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

简介目录赏析读后感作者

第四章 在汇为洪流的道路上(十)

  童家坝不算大场。场街只有短短的一条。这天,是赶场日子,场上的小买小卖相当热闹。但是等到夏之时他们这支小小的革命队伍开拢时候,场已散得差不多了。这里距离乐至县城还有三十里。太阳才偏西,走得非常疲劳的队伍——尤其是那班肩头上担着七八十斤重担子、又不准前后参差自由行走的长夫们,一歇下来,有的找着茶铺酒店的板凳安下屁股,有的就蹲踞在人家的檐阶边,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就是拿着竹疙篼做的水烟棒在抽烟的,也那样有神无气,硬似六月炎天里被正午太阳晒蔫了的稻苗一样。
  兵士们却是另外一种神情。从头到脚尽管蒙着一层尘土,眼光里尽管带着一些倦意,可是他们知道,由成都省赶来的几队追兵,已经过了简州,只要耽延一天半日,难免不被追上;无论如何,必须一口气再跑三十里,进入乐至县城,有一道城墙保护,就是和追兵拼一下,也才有工事可凭。他们都是各县征送的新兵,入伍不算很久,操场上的操练倒还可以,说到打仗,都没有经历过,军官们这样向他们说(其实军官们也都没有打过仗。听说追兵是两营人,一部分是骑兵,大家立刻感到,真个要打起来,乐至县城比起毫无防御的童家坝,对他们当然有利一些),他们岂有不相信的?因此,大家只喝了一些水略解口渴,就振作精神,吆喝长夫们:“把各人挑子摸着!”
  “还要走吗?”长夫们懒洋洋地说,没一个肯抬屁股。
  “不走,赖在这里等人家来逮你们?”
  “肚子都饿瘪了,哪来气力走路哟!”
  “赶到乐至县城吃饱饭,上头说的,还要跟大家打顿牙祭哩!”
  长夫们的眼睛一下都睁开了。并且发出喜悦的亮光。互相打着招呼:“嗨!听见没有?司务长说的,到乐至县打牙祭去。老己,把烟棒收拾起来!把各自的扁担摸着!”
  但是闹了一顿饭之久,队伍不特没有动身,反而听说要改走小路,绕道到放生铺去宿营。为什么要改道?为什么不去较大的县城,而要去一个比童家坝还不如的小场镇?长夫们不知道,兵士们乃至司务长们也不知道。
  提出改道计划的是隋世杰,他的理由是,乐至县驻扎的一个支队,虽然只有两队人,但是没有摸清他们的底细,要是彼此说岔了,冲突起来,人家是主,我们人生地不熟,尽管我们人数多一些,有一门过山炮,也未必一下就能把人家解决;万一打到难解难分,后面大队追兵又赶到了,遭一个内外夹攻,怎么办?
  怎么办?有名无实的总指挥林绍泉不声不响地坐在一张唯一无二的雕花立背高椅上。(他腿上的枪伤好得多了,只是还不能走动。)大家不向他要主意,他也乐得冷眼旁观。
  怎么办?名义还没确定,而实际掌握全军命运的夏之时,只是背负着手,紧皱双眉在那个小天井里踱方步。
  岑寂了好半晌,还是夏之时先开了腔。他踱到当地摆的一张方桌跟前,从中间拿起一只土饭碗,把半碗凉茶凑在口边,咕噜噜一气喝完。把空碗重重地朝桌上一顿道:“没得别的好办法,只有冲过去,我们有四百多人,也不瓤143!”
  大家都不以为然,但又不能反驳他。结果,隋世杰方抬起沉思的头,提出改从小路绕过乐至县城的办法。
  孙和浦插嘴道:“这条路隋哥熟悉。不过得考虑一下,要是乐至县的队伍也从小路上来断我们呢?”
  宋振亚尖声尖气叫道:“怎能想得那么周到!他们人少,我们人多,我们不找他们冲突,谅他们也不敢来断我们!”
  “断也不怕!”夏之时把拳头在斜阳光线中挥舞了几下,表示出一种大无畏的精神,“他们没有城墙的掩护,光靠火力,他们是不行的。”
  正这时候,一个穿着绿布背心、胸前胸后各绽一块品碗大的圆形白洋布、布上用红颜色写了一个邮字的汉子,担着一根轻轻巧巧的担子,从饭铺门外一直走到天井跟前;找到一张空桌子,把担子架在板凳上,大剌剌地坐在桌子上方。一面取下头上的白布包巾揩脸上油汗,一面向那个拿着竹筷朝他走去的幺师大声说道:“前一场我交代的东西,该搞到了?”
