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社会之怪现状

简介目录赏析读后感作者

第一回 押蚨宝误遣蹁局 溲马路拘入捕房

    咳!我想我自己这个身子,从小时节,渐渐长成起来,何尝一日能脱离此世界呀!眼睛里所见的,耳朵里所听的,觉得奇奇怪怪,无所不有,逐时记在那肚子里,恰没有半个字录出。到近几年来好如做戏,却是愈做愈奇,肚里也装不下许多,正想吐出来,把那戏情和那脚色,逐样描写些,恰又苦于先头无尾,正如一部廿四史,从何处说起方好呢?哈哈,有了,有了,待我慢慢地把记在肚里的,联络起来,说给你们列位听听。
    记得那一夜九下钟时,这湖州府城里彩凤坊的横街上,有两个少年,急急忙忙跑向西去。一人道:“我从未曾到过上海,我恐怕到那陌生地方,一时作事糊涂,没人商量,就要吃人的亏,所以我此番去,一定要你同去的。”
    那一人道:“我也渴想同你去,倘你的姨母不许我去,如何是好呢?”
    一人又道:“你只说明年一定要到上海中西学堂里去读书,现在先去看看规模,我再从旁帮说几句,说一路要你照应照应,那时姨母一定许你去的。但是我此番出去,倘我父亲的病势不减,我就要同父亲回来,倘病势渐渐的减轻,我就可同你在上海多玩几天了。”
    二人正说得投机,不觉已走到西门一个所在。一座高房,前面两扇旧墙门,两人把门敲了几下,就有人出来开门,放他两人进去。
    原来这两人是姨兄弟,一个姓陆名贾同,他家就住在湖城西门,年纪已有二十一岁,虽会做几句策论,惜没有考过,也不曾学过那项生意,只因家中尚过得去,所以不着急去学那吃饭的本事。一个姓郭,小名开儿,人人多叫他的小名,反把他的正名忘记了。开儿原籍是安徽婺源人,发匪乱后,他的祖父常在浙省湖属一带营商,因就迁居在德清县城外一个乡镇,到他父亲子寅手里,狠有些家当田产。子寅又会放重利,盘剥乡民,开儿'寺有些蛮气力,乡人若略略得罪了他,他便一把揪住乱打一顿,这班乡人因为到了困乏时候,好仗他家借些本钱来过活,所以越发怕他,不敢与他计较,就把他的性子纵容惯了。但是年轻的人,性好活动,开儿每嫌乡僻地方寂寞得狠,恰好有一姨亲在湖州城里,所以他藉探亲为名,时常到府城来,白相白相。这一年,那郭子寅因有一拉洋款存在上海洋货行,须亲自去结帐,故于八月间起身到上海。那晓得到了九月初,生起病来,那些朋友只怕老年不测,即打一电报,叫他儿子上来。那开儿得了这个电信,面上假装忧戚,心里恰是欢喜。又想我一个人到上海,也觉乏味,必得一人作伴方好,所以撺掇他表弟同去。闲话少题。
    且说那两人跑进门后,贾同即照开儿的话,禀明他的母亲,说是明日就要动身,他母亲果然答应了,只说道:“你们二人都是不常出门的,目下歹人极多,一路要须小心。”
    两人齐说道:“这个自然。”
    当下把行李一切,都收拾停当,一宿无话。
    次日将近十下钟时,即雇人将铺盖行李,挑到戴生昌轮船局,两人随即到局买了船票,再等了一会,轮船将开,他两人方走下拖船,叫水手把行李等都安顿好一块儿,自己又一一看过,开儿道:“我们二人合卧一榻罢。”
