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三日这天上午十点钟左右,由赵尔丰许可,由吴钟镕、周善培的牵线、怂恿,一小群半忧半喜、半信半疑的绅士,穿戴着长袍马褂、官靴小帽,来到扎满巡防军、俨然军营一座的制台衙门五福堂。绅士中知名的,有高等学堂总理周凤翔,有通省师范学堂监督徐炯,有绅班法政学堂监督邵从恩,有商务总会总理廖治,有前任协理、现任商董、兼昌福印刷公司总经理樊起洪。此外还有几个在争路风潮中没有沾染过一星半点的绅士,其中就有督署政务会议议绅陈崇基。铁路公司方面,只有一个驻蓉总经理曾培,称为代表民意的咨议局方面,也只有一个罗纶。什么官衔都没有、以纯粹绅士资格来参加的有两个人:一是留学日本,回国后得过法部主事,平生最为服膺梁启超,甚至写起文章来都胎息《新民丛报》的邓孝可;一是被誉为“天下翰林皆后辈,蜀中名士半门生”的八十岁老翰林伍肇龄号崧生的。
等到伍老翰林颤巍巍地右手持杖,左腋被人搀扶着,走到会议桌前时候,赵尔丰也偕同一些重要的文武僚属,滴滴橐橐从侧门上走出。
赵尔丰身穿一件一裹圆袍子,上罩一件对襟马褂,脚蹬方头粉底官靴,头戴青缎硬胎平顶,顶上绽一枚大红橘子的瓜皮小帽。文官,如四司二道(其中于宗潼是成都府知府兼署巡警道,所以这里便不再提成都府),文官而兼任武职,如督练公所里的兵备处、参谋处、教练处三处总办,如管理全省巡防军的全省营务处总办。武官旧制的,如全省提督军门;武官新制的,如陆军十七镇统制官和其下的两个协统、五个标的标统等,也一样的穿戴着长袍马褂、官靴小帽。
光从服制上看,今天这场会议便不寻常。
更不寻常的是,当大家打过招呼,绕着一张铺有白竹布的绝大会议桌坐定后,没等神色抑郁的赵尔丰开口,那个在瘦脸上挂了副鸽蛋大小的钢边近视眼镜,唇上蓄有两撇不浓不淡的黑须的徐炯,先就从座椅上站起,习惯地用着他那向学生讲述《传习录》160的音调,向坐在当中的赵尔丰说道:“在开会之前,鄙人有几句不知高低的话,要先陈明一番,不知季帅能允准否?”看见赵尔丰点了点头,他便朗朗说道:“鄙人要陈明的,首先是,今天来到这里的绅士,无论出自何界,季帅谅都熟知,鄙人可以断言,全是负有乡邦重望的正人君子,其中并无一个如端大臣所申斥的好事生风的青年后生。其次是,这些绅士,大抵爱国爱川,求治心切的分子;有的更是赋性拙直,没有好多涉世经验。所以发言时候,或则声情激越,或则措辞不当,甚至于有不宜言,有不应问的地方。举凡这些,都希望季帅能够曲予谅解,勿遽加以声色。那么,今天这个会议,才不同于往常那些会议,庶几乎有圆满结果。鄙人要陈明的止此二层,想来季帅不以为不然吧?”
未等徐炯坐下,赵尔丰便已和颜悦色地点头说道:“徐先生的话,实获我心。今天这个会议,原来就在集思广益;况乎事到而今,还有什么可以顾虑之处?各位先生畅所欲言可也!”
既开了场,于是廖治、罗纶、曾培、樊起洪、邵从恩一班人,都先后起立,单刀直入地提出了好些问题。有的问目前京师情况如何?朝廷是不是尚安然无恙?有的问武昌是否仍为革命盘踞?传说荫大臣兵败,确否?传说袁蔚帅南下,真乎?有的问二十一行省中已有十余省宣告独立,成立了军政府,是谣言,还是实有其事?有的问何以商界方面都有函电传述种种,而督院迄无官报发表,是何情弊?有的人简直露骨地说:“据天主教堂,耶稣教堂传出的消息,都说京师已经失守,革命党黄兴已经入了宫门。即因督院过于保守秘密,许久没有京电交出,以致人心惶惑,谣言蜂起。请问季帅,这些流言,哪些是实?哪些是虚?诚如季帅适才所谕:‘事到而今,还有什么顾虑?’那么,即请季帅把真相宣布一下,以正视听,可乎?”
