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偶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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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七)

  时佥事潘鹏自为御史时,先受宁王贿赂。与之交通。至是率先叩头呼万岁。参政王伦,季敩(敩为南安知府从先生平贼有功升参政)惧祸,亦相继拜伏。布政使梁宸按察使杨璋,副使唐锦都指挥马骥,各各以目相视不敢出声。濠大喝曰:“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四人不觉屈膝。镇守太监王宏,巡按御史王金,奉差主事马思聪,金山,布政使胡濂,参政程杲,刘斐,参议许效廉,黄宏,佥事赖凤,佥书郏文(以指挥从先生征贼有功升今任)都指挥许清,白昂,初皆不屈。濠令系狱三日,俟其改口愿附。方释之。惟马思聪与黄宏终不肯服。不食而死。真忠臣也。濠即日伪置官属,以吉曁,涂钦,万锐等为御前太监,尊李士实为太师,刘养正为国师,刘吉为监军都御史,参政王纶授兵部尚书。季敩等各加伪职,大盗闵廿四,吴十三,凌十一等,俱授都指挥等官。南昌知府郑瓛,知县陈大道,俱愿降。复职管事如故。其时有瑞州知府姓王名以方,湖广黔阳人,素知宸濠必叛,练卒葺城,为守御计。宸濠慕其才能。屡次遣人送礼,欲招致之。以方拒而不受。至是适有公事到于省城,逆党檎送宁府。宸濠命降,以方不从。系之于狱。宸濠又传檄远近,革去正德年号。拟改顺德二字。只待南京正位,即便改元。又造伪檄,指斥乘舆极其丑诋。时濠畜养死士二万,招诱四方盗贼渠魁四万余,又分遣心腹娄伯将王春等,肆出收兵。合护卫党与并胁从之人。共六七万余人。军势甚盛。又用江西布政司印信公文,差人遍行天下布政司,告谕亲王三司等官举兵之意,一面修理战具。此一塲,闹动了江西省城百姓。后人有诗叹云:
  宁藩妄想动兵戎。枉使机关指日穷。
  可叹古今兴废迹。鄱阳湖水血流红。
  是时福州三卫军人进贵等,聚众鼓噪。朝廷命阳明先生往勘。先生以六月初九日启行。亦要赶十三日,与宁王拜寿,此乃常规。临发时,参随官龙光等,取敕印作一扛,畱于后堂。轿出仓卒封门,忘其所以。行至吉安,先生登岸取敕印,方省不曾带来。乃发中军官,转回赣州取扛。以此沿途迟畱。待扛至方行。六月十四日午后,刚刚行至礼城。此正孙都堂,许副使遇害之日也。若非忘记敕印,迟此数日,亦在入谢班中同与孙,许之难矣。岂非天乎。
  正是万般皆是命,果然半点不由人。
  却说礼城县,离省城仅一百二十里,宁王杀害守臣不过半日,便有报到礼城了。知县顾佖谒见先生,将省中之事禀知,兼述所传闻之语。“宁府已发兵千余,邀取王都堂,未知果否。”
  先生分付顾佖,“你自去保守地方,那宁王反情,京师久已知道,不日大兵将至。可安慰百姓。不必忧虑,本院亦即日起兵来矣。”
  顾佖辞去。先生急召龙光问曰:“闻顾知县语否。”
  光对曰:“未闻。”
  先生曰:“宁王反矣。”
  龙光惊得目睁口呆。先生曰:“事已至此。惟走为上策。自此西可入瑞州,到彼传檄起兵讨贼。别无他策。”
  分付管船的快快转船,连夜行去。艄子听说反了宁王,心胆俱裂,意不愿行。来禀道,“来时顺风顺水,今转去是上水。又是大南风甚逆。难以移动。便要行,且待来早看风色如何。”
