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用满身大汗跑回学堂,刚进大门,传事室一个老传事就唤住他道:“楚用,有信!”
他接信到手,才待问是哪儿送来的?一看,信封的左下方写了三个草字:黄宅缄。黄宅是黄表叔家,草体字又那么熟练,当然是黄表叔写的了。
黄表叔忙得那样,在家里是不大亲笔砚的,公然写了信来,用不着猜,一定是被太太所逼迫而后为之的。黄表叔的信,岂不就等于是她的信?楚用的心跳动了。不晓得信里说的什么,是凶?是吉?又有点害怕。
赶快拆开信封,只一张花笺纸,而且是不多几行字。虽然写得不像《十七贴》那样草法,但也费了很大的劲才辨认清楚,是这么样的:“子才贤阮如面,内人今日归宁,为与岳母商榷舍姨妹聘定事,约有一二日耽搁,子女丫头皆随去。秋夜庭院,不胜静寂,拟嘱老张备时蔬数色,温陈酿一尊,与贤阮促膝一叙,用涤尘嚣,如何?”“澜顿首”之下是“即刻”二字。
“啊!又要我去陪他混时光!”
不晓得怎么就生了大气,牙巴一咬,一张很精致的进化纸厂花笺,一把就捏成了团。
老传事瞅了他一眼道:“送信的人说,要回信哩。”
“!要回信?”把信封翻来一看,左上角果然批有四个字:立候回云。还打了四个浓圈。
“信是啥时候送来的?”
“早啰!大约三点过钟,一个轿夫送来。本要等你写回信的,我说你走了。他问啥时候回来?我说现在学生自由得很,出学堂门又不交假条,又不打招呼,我怎晓得他啥时候才高兴回来?他说,那么等他回来,叫他务必赶快写封回信去。又说,老爷等着在。不过,我要告诉你,你的回信,今天传事室没人送。两个小工,都被你们同志会差遣走了。你们同志会的事真多!我看两个小工哪里够你们使用,不如禀明监督,再添两个。”
老传事和秦稽查一样,都是学堂的开国元勋,都是已经亡故的高等学堂总理胡雨岚的亲戚。学堂监督换了四任,好多职员都更换了;只有老传事、秦稽查,还有一个专管油印讲义的小职员,稳如泰山。管油印讲义这人之未被更换,倒不是倚赖背后势力,而的确由于他蜡纸写得好,油墨调得好,他自己夸口说,学务公所便找过他,若非屠致平苦苦挽留,并添了两块钱月薪,他早朝高枝儿上飞了。仗恃他有专门手艺,他的脾气也和老传事、秦稽查他们一样的大,只在监督跟前还讲点规矩,对于学生,就不一定有礼貌了。
楚用对于老传事的唠叨,根本就未作理会,他向自习室走时,心里只是想到怎样回黄澜生的信。本来,借此转回黄家,趁表婶不在,免得追究前天之不告而行,少撒一些谎话,少惹一些闲气,固然是个机会。可是也就由于她不在,觉得光为了陪伴表叔一个人说空话,又有什么意思?
“如其这信是她借故叫表叔写来喊我去,那才好哩!”
自习室清清静静,只罗启先一个人伏在后窗侧一张书桌上,拿着笔在写什么。
“古字通,只你一个人吗?他们呢?”
罗启先抬头瞅了他一眼,仍然伏在桌上写他的东西。
“嗨!哑了吗?”楚用一直走过去道,“写些啥?写得这么专心!”
罗启先两手一齐掩在纸上,瞪着眼睛道:“不准乱看!各人有各人的秘密。”
“算啰!你的秘密,不说我也晓得,总是又给老婆写些麻筋麻肉的话罢了!”他已看出铺在桌上的是一张信纸。
“家书抵万金,晓得不?怎么说是麻筋麻肉的话,你才岂有呀岂有!”
楚用心里一动,便向书桌侧一张凳上坐下,笑着说道:“罗启先,我们正正经经来研究一下,并非开玩笑的话,先交代明白。我问你,你对你的老婆,为啥这么亲热,隔不几天,又是厚厚一封信?”
“问得稀奇。就因为她是我的老婆,所以亲热。”
“如其你这表妹不嫁给你做老婆,你对她还会不会这么亲热?”
古字通咧开嘴刚要笑,看见楚用满脸认真样子,遂收敛笑意想了想道:“或许不会吧?”
“怎么不会?”
“这用不着研究。一来是,平日就难得在一块;二来是,偶尔碰头,也没像成为夫妇样,谈过啥子体己话,要亲热也无从亲热起。”
“假使你的表妹不是你老婆,而被你偷偷摸摸搞上了手,你对她,是不是像现在一样亲热?”
“更问得稀奇!你为啥会想到这上头?难道你有啥子打算吗?”
“本来说清楚了,作为研究,你又讨过老婆的,在男女事情上有了经验,所以才问你……”
他不由又红起面孔笑道:“也可说是有打算。研究一下,还是像你一样讨老婆好呢?还是像陆学绅一样,专在外面乱搞的好?”
“这样吗?依我设想起来,偷上手的野老婆,未必有明媒正娶的家老婆好。”
“为啥子?”
