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禁二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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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一日值太后昼寝时,余等忽闻一种可骇之声浪,聆之类爆竹然。此类声音,宫中绝不得有是,以爆竹为宫中禁物也。太后旋以是惊醒。不数秒后,人大乱,东西奔突,一若居屋被焚者。太后旋下令命;太监等无哗。而彼等若不闻知,奔走呼号,状若狂。太后大怒,命余等以黄袋与之。袋系黄布制,内装竹板,形式大小各殊,专以之笞太监、婢女、及老婢者。凡太后所至,袋必随,俾意外事用之。故藏袋处,吾等靡不知也。既从袋中取竹板出,太后命余等持往院中,以笞太监,以女子如宫眷及婢女者,各手一板,以笞耸动之群众,此状诚足娱矣。余自思此事殊足嬉,不禁大笑。回顾诸人亦无不笑者。时太后立廊下监视,但相去甚远,不能明了一切。及闻种种声浪,故知余等之笑,亦必不能尽闻也。时余等颇拟竭力将群众分开,奈以笑之剧也,几天力足以制之矣。乃忽然间,群阉立静,无有语者。盖中有一人,见李莲英及其仆从至其前也,彼等见之,惧甚,直立如土偶。余等亦止其笑,各持一竹板,以趋太后前。盖李亦于是时昼寝,闻喧哗声,特来询究,俾告之太后者。盖一小太监捕得一鸦,鸦为不祥鸟,太监等深恨之。而人又率以鸦名太监,以其令人厌恶也,故恨之尤甚。彼等时以机捕之,恳一大爆竹于其爪上,乃燃爆竹而释鸦焉。鸦既高翔,火药爆裂,此鸟遂于空中炸成片片。彼等为此,似非一次。有告余者谓其恒以此残酷行为事为乐,且恒设宴饮酒以贺。但率于朝堂外为之。讵今日之鸦,乃径向太后宫中飞去,行经广院,火药爆裂,而太后方寝也。时李总管,即以此情毕陈之太后前。太后大怒,命将此阉执之来前,而鞭朴之,总管乃立命卧之地上,两阉立其侧,各执大竹板二,而笞其胫。被刑者绝不敢声息,总管一一数之,数其至百,始命停止,而跪太后前,以俟后命,并嗑响头,求惩其荒疏之罪。太后谓非其咎,且命将犯罪者逐去。时犯者仍卧地上,未敢或动。于是太监二人,各执其足,曳之以去。余等侍于侧,呼息亦不敢稍扬,盖畏太后谓吾等目击行刑,而背议其残酷也。至此种刑事,几日有之,殊不以为意。余初至时,颇怜悯之,及一经寓此,心胸亦为之一变矣。
  余第一次所见之被刑者,婢女也。因渠为太后取靴,误择其非配偶者。太后察出后,乃命一婢掌其颊,每颊十掌。惟此婢掌之不力,太后遂谓其友爱甚,致不遵其命令,乃反令被掌者掌掌者。余思此,极可嬉,几欲笑出,惟不敢耳。是夜,余乃询此两婢,既互相掌颊,其感情觉何似也。至余之所以询此之故,因见彼等方出太后寝室,而嬉笑一如平时矣。渠等告余,是无足异。盖已久惯之,此等细故,殊不足烦闷也。余不久亦习是。其感情之淡薄,几与渠等相若。