  “搞到了,搞到了。”老年的幺师连胡子尖上都挂着笑,“硬是白莲藕;硬是从天池分来的。搞是搞到了,就只淘了不少的神。”幺师放下筷子,还用两手撑着桌边,继续说道:“因是不是时节,养藕的都说要蓄种,不肯分。我说,人家尤大爷特为找来做药吃,啥子宝贝东西,就看得这么珍贵!话说了一箩筐,才分到了两斤。”
  “两斤,太多了吧?”邮差尤大爷的宽皮大脸上全是笑。
  “不多,不多,打皮去节,就丢掉了半斤,连汤带肉,顶多舀两斗碗没气出了。”
  “下了好多肉?”
  “照你交代的,老秤一斤。今场,许老二的肉也割得好。我说,是尤大爷炖药的肉,瘦不得,也肥不得。许老二说,既这样,二刀腿子就好。从齐场时候起,掌柜娘就跟你用沙罐煨起了。默倒你来吃晌午饭的。不谙你今天偏晏到这时节才来,是县里有耽搁吗?”
  “就是啰!”尤大爷把白布包巾依然缠在头上。解下两只小腿上的蓝布裹缠,使劲地抖,抖得像黄烟的尘土朝天井里扑,几乎扑到四方桌上几只盛茶水的土碗里。宋振亚、贾雄和另外几个军官佐,对于尤大爷大模大样、旁若无人的态度,早不舒服。这一来,他们都冒了火。宋振亚跳起来要发作,隋世杰连忙向他做个手势,叫别动。因为尤大爷正叙说他在县里耽延的原因:“邮袋原来装好了,正待打蜡印。想不到驻扎在总爷衙门里的队伍打发人来吩咐说,邮袋晏一步发放,他们有一封要紧公事要趁快班寄到省城去。哪晓得等了三四顿饭之久,局长亲自跑去催了一趟,才把那封啥子要紧公事催来。”
  老年幺师笑道:“原说你们跟洋大人办事,啥事都有一个格格,就是雷打在脑壳上,他不能走揝144一丝一毫。怎么今天又一下改变了呢?”尤大爷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道:“这只怪乐至县的邮政局长嘛!是我吗……”
  宋振亚已和另一个见习排长走了过来,凶神恶煞地向他吆喝道:“你是乐至县的邮差吗?”
  “不是,”尤大爷略为有点胆怯,“我是遂宁局的快班。”他一眼看见贾雄等人来拿架在板凳上的邮袋,“动不得!那是遂宁局打了蜡印的!”
  “那么,你自己来动手,把乐至县的信全给我们取出来!”
  “总爷,我是快班邮差,不是局员,我不敢搒动……”
  宋振亚手一扬,一个耳光很响亮地打在尤大爷的宽皮大脸上。一面叱骂道:“放屁的话!”
  “总爷,你打人……”
  “不听吩咐,还要捶你的军棍!”宋振亚几乎连眼白都红了。
  隋世杰拦住宋振亚,一面正正经经地向尤大爷说道:“告诉你,我们是省城下来的军队,奉有上头的公事,叫我们沿途检查邮信。简州的邮信我们都检查了,正要去乐至县检查。既然你担子上有乐至县的邮信,我们碰见了,怎么不要检查一番?这下,你该明白了?该不再同我们横顺跳了?”
  尤大爷摸着尚在隐隐作痛的左脸道:“早像你总爷这么说一声,我们当邮差的人敢不点到奉行?话不说清楚,伸手就打人……”
  “打拐了吗……”
  隋世杰又忙打岔道:“莫斗嘴了!一个耳巴子,算不了什么。横顺有鲜藕炖肉,既清火,又补脾,多吃一碗,算愚下的!”接过邮差从邮袋里清出的一叠信,随向呆站在旁边的幺师笑道:“还不去把藕炖肉跟尤大爷端来,难道要等掌柜娘子把肉在沙罐里煨化不成?”临到车身到天井时候,隋世杰还把那位一脸尴尬的邮差瞄了眼:“慢慢吃吧,我们把信检查完了,自会还你,你放心!”
