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澜生同他的太太都不禁呵呵大笑起来。
黄太太咳了两声嗽道:“官场中硬有像高典狱这样不懂事的迂夫子吗?可是孙大哥,你咋会晓得这么详细?该不是故意编出来的?”
黄澜生抽着水烟道:“不然!官场中确乎有这样的人,尤其多的,是法律界中那伙才出山的新毛猴。不过,我想,雅堂今夜特为来摆谈的,主旨恐怕不在于这位姓高的朋友,而是在王寅伯之移樽就教。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很不寻常,明明白白这中间定有什么文章存焉。雅堂兄,你的尊见可是这样?”
“不这样,我如何把高泳涵刚一送走,便来找你研究呢?”
黄太太问道:“高泳涵?敢莫就是高典狱?他咋会找到你呢?”
“他与我在法政学堂同过学。人很老实,书却读得好,所有讲义,没有人比他背得熟。就只不通世故,不谙人情。因我平日肯指点他,他遇有不了然地方,总要找我请教。今天吃了两回碰,想不通,所以又跑来找我诉苦,并要我替他下个决断,看史九龙指示的那番话,是陷害他的,还是真心为他的好?因此无话不谈,也才使我知道王寅伯同杨维早就拉上了交情,杨维以鸦片烟来消磨壮志,而今吃成一副大瘾,还是王寅伯劝导之力哩。”
“王寅伯同杨维拉上交情这一节,倒要听听。”黄澜生深感兴会地说。
孙雅堂又喝了两口才给他掺上鲜开水的滚茶,把嘴一抹道:“据这位书呆子说,他接事不久,就发觉杨维这个罪犯,起居服食,一切都与其他罪犯不同。当然,拿新名词说,杨维是政治犯,不同于那些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刑事犯,照章程所定,理应优待。然而优待得也出了格。别的不说,吃鸦片烟一事,总不容许。这位高公,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除了把烟灯、烟枪,连同一罐云土烟膏,立予搜出没收外,还跳进跳出,闹着要查究是什么人偷运入狱,是什么人狱外支应。他的眼力甚好,看出杨维那张颜色不正的瘦脸,那双萎靡无神的眼睛,知道杨维的烟瘾既不小,也非新近染上的。他这样吵闹时,杨维只是冷笑说:‘你这家伙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胆子倒也不小。你要查究,好吧,你尽管去查究。但是鸦片烟得恭恭敬敬送还老子。如其不然,老子动起手来,要你好看。老子是道道地地的革命党,连你们那个载湉小儿和溥仪小儿的命,我要革就革,何况你这芝麻大个东西。’我们这位高仁兄就有这种好处,招了杨维一轰,他反而沉静下来,能用心思。连忙关上房门,把几个老资格管狱员叫来一问,才知道杨维的鸦片烟,通了天的。据说,最初,杨维拒绝不吃,每天只是写字读书,脾气很暴躁,动辄骂人,甚至摔东西,撂板凳。后来王寅伯派了几次亲信劝告说,鸦片烟可以养性宁神,收敛心志,他若上了瘾,于他只有好处。当然,还说了一些什么话,为众人所不知的。于是这个壮士,才皈依佛法,吃起鸦片烟来,好的是,不久便上了瘾。禁烟局支应的云土,劲仗真扎实!啊哈哈!”
