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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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梦 狗头国之一瞥

  小时读《山海经》,总觉得过于荒唐。后来看《镜花缘》小说,作者居然根据《山海经》大游其另一世界,便有些疑信参半了。别的不说,单提这狗头国,仿佛就不近情理。人身上都生长全了,何以这个脑袋还滞留在四腿畜生的境界里呢?后来看有声电影,见到狗之家庭这张片子,狗果然站立起来,穿西服,吃大菜,和人一样生活着,我就联想到狗头国的人,也许是这样。我自己是没有钱出洋,我又没有资格拿公家的钱作川资,也就无法证实宇宙里有这个狗头国没有,不想人事难说,糊里糊涂,到底碰着一个机会了。我的朋友万士通,在飞机公司服务,一天上午,打了个电话给我,说是他要坐飞机到最近一站去办点公事,两小时内就飞回来,可以带我尝一尝航空的滋味。我正久静思动,也就如约以往。到了飞机站上,万士通己在那里等候着我,便约我在休息室里喝杯红茶吃些点心,我们正谈得起劲,站上人却来催士通上机,我自然跟了他走。面前一列停着三架银色巨型机,有一架开着机座的门,搭上了短梯,仿佛静等搭客上机。万士通先生做事,没有错误的,他径直的扶了梯子上去,还回转手来向我招了几招。我这破题儿第一次坐飞机的人,当然是跟了内行走,钻进了机座,已有一个人先在,其余各空椅子上,只放了些布袋,仅仅还空着两个坐位。万士通和我并排坐下,很坦然的继续着刚才的谈话。我由窗子里向外一看,飞机已是在云海上飞着,无景致可看,我也只管把话谈了下去。万士通谈了很久,抬起手表来一看,不觉咦了一声。我说:“怎么了?快到了吗?”
  士通道:“已经飞了一个多钟头了,照说半点钟就要飞到的。”
  在一边的茶房,迎了上来笑问道:“万先生你不是到狗头国去吗?”
  士通被他一句提醒,对面前的布袋注意看了一下,不觉拍着大腿叫道:“糟了!糟了!张兄我和你开了一个大玩笑。”
  我问道:“这飞机真是到狗头国去的?”
  士通道:“谁说不是?今天是不能回去的了。”
  我也慌了,因道:“承你好意,把我带上飞机来参观。我哪有钱买外汇,再买回国的票子?”
  士通道:“不但是你,就是我亦复如此,好在我是公司里人,总可以记账。”
  我听说可以记账,大不了是借债,也就心里坦然。因道:“书上说的狗头国,真有这么一回事?”
  士通笑道:“这是译音之讹。就原音说,大概在国音格特之间,顺便一转,就转为狗头。其实他们那国人一般的人首人身,并不在肩膀上扛着一个狗头。这地方是大海洋中几个小岛,你也不用多问,这个小国,一切特别,你去一游,一定加增兴趣不少。”
  那位押机的人就对我微微笑着。彼此谈起话来,知道那是一位商人魏法才。只看他团团白净的面孔,一撮卓别林小须,穿了漂亮的西服,便是个精神饱满之人。谈话之间,机下已发现了海洋和岛屿,飞机对了岛上飞下,一片大广场上,一面大黑旗子临风招展。黑旗中间,有三个古钱图案是黄色的。据士通说,这就是狗头国的国徽。魏法才见到了目的地了就掏出两大把糖果,让我们放在衣袋里,他道:“见着机场上特别欢迎的人,可以暗地里给他一个。”
  我听了这话,有些愕然,向士通望着。士通点头笑道:“真的是这样。狗头国人喜欢吃糖,因为他这个国家就缺少做糖的东西,所以我们送糖给他,等于我们中国人见着朋友,敬上一支烟卷。”
  我说:“既然如此,就明明白白敬上一块糖果好了,为什么要暗下递过去?”
