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禅阅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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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兰花片

周瘦鹃
  曼殊之画
  曼殊上人工诗,能小说,而尤长于画。李印泉蔡哲夫二子,尝以玻璃版影印其遗作二十二帧,古色古香,弸彪于手眼间,正不让古名家专美于前也。吾友寄尘曾得一帙,昨承见示,喜跃万状。卷首有石禅老人题诗云:“狂僧已怛化,留迹动凄恻。破碎写江山,是泪还是墨?”
  又章太炎氏弁言支:“亡友苏元瑛子谷,盖老氏所谓婴儿者也。父广州产,商于日本,娶日本女而得子谷。广中重宗法,族人以子谷异类,群摈斥之。父分赀与其母,令子谷出就外传,习英吉利语。数岁,父死,母归日本。子谷贫困为沙门,号曰曼殊,不能作佛事,复还俗,稍与士大夫游,犹时时着沙门衣。
  子谷善艺事,尤工缋画,而不解人事,至不辨稻麦期候。饭辄四五盂,亦不知为稻也。数以贫困,从人乞贷,得银数版即治食,食已银亦尽,尝在日本,一日饮冰五六斤,比晚不能动,人以为死,视之犹有气。明日复饮冰如故。子谷少时,父为聘女,及壮贫甚,衣裳物色在僧俗间,所聘女亦与绝。欲更娶,人无与者,乃入倡家哭之,倡家骇走,始去。美利坚有肥女重四百斤,胫大如汲水瓮。子谷视之,问:‘求耦耶?安得肥重与君等者?’女曰:‘吾故欲瘦人。’子谷曰:‘吾体瘦,为君耦何如?’其行事多如此。然性恺直,见人诈伪败行者,常瞋目詈之,人以其狂戆,亦不恨。子谷既死,遗画十数幅,友人李根源印泉,蔡守哲夫为印传之。”
  读斯文,亦可以见曼殊之为人矣。
  曼殊所辑汉英对照诗集曰《文学因缘》,其端有小画八帧,亦以玻璃版印,绝精妙,多见于画集中。题语颇名隽,亟录之,其一云:“昔人出山海关,有‘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那得不回头’句,然稍陷柔弱。嗣同仁者潼关诗云,‘终古高云簇此城,秋风吹散马蹄声。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余常诵之。今奉慈母移居村舍,残冬短晷,朔风号林。吾姊榎本荣子属画,泚笔成此。”
  其二支:“癸卯参拜衡山,登祝融峰,俯视湘流明灭。昔黄龙大师登峨嵋绝顶,仰天长叹曰,‘身到此间,无可言说,惟有放声痛哭,足以酬之耳’。今衲亦作如是观。入夜宿雨华庵,老僧索画,忽忆天然和尚诗云,‘怅望湖州未敢归,故园杨柳欲依依。忍看国破先离俗,但道亲存便返扉。万里飘蓬双布履,十年回首一僧衣。悲欢话尽寒山在,残雪孤峰望晚晖。’即写此赠之。”
  其三云:“甲辰由泰国之斯里兰卡,见崦嵫落日。因忆法显玄奘诸公,跋涉艰险,以临斯土,而游迹所经,都成往迹。余以絷身情网,殊悔蹉跎。今将西入印度,佩珊与余最亲爱者也,属余作图,适刘三赠余诗云,‘早岁躭禅见性真,江山故宅独怆神。担经忽作图南计,白马投荒第二人。’因画此留别。呜呼,异日同赴灵山会耳!”
  其四云:“晦闻居士客余于藏书楼,寒风萧瑟,落叶打肩。居士命画,作此质之,居士得毋有夕阳无限好之感耶?”
