,一藏本院。谓之队符。每哨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哨长,一藏本院。谓之哨符。每营各置两牌,编立字号,一付营官,一藏本院。谓之营符。凡遇征调发符比号而行,以防奸伪。又疏请申明赏罸。兵士临阵退缩者,领兵官即军前斩首。领兵官不用命者,总兵官即军前斩首。其有擒斩功次,不论尊卑,一体升赏。生擒贼徒,勘明决不待时。夫盗贼之日滋,繇招抚之太滥。招抚之太滥,繇兵力之不足。兵力之不足,繇赏罸之不行。乞假臣等,以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又议割南靖漳浦之地,建立县治于大洋波,又添立巡简司,协同镇压。兵部王琼以先生之言为然,覆奏俱依拟,赐县名曰清平,改巡抚为提督军务,给旗牌假便宜,仍论平漳寇,功加俸一级。先生益得发舒其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