  士通道:“这就是狗头国特别之处。他们上自国王,下至穷百姓,都以私相授受为亲爱。”
  说话时,飞机已在机场降落,而开了座门了。魏法才首先下机,我们随着下来,向机场上围着一群欢迎的人,看他们的形象时,皮肤黑色,额头和下巴突出,也有些像狗,眼珠是黄的,只有这点异乎我们。衣服倒也西装革履,只是颜色多用黄色而已。首先迎着魏法才的,是个矮胖子,金黄色的西装,里面金黄色的衬衣,金黄领带,仿佛是个镀了金的人。他见着魏法才,先深深地鞠了躬,接着笑道:“我听说魏先生这次带来的糖果很多,真是雪中送炭。”
  他竟说了一口极流利的汉语。法才道:“除了我们几个人外,尽可能的,都带了糖。”
  说着一握手,我就看见他捏了一把糖果,由手心里递过去。回转头来,法才向我们介绍这是这岛上的“特克曼勒”。 “特克曼勒”译成汉语,就是地方长官。于是我们一一握手,暗下递糖果。随后又有许多穿黄色西服的人前来欢迎,我们如法炮制地对待着。那特克曼勒招呼了三辆马车过来,向法才道:“我想邀请三位先生,到舍下去休息,就是带来的货,也一齐运了去。”
  法才笑道:“这不妥当吧?我做的是贵岛全岛的买卖,若是人和商品,一齐运到府上去,人家说我姓魏的只做一家买卖,以后我运了货来,贵岛糖商要拒绝购进了。”
  特克曼勒却把胸一拍道:“那要什么紧?这些糖商不做生意更好,我来和一班朋友包办了。敝岛人民之不能不买糖果,犹之乎上国人不能不吸纸烟。我把进口的糖果都囤起来,不怕老百姓不买。”
  法才笑道:“那样做,阁下可以尽量把糖价提高,弄得贵岛的人都把糖果戒了,我这生意就做不成了。”
  特克曼勒道:“这又何难,只要大家有戒吃糖的趋势,我立刻把糖价松动一下就是。”
  法才无论怎样说,他也不肯放松。他所带来的一批粗人。已亲自爬上飞机,把大小布袋,陆续搬上了马车,魏法才虽皱了眉望着,却也不拦阻。我知道他的苦衷,若是把岛上这位大酋长得罪,根本不许糖果进口。也是做不成买卖的。而在他这一犹豫之下,他所带来的糖果,已经完全搬上了马车,特克曼勒也就把我们三位来宾让上了一辆敞篷马车,自己陪着,我们在一辆车上。走不多远,就进了热闹的街市,小小的海岛,也不过一些竹枝木板的店户,不足称道。最奇怪的便是许多人民,成串的站在人家屋檐下,队伍的最前面却是一爿小糖果店。我便问道:“难道这些人都是买糖果吃的?”
  特克曼勒向前看去,只当没听到。万士通笑着点了一点头。于是我就留意那些买糖果人的情形,在那糖果店门口,有块大黑牌,上面白粉写着汉字。原来此国和日本一样,是借用汉字的。我近着看清楚两行,乃是粽子糖每磅价银十五两,柠檬糖每磅价银廿四两。我向魏法才道:“什么?糖果价格这样高?这岛上的生活,不吓死我们外来人吗?”
  特克曼勒笑道:“这因为糖果是一种消耗品,我们照奢侈品多征百分之百的税,所以价格高。近来也实因糖果来得少一点,价格又涨了一点。”
  说着,车子又走近了一家糖果店,只见买糖果的人,全在手上高举着雪白的银子,后面站的人,将银子伸过前面人的脑袋,递到柜台上去。我问道:“这样贵的价,买糖的人还是在人头上递钱,贵岛人喜欢吃糖的程度,真是可想而知。”
  特克曼勒对我微微地笑着,随了他这笑意把胸脯挺了起来,好像说唯其如此,我就可以发财了。这时,后面那两部载糖的马车,却由身边抢了过去,似乎这街上的人,他们的嗅觉特别的敏锐,嗅到那车上的糖气,都掉转头来眼睁睁地望了这两部车子过去,有的人索性歪了头,嘴角上流出两尺长的涎来,眼珠翻白,人挺立了不动,面如死灰。在这种情形看起来,似乎有一部分人,也为了糖果太贵,好久没有尝到甜味。所以大街上有了糖香,不免讥无钱买糖的流馋涎了。我正想之间,车子已到了主人翁之家。自然是一幢很精致的洋房子,然而大门闭着,在门外却站了一群人。始而我以为也是主人家的人,可是我们车子一停,就有一个长胡子的人迎上来,拦住车子,向我们咕哩咕噜说了一通土话。特克曼勒就低低地向魏法才操着汉话道:“魏先生,你尽量把糖价提高。至少你说粽子糖每磅的批发价是二十两,而且你还要说带来的货已让人完全买了,只好下次分给他们一点。”
  魏法才果然向那人说了几句土语。那群围着大门的人,听了这消息,一句话不说,呵的一声,一哄而散。那个老头子手提起他破大衣的下摆,将脑袋作个前钻的姿势竟是跌跌撞撞,跑着走了,我为之愕然,只呆望了他们,万士通拍着我的肩膀,笑道:“你不懂其中的奥妙吧,这些人都是糖果贩子。他们虽是拿银子来买糖的,并不希望糖价低落。为什么呢?他家里多少总有些存货。你不看到街上公布的糖果价格,粽子糖是十五两银子一磅吗?现在魏先生一句话,他们家里的存货,在几秒钟之内,又每磅要多赚五两银子了。”
  我道:“原来如此,他们又何必跑呢?”