  十几个人都围着方桌来做检查工作。其实别的信他们全没有动,光只抽出那件厚白洋纸做的、特别宽大的军用信封。隋世杰用身上带的小刀,把下面封口轻轻启开,抽出一张用红格子印就的格式洋纸(他们看惯了,是当时官办的进化造纸厂东洋工程师造的机器公文纸),匆匆看了一眼,就递给夏之时道:“你看,是向朱统制求援的公事。”
  果然,在写得端正恭楷的一通军情禀报中,除了前后一些废话外,说的是川北地方匪情严重,并有革党从中煽动,人心惶惶。遂宁驻有防军一营,尚能截堵;唯有小川北地区辽阔,防军独少,仅只乐至县一个支队,士兵三百余人,实不足防患未然。前已飞禀辕门,请再委派一个支队,备足骑炮兵种,来乐支援。现在大川北匪情蔓延,人心不安已极,待援之情,无异饥者求食。倘所委队伍已在途中,则望其速至。否则伏恳我帅暂将留驻简州队伍飞调来乐,另委省军填驻简州,亦是一法云云。
  夏之时用眼光把众人一扫,徐徐说道:“看来,乐至的队伍还不晓得我们的行踪。我们绕道过去,是绝对不会惊动他们的了。”
  宋振亚兴奋地说:“与其躲避他们,不如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把这个支队解决了,免得有后顾之忧!”
  孙和浦摇头道:“用武力解决,总不大好吧?”
  夏之时道:“依我说,还是莫惹事的好!”
  一班年纪比较轻一些的军官却都赞成宋振亚的主张,而不以夏之时的畏事为然。
  夏之时有点生气,噘起嘴唇道:“你们光晓得捡头,也不想想,别个还是有三百多人,又有骑兵,并且又集中驻扎一处,只要他们把营门一关,我们就不容易攻进去,怎么能说是措手不及?……”
  孙和浦插口道:“即使把人家打下来了,我们的损失也一定不小。我们眼前的情况是,军心没有固定,我们的去向还未分明,只要稍受损失,我们都是经受不住的。所以,我赞成夏哥的主意,别个还不晓得我们行踪,我们就不必去惹别个。不过我的意思是,既是绕道,那就不应该在放生铺宿营,不如来个夜行军,简直绕到前头去,找个有险可据地方休息。只不晓得前头哪个地方好?隋哥熟悉这一路情形,你想想,哪个地方比较好些?”
  隋世杰道:“当然是分水岭比较好喽……”
  夏之时立即毅然决然地在四方桌上拍了一巴掌,叫道:“就此议决,全体通过了,我们全军绕道到分水岭宿营……”
  他的话还未完全落在句点上,一个不太高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哼!你们的军事学,好像都没有毕业啊!……”
  众人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难得开腔的总指挥林绍泉正自点头磕脑地说道:“……明明摆着一个非常有利于奇袭的棋子,你们为什么不走?用古人的话说,便叫作天予不取……难保没有后灾的……”
  他不但脸上挂着令人看了不舒服的讥笑,就在声音里,也带着令人听了不高兴的味道。众人心里都在暗骂:“天上有个九头鸟,地上有个湖北佬!不晓得他又要搞什么鬼把戏啦!”
  但是隋世杰附在夏之时耳边叽喳了两句,夏之时连忙点了几下头,正正经经说道:“对!总指挥一定有高明计策,我们绝对服从!”
  两个人当下走到林绍泉跟前,低声密语了一会。
  夏之时伸起腰来,眉飞色舞道:“这一着,真是好棋……我们准定依计而行。不过,这个先锋队很重要,叫哪个担任呢?”
  隋世杰胸膛一挺道:“我担任!”
  林绍泉声音略为提高一点说:“最好把骑兵作为先锋队带去!”
  夏之时接着就叫书记官写命令:命令工兵、辎重兵押着所有辎重长夫,随后出发;命令孙和浦率领步兵、炮兵,在骑兵之后即行出发。三十里急行军,限在黄昏时候,一定要进入乐至县城。
  “啊!进入乐至县城!好的,我们完全接受命令!”军官们高兴,兵士们高兴,长夫们更高兴。
  集合号吹响了。才换了铁掌的马蹄在场街上蹴踏起来了。
  夏之时亲自把仍然用信胶粘好的军用信封夹在其余作为检查过的信内,用原有绳子扎好。并且亲自走出天井,交还给那个邮差尤大爷道:“全部检查过了。你点点数,该是没有使你为难吧!”
  尤大爷虽是挨了一记结实耳光,食量还是那么好,两斗碗白莲藕炖肉连汤喝干净,另外还销缴了一个帽儿头的火米饭和一碗素炒藤藤菜。当下心满意足地向夏之时点了点头道:“说哪里话哟!像你总爷这么通情达理,难道还会整我的冤枉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