黄太太也笑道:“孙大哥摆得有趣!只是煞果那句‘禁烟局支应云土’,一定是你生编的了。”
“二姑奶奶,你可不能随口诬人。你既晓得我是绍兴师爷,你便应该知道我的口也与我的笔一样,无例无案、无凭无据,是不能乱来的。我们从当帽盖子114起,便要受此夹磨,要不然,永远不能出师115。”黄澜生挥着右手道:“这些且莫谈。使我奇怪的,便是王寅伯与杨维怎会拉上了交情,而且交情还这么厚?丁未年的事情,我亲目所睹。破案逮人,全是王寅伯一个人搞出来的,主张把这几个人立地正法的,也以王寅伯最为激烈。他想借人血染红他的顶子,无怪其然。若不亏了成绵龙茂道贺纶夔、成都府高增爵两位大人力争,至少至少,杨维、黄方这两个人的脑壳,是会被王寅伯斫掉的。会审那天,我也在座,光看王寅伯那张杀气腾腾的脸,我就为这两个人捏把汗。像这样的冤家对头照道理讲来,杨维纵非王寅伯的深仇,但王寅伯却是杨维的宿怨,即使王寅伯悔悟前非,要讨好卖乖于杨维,而杨维却怎会不念旧恶,居然结交于王寅伯?我甘认阅历太浅,不能了解此中玄妙!”他又摇头重复一句,“实实不能了解此中玄妙!”
“岂但结交,结的并非朋友间的平等之交,还是有尊卑上下的交哩!那位高泳涵高傻子曾经偷偷检查过他们来往几次信。信上倒没说什么大有关系的话,却查明了王寅伯信上,称的是莘友仁弟,自称侍生;杨维信上,有时称寅伯尊师,有时简直称为寅师,自己称的,不是门生,就是及门。你看,杨维还甘于下礼向王寅伯求学问哩。嘿嘿,老弟,你岂不更难了解此中玄妙了吗?”
黄澜生又点头又摇头道:“诚如尊论,我委实不解。”
“其实有何难解?在王寅伯这面,大约受了他太翁指点,既不能致人于死命,便只有赶快转圜,与人释仇解憾。这是古人化干戈为玉帛的用意。不过古人用之于邦国,而王寅伯乃妙用于私人之间,这是容易懂的。至于杨维这面哩,本身陷入缧绁,生死由人,亲戚故旧,无从援手;别的不说,光是应付狱卒需索,他就没有办法。忽然一个操他生死大权的人,不惜纡尊降贵,同他纳交;听说判定罪名之前,王寅伯就把他招待在花厅里,吃的小锅饭,如果此说不虚,可见王寅伯钓鱼的窝子,撒得很早。如此日浸月润,莫说杨维是个皮包骨头肉的人,即令是铜头铁臂的怪物,也乘不住这种九蒸九炼,而不化为绕指柔。到了这步田地,当然,只有感恩之情,哪还有解不开的仇恨?没有投到膝前称义父,只是拜在门下称师尊,看来,杨维还算是有骨气的。老弟,你说我解释得可对?”
这下,连黄太太都拍掌称赞起来。
黄澜生还在沉吟说:“但是王寅伯今天公然移樽就教,不仅不畏人言,还那样理直气壮的,恐怕不能拿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解嫌释怨的理由来衡量吧?这其间必有进一步的文章存焉!”
“必然有的,所以特来找你研究研究。”
两个人都静默起来。一个喝茶,一个吃水烟。
黄太太也在用心思。忽然长睫毛闪动几下,首先开口道:“这是王寅伯在烧冷灶呀!”
她丈夫接着说道:“不是冷灶,大概灶已烧热了。”
黄太太道:“若说是热灶,那么,这个革命党一定要出狱了。”
孙雅堂把手上的盖碗茶向茶几上一顿道:“着!二妹一言破的,这位杨先生绝对出狱!若非毫无影响,王大人那样油滑的老宦,岂有不怕这消息传到老赵耳里去?”
黄太太紧接着说:“是不是赵尔丰已经点过头?说不定竟是赵尔丰支使他这样做的?”
她丈夫笑道:“这又是太太想翻了山的话。”
“不,并没有翻山。你们想嘛,杨维是革命党,办了永远监禁,这时候,能够出狱,除非皇恩大赦。不然的话,必定是赵尔丰特意要放他出来。”想了想,不等别人开口,接着又说了句,“嗯!我看还不光是放出来哩……”
孙雅堂连连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如其光是释放出来,没有远大前程,即是说不被抬举起来成为一个要角,王寅伯也用不着这样去巴结了。澜生,你所猜想的别有文章,恐即在此吧?”
