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七月十五日那天,汪子宜到楚用他们学堂来找王文炳。
陆学绅哈哈大笑道:“老汪,我看你既没有长耳朵,也没有长脑筋。这些天找人,不拿耳朵打听,也该用脑筋想想啊!”
“莫动辄开教训!我当然晓得王文炳这一晌都在铁路公司,我就是打从那里跑来的。告诉你们,现在而今铁路公司已着巡防兵包围得铁桶一般,里头人出不来,外头人进不去。……我默倒像老王那样精灵人,一定想方法溜回学堂来啦!”
楚用、谭志和、乔北溟、罗启先几个人都抢着问道:“巡防兵包围了铁路公司,是咋个说起的?”
汪子宜瞪起眼睛,从近视眼镜后面把大家瞧了瞧道:“怎么,你们当真充耳不闻窗外事吗?”
“我们今天还没有人出过学堂哩。”
“那么,告诉你们,蒲伯英、罗梓青、邓慕鲁、颜雍耆、张表方、王又新、叶秉诚、彭兰村、江叙伦、胡雪村,还有蒙功甫那个老头,都在今天上午着赵尔丰按名捉拿了去,没有跑脱一个,现在而今……”
大家都跳了起来,好像每个人的脚弯上都着香头烧了一下似的。
“……现在而今,大半城的百姓正商量着要聚集到制台衙门去救人。亏你们居然不晓得!”
楚用抢着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么详细?”
“当然从铁路公司啰。”
“你不是说进不去吗?”
“本来进不去。但我却碰见一个警官,仁寿县人,算是资州大同乡,他悄悄告诉我的。还把名单给我看了遍。”
陆学绅把他斜挂在肩头上的包袱、雨伞拍了拍道:“背上这些做啥?”
“当然为了上路……”
突然间小胖子林同九面色苍黄地奔进这间自习室,——也是他们同志协会会址——嘶哑着声音叫道:“不好了!高等学堂的阎一士着一伙丘八儿绳捆索绑像逮朝廷皇犯样逮走了!”
这一次真叫大家吃了一惊。
谭志和抖颤着嘴唇问:“你……你亲眼看……看见的吗?”
“那还消说。”林同九向楚用伸手过去,“给我一杯茶!”
“在哪里看见的?”楚用顺便问了句。
“就在高等学堂。”他接过茶杯,一伸脖子便倒了下去,“我原是去找程鸿钧要家父所辑的《成都楹联集锦》那个抄本的。刚走到稽查处,就看见一大群人,吆吆喝喝从三门上冲出来,前头一个手提指挥刀的军官,四周围是端着快枪的丘八儿,阎一士就押在中间走。后面跟了一大群学生,没一个人敢挨近队伍的边。”
他嘘了一口气,圆圆的胖脸上尽是细微汗珠。又向楚用伸过手去:“给我一根纸烟!”
罗鸡公尖声尖气地问:“你可问过是啥子罪名?”
汪子宜插口道:“莫非为了在铁路公司发表过激烈演说?”
“不是,不是。我问过文稽查那老头儿,原来是阎一士自寻烦恼。……你们该不晓得《川人自保商榷书》才是他搞的哈?”
“!是他搞的?……不见得吧?……”大家都不相信。
汪子宜摇着头道:“我敢全称否定是老阎搞的!如其是他搞的,还有不亲自拿到股东会上去宣扬吗?”
楚用咂着纸烟道:“我昨天在舍亲处亲耳听说尹藩台非常注意这篇东西,说不定有人去诬告了他。”
林小胖子没有抽纸烟的习惯,才咂了两口,便呛咳得面红筋涨,连忙把大半截纸烟递给乔北溟。一面吐口水,一面叫道:“你们这些炮毛鬼,真是性急,也不听我把话说完就胡乱发起言来!”
“说嘛!说嘛!快一点。”罗鸡公还把他推了一掌。
林同九又吐了一泡口水才说:“原来是他自首的!文老头儿说,蒲先生、罗先生被逮去的消息刚刚传进学堂,老阎就像发了疯了,从这间自习室跑到那间自习室,又搓手,又顿脚,逢人便说,一定要想方法打救蒲先生、罗先生。说,这两个人是中国的伟人,死不得的。也不晓得哪个人对他说蒲先生、罗先生因为有造反嫌疑,证据就是《川人自保商榷书》,逮了去,一定凶多吉少。这一下,老阎便红不说、白不说地跑到总理室,抓起电话就叫喊说,《川人白保商榷书》是他阎一士做的、印的、散发的。又叫喊说,蒲先生、罗先生无罪。恳求把蒲先生、罗先生放了,把他逮去治罪。文老头儿说,那时节,老阎简直像被鬼祟起了,连周紫庭都把他阻拦不住。……”
汪子宜不等说完,就把眼镜一耸道:“现在而今,更可证明《川人自保商榷书》不是老阎搞的了。”
陆学绅也点头说:“确实不像。不过老阎能够这样舍身救人,也算得是一驾豪杰!”