  特克曼勒道:“这班奸商,实在可恶!他们得了这消息,要去占没有得消息人的便宜,照着市价,多出个一两或八钱银子,就把糖果收买起来,一转眼,又可以赚几两,去迟了,消息传出去了,有糖果的人就都要涨价不会让他们垄断了。”
  说着话,我们由主人让进了客室,先是茶烟点心招待,后来还有酒肴供奉。我们正在畅谈的时候,忽然有人进来向主人悄悄报告。主人便站起来连连的答道:“到隔壁屋子里坐吧。”
  他回头向我们打招呼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说来说去,无非为了敝岛这两天闹糖荒,暂请宽坐一会。”
  说着,他起身向隔壁屋子去了。我们在这屋子里悄悄的谈话,听到那边谈话,时而声调紧张,时而笑语喧哗。我不懂夷话,很是疑惑,万士通笑道:“这不干我们事,你不必多心。来的是这位主人翁的合伙股东,说是市面上零零碎碎还有些整包的糖果,他们都收起来了。无论如何,从今日起,一块糖果也不卖出去。好在别的路上,暂时也不会有法来,在三日之内他们要造成每块糖果卖五钱银子的趋势。在他们之外,似乎另有个组织,也囤积了一些糖果,只是比他们的势力小,他们正在想法,把这个组织打倒。不过在糖果价只管看涨之下,哪一个组织,照样天天赚钱,又不容易吞并过来。”
  我道:“万兄,我们离开此地吧。这主人翁的心太狠,这样干下去,也许像十字坡的张青饭店,有把我们当馒头馅子的可能。”
  法才笑道:“那你放心!他还靠我们给他运糖呢。”
  这时却有几个面黄肌瘦的人,两眼发直,口里流着馋涎,抢进了屋子。后面一群主人的奴才,只喝问哪里去?这当头一位,是一位白胡子老人,走来竟向我们深深作了三个揖。虽然穿西服作揖是不好看的,然而他的姿势,却很自然。接着他说起汉话来央告着道:“三位上国来的先生,你们是礼仪之邦来的人,应当可怜可怜我们这嗜糖之民,在各位没到的时候,本来糖果虽然贵,有钱还可以买得到,自从三位光临以后,街上的糖果店,都关门了。”
  士通问道:“也许是货卖完了,这与我们何干?”
  那人道:“正为了三位上国大人来了,才这样的。他们知道三位带来的消息,糖果价还要涨。他们不晓得这涨风要涨到什么程度,把糖果多留一点钟,就可多发一点财,索性不卖一块糖果,等稳定了再卖。这一下子,真把我们急死了。”
  我不由得咳了一声道:“你们这些人也实在太难,糖果并非柴米油盐不可少的日用品,你们不会不吃吗?”
  那人苦笑着道:“先生!这理由很简单,假使我们能戒掉这种嗜好,我们老早就断了这念头了,又何必每天把吃面包的钱,都省下一半来买糖?现在更不对了,买糖的钱比买饭的钱还要多。”
  我回头向法才道:“魏先生对于这个岛,有相当的认识,他们何以非吃糖果不可呢?糖果并不像鸦片一样,吃过之后,会上瘾的。”
  法才道:“安南人喜欢嚼槟榔,口角里流着涎水,牙齿弄得漆黑。这槟榔的滋味,是酸甜苦辣一点没有,他们为什么那样嗜好呢?这不是为了有这样一个习惯吗?”
  他说着,看到这些来人情形可怜。
  便道:“你们说吧,到这里来对我们有什么要求?”
  那老人道:“我们望上国人多多的给我们运一些糖果来。我们也知道三位先生随身带来的糖果不少,务必请三位高抬贵手。”
  魏法才道:“我们……”
  这句话没说完,特克曼勒已抢了进来,拍手顿脚,对那几个人骂了一顿,那几个人一字没有反响,就这样走了。我虽不知道他骂的是些什么话,我只看那些人眼光都直了,想到骂得是很厉害。我不能看主人翁这样子,要求着万士通,同我一路上街游览。这主人翁认为我们是财神,还派了两名岛卒护送。走上街来第一个印象,便让我深深感到奇怪的,就是这街上人分三等走路。凡是穿着黄衣服戴着黄帽子的人,在街中心走。穿白衣服的人,在街两边,其余的人却必须闪到人家屋檐下。街上是柏油路,两旁是沙子路,屋檐下却是烂泥渗着鹅卵石的路,极不好走,这阶级显然了。我便问那岛卒:“哪种人可以穿黄衣服?”
  他用土话告诉万士通。士通翻译着,笑道:“穿黄衣服的是官商,穿白衣服的是商人,其余是老百姓。黄代表金子,白代表银子,此地风俗,经商人才能做官,做了官更好经商。官商以运输管理员为最大,位次于岛主,因为外国来的货,首先经他的手,他可以操纵全岛的金融。”
  我道:“他有什么法子操纵全岛的金融呢?”
  士通道:“这个岛上人,有个特性,一切都是外国来得好,外货必定经过运输员的手。照例是他总理入口货物,他把货收买到手,就可以随便定个价格,要挣多少,就挣多少。这岛上人,也知道关税壁垒政策,外货是抽百之两百的税。就是一两银子外来货,要抽上二两银子的税,岛上官僚巴不得外货涨价,好多收些税。你想,运输员有增减岛上税收的本领,岂不是操纵了金融?”