  先生命取辨香,亲至船头,焚香望北再拜曰:“皇天若哀悯生灵,许王守仁匡扶社稷,愿即反风。若天心助逆,生民合遭涂炭。守仁愿先溺水中,不望余生矣。”
  言与泪下,从者俱感动。祝罢南风渐息,须臾艢竿上小旗飘扬,已转北风。艄子又推天晚不行。先生大怒,拔剑欲斩之。众参随跪劝。乃割其一耳。于是张帆而上。行不止二十里。日已西沈。先生见船大行迟,使参随潜觅渔舟。先生微服过舟,惟龙光,雷济相从,止带敕印随身。其衣冠仪仗并畱大船,分付参随萧禹在内,随后而至。渔舟惯在波浪出入,拽起蓬来,梭子般去了。
  却说宸濠打听南赣军门起马牌,是六月初六日发的,旧规三日前发牌。算定初九日准行。如何还不见到。难道迳偷过了,或者半途晓得风声,走转去了。也不可知。此人是经济之才,若得他相助,大事可就。遂分付内官喻才,以划船数十只追之。行至地名黄五脑(属礼城县),已及大船,拿住萧禹。禹曰:“王都爷已去久矣。拿我何益。”
  喻才乃取其衣冠,回复宁王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先生乘渔舟,迳至临江。有司惧不知。先生使龙光登崖,索取轿伞。临江知府戴德孺急来迎接款畱先生,入城调度。先生曰:“临江大江之滨,与省城相近,且居道路之冲,不可居也。”
  德孺日,“闻宁王兵势甚盛,何以御之。”
  先生曰:“濠出上策,乘其方锐之气,出其不意直趋京师,则宗社危矣。若出中策,则迳攻南京,大江南北亦被其害。但据江西省城,则勤王之师四集,鱼游釜中,不死何为。此下策矣。”
  德孺曰:“以老大人明见度之当出何策。”
  先生曰:“宁王未经战阵中情必怯。若伪为兵部恣文发兵攻南昌彼必居守,不敢远出。旬日之间王师四集,破之必矣。”
  德孺请先生更船,先生辞之。只取黄伞以行。
  至新淦,于船中张伞。知县李美有将才。素练士卒有精兵千余。至是来迎先生固请登城。先生曰:“汝意甚善。然弹丸之地,不堪用武。”
  李美具站船。始更舟,先后共行四昼夜,方至吉安。知府伍文定闻先生至大喜急来谒见。先生欲暂回南赣征兵。伍文定曰:“本府兵粮俱已勉力措置。亦须老大人发号施令。不必又回。稽误时日。”
  先生乃驻札吉安,上疏告宁府之变,请命将出师以解东西倒悬之苦。并请畱两广差满御史谢源,任希儒,军前纪功,一面请致仕。卿官王懋中等,与知府伍文定,及门人卿官邹守益等,一同商议,遵便宜之制,传檄四方,暴濠之罪状,征各郡兵勤王。又遣龙光于安福,取刘养正家小,至吉安城中,厚其供给,遗书养正,以疑宁贼之心。
  寻访着李士实家属,谬托腹心,语之曰:“吾只应敕旨聚兵为名而已。宁王事成败未卜。吾安得遽与为敌乎。”
  又令参随雷济,假作南赣打来报单。内开报兵部准令,许泰郤永分领边军四万从凤阳,刘晖桂勇分领京边官军四万从徐淮,水陆并进,王守仁领兵二万,杨旦等领兵八万,陈金等领兵六万,分道夹攻南昌。原奉机密敕旨,各军缓缓而行,只等宸濠出城,前后遮击,务在必获。又伪作两广机密火牌,内云,都御史颜咨奉兵部咨,率领狼达官兵四十八万,前往江西公干。先生又自作文书各处投递,说,各路军马俱于南昌取齐。本省各府县速调集军马,刻期接应。又于礼城县张疑兵,作为接济官兵之状。又取新洤优人十余名,各将约会公文一角,并抄报,卑火牌缝于衣袂之中,厚赐路费,纵之南行,被宁府伏路小军所获,解至王府。