    恰好客舱中靠右手一榻,甚是宽阔的,两人就拣了这榻,把铺盖打开,铺好了。这一次,船中的客人不多,除他两人外,另有住房舱的两人,住客舱的三人,笼总只有七个人。轮船开后,贾同取出卷烟来,时时烧吸。停一会,同那客舱中三人扳谈起来,彼此互问姓名,才晓得那坐在上首榻上的叫沈鸣山,和拥坐在左手的老者叫吴石峰,都是往上海去的。单是坐在左手下边的叫顾平波,是到震泽去的。一路谈谈笑笑,那沈鸣山取出烟具来,就躺在榻上,一连吹了几口,即坐起来说道:“贾翁请用两口烟。”
    贾同故意推辞,怎当得沈鸣山拉他衣袖道:“我们既已同舟,也算是自家人,无须客气。”
    贾同就躺在鸣山的榻上吹起烟来。此时开儿只望窗外的景致,那老者和那顾姓的也默默无言;只让鸣山与贾同商谈阔论起来。鸣山又取出些茶点、水果等食品,请那贾同润口。看他着实殷勤,贾同亦以为难得,此人如此要好。
    正在纳罕。只听见那老者道:“前面已是南浔了。”
    顷刻间,船停埠头,只见那趁船的人纷纷下来,一共有六个,两个包房舱,四个住客舱,随后到震泽上去一个,又下来三个,这时候客舱中统共有十一个客人,倒也还算热闹。有贪睡的;有吸烟的;有说笑话的;有默坐的。内中有一客人,生得满面麻子,好像南京人口气,身上穿一件元色绉纱长夹杉,手里拿一只小小的红皮匣,踱来踱去,说话最多,又最响。那麻子正说得高兴时,忽房舱里面走出两人来,恰好一胖一瘦,那胖子道:“这还不是麻老一吗?他的声音我听惯了,到底不错的。”
    那瘦子道。“果然不错。”
    那麻子接口道,“咦!今日恰又与你们碰着了。”
    原来这一胖一瘦的,正是从湖州下舱的两人,这两人便招呼麻子到房舱里去。
    此时已是黄昏过后,约摸要打十下钟了,那开儿已睡着榻上,贾同和鸣山还在讲那上海景致。旁边有两个人,一个连鬓胡子的,约摸四十多岁,同那一个廿来岁的小伙子,讲那赌钱经络。正讲得津津有味,忽听得房舱里面那位麻子高声带笑的走出来说道:“来!来!来!前日我输与你们的,还不情愿,我是输不怕的。”
    那胖子和瘦子连忙踉了出来道:“你不要发极,你这样赌法,有一千输一千,有一万输一万咧!”
    麻子道:“你们别要管我,雪白的银子,也要福气来赢的,我偏不相信,且再来小试试看。”
    随即从那红皮匣里挖出十余个银元,几十个角子放在桌上,取一张纸,四面写“一二三四”四个字,又随手拿一把铜钱,放在一只碗里,把盖盖好,又取出铜签子一根,放在碗盖上。那个连鬓胡子同这个小伙子看见是赌,直跳起来,走近桌边,问那胖子道:“这是怎么赌法?”
    胖子道;“他的宝,一共有四门,准你押三门,空脱一门。押好了,他把碗盖揭开,取根铜签子,将碗里的钱,一个一个挑出,挑至四个为第一次,再挑四个为第二次,挑至末次碗中的钱剩一个,是一字门着了,剩二个,是二字门着了,三四亦照此样,着一门,三倍陪你,倘开一空门,三门的钱,都归庄家。”
    那连鬓胡子道。“这赌法狠便宜押客的。”
    于是四个人各取出银钱来押宝,鸣山向贾同道:“听这胖子说来,那押客是三门可赢钱,庄家只有一门可赢钱,也没有这样呆人,想出这样赌法来,真令人不解了。”
    贾同道:“我们何不去看看他究竟什么样子。”
    说罢,一同走近桌边,不多一会,麻子的银钱角子已都输光了,那个瘦子道。“如何?”