“那倒不是的。我并且要问你们,杨维果有出狱之望,不管是朝廷大赦,或如你们所猜度是赵季帅的意思。但是,这却为了什么呢?甚至于说到还要抬举——抬举一个谋反叛逆的革命党,这更是匪夷所思——难道果如外面谣传,同志军的势力越来越大,川南、川北各地革命党又乘机崛起,攻占不少城池。赵季和确已困守孤城,束手无策,因而把杨维抬举出来,作为一面招妖幡,好把同志军、革命党都招在老赵这面,免得再反对他?是不是这样的呢?”
他的太太颇以为然地道:“是这样的嘛。”
孙雅堂却摇头说道:“我看,不是吧?革命党的骚扰,我没有看到公事,不明白确实情形。至于同志军,因为我们筹防局随时派有探子出去,尽管外面谣言把孙泽沛、吴二大王、侯国治、张瓜瓜这些人说得多凶,其实据我们得到的回报看,并不见得如何了不起。仅仅由于被他们裹胁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各地团防不知利害,或者也因为受了胁迫的缘故,多愿为之虚张声势,乃至愿为之耳目,所以传扬起来,就觉得同志军硬像成为不可扑灭的燎原之势。如其赵季和真个要用兵力来敉平的话,我敢说,要不上十天半月,这些大王都会烟消云散的。嘉定府的情况,不就是这样?当其罗八千岁、胡痰两股合龙,进占府城时候,声势多大。同志军号称三万多人,并且据报,还有川、滇两省边境上的许多悍匪、哥老、烟贩、盐枭等羼杂其间,看来,真要成为气候了。那时,朱敦五带了六营巡防,截堵在下游,叶荃带了一标新编陆军,从马边杀出,只一仗,不仅把嘉定府城克复,还把罗、胡二人撵入深山丛菁,拖走的余匪不足千人。以此为例,当前赵季和的力量并不弱,在他手上有那么几标精锐陆军,有十一营久经战阵的巡防,现又经我们筹防局代募了新兵五营,正在操练,他若安心剿办,孙、吴、侯、张那些麻雀队伍,哪是他的敌手?无论如何,都说不上要借重杨维来做招妖幡的。”
“所以我才不能同意你和内人所猜度的:王寅伯之笼络杨维,是老赵授意,甚至猜到老赵要抬举这个革命党。”
“那又不然!现在赵季和的枪法乱得很,不知道是他故意耍花枪,抑或由于心无主见。总而言之,他近来好些举措,都难以常理测之。比如新津打下之后,他既不乘胜猛追,又不及时肃清温、郫、崇、灌、双这五县地面,反而装出一副菩萨面孔,出示招安,在告示上说了多少软话。无论何人都知道,这是一种示弱,不惟无济于事,只能助长同志军气焰。这一层,难道以他的阅历,还不明白?但他为什么却要这样做呢?再如七月十五为他逮去的十三个人。那时说来,都是首要,都可按律处以不赦之罪,机关法团提出质问,被他驳斥了,还挨了一顿臭骂;绅士们恳求移交大理院审讯,也被他回绝了,说是于法无据,于势不可。但是,不到两个月,他却阴一个、阳一个,竟自释放了九个。说他释放的人,只是为了争路,而非谋叛首要。然则,颜雍耆明明是股东会长,与张表方同科,张表方既非首要,何以素负清誉、乡党称为善人的颜雍耆,反而会图谋不轨?现在并没有人再向他做什么请求,倒是他自己忽然声称,他自始就准备把这案子移交大理院凭公审断。这不仅前言不符后语,抑且迹近自打嘴巴。诸如此类,都可证明此公之不易捉摸。因此,我才推想到王寅伯在这种时期,敢于气而派焉地跑到监狱里去,同一个革命党把酒言欢,若非有大力者在暗中支使,他哪有这么大的胆量?这个所谓有大力者,在目前说起来,除了赵季和,还能有谁?而今天的赵季和,恰又可以神戳鬼戳搞出这些怪事来的。现在我们要研究的,只在赵季和为什么要来这么一手?”