所提问题,事前本有洽商。即是说,某些可以当众问,某些不宜当众问,只能在促膝谈心时候再问再答。但是一经发问,大家的情绪就变了,你提一句,我提两句,越提越多,越问越细致,越刁钻,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之势。直到赵尔丰攒眉蹙额,长叹一声说道:“各位所闻,全都实在啊!”而后大家才悚然以惊,默尔而歇了。
赵尔丰继续哆嗦着嘴唇(毋宁说抖颤着须子)说道:“不特此也,我现在还可告诉各位一件消息。十天内外,有个朋友从省外拍来一封密电,说摄政王爷由奉天通饬各省,其中有这样几句:‘京师失守,余仅以身免。各省督抚,世受国恩,各保疆土,以固国脉可也!’这真是天降鞠凶,我们当臣子的,还有什么话可说!”
赵尔丰满面恓惶,从垮眼角上,居然挂下了两行热泪。只不知道他这泪,是为清朝而垂,还是为他自己而垂?没人问他,他自己也未表白,当然遂成为无从稽考的疑案!
恰恰这一天的天气也坏。从黎明前就下着蒙蒙细雨。五福堂开会时候,雨丝住了,但那灰扑扑的云幕却越发阴沉。本来是上午,光线昏暗得很像黄昏,以致廊广檐深的五福堂内,几乎要点上保险洋灯了。
四下死静,赵尔丰兀自抹着眼泪。那样一个杀人如刈草、连睫毛都不眨一眨的刚强老头子,当着一众绅士和僚属,竟会像小娃儿一样啼啼哭哭,无论什么人看来,都感到不是味道。
与他觌面对坐的伍老翰林,本是一个善哭老人。从五月二十一日保路同志会成立那天起,他差不多每会必哭。经他一哭,许多人都被激动起来。可是此刻看见赵尔丰流泪,他反而无动于衷似的,张开缺牙少齿、而唇上只稀稀有几茎白须的口,白发萧疏的脑袋在瘦而多筋的项脖上不住摇摆,很似铜丝扭的玩具一样。
坐在赵尔丰左边的布政使尹良,虽然勾着头像是在想心事,但红润圆脸上却没有丝毫表现。
坐在他右边的提督军门田振邦,颇不安静,两道浓眉时而撑起,时而放下。
盐运使杨嘉绅轻轻站起来,越过几张椅子,走到赵尔丰身边,凑着耳朵叽喳了几句。
赵尔丰点点头,把摆在面前的一本卷宗展开,拿出一张誊写清楚、字迹颇大的电报纸,递与坐在斜对面的周凤翔道:“这是九月二十日接到的上谕,差不多也成为最后一道上谕。大家可以传观一下。”
其实用不着传观,大家早已风闻,就是那道钦命端方于岑春煊未到任前,署理四川总督,赵尔丰毋庸署理;并饬其迅速交卸之后,即回川、滇边务大臣住所,毋得延误的上谕。
等这张电报纸仍回到面前,赵尔丰方咳嗽两声,说道:“大家都已知道了吧?我也用不着多说了。可怪的是,端大臣奉到上谕,并不即速来省接事,却滞留在资州州城,一面招收富顺大匪周兴武万余众,一面扣留资属地丁钱粮数万两,不知其意何居?与川省接壤的云南、贵州,在九月间已先后宣布独立,不仅一日数电,迫我表示意向,且已四路出兵,侵扰下川南叙、泸一带。最近陕西也发生了事故。因为川、陕无直接电报,仅知汉中守军有退踞川省之说。至于四川各地情势,也甚纷乱。下川东夔、万各处,已为匪踞,州县官有的逃匿,有的殉难。大川北亦有土匪、革命党揭竿而起。上川南道路梗阻,连我调出的西军,迄今未过大相岭。嘉定府一度陷于大匪胡痰、罗八千岁之手。后经标统叶荃克复,但不旋踵而陆军又哗变了。泸州前数日宣称独立。永宁道刘朝望不但未经禀准,公然出任川南军政府都督,还来电责我不识时务,徒然效忠于朝廷。最重要的还是重庆府,昨夜接到电报,重庆已于昨天独立了!”
只有最后这个消息,大家尚未知道。重庆这个重镇迟早要出事,固然在大众意料之中;不过竟自出了事,似乎又出大众意料之外。因此,大众吃了一惊,都想知道在那里举事的,到底是一些什么样人。
赵尔丰把电报看了两眼,因为光线太暗,尽管戴上了老光眼镜,尽管电报纸上的字迹比蚕豆还大,他仍结结巴巴地说道:“川东道朱有基、重庆府纽传善都缴印投降了。并且正式成立了政府,名字叫……蜀军都督府……正都督叫……张……培爵。说是……学界中人。各位知道这个人不?”