小胖子把手一挥,叫道:“他配!文老头儿就讥讽说,他倒出了名,却把几十个同学害得四散逃奔!”
原来高等学堂总理周紫庭是个非常小心、非常谨慎的人,他既阻拦不住阎一士,便立刻把几个监学、舍监邀到竹园总办室,轻言细语说道:“阎生如此轻率,我担心学堂定会受其连累的……”
一个监学不等总理说完,就给他顶了转去道:“怎么会呢?”
但是今天的周总理却坚持了他的意见说:“一定会!因为赵季和这个人疑心极重,他安能一下子就相信那篇悖逆文字是阎生所为?即使相信了,也会推测学堂里面必有同谋的人,或者真正主稿的人。那时,他向学堂要人,我们该怎么办呢?”他住了口,把坐在四周默默无言的先生们看了看。
还是那个监学说道:“这也不难。只要他指出姓名,我们捆送给他就完啦!”
立刻就有两个人发言反对说:“这成什么话!岂不把我们学堂尊严视同无物!”
周总理把八字胡须摸了摸道:“学堂尊严,着阎生这一自首,已自扫地而尽,倒不必再管它。我顾虑的是赵季和并不指名要人,而要的却是那些参加了同志会的人,这又怎么办?”
那个向来爱抢先说话的监学也两眼望着窗外一片青翠竹林,紧闭了嘴唇。
周紫庭仍然安安详详地说道:“我知道大抵参加了同志会的学生,多多少少都有一点革命嫌疑,然而也是学生当中较为优秀的人物。这些人,若是着官厅要了去,不惟学堂元气有所亏损,抑且还会使全川学界指摘我们不知爱惜人才。固然,兄弟我声望气魄不逮胡雨岚先生远甚,不过要我逢迎权势、蹂躏青年,区区不才还是有所不为的。……”当下一个姓龚的监学遂接着说:“这样好啰!不如趁督院尚未派人来传阎生之前,就由我们几人私下通知,但凡参加过同志会的,平日言行有越乎轨道的,乃至一些在报章上投过稿的,叫他们立即告假离堂,万一将来督院要人,我们也有推卸之据了。这样做,先生看还可以不?”
周紫庭连连点头道:“好!就如此办吧!”
因此,在阎一士尚未被军队押走前,高等学堂里告病假,告事假,托词婚丧大故告假走的,几乎达到四十多人。
林同九说道:“文老头儿告诉我,高等学堂里连同志协会的招牌都取消了。稍稍有一点关系的人都四散逃奔了。这全是老阎一个人惹出的灾害,亏陆学绅还凑合他是一驾豪杰哩。”
谭志和依旧焦眉愁眼地说道:“这一下,学界同志协会就叫垮啰!”
乔北溟迟迟疑疑地道:“小胖子是成都儿的脾气,向来有点言过其实……”
林同九一掌拍在桌上,撑起两只小眼睛骂道:“你龟儿放屁!”
汪子宜连忙说道:“莫闹,莫闹,现在而今不是斗口的时候。依我看,你们还是商量着躲避一下的好。”
陆学绅道:“我们这里不是高等学堂,也没有像阎一士那样的人,何必躲?”
汪子宜道:“不然其说。学堂虽有不同,学界同志会却是一母所生。设若赵尔丰要清查学界同志会,那就无分乎高等学堂与你们的学堂。……”
楚用三心二意,倒想借此离开成都一下,但又有点舍不得。
陆学绅因为钱已用光,要走,必须找当铺通融。偏偏罢市以来,当铺也勒坑起人来了,老陕们只接手贵重东西,若是寻常衣物,根本就不要。那么,只好向人借了。举眼一看,大家的经济情况似乎都差不多。林同九倒是便家,但这个成都儿又鄙吝非凡,比当铺里的老陕还不如。
汪子宜继续说道:“听说赵尔丰也和他哥赵尔巽一样,都是把学界恨入骨髓了的。逮去的人中,学界就不少,比如王又新、叶秉诚这些先生,在股东会和同志会当中,并不比其他一些先生激烈,为啥别的人不逮,偏偏要逮他们?这就看得出赵尔丰的用意啦!所以我在铁路公司一听见消息,就下了决心,跑回学堂收拾收拾,便……”
一片人的嘈嘈杂杂的声音、一片几乎把砖墙都震撼得动的脚步声音,从墙外街道上传进来。
“听!这是啥子声音?”