  小语精圆,致复可爱,惜不能多得也。
  曼殊有为玉鸾女弟缋扇一诗云:“日暮有隹人,独立潇湘浦。疏柳尽含烟,似怜亡国苦。”
  亦可诵。
  曼殊谐札
  苏曼殊玩世不恭,善为谐语,每吐一言,辄令人破颜。其所为小札,尤突梯滑稽,读之可发一噱者。尝见其与邓孟硕书云:“西园有破梅,烂石,十八世纪木屐,君岂忆念之乎?可怜之广东皮箱,都在沪上拍卖,甚至天方国之马桶,亦被红头阿三拏去。余欲赴大食国一观古迹,君居纽育城作幺生?恐为痴心魔女所惑耳。如是我言。”
  又与柳亚子书云:“轻轻爱出风头,吾恐斯人终为瘦腰饿死。级兰书至,言已由英之美。余劝渠归来乡国,毋为异域之鬼。此处亦有莲子羮,八宝饭,唯往返须数小时,坐汽车又大不上算,打牌九又恐红头阿三来讨厌。级兰书法甚有进步,但字瘦如人耳。轻轻好骂,级兰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像煞有介事。欧洲大乱,吕宋烟饼干都贵,摩尔登糖果自不待言。
  鲍记室妄谈国事,实是南京告化子耳。此处尚未换单衣,苏州天气如何?亦尝至植园西园疏散否?不知所裁。”
  又与郑桐荪柳亚子书云:“上略”小园嘉树列植,足以流盼。时解衣觅虱,放于地上。有侏儒亦于发中出一虱,强谓余过彼。余言,‘余之虱自身上,色白;子之虱自头上,色黑。何强加余以过?’侏儒语塞。然吾是弱国之民,无颜以居,无心以宁。亚子岂知吾愁叹耶?近发明一事,以中华乳腐涂面包,又何让外洋吐司牛油哉?牛乳不可多饮,西人性类牛即此故。(下略)解衣觅虱一节,殊有奇特;而‘吾是弱国之民’数语,则行墨间有泪痕矣。曼殊往岁居海上,颇多趣事。平日酷嗜吕宋烟,恣吸不去口。一日烟绝,而钱囊亦中枵,困甚,卒去其金齿,易资以市烟。病中嬲朋好设宴娼寮,谓已虽不与,亦引以为乐云。
  曼殊别号
  苏曼殊有二别团,一曰沙鸥,一曰昙鸾
  调筝人
  曼殊上人夙耽禅悦,尝手译梵文经卷多种;然连性虽胎,荷丝难杀,蒲团贝叶间,仍不能忏尽红禅也。久寓扶桑,与彼邦名花百助女史善,过从綦密,燕子龛中,时着亭亭倩影焉。往岁尝以一邮片贻天笑前辈,上镌女史调筝小影,神光离合,不可逼视,璧玉琼花,犹不足以方其明冶也,上有诗云:“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间鸣。我已袈裟全泾透,那堪重听割鸡筝?”
  又词云:“楼上玉笙吹彻,白露冷飞琼佩玦。黛浅含颦,香残栖梦,子规啼月。——扬州往事荒凉,有多少愁萦思结。燕语空梁,鸥盟寒渚,画阑飘雪。”
  后附跋云:“余尝作静女调筝图,为题二十八字,并录云林高士柳梢青一阕,以博百助眉史一粲。日来雪深凤急,念诸故人鸾飘凤泊。衲本工愁,云何不感?故重书之,奉寄天笑足下。”
  上人诗稿中尝屡及调筝人,如为调筝人缋像云:“收拾禅心侍镜台,沾泥残絮有沉哀。(尝作风絮美人图寄晦公广州,晦公寄余诗有‘和人风絮有沉哀’句。)湘弦洒遍胭脂泪,香火重生刦后灰。”
  “淡扫蛾眉朝画师,同心华髻结青丝。(汉元帝时有同心髻,顶发相緾,束以绛罗,今日本尚有此风)。一杯颜色和双泪,写就梨花付与谁?”
  又寄调筝人云:“生憎花发柳含烟,东海飘零二十年。忏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
  “禅心一任蛾眉妬,佛说原来怨是亲。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日日思君令人老,孤窗无那正黄昏。”
  又调筝人将行属缋金粉江山图题赠二绝云:“乍听骊歌似有情,危弦远道客魂惊。何心描画闲金粉,枯木寒山满故城。”
  “送君归去海潮生,点染生绡好赠行。五里徘徊仍远别,未应辛苦为调筝。”
  以上诸诗,殆皆为百助女史而作。佛家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者非耶?