  我道:“抽百分之二百的税,这却也骇人。这岛上人不会不用外货吗?”
  士通摇摇头道:“那如何能够?这里的阔人,都有一种毛病,不用外国货就会咳嗽,而咳嗽的声音,颇……”
  正说到这里,街中心忽然有几声狗叫,我看时,并没有狗,却不知声音何来。士通指着街心一个穿黄衣服的人道:“那个人就是患了缺少外国货的病。”
  我看时,那人坐在敞篷马车上,弯了腰拼命的咳嗽。那咳嗽的声音,像那小哈巴狗叫的声音一样。马车夫和一个跟随,十分焦急,停了马车,只管向那人捶背。那马车夫,一眼看到我们两个中国人,就奔着迎上前来,向我们鞠躬。万士通问了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向我道:“你愿不愿揍人?”
  我愕然不知所谓,只望了他。士通笑道:“他的主人翁,是位药商,又兼全岛公墓督办。有一个毛病,常患心口疼。每患这个毛病时,要人去捶他的脊梁,但他本岛的人捶他。不发生效力。他特地请了一位西洋拳师在家里揍他。他一发狗叫病。西洋拳头揍他就好。现时走到大街上,一时无法找西洋拳师。见我们也是本岛的外国人,这马车夫特地来请我们打他。”
  我笑说岂有此理?那马车夫见我发笑,以为我拒绝了,就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我向万士通笑道:“无论如何,我不能平白地打人,你去做这个好人吧。”
  他也只是笑,不肯动脚。可是马车上那个阔药商让那听差搀着,一路哀告上前。他是阔人,自然会说汉话,向我们深深一鞠躬道:“两位先生,我快要死了,请你打我几下。”
  他弯了腰只是哼。万士通有点不过意,便在他身上轻轻拍了几下,他忽然哼着骂道:“你这浑蛋,你这浑蛋,你这该死的浑蛋!”
  万士通见他骂人,伸手就向他脸上一下耳光打去。啪的一声,只见他左腮红了半边。他忽然不哼了,伸直了腰,将右边脸偏了过来,大声道:“你敢再打我这边脸一下吗?”
  士通一时性起,也不管是否有些过分,伸出手来,又给他右边脸腮一下。那人立刻喜笑颜开,向士通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多谢,兄弟的病已经好了。无论如何,外国的耳光是比本国的耳光要值钱一百倍,一耳光之下,百病消除。”
  说毕,高高兴兴坐上马车走了。我先是呆了一呆,一会子想过来了,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士通也笑道:“长了三四十岁,只看到人用法子骗钱,没有看到人用法子骗挨打的。这个岛上的人,真有些特别,唯恐人家不打他。”
  我对于本岛人之酷好外国货,也引起了兴趣,便向士通笑道:“我们把这个岛的街市都走遍了吧,也许会发现比这还有趣的事情。”
  士通笑道:“这岛上人说外国人的耳光是好的,那也不妨说岛外人的肉也是香的。那像《西游记》上妖怪吃唐僧肉一样,会把我们活宰了来吃。”
  我笑道:“那总不至于。因为这里的官员,还需要我们由中国运货来让他们发财呢。看了银子份上,他不能不保护我们。”
  士通笑着对了那两个岛卒说了一番土话,他们就在前引路。约走了两三条街,却看到一家西餐馆门口,有一排武装岛卒在那里守着。这岛上以坐双马车为最阔,就看到一辆车子牵着一辆车子直到那门口,穿黄或穿白的,都在那西餐馆门口上车。只看那三层楼的洋式门面。就相当富丽。汉字写了一块招牌,是“阿尔巴尼亚大菜馆”,我不由得咦了一声。因问士通道:“用外国地名作招牌,我们中国人也有这点作风。但最不足取,也无非拿了小国比利时、墨西哥标榜。这阿尔巴尼亚,是一个被侵略亡了的国家,取之何足为荣?”
  士通伸手搔搔头,他也有一事不通的时候,却去问那岛卒,那岛卒咿晤了许久。
  最后士通告诉我们:“他根本不知道阿尔巴尼亚是一个国家,更不明白它已亡了。我问他为什么要用这个名字做招牌呢?他说因为这个名字念出来咿哑咿哑很奇怪,所以用了,这名字不好吗?这家餐馆是全岛最有名的一家呢!每客西餐银子一百两。一个岛民要取得在阿尔巴尼亚吃饭的资格,非大大地发了冤枉财不可呢。”
  我道:“这些武装岛卒,又是干什么的呢?”
  士通问了岛卒告诉我道:“这里的西餐,虽要一百两银子一客。但是每天有人为了抢座位而打架,这岛卒是维持治安的。”
  我不由得昂起头来抖了一句文道:“阔矣哉!狗头国之人也!”