不完全知道。只有一二人,恍恍惚惚记得这人是高等学堂开办之初的师范速成班毕业学生,曾在成都几个中学小学教过书;确确实实是同盟会会员,是革命党人。
“……副都督叫……夏之时。我晓得这人就是半个月前在龙泉驿叛变,把司令魏楚藩打死,把我派去欢迎端大臣的教练官林绍泉胁迫同逃的那个陆军排官!这人不用查问,当然是革命党无疑。”
五福堂里又一度沉寂。不过为时不久,赵尔丰继续说道:“总而言之,时势危急。川省以内,陷于分崩离析之境;川省以外,也正祸患丛生,形同鱼烂。兄弟力尽智竭,既难于保全疆土,又不能安定黎庶。所以敦请各位来此,以诚相见,庶乎商得一个保川安民的善法!各位先生耆年夙德,博学深谋,兄弟向来佩服……咳!咳……尚望本己饥己溺之心,遂敬恭桑梓之志,各舒伟见,勿吝珠玉,但求能够造福川民,兄弟断无不采纳之理!”
说完了,他还严肃地向大家拱了拱手,表示他的诚恳。
本来事前商妥,在这关键时候,该周凤翔起来说话,并提出绅士们(他们自以为在代表全川七千万人民)的要求的。赵尔丰有所期待地望着他,其他绅士与文武官也都望着他。但他若无其事地静坐着,仿佛忘记了有这么一回事。
僵持有一分钟。赵尔丰连连皱眉,把一部花白胡子理了又理;吴钟镕急得摸鼻子,搔腮巴;好些人竟自在逗耳朵。
邵从恩拿眼把绅士们扫了一遍,无可奈何似的慢慢站起来,说道:“适才听了季帅明谕……”
大家早已知道他邵从恩与陈崇基先同赵尔丰面谈过,今天这次会议,他也是主动人之一,会议内容,他是了然的。现在既是自动起代周凤翔发言,当然更能说得明确一些,也更能动听一些。因而大家都凝神聚气,听他如何说。
但邵从恩一开口,还是和往常一样:慢条斯理,一板三眼,这且不说;光是泛论天下大事,顺带称颂季帅公而忘私的美德,就费了不少言辞。
众人好不耐烦。罗纶悄声向邓孝可叽咕道:“这叫什么章法!”
邓孝可也悄声回答说:“这叫急脉缓受法,又叫回肠荡气法。”
邵从恩正好说到正题:“由是观之,独立——或者叫作自治也可以,确已成为潮流,弥漫于全国,大有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之势……所以为四川计,为四川人民计,若不顺应潮流,揭橥独立,实实想不出有别的什么方法可以图存……”
众人都吁了一口气。以为他既已点了题,接下去,自然就要提出要求,磋商条件了。陈崇基已经悄悄密密把他与周善培煞费苦心拟好、用梅红全柬恭楷录出的条件,从皮护书内取出,准备要用时立即捧上。
却不料邵从恩的话才同点水蜻蜓一样,刚在水面上点一点,又展翅飞开了。因他正待下断语之时,忽地拿眼把赵尔丰注视一下,看见他颓然坐在太师椅上,颇有“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的样子,不由心里一动。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念头(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事后被大家诘责起来,他只好自认糊涂;同时又归罪于碰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使然),总之,违反了初衷,而且也使大众非常吃惊地说出了这样的话来:“然而用什么法子来达到独立呢?省以外的情形,尚不知道,若就省以内而言,不是就有两种方法吗?其一,如重庆,完全由学绅出而宣布独立,由学绅出而组织军政府;其二,如泸州,则是官方……想必也有绅方人士参加,独立和组织军政府。二者孰善孰不善?关系都非常之大,稍一不慎,都有无穷之患。区区学疏识浅,不敢妄作主张……季帅服官多年,经验阅历都高人一等……可否还是由季帅自加斟酌?”