“人在叫喊,人又在跑,为了啥?”
“去看!去看!该不是赵尔丰的兵在逮人吧!”
砰!——砰!——砰!一连响了几十下,响得非常刺耳。
“枪声!”
“嗯!是枪声。”
汪子宜叫道:“大家不要犹豫了,赶快跑吧!现在而今火已烧到眉毛上来啦!”
果都慌慌张张地一齐奔出自习室。但他们迟了一步,大门二门都已上了闩、落了锁。
几十个学生正挤在二门旁边吵闹。秦稽查秋风黑脸地拿着一把鸡毛帚,只顾掸他那几件已无纤尘的桌椅。
罗启先拍着门扉道:“开门!开门!”
几个学生气愤愤地叫道:“就是秦稽查嘛,喊他开,他硬不开。”
秦稽查泛起眼睛说:“我有啥子不愿开门的!你们去找屠监督,只要他答应了,骂哪个舅子才不开!”
林同九又跳又叫道:“我们不管这些那些,总之要你开门!”
“你吵啥?莫非要比声气不成?我赌你到屠监督跟前去比!……”
又是哑着喉咙的嘶叫声,又是光脚板打在石板上面的一种肉墩墩的声音,隔两道门扉比隔一道砖墙听得更清楚。
“好大的火哟!……哪里在火烧房子?……”
大家急忙从二门边跑到院坝当中,翘起头向四边天际眺望,仅只东北角有点黑烟,在阴沉沉的天幕下,也没人敢断定那是烟还是云。秦稽查和老传事都有点焦急不安样子。两个人头挨头咬了一下耳朵,秦稽查便溜到陆学绅身边说道:“外头这样乱法,把门关锁着不许人出去,硬是不大对。我们又不好找屠监督讲得,你们是学生,可以去讲一讲。”
陆学绅有点幸灾乐祸的神态说:“开了门,你好回家去吗?真会捡头,我才懒去说哩!”
楚用忽然挺身而出道:“我去说!”
林同九也说:“我跟你一道去!”
立刻就有七八个学生随在他们身后。
刚刚走到监督室门外,从门帘缝里看见屠致平双手捧着电话筒,正恭恭敬敬地说道:“是,是,知道了。……是,是,一切遵命。……哦!查封了,真的吗?……怎么,还逮走了一些人!……是,是,尊见是极!……好!一会儿我就到尊处来面谈吧。”
把电话挂上,一回头看见楚用、林同九几个人站在门边,犹然挂在眉梢眼角边的谄媚笑容,登时就从屠致平的颧骨高耸、两腮下陷的脸上抹掉了。瞬息之间,又恢复了他那凶狠顽固的监督面目。
屠致平并不问众人来意,也不等学生开口,便气势汹汹地吼叫起来:“来得好!我正要告诉你们,从目前起,再也不是你们的天下了!你们的同志会,赶快给我收拾起来,否则的话,哼!……”
也不管学生们懂不懂得他所说的是什么,只顾背剪着双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他的心思。
楚用才说了一句:“我们来要求……”
屠致平怔了怔,赓即冲到楚用眼前,颤动着两撇八字胡子,像对仇人泄愤似的吼道:“要求,要求,你们同志会也要求够啰!……你们可晓得铁道学堂已着赵制台封了,还逮了几十个不安本分的学生?你们可晓得高等学堂也逮了几十个坏人?……”
楚用忍不住了,也提高嗓音叫道:“这才是胡说!高等学堂明明只逮走了一个人。”
屠致平起初还像在向他做解释说:“周总理的电话难道还错了!”但是一转眼,就生了大气,气得满脸发青,鼓起一双圆彪彪的眼睛逼视着楚用,咬牙切齿地道:“胆敢侮辱师长……你!”
“我没有侮辱你。”
“你还敢强辩……我非惩办你不可!”