“这还待细讲么,自家的老婆,就是自家的人了,就可以由随自家的心意,要咋个便咋个。高兴时亲热亲热,她可以欢喜到心花怒放,不高兴的时候,她也会体贴人,不但不敢惹你,还兢兢业业随时留心你的脸色。若果有个一病二痛,更不要说了,除了自己家的老婆,任何人也不会那样成日成夜地服侍你。而且随你发脾气,随你虐待,即令她把眼睛哭肿了,也只有忍受……”
“莫再说了,这是家常情况,几乎每家的夫妇都是这样,用不着研究。”
“那么,你想研究的是……”
“我想研究的,只是男女间的感情。……感情这个名词,或者不大对,我们直截了当地说它爱情吧。……男女间的爱情,到底成为夫妇的好呢?还是在夫妇以外的好?”
罗鸡公尖声地大笑起来道:“嗳!原来你是这个主意!莫再同我研究了,我现在还只晓得正经夫妇间的爱情,等我以后偷了野老婆,有了经验,再告诉你……”
陆学绅匆匆奔进自习室来,一见楚用便叫道:“啊!你才在这里冲壳子!也不来报告一下今天下午开会的情形。”
“今天夜里不开会了吗?”
“怎么不开!昨天夜里没开成,若再不开,我看我们这个同志会简直要垮杆,大家都是五分钟热度,真正急死人啦!”
“既然决定要开,那么,等我写封回信再来找你。”
陆学绅拉开自己书桌抽屉,找什么东西。楚用也到自己书桌上,打开铜墨盒,随便抽了张白纸,就写了起来。
谭志和手上拿了几封信跑来,向陆学绅说道:“这几封信,又叫哪个送呢?”
“叫传事室小工送。”
楚用道:“我晓得,两个小工都着你们叫走了,老头正在抱怨哩。”
陆学绅把找到的钥匙在手上摇着道:“就叫那老头跑一趟,皇城里并不算远。”
谭志和道:“你有本事,你去叫他……”
楚用站了起来,旋盖墨盒旋说:“何必去惹麻烦!我正安排叫高金山送这封信到黄家去,就叫他一道去吧。”
“那是要额外给酒钱的。”
“几十个钱不算什么,我一总给了就是。”
罗启先道:“沾个光!叫他顺路把我这封信送到南门大街邮政局去。”
给一点酒钱,叫寝室小工高金山送信、买东西,是经常有的事,大家也喜欢这样做。因为高金山年轻、麻利,又认识字,又不大赚钱。往常到寝室小工房把事情一交代,高金山总是起身就走,不和人说第二句话。但是今天,高金山却摇着头道:“我不去!”几个人都诧异起来。
高金山接着说道:“你们还不晓得吗?监督亲自吩咐过的,寝室小工,只准在寝室听使唤,不准无故走出学堂大门,尤其不准给你们买东西、送信。说是越俎代庖。犯了,一定开销,毫不容情。”
陆学绅首先就骂了起来:“放他妈的狗屁!现在压不住我们,却来压制小工!不要睬他端公的,他敢开销你,我们给你肘住!”
谭志和也气愤愤地道:“对!我们给你肘住!”
高金山仍然摇着头道:“不好。你们不能一年到头都住在学堂里。屠监督整你们不容易,整我这样一个小工,倒不费吹灰之力的。屠监督这个人,又是记死仇的,你们莫把他看轻了。”
楚用一下想起罗升的病来,遂道:“高金山,我给你打个主意,根本就不要再当小工,另外找个地方去帮工,活路也轻巧些,工钱也要多些。”
高金山迟迟疑疑地看着他,一双聪明清朗的眼睛里蕴蓄着疑问。
“我有个很熟悉的地方,眼前正想请个当跟班的。……你当过跟班二爷没有?……当过,那就好啰,应该做些啥子事情,你当然晓得。工钱我不知道,大约总不会比小工少。”
“是哪个地方?”高金山好像有点活动了。
“就是此刻请你送信去的西御街黄家。你认得字的,看这信封上写的。”
“啊!黄澜生黄大老爷家!”
“你认得吗?那更好了。他的罗升病倒了,正打算另外请人哩。”
“是他那里,我就不打算去。”
陆学绅插口道:“你们帮人的,还有啥选择吗?”
“不该选择吗?我又不是饿着肚子,非立刻帮人不可的。你们当学生的人晓得啥?请人的要选择人,不合适的人不会要,帮人的人还不是一样,不合适的不帮!”
谭志和连连点头道:“对极了!良禽择木而栖,忠臣非主不事,古人……”
陆学绅呵呵笑道:“老谭又要抛文了。我看高金山的国文程度就比你高。……这样好了,高金山,现在还莫忙研究帮哪一家好。只请你这时候抽空帮我们跑一跑。若是端公不开销你,就不必辞工,真个开销了,我们完全负责,给你另外找事情做。成都省这么大,要帮人,难道只有那个黄家?不帮人,难道就不好做别的事……”
这样一说,高金山才大着胆子承应去冒一次险。这次得的酒钱比任何一次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