  正说到这里,替我们引导的两个岛卒,却向一条冷巷子里飞跑了去。我也去看时,见有一群叫化子,在那里打架,有两三个人头破血出,躺在地上。其中有几个叫化子,在一条阳沟里,抓着鸡鱼骨头向破碗里乱塞。那阳沟前有所后门,上钉一块小牌子写着阿尔巴尼亚大餐馆厨房。那拣骨头的叫化子,看到了岛卒,伸直了腰也跑走了,只听这脚板拍拍之声。我向前看去,一片乌压压的影子,怕不有好几百人呢。我问士通道:“叫化子也要尝尝阿尔巴尼亚的滋味,都到这里来了。”
  士通摇摇头道:“唔!不然。这里大街上是有饭吃的人走的,小巷子是叫化子走的。这岛是世界上叫化子最多的一个国家,不信你跟着这群人去看。”
  我听了这话,顺了这条巷子向前走,不到十丈远,就见两具叫化子尸体躺在地上,有一具尸体,用草席盖了半截。另一具赤身露体,皮肤变成了灰黑,骨头根根由皮里撑出来。我正惊异着,只管向前走,远远看到一片大海,直接天脚。有几只悬海盗旗子的帆船,在水上出没。那些逃跑了的叫化子不见了,由近而远,直到海滩,都是大大小小穷苦的尸骨堆,我仔细看时,又不是尸骨,有的是人家花园的围墙,墙脚下的石头刻了裸体人像,有的是
  汽车间车门上的石刻。我所看的穷人尸骨,是我眼睛看错了,实在是富强人家墙基上的石刻。这雕琢功夫真好,个个都有精彩的表演姿势,我正赏鉴着,不料那些石刻,一齐活动着,大喊一声,向我扑来。你想我还有胆子在这里赏鉴雕刻美吗?第五章第十五梦退回去了廿年
  零碎的爆竹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听到窗子外面有一苍老的声音骂道:“这些猴儿崽子,开的什么穷心?年过了这多天,还直放麻雷子二踢角,这年过得有什么痛快。东三省闹土匪,直隶闹蝗虫,黄河闹水灾,煤面全涨钱。这大杂院里,除了张先生,也没有谁做官,哪里来的这么些个容易钱,到了初五六,还直让小孩子过年?”
  最后几句话,把我惊醒了。正是我新近在北京农商部当了一名小办事员,大小是个官了。睁着眼睛一看,墙上挂着的月份牌,上面大书中华民国八年阳历二月,阴历正月。正是这大杂院里这位卖切糕的街坊大胡子骂得痛快,我该到部了,怎么还睡觉?于是匆匆起床,将白泥炉子上放的隔夜水壶,倒着漱洗过了。头上戴了兜头线帽,围了一条破毡子旧围巾儿,锁门就走。当个小办事员的人,决没钱买大衣。北京这地方又冷,不这么穿着不行。出得门来,这冷僻胡同里的积雪,依然堆着尺来厚,脚在雪上踏着,唏唆作响。那西北风像刀割似的迎面吹过,把人家屋脊上的积雪刮了下来,临空一卷,卷成个白雾团子,然后向人扑来。任是围了破毡子,那碎雪还向衣领子里钻了来。我虽穿了一件天桥收来的老羊皮,不觉还打了两个冷战,鼻子出来的气,透过了兜帽的窟窿,像是馒头出笼屉,热气上冒。沿了鼻孔的一转帽檐,都让气冲湿了。心想:不过为了三十块钱的薪水,冒了这种风雪去办公,实在辛苦。正想着,一辆汽车自身后追了上来,把地面上的雪澜泥浆,溅了起来,汽车两边就飞起了两排泥雨,溅了我一身的泥点。汽车过去了能奈它何?由那车后身窗子里望去,一对男女厮搂着,头挤在一起。
  那汽车号码是自用六零六,巧了,这就是我们总长坐着办公的车。不用说,车上那个男人是我上司赖大元总长。慢说我一个走路的人,追不上汽车去讲理,就算追得上,难道我还敢和总长去辨是非不成?叹了一口气,只好挨着人家墙脚,慢慢走到部。我们这农商部,在北京是闲衙门。闲的程度,略好于教育部而已。门口站的那两个卫警,夹了一支旧来福步枪在胁下,冷得只作开跑步走。我向传达室一看,那传达正在走廊下笼白炉子的火。他窗户上放了一架小闹钟,已到十点了。院子里除了满地积雪,并无别的象征。那些花木,由雪堆里撑出枝枝桠桠的树枝,上面还堆了积雪,在高屋檐下,一点也不见响动,走廊地上倒有十几个小麻雀,见人来了,轰的一声飞向屋檐上,这不像衙门,像座庙了。我是矿务司第一课的办事员,直走到东向角落的五进院子,才是我们的办公处。北屋五大间是司长室,正中堂屋会客室。西面是第一科,科长在外面一间屋子里,几个科员也在那里列着桌子,我和另一个办事同三个录事,就缩在另一小屋子里。矿务司有个特别好处,尽管市面上煤卖到二十多元一吨,大同、石家庄两处的红煤,我们依然可以特殊便利一下,所以每间屋子里都把铁炉子生着火。这年头虽不像北京饭店有热气管子,所谓屋子里笼“洋炉子”,也就是人间天上了。掀开棉布帘子进了屋,早是满座生春,正中大屋铁炉子边站着两位茶房,烘火闲话,谈正月初一,和了个三元。看我进来,睬也不睬。我摘了帽子,解了围巾,掀帘进了第一课。铁炉子上放了一把白铁壶,水沸得正沙沙作响,壶嘴里向外冒汽。院子里的堆雪,由玻璃窗上反映进光来。科长陶菊圃是位老公事,他向例来得早。这时,在玻璃窗下写字台上,摊了一本木版大字《三国演义》,架上老花眼镜,看得入神。茶房早已给他斟一杯好香片茶,热气腾腾,放在面前了,陶科长虽然年纪大,炉子里的火生得太热,穿来的皮袍大衣,都已挂在衣架上。只穿了一件存在部里的旧湖绉棉袍子。照例,小办事员和录事见了科长,得深深一鞠躬拜年。但我是新出学校的青年,这个恭维劲儿做不出来。好正是旧历年,行旧礼吧。因之两手捧了帽子和围脖,乱拱了几个揖。口里连称:“科长,新禧新禧!”