“惩办我?你没有这种权力。”
楚用回头一看,林同九已经不在身边。可是陆学绅、乔北溟几个人却来了。
但是屠致平今天却像疯子一样,不管什么人同他理论,一开口都要着他一顿臭骂;还一定要拉去和同志会搅在一起,好像他曾经赞成成立的同志会却是一个谋反叛逆的秘密组织,今天被赵制台破获之后,所有参加过同志会的人都有被逮去斫头的可能;而这班人已经落在他的掌中,还不服服帖帖向他求饶,居然和他顶撞起来,他怎能不生气呢?
他最后还撇开众人,伸出一根比干豇豆还瘦一些的手指,指着楚用的鼻梁叫道:“我晓得你胆敢这样无理,胆敢领起头来胡作非为,无非仗恃你有个做官的亲戚。……我是不害怕官势的,我偏要从你头上开刀!……我现在只需到制台衙门去走动一下,哼!你等着吧!……看你那个做官亲戚能不能维护得了你?……”
当陆学绅、乔北溟一伙把楚用拉到后院寝室时候,林同九又惊惊张张奔了进来道:“土端公气哼哼地走了。我很担心是去整我们的……尤其对于老楚。”
楚用还没有平下气去,瞅着林同九问道:“你怎么晓得?”
“我在稽查室亲眼看见他走的。”
“大门开了吗?”众人争着这样问。
“问得古怪,不开大门,难道叫土端公翻墙不成?不过大门只管打开了,还是不准我们出去。我亲耳听见他嘱咐秦稽查,不准放一个人走。并且说,有人来找他,就说他到学务公所去了。”
罗启先道:“他妈的,土端公这时节到学务公所去,一定不怀好意。”
陆学绅道:“看来,我们非走不可了。”他又向楚用问道:“你身边有没有多余的钱?”
楚用摇摇头道:“只有一块半钱和几个铜圆。”
“糟糕!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咋个走呢?”
乔北溟说:“和我一道走吧!”
谭志和眉毛皱成一团,满脸愁苦样子,望着大家道:“你们当真都要走吗?”
“不走,难道等着土端公下我们的毒手?”
“土端公下毒手,也只整楚用一个人罢咧。”
林同九一下就生了气,叫道:“你龟儿真是自私自利到顶了!”
陆学绅掐着脸上的红疙瘩道:“小胖子也是啰!你完全不明白谭志和的好意。他担心我们都走了,土端公回来查究起同志会的时候,谁出头顶缸呢?没人出头顶缸,土端公不是气死,便是气疯,那不成了天大祸事了吗?”
大家都不由笑了起来,只管心里正不舒服。
汪子宜忽然跨进房门说道:“害得我在大门口老等你们,想不到你们还在摆龙门阵、散谈子。”
罗启先道:“你等我们做啥?”
“城里情形越来越乱,你们不打算走吗?”
林同九道:“他们正商量着卷堂大散,各自回家哩。”
“为啥都要回家?何不跟我一路走?”
林同九道:“跟你回资阳县吗?”
“没那么远,只在郫县境内,出西门几十里。”
“是你亲戚家?还是朋友家?”
“都不是,是一个鼎鼎有名的袍哥大爷家。”
陆学绅看着汪子宜说道:“原来你烧过袍哥。是第几排?”
汪子宜笑道:“将来总有这一天,现在而今还不曾哩。因为蒋淳风住在这袍哥大爷家里,我只是去找蒋淳风。……”接着,他把蒋淳风这个人讲了几句,“他走时,曾向我说过,说新场张尊那地方,倒是很好一个逋逃薮,大家去了,说不定还可搞些事情。我今天本只打算约王文炳去的,现在而今,如其你们都愿去的话,我包管蒋淳风欢迎你们的。”
罗启先摇着头道:“与其跟着你去当跑滩匠,不如回家守老婆的好。”
陆学绅、乔北溟也表示要回家。并且表示:回家之后,一定投身到同志会中,“设若争路事情失败,便不再上省读书了。”
楚用这时心乱如麻。他非常懊悔刚才为什么要和屠致平冲突。他到这时渐渐明白了屠致平今天这样横暴,原因就在于本学堂同志协会成立那天,他受了学生们的气,今天机会到来,他当然要连本带利地捞回去。这场祸,应该让陆学绅、乔北溟他们去承担的,哪里想到会落在他的头上!……凭屠致平怎样整他,他并不害怕,他现在最顾虑的就是牵涉到黄家这一层。……当然他绝对没有留在成都等候屠致平下手的道理,但也不像陆学绅他们有回新津老家的愿欲。那么,他到底何去何从?
恰好汪子宜说道:“都要回家!老楚,你呢?”
“同你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