  余今乃述彼婢女也,彼等盖较之太监优甚,率为满人士卒女,俱必入宫,侍太后十年而后嫁。余入宫之第一月,即见有一婢嫁人者,太后曾赏之银五百两,极爱之。其出宫也,殊非易易。人极慧,其名曰秋云。太后以其秀丽若秋时之云,故以是名之。余与之处,为时虽暂,然亦殊爱之。伊曾告余宫中人语,勿信之。并谓太后曾于其前,谓爱吾笃也。是年三月二十六日出宫。余等于其去也,无不黯然。太后于其未去前,尚不以为意。及去后,始觉伊之不能稍离矣。以此数日,余等日居困难中也。凡事几无一可当太后意者。太后并非无秋云不怿,奈馀婢心甚怯,虽竭力从事,期博太后欢,其能力竟不能达,故余等不得已助之,免激太后怒也。孰意太后立止余辈前,而言曰:“尔等所事,已甚冗,不愿尔之再助婢女也。即若是,殊不足令余欣悦。”
  太后言时,颜色甚厉,盖深知余等所为,不足当其意也。旋又顾余笑而言曰:“吾知尔诚能助之,俾余不致忿怒。惟诸婢之黠太甚,彼等之不能是,非真不能也,盖知余将选一敏慧者侍余寝室。而此事又非彼等所喜,故作愚顽,俾余怒而远之,得从事于寻常事耳。至太监等则尤劣,盖无一愿居秋云位置者,吾知之审矣。自今以往,余将择其愚顽者,俾余驱使可也。”
  时诸人惊怖无似,余见之欲笑,继思其人,并非懒惰者,或真愚也。乃逐日与之从事,始知其不果然。至太监辈,则几如全无脑系,举止奇特,毫无感觉,其状态终日如一。至其状态,余当以残酷二字形容之。方太后有所命,无不应之曰是。乃一至余等之憩室中,又一一询之诸人,而言曰:“顷间何所命,余已尽忘之矣。”
  于是必趋顷间之在太后前而闻是命者之前,而恳之曰:“乞尔以所命告我,因太后语时,吾未之闻也。”
  余等恒以是非笑之,因知彼等不敢面询太后,乃举而详告之。有一太监能书,日间太后有所命,渠必录之。因太后于事无不欲记载也。共有太监二十,曾受教育者,学识均甚优。太后于中国文学本娴熟,然凡有所询问,均能答之。吾见苟有能答太后者,或所答不若其所知者,均足使之欣悦,盖彼恒非笑之,而以是甚乐也。太后亦喜戏弄,彼固知宫眷辈之不能中文也,然必时时询之。苟所答者,能仿佛近是与否,靡不足使太后笑者。曾有告余谓人之太慧者,为太后所不喜。其愚者亦不之悦。余初颇以为忧,及三星期后,始知所以侍之之术,固不难也。凡敏慧之女子,太后固未尝不爱慕;惟太自炫者,实所恶耳。至余之所以能得太后欢心者,其术则若是凡余侍其侧,无不注全力以为之,且事事加之意焉。有所命,无不如其愿以遂之。此外尚有一事,惟余所察出者,则太后凡有所欲,如芋与手帕之类,渠则先视其物,后则以目视侍于其则者,而不明言也。盖太后室中,有桌一,其日用所需者皆置其上。余既习其性,仅视太后之目,不转瞬间,即知其所需为何物,鲜有误者。渠之悦余,亦良由是。太后性极强执,其所谓是者,必为之,且自信极坚。有时,余见其状,一若甚悲戚者,彼之情绪极深,而愿望尤深,能使其貌之美不稍衰,且愿人与之同情。但仅可于行为中表著之,不可以言。盖其心中事,不欲人知之也。吾知读者阅此,必以为人而为慈禧太后之宫眷,诚非易事。但余于是则适相反,盖余深悦之也。以太后之为人,殊饶趣致。即欲使之欣悦也,亦并非大难事耳。
  是年四月初一,太后以久旱故,忧甚。每朝后,必祷。相继至于十日,而卒无效。而吾徒亦无敢有言语者矣。太后终日一无所命。且未与人交一语。吾知太监等恐怖甚,故不俟其进食,径往宫中。是日晨,余所事极多,且又饥甚,凡诸宫眷,无不尽然。而余中心,则甚怜太后。及其既食也,太后谓颇思休息,余可暂去云。余于是乃返室中,询王太监曰:“太后究以何故,因无雨而烦困至于此极。余等固无日不觉天气之甚佳也。”
  彼谓“老祖宗实为贫困之农人而烦困耳。久无雨,其所植之谷,殆枯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