  陶科长两手捧下眼镜,向我点个头,又去看刘备三顾茅庐了。这屋子里除了科长,并无第二个人。那边小屋子是我们自己的园地了。同事们都比我早来了。两个录事,已在眷写公事。另一个录事和一个小办事员,在屋角里的小桌子上下象棋,我一进门,这两位同事,透着气味相投,一齐站了起来,拱手道着新禧。我挂起围脖和帽子,问另一位办事员李君:“有什么公事办吗?”
  李君道:“没有什么公事,司长有一个星期没交下重要公事了。写的这两件公事,是阴历年前留下来的。”
  他口里说着,眼睛正是对了象棋出神。对方来了一个当头炮,挂角马,他正在想法解除这个难关。我也就不问他的话了,跟着坐下看棋。隔壁屋子里一阵乱,几位科员来了,全都向陶科长一鞠躬。尤其是一位二等科员范君,态度恭敬。马褂套着长袍,两手垂直袖子,站在陶科长面前,笑道:“正月初一,我到陶科长公馆去拜过年的。”
  陶科长道:“失迎失迎,孩子们闹着去逛厂甸。”
  范科员道:“回头我又到沈司长家里去了。沈司长太客气,留着我在他身后看牌,又是茶叶蛋,又是猪油年糕,只管拿点心待客,我还替他出主意,和了个断么平带不求人,不声不响的和个三番。”
  陶科长笑了一笑,似乎记起一件事,走出屋子去了,立刻这屋子里热闹起来。一位科员佟君,首先放肆着。在报架上将当天的报放在公事桌上,笑问道:“老范啦,八小姐那里去过没有?喂!今天晚上好戏有《打樱桃》,又有前本《海会寺》,包个厢,到小房子里去约了八小姐来听戏吧?大家也好见个面儿。”
  范君也拿一份报回到公事桌上去看着,笑道:“谈八小姐呢,去年几乎过不了年。还是老马好,办自由恋爱,比我们这在胡同里胡闹的人经济得多,他还是一到部就写信。”
  在他的对面桌上,有一位二等科员马君,拿一叠公用信笺放在桌上,抽起一张信笔瞎写。其实他不是写爱情信,是作篇剧评,要投到一家小报去登起来,题目是《新春三日观剧记》。正在谈论着,一位胡君进来了,在屋里的人都向他道着新禧。他是次长面前的红人,虽未能取陶科长而代之,但在本科,.也可算位副科长了。他一面脱着皮大衣,一面问道:“科长没来吗?”