  原来李士实,刘养正等,果劝宸濠繇蕲黄,直趋北京。不然亦须先据南京。根本既定,方可号召天下。宸濠初意欲听其谋。因搜优人身伴见了督府公文。以为王师大集,旦暮且至。遂不敢出城。但多备滚水磊石,为守城之计。李士实复言于宸濠曰:“朝廷方遣驸马。安得遽发边兵。此必守仁缓兵之计也。王负反叛之名,不务风驰雷击,而困守一隅,徐待四方兵集,必无幸矣。宜分兵一支,打九江府。若得此郡,内有二卫军足可调用,再分兵一支,打南康府,殿下亲率大军直趋南京,先即大位,天下之贪富贵者,翕然来归。大业指日可定也。”
  宸濠意尚犹豫。一面打探官军消息,一面先遣闵廿四,吴十三等,各帅万人,夺官民船装载,顺流去打南康。知府陈霖遁走,城遂陷。进攻九江府。知府汪颖,知县何士凤,及兵备副使曹雷亦遁。九江百姓开门以纳贼兵。闵廿四,吴十三分兵屯守,飞报捷音。宸濠大喜曰:“出兵才数日,连得二郡,又添许多钱粮军马。吾事必成矣。”
  遂遣贼将徐九宁守九江,陈贤守南康,俱冒伪太守之号。闵廿四,吴十三撤回,随大军征进。因遣使四出,招谕府属各县,降者复官如故。恰好打探官军一的回报道:“火牌报单,都是军门假造出来的,各路军马并无消息,王都堂安坐吉安府中。闻说已发牌属郡,约会军马,尚未见到。”
  宸濠谓投降参政季敩曰:“汝曾与王守仁同在军中。能为我往吉安,招降守仁,汝功不浅。”
  季敩不敢推托。即同南昌府学教授赵承芳,及旗较等十二人,赍伪檄榜文,来谕吉安府,并说先生归顺宁王。先生先有文移。各路领哨官把守信地,如有宁府人等经过,不拘何人,即行挪送军门勘究。敩等行至墨潭地方,被领哨官阻住。季敩喝曰:“我乃本省参政,汝何人,敢来拦截。”
  领哨官曰:“到此何事。”
  季敩曰:“有宁府檄文在此。”
  旗较将檄文牌面,与领哨官观看。领哨官遂将旗较拿住。季敩慌忙回船逃去。领哨官晓得参政是个大官,不敢轻动。止将旗较五名,连檄榜,解至军门来。先生问,“季敩何在。”
  领哨官曰:“已逃矣。”
  先生叹曰:“忠臣孝子与叛臣贼子,只在一念之间。季敩向日立功讨贼。便是忠臣。今日奉贼驱使。便是叛臣。为舜为跖,毫厘千里,岂不可惜。”
  先生欲将旗较斩首,思量恐有用他之处,乃发临江府监候,遂将伪檄具疏驰奏。略曰:
  “陛下在位一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致使宗室谋动干戈。且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言及至此,懔骨寒心。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天下向治。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伏望皇上痛自克责,易辙改弦,罢黜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则太平尚可图。臣不胜幸甚。”
  知府伍文定请先生出兵征进。先生曰:“彼气方锐未可急攻。必示以自守不出之形,诱其离穴。然后尾其后而图之,先复省城以捣其巢。彼闻必回兵来援。我因邀而击之。兵法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也。”
  乃敛兵自守,使人打听南昌消息。
  再说娄伯将回进贤家中募兵。知县刘源清,捕而斩之,尽召城外巨室,入城垒其三门,誓众死守。又贼党有船数只。为首者自称七殿下,往龙津夺运船。驲丞孙天佑禀余干知县马津。津使率兵拒战,射杀数人。七殿下麾舟急退。又贼党袁义官,自上流募兵百余,还过龙津。亦被天佑追杀,焚其船。濠怒将先取进贤,余干然后东下。李士实曰:“若大事既定,彼将焉逃。”
  濠乃止。于是二府之民不尽从贼,皆二县三人之力也。