黄澜生皱眉叹道:“这却不容易研究啦!”
他太太笑了起来,说道:“不研究也罢。无影无踪的事比猜灯谜还老火!”
孙雅堂道:“真的,澜生,这一晌,院上竟没有什么令人注意的消息吗?”
“有当然有,只是我们幕僚处毫无所闻。朋友们有的辞了差,有的请了假,有的不辞差不请假就是不来。例如我们科参事饶凤藻饶观察,一连几天看不见人影,你从何处去打听消息?”
“啊也!竟有此事!”孙雅堂不由两手一拍,“老弟台,这不就是足以令人注意的消息吗?”
黄澜生举眼把孙雅堂看了看,没有说什么。
“你想嘛,你们的饶观察,是赵季和的何如人?是赵季和身边的荷包!赵季和有四个槟榔荷包:一个是田征葵,一个是王棪,一个是余大鸿,一个便是你们科参事饶凤藻。四个槟榔荷包,老赵每天都要放在手上掏几遍,一个不掏到,他都过不得日子。而今一个荷包几日不见人影……嗨!难道不是一种非常变故?为赵季和设想,该如何烦恼!”
黄澜生微笑道:“田、王、余、饶果是老赵身边四位红道台。但也并不如老哥所言,是不可一日或离的槟榔荷包。我再告诉你,余大鸿余观察就已听说奉到札子,委派到重庆去统领川东一道的巡防,已在准备一切,不日便要启程。如其真是槟榔荷包,这个人怎又外调呢?”
“把余大鸿朝重庆调,也不是小事啊!你算,几天里头,四个心腹——就不说他们是顺气、销饱胀的槟榔荷包吧。除了田莽子,三个人都有不寻常的表现:一个笼络革命党,一个不见人影,一个奉委外调。嗯!看来,大局面不免有什么变动吧?”
黄澜生点头道:“我也有点疑心。就只想不出怎样变,所以没说出来。”
黄太太又插嘴说道:“怎样变?既不是同志军要扑城,该不是端方到重庆后搞了些啥子名堂?”
她丈夫首先否定她的推论:“这个,我却敢说,端大臣不会搞什么名堂的。按照官场向例,他查办川事,必先到省城来同现任总督商量后,才能拿主意。诚然,我晓得有几个绅士,悄悄出省,赶去欢迎他,主旨就在控告老赵。可是端午桥这个人,何等油滑,何等玲珑,他能不与老赵说妥,就有什么举动,那不是安心得罪老赵?老赵资格尽管不及他的高,但东三省的赵次珊,却不是他惹得起的,而且朝廷之上,老赵也有几个靠山哩。所以自从端午桥奉旨来川,大家早就看穿,朝廷使他来,不过要他设法居间,一面顾全老赵威信,一面也敷衍一下民情,因为两面抹稀泥,倒是端午桥的拿手戏。说他还未到省就搞出什么名堂,使得大局发生变动,这是太太不明白官场情形的想头。”
他太太眉头一竖,正待给他一个反击。忽听大门门扉又是一阵砰呀訇的被人打得鼓响声音。同时,还隐隐约约听得见有人粗声大气在门外喊说什么。
“时候不早了,还有客来……我倒要告辞了。澜生,不管我们猜得对不对,总而言之,局面越来越不好,彼此留点意,倘有所闻,互相通知一声,倒要紧。”
“何必就走哩!设若来的是熟朋友,我们还可以研究一下的……”
高金山进来报说,喊门的是吴凤梧吴管带。
“哈!是他!”黄澜生一跃而起道,“这个人在新津搞过同志会。不晓得从哪里回省?一定有些新闻可听。倒是熟人,不过与我们路子有些不同。”
“那我先走一步。”
黄太太也站起来说:“这个人流里流气,一见面就说钱,我也不爱见他,等澜生一个人同他去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