  外面两位不理我的茶房,这时一齐跟着进来,一个接着獭皮帽子和大衣,一个又打着手巾把送将上来。佟君道:“科长早来了,刚出去。”
  胡君在衣袋里取出一支雪茄,咬了头子,衔在口里,那打手巾把子的茶房,便擦了一支火柴,来替他点着烟。他喷了一口烟,两指头夹了一支雪茄,高高举起来笑道:“我告诉诸位一件极有趣的事。我打了这多年的扑克,从来没有拿过同花顺,这次新年,可让我碰着了。花是黑桃子,点数是八、九、十、十一、十二,达到最高纪录,只差两张牌而已。”
  在屋子里的科员,全部轰然一声。
  胡先生站在屋子中间精神抖擞,笑道:“这还不算,最有趣的,同场的人有一个人换到了红桃子同花和爱斯富而好,这两位仁兄拼命的累斯,一直加到一百多元,还是我告诉他们,不必再拼命,翻开牌来,我是要贺钱的。连赢带收和贺,一牌捞了个小两百元。”
  说着,口里衔了雪茄,两手连拍一阵。当时陶科长进来了,那些科员不便作声。只有这位胡科员来头大,并不介意,依然在屋子中间说笑着。陶科长笑道:“胡兄如此高兴,必有得意之作。”
  胡君连笑带比,又叙了一番。我们这屋子里,显然又是一个阶级,那边尽管笑声沸天,我们这边,决不敢应他们一个字的腔。约十分钟,那位向科长作九十度鞠躬的范君走过我们这边来,我们也向他恭贺新禧。有的点头,有的拱手。因为他的阶级究竟还支配不了我们的饭碗,所以并没有人向他作九十度的鞠躬。然而他也无求于我们,只是微笑着点了两点下巴。我们有点瞧他不起,借着在桌子抽屉里找稿件,没有和他打招呼,他走过我面前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我没有和他贺新禧的义务,他也就过那边去了。这时,那边屋子,又来了几位科员,我们这边,也增加了两名办事员。这两名办事员,一位是司长的小舅子,年纪十八岁,一个月也不到部一次,今天大概是为了春节假后的第一天,也来画个到。另一名是次长的堂叔,已经有六十多岁了,他来是常来的,来了照例不做事,科长向来也没有交过一件公事他办。他以为,侄身居次长,只给他一个起码官做,十分牢骚,常把他一口的家乡土话低声骂人。今天大概年酒喝得太多了,面变紫红,白色胡须桩子,由红皮肤里冒出来,又露出一口长牙,真不大雅观。
  这两边屋子里,大小官员二十余人,各都坐着一个位子,或者用公用信笺写信,或者看报,或者口里衔了烟卷,眼睛望了天花板出神。比较坐得近一些的人,就喝着部里预备下的香片茶,轻轻的谈着麻雀经,其间有两个比较高明的,却是拿了报上的材料,议论国内时局。我们这边两位录事,将交下的公事写完了,到隔壁屋子里去呈给科长。今天也算打破了纪录,学着隔壁屋子里的科员,无事可做,我们也来谈谈天,忽然外面有人喊着“总长到,总长到!”
  立刻我们两间屋子里的空气,都紧张起来,这就是在北京做大官一点儿滋味。到了衙门里,便有茶房到各司科去吆喝着。那科长听了这话,立刻把老花眼镜取下,将衣架上马褂摘来穿起。外面屋子的茶房打了一个热手巾把进来,捧给陶科长擦脸。他接过手巾,随便在脸上摸了两摸,打开抽屉,取出几件公事,两手捧着走了。这次科长离开,我们这两间屋子里谈话的声音,不是上次那样高,但胡科员还是神气十足,谈那打扑克的事。约摸有半小时,陶科长回来了,向大家点头道:“头儿走了,说是这两天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下午可以不来,下星期照常。”
  大家听说,轰然一声,表示欢喜,科长在身上掏出钥匙,把抽屉锁了,茶房已知道他要走,立刻取了皮大衣来给他加上。几位出色的科员,也不必彼此招呼,都去穿大衣。科长走了,范君首先高声叫起来道:“喂!下午来八圈吧?”
  佟君道:“不,今儿好戏,小梅和小楼合演《霸王别姬》,马上叫人去定两个座儿。”
  马君道:“老佟,你猜猜小余为什么不和杨梅合作?”
  大家谈笑着戏的消息,一窝蜂地走了。我们这屋子里的人,也走了。只有我和一个李录事,因一盘象棋没下完,还在屋子里。那个姓王的茶房回过头来,向里张望一下谈笑着道:“该走了。”
  另一个姓巴的茶房在外面屋里,整理零碎东西,答道:“忙什么?这屋子里暖和,多坐一会儿,家里可以省几斤煤球。王茶房道:“可没了好香片。坐久了暖屋子,怪渴的。”
  我听了这话,推开象棋盘,便站起来,瞪了王茶房道:“你奚落我做什么?我们多坐一会也不碍你什么事。”
  王茶房道:“怎么不碍我们的事?你不走,我们不能锁门,丢了东西,谁负责任?”
  我喝道:“你说话,少放肆。难道我们当小办事员的人,会偷部里的东西吗?”
  巴茶房道:“你不打听打听,商务司第三科,前天丢了一件皮大衣。一个姓杨的录事,有很大的嫌疑。”
  他正收拾科长桌上的东西,仰着脸对了我们。李录事跳上前,就向他脑后打了一个耳光,骂道:“混蛋。你指着和尚骂秃驴。”
  巴茶房掉转身来,就要回手,我立刻把李录事拉走。巴茶房追过来时,我们已到院子里走廊上了,他只好在屋门口大骂。我陪李录事到了衙门口,埋怨他道:“你不该打那东西,他是陶科长的红人,明天和你告上一状,你受不了。”
  李录事红着脸道:“二十块钱的事情哪里就找不到?我不干了。张先生,只是怕连累着你。”
  我笑道:“不要紧,我也看这二十块钱的位置,等于讨饭。不然,我也不会在部里满不在乎。果然那小子到科长面前挑拨是非的话,我就到广东去。那里空气新鲜,我还年轻,有机会还去读两年书呢。”
  我们分手回家,但我心里,始终是替李录事为难的。他一家五口,就靠这二十元的薪水,果然丢了饭碗,那怎么是好呢?我想着明早到部,却是一个难关。不想当这晚我在灯下一人吃饭的时候,李录事一头高兴跑进来,向我拱手道:“恭喜恭喜!”