  再说季敩自墨潭逃回,未见宁王,述旗较被擒之事。宸濠大怒,乃问王守仁出兵消息。季敩惧罪乃答曰:“王守仁只可自守。安敢与殿下作敌。”
  濠信之。以王师未集,乃伏兵万余,命宜春王栱樤,同其子三哥。四哥,与伪大监万锐等分付,坚守省城,多设灰瓶火炮滚粪石弩之类,又伏兵一枝于城外,以防突城。自与娄妃及世子大哥,宗室栱栟,刘养正,李士实,杨璋,潘鹏等,择七月初二日,发兵东下,伪封宗弟宸澅,为九江王,使率百舟前导。
  是早宸濠入宫,请娄妃登舟。娄妃尚未知其意。问曰:“殿下邀妾何往。”
  宸濠曰:“近日太后娘娘有旨,许各亲王,往南京,祭祖。我同汝一往,不久便回。”
  娄妃半信半疑,只得随行。
  濠登舟之时,设坛祭江,命斩端州知府王以方,以之代牲。方奠牲之时,几案忽折,以方头足自跳跃覆地。宸濠命弃之于江。舟始发,天忽变。云气如墨,疾风暴雨,雷电大作。前舟宸澅,被霆震而死,濠意不乐。李士实曰:“事已至此。殿下能住手否。天道难测。不足虑也。”
  濠索酒痛饮。即醉卧于椅上,梦见揽镜,其头尽白如霜。猛然惊醒。唤术士徐卿问之。卿叩首称贺曰:“殿下贵为亲王。而梦头白,乃皇字也。此行取大位必矣。”
  时兵众有六七万人,号为十万,尽夺官民船只装载。旌旗蔽江而下,相连六十余里,有诗为证:
  杀气凄凄红日蔽,金鼓齐鸣震天地。
  艨艟压浪鬼神惊,旌旆凌空彪虎聚。
  流言管蔡似波翻,争锋楚汉如儿戏。
  难将人力胜天心,一朝扫尽英雄气。
  贼兵一路攻掠沿江各县,将及安庆。知降佥事潘鹏安庆人。先遣鹏持伪檄往安庆谕降。太守张文锦,召都指挥杨锐,问计。锐曰:“王都堂前有牌面来。分付紧守信地。大兵不日且至。今潘鹏来谕降,当力拒之。”
  杨锐登城楼,谓潘鹏曰:“佥事乃国家宪臣。奈何为反贼奴隶传语。宁王有本事,来打安庆城便了。”
  潘鹏曰:“汝且开城门,放我进来,有话商量。”
  杨锐曰:“要开门,除是逆濠自来。”
  遂弯弓搭箭,欲射潘鹏。潘鹏羞惭满面而退,回报宸濠。宸濠怒曰:“谅一个安庆,有甚难打。”
  李士实諌曰:“殿下速往南都,正位。何愁安庆不下。”
  宸濠嘿然。船过安庆城下,杨锐曰:“若宁王直走南京,便成大势。当以计畱之。”
  乃建旗四隅,大书剿逆贼三字。濠闻而恶之。锐又使军士及百姓环立城头,辱骂宸濠。“反贼,不日天兵到来,全家剿灭。千反贼万反贼”的骂。宸濠在舟中听得外面喧嚷,问其缘故。潘鹏曰:“此即指挥杨锐使军民辱骂殿下。”
  宸濠大怒曰:“我且攻下安庆,杀了杨锐,然后往南京未迟。”
  乃掠其西郭,遂围正观集贤二门。濠乘黄舰,泊黄石矶,亲自督战。安庆城池坚固,又兼张文锦和杨锐料理已久,多积炮石及守城之器。军卫卒不满百人,乘城者皆民兵。阖户调发。老弱妇女,亦令馈饷。登城者必带石块一二,石积如山。又暑渴置釜于城上,煮茶以饮之,贼攻城辄投石击之,或沃以沸汤,贼不敢近。贼拥云楼瞯城中将乘城。城中造飞楼数十,从高射贼,贼多死。夜复募死士缒城,焚其楼。贼又置云梯数十,广二丈高于城外,蔽以板,前后有门,中伏兵。城上束藁沃膏,燃其端俟梯至,投其中燥木着火即燎,贼多焚死。锐又射书贼营,谕令解散。贼兵转相传语,多有逃去者。锐又募死士,夜劫其营,贼众大扰。至晓始定。濠问篙工曰:“此地何名。”
  对曰:“黄石矶也。”
  黄石矶音声与王失机相近。濠恶其言:拔劔斩之,谓其党曰:“一个安庆,且不能克,安望金陵哉。”
  于是亲自运土填堑。期在必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