赵尔丰目光一闪,露出一种惊异神气。官员中间有几个人都微笑起来,尤其是一直踧踖不安的田振邦和田征葵。
罗纶、徐炯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徐炯只说了句:“这是邵先生一人之私见……”看见罗纶也要说话,他又坐下,两眼斜注着邵从恩,颇有悻悻之态。
罗纶两手扶在桌子边上,呼着大气(他还是那么肥胖,又正在着急头上)说:“若依邵先生的话,季帅根本就不用约我们绅士来开这个会啦……本人窃窥季帅之意,正因为现在政府不敷民望,不足以适合潮流,所以……所以才要改弦更张,另谋良策……本人以为策之善者,莫如除旧布新。质言之,即季帅交由四川人民,另组一个新政府。因为……不管叫自治政府也罢,叫独立政府也罢,总之,都是新的政治,而……而不是专制政体的政治……像这样的新政府,人民耳目一新,心里也才悦服,也才可以把目前这个危机四伏的局面,收拾得好……若不这样,而仍以现在政府改头换面,或者只局部变一变而大体仍旧……那么,恐怕不是季帅本意……因为既说不上改弦更张,更说不上适应潮流……”
他的话尚未完全落音,本已坐下的徐炯和其他几个人,如廖治、邓孝可这些到日本留过学的维新派,都依次起立,说了一番话。大家意思,都与罗纶相同,主张应由赵尔丰俯顺舆情,将政权交出,由四川人民公举贤能,另组一个新政府,实行独立自治。
接着杨嘉绅站了起来,态度从容,首先向赵尔丰弯了弯腰,而后字斟句酌地说道:“本人赞成四川绅士的要求,赞成四川独立自治。”他眉头微蹙,略微顿了顿:“本来,我们是大清官吏,不应该说这种话的。然而现在大清朝廷已经解纽,我们当官吏的,因而失所凭依,换句话说,我们已经不再成为大清官吏,而只算是中国国民中间的一分子了。”杨嘉绅用他锐利的眼睛,迅速地把会议桌四周一扫,感到他的话在大多数的官员中间已经产生影响,尤其从赵尔丰的脸上,看得出有一种宽慰的神色,“现在本人即以国民一分子的资格,来讲一讲我们对于国家,对于四川,应该做些什么事情,方足以尽我们国民一分子的义务……”
杨嘉绅、这个安徽省举人出身的家伙,向来就以经济才干自负,讲起话来,娓娓动听。当下便尽其平日所习闻于人、习见于书的改良政治、安定民生的新学说,加以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旧学说,反反复复说了一长篇,比邵从恩、罗纶、邓孝可这些人,还说得道理十足,说为四川计,为季帅计,都只能听任川人出来担任治川重任,即独立自治是也。
他的话一说完,绅士们不必说了,个个都为之精神一振;即许多官员也都在点头磕脑,表示同意,连尹良这个旗人,都跃跃欲试地想站起来附和几句。
陈崇基这个世故不深的议绅,以为事情业已定局,剩下来的,只是谈判条件和军政府的组织办法;接着,只要把新政府负责人一确定,看来,明天四川便可独立了。他于是迫不及待地将梅红全柬双手捧到赵尔丰跟前,站在太师椅侧,躬身请示:可否便由他来朗诵?
赵尔丰庞眉紧锁,定睛瞅着这一叠红通通仿佛血染的东西,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正自犹豫,田征葵已经离座,抢到他身边,大声叫道:“季帅不可!这等大事,怎便如此仓促定夺!我们还得从长研究一下,看看这样办,于我们利弊如何?若是弊多利少,或者有弊无利,那我们还是不能答应哩!”
五福堂的气氛,着他这么一搅扰,登时起了变化。
吴钟镕好像有点着急样子,远远望着朱庆澜说道:“朱统制,我问你,倘若季帅准许四川人出来独立自治,你们陆军方面赞成还是不赞成?”
不等朱庆澜开口,想不到五个标统齐扑扑地站起来回答道:“陆军官兵全体赞成!”
田征葵把脚一顿,气势汹汹地叫道:“巡防军全体不赞成!”
杨嘉绅仰靠在椅背上冷笑道:“不成话!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只要季帅决定了,谁能反对!”
田振邦挺然而起道:“这等大事,这等重的责任,季帅一人似乎也难做主?何况同城大员,如将军、都统二位,今天都未到会。要是他们二位也不赞成呢……”
几个绅士都开口说道:“将军、都统那里,我们已经洽谈过,没有问题。”
赵尔丰举起右手向大家摇了摇,待到都住了口,他方徐徐说道:“田军门说得是,如其将军不临场认可,我怎能在条件上签字……就说你们所拟条件,粗看一遍,确乎不易审知其中利弊,到底还应该研究一下……”
赵尔丰态度变了。很多人都为之骇然。有人打算起而争论,但赵尔丰已将梅红全柬接过,向他面前的卷宗内一塞,并坚决地说:“稍缓时日,再邀各位会商,今天就毋庸多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