  相思带
  英国大诗人拜伦(byron)诗才卓越,年少美丰姿,蛾眉曼之流,咸倾心焉。拜伦骋逐情场,随人袅其情丝。年十四,即赋诗吊情人,哀感顽艳,泪溢行间辰由暹诗集中短诗百余首,亦强半情诗也。一千八百零八年,有女郎某深慕其人,因贻以天鹅绒之束发带一,寄相思而达情悃。三寸罗带,不系云发,盖欲系住诗人心窍耳。拜伦之心,亦遂为罗带所系缚,至于十年之久。所谓‘罗带结同心’者,其即此意欤?时拜伦得带狂喜,如亲香泽,立以诗答之。诗凡五章,情文兼茂,香山曼殊上人尝译之曰:“何以结绸缪?文纰持作绲。曾用系郑发,贵与仙蜕伦。”
  “系着衣里,魂魄还相牵。共命到百岁,殉我归重泉。”
  “朱唇一相就,汋液皆芬香。相就不几时,何如此意长?”
  “以此俟偕老,见当念旧时。挚情如根荄,勾萌无绝期。”
  “发乃如铣,波光映珍髢。螓首一何佼,举世无与易。”
  “锦带约髻,朗若炎精敫。赤道曣无云,光景何鲜晫。”
  美人头上之珍,以诗人心血点染之,益复生色不少,时人因称之为相思带云。
  消寒隽语
  岁暮天寒,满眼绵萧索之象,回想春夏间鸟笑花明,几疑为别一世界矣。曼殊大师尝译英吉利诗人师梨(shelley)诗云:“孤岛栖寒枝,悲鸣为其曹。池水初结冰,冷风何萧萧?荒林无宿叶,瘠无卉苗。万籁尽寥寂,惟闻喧桔。”
  写乡村寒景,历历如缋。师梨与拜拜伦齐名,诗笔清俊,亦少年诗人中之卓卓者。
  亡国之音
  印度诗人,近有台峨尔,名震寰宇辰由暹女子中则有陀露哆者,以诗鸣恒河南北。顾以国运所关,每一着笔,辄恻恻作亡国之音。有乐苑一章,即为祖国告哀而作,盖盛言印度之为黄金乐士,而今乃非自有也。香山曼殊上人尝译之云:“万卉匝唐园,深黝乃如海。嘉实何青青,按部分班采。”
  “郁郁曼林,并闾竦苍柱。木绵扬朱唇,临池歌嗙喻。”
  明月穿疎篁,眉妩无比伦。分光照菡,幻作一瓯银。“佳人观醇醪,令吾精魂夺。伫眙复伫眙,乐都长屑屑。”
  吾友刘半农住岁尝购得陀露哆英译诗集,诗凡百余首,均佳。卷首刊有小偈,仪容黝以黑如墨牡丹,固赫然一印度婆子也,一笑。
  茶话
  曼殊上人文学因缘中有采茶词三十首,不知出何人手。经英国茂叟(mercer)学士译为英诗,名之曰ballad of the tea-picker,兹录其原诗数首云:“侬家家住万山中,村北村南尽茗丛。社后雨前忙不了,朝朝早起课茶工。”
  “空蒙晓色照山矼,雾叶云芽未易降。不识为谁来解渴,教侬辛苦日双双。”
  “一池碧水浸鞭蕖,叶小如钱半未舒。行向矶头清浅处,试看侬貌近何如。”
  “番番辛苦不辞难,鸦髻欹斜玉指寒。惟愿侬家茶色好,寒他雀舌与龙团。”
  “一月何曾一日闲,早时出采暮方还。更深尚在炉前焙,怎不教人损玉颜?”
  “茶品由来苦胜甜,个中滋味两般兼。不知却为谁甜苦,掐破侬家玉指尖。”
  语多衔怨,想见采茶之苦。茶熟香温时读之,将令人不忍一啜矣。英诗迻译甚切合,度彼茂叟学士殆亦博通中国文者,故能臻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