    麻子道;“难道我就怕你们不成?譬如前一遭生意不做,索性与你们赌一赌。”
    说毕,身边摸出一根钥匙,开了箱子,取出那封好的一百块银元来。
    那时鸣山把贾同的衣袖一拉,附着他的耳朵说道:“难得有这样呆子,我们落得取他些盘缠到上海多吃一台酒。”
    贾同点点头,转身去开那皮箱,取了一纸包,揣在怀里,复走至桌边,恰已一宝开过,麻子又发出十余个银元。众人待押第二宝,贾同连忙取出三元,每门押一元,果然赢了三元。鸣山道:“你不妨多押些,我这一次每门要押五元了。”
    贾同道:“我每门押五元。”
    两人同认定一三四三门,那晓得碗中的钱,刚刚数剩二文,两人都跌跌足。贾同又去转钞,这一次,贾同索性每门押十元,原想转输为赢的,认定二三四三门,那晓得碗中的钱,又恰恰数剩一文,那贾同的面色,登时现出不舒服的样式。鸣山道;“你出不得手了,我这回幸亏不押,我若押了,必与你一样,认定这三门的。”
    贾同终想返本,又取出三十元来作孤注,恰又脱空,偏偏那连鬓胡子和那胖子没一次不押着的。贾同此时满面发烧,一句话也没有,回到自己卧榻上,细想此番只带一百块银元,平白地送了七十多块,真正晦气。又想人人都押着,偏我脱空,这事狠奇怪。一个人自言自语,又恨又气,睡又睡不着。那边的赌客也渐渐散场了,天也亮了。开儿醒来,贾同轻轻道:“大坏事了。”
    开儿惊问道:“为何呢?”
    贾同将这事榆告诉他,开儿道:“如何是好呢?”
    两人愁眉不展。
    直至十二点钟,轮船到埠,客人陆续上岸,那贾同恰如不见不闻,开儿道:“船到埠了,上岸罢。”
    两人方始上岸。只见那栈家招呼客人的人多来送票,贾同道:“这洋货行恐怕未便留客的呀,不如先到栈家去安顿罢。”
    开儿道:“是的。”
    旁有一人道:“好啊!”
    即将栈票送过来,两人看是春申福栈票,接在手里,一面把行李等物交代那人,此时那老者吴石峰也立在岸上,向贾同道:“看你今日这个光景,莫非昨夜也受了骗么?”
    贾同道:“阿呀!这班都是骗子吗?”
    石峰道:“那说不是呢,我昨夜要睡了,不曾关会你,他这赌法,看是无弊,恰是有弊,我叫这样宝是飞蚨宝。他这班人各码头都有的,外面假装不认识,实在就是一党,往往在客路上骗人的银钱,我看这沈鸣山在你面上做出许多殷勤样子,安知不与这班赌客通同一气呢?等你当他是个知己,他好引你入局。”
    贾同如梦初醒,懊悔不迭。
    此时两人的行李已都装好,向石峰点头作别,走向马路去了。开儿道:“春申福栈在那里,你认得吗?”
    贾同道:“不认得。亦不妨,可叫东洋车的。”
    走了一会,已到三马路了,不料那横街里冲出一辆马车来,开儿连忙回避,几乎被他撞倒。贾同道:“马路上走路,须要留心些。”
    再走了几步,贾同见一个女人在洋货店内买东西,颇有几分姿色。洋货店伙只顾与那女人调笑,贾同便立定了脚,不转睛去看他们。开儿恰尿急了,走到那边去撒尿,一个巡捕走来,一把拉住道:“这里你好撒尿吗?”
    开儿道:“撒尿由得我撒,你好管我吗?”
    他把巡捕还当乡人看待,举起拳头乱打。巡捕把叫子一吹,登时来了两三个一样装束的人,将他拖到巡捕房去了。这边贾同转过头来,正不见了开儿,听得那边乱嚷,有人说道:“这个真是乡下人,从未到过上海,在马路上撒尿,还要打巡捕。”
    贾同一看巡捕拖的正是开儿,想抢上几步,代他陪个罪,解个围,看巡捕汹汹的势,恰又不敢,跌足道:“这是那里说起,今番到上海,莫非晦气星临头吗?”
    要想去寻那洋货行告诉他的老子,怕他老子病势加重,又怕反责我勿照应,左思右想,真正没法。走了一段路,忽然大叫道:“有了,有了!”
    旁边人倒吓了一跳,不知贾同有何计策,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