  我起身相迎,倒有些愕然,以为他是把话倒过来说。我让他坐下,拿起炉子边放的一把紫泥壶,斟了一杯热茶,放在桌上,笑道:“请喝一点,冲冲寒气。在这腐败的政府下,好是做社会上一个寄生虫。不好却少不了做一个二十世纪的亡国奴。中山先生在广东组织革命政府,前途是大有希望的,我们一块儿到广东去吧。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哪怕是当一个叫化子呢,总比在这里看茶房的眼色强多了。”
  李录事笑道:“我不开玩笑,我真有办法了,你也有办法了。”
  我且坐着,扶起筷子来。他按住我的手道:“我们一块吃羊肉涮锅子去,我请你。”
  我道:“你中了慈善奖券?要不,怎么半下午工夫,你就有了办法了呢?”
  李录事笑道:“说起来话长。这事太痛快了。在这里说出来,怪可惜的。咱们到羊肉馆子里,一吃一喝,炉子边热烘烘的,谈起来一高兴,还可以多喝两盅。人世几逢口笑,走走,别错过机会。”
  我听他说得这样有分寸,果然就收拾了碗,和他一路到羊肉馆子里去。在馆子里找了一个僻静一点的雅座,要了酒菜,我是等不及他开口,又追着问了。李君因为我不会喝酒,自斟了一杯白干,一仰脖子喝了。
  然后手按了酒杯,隔着羊肉锅子,向我笑道:“人家都说我们总长是个癞头龟,可是他几位少爷小姐都是时髦透顶的文明人儿。他二少爷和大小姐有点儿戏迷,你是知道的。”
  我说:“这个我倒不知道。我只听说,他大少爷会兼差,现在共有三十六个差事。上由国务院,下到直隶省统税局,他都挂上一个名。二少爷爱玩汽车,一个人有三四辆车子。大小姐喜欢跑天津、上海,二小姐会跳舞,家里请了一个外国人教打钢琴。”
  李君笑道:“他们家里有的是钱,要什么有什么,他们就只喜欢一样能了事吗?”
  我见羊肉锅子里热气腾腾,炭火熊熊的映着李君脸上通红,知道他心里十分高兴,便不拦阻他的话锋,由他说了下去。他夹了一块红白相衬的肥瘦羊肉,送到暖锅子涮着,眼望了我笑道:“到今日,才知道爱玩也有爱玩儿的好处。我一把胡琴,足拉了二十年,在北京,拉胡琴的人遍地全是,我不敢说好。不过什么人的腔调,我都能学两句。去年年底,吴次长家里堂会,我去拉过一出《女起解》。巧啦,赖二位小姐就在场听着。她听人说那个拉胡琴的,就是农商部的录事,就记下了。今天我由部里出来,程秘书在马车上看到我,就把我带到赖公馆去,这位小姐,原是不便和我小录事请教,拉了二少爷一路,把我叫到内客室闲话。二少爷作一个考官的样子,先口试了我我一阵,然后拿出胡琴来,让我拉了两出戏。二小姐原是坐在一边监场的,听久了胡琴,她就嗓子痒痒,我又给她拉了两出戏。她有几处使腔不对,我就说二小姐这样唱得很好。另外有一个唱法,是这样唱的,于是我就唱给她听。她兄妹都高兴极了,留着我混了两三个钟头。后来二少爷拿出一张字纸给我看,是总长下的条子,上面说:‘李行时着派在秘书上办事。’条子是总长的亲笔,我认得的,而且二少爷当我的面,把条子交给程秘书了。”
  我呀了一声,笑道:“恭喜恭喜,李秘书。”
  他笑道:“还有啦,二小姐让我一捧场,高兴极了,进上房去拿出皮包,顺手一掏,就摸出了五张十元钞票,说是给我当车钱。天爷!我长了三十岁,没听说坐车要这么些个钱。”
  我笑道:“朋友,莫怪我说你眼孔小。赖二小姐有次到上海去吃一个同学的喜酒,却挂了一辆北宁津浦沪宁三路联运专车。把那趟车钱给你,够吃一辈子的了。”
  李君笑道:“虽然那么说,可是在我这一方面,总是一件新鲜事儿。年过穷了,我这几天正愁着过不过去,这一下子够他们乐几天的了。”
  他说时,透着高兴,右手在锅子里夹起羊肉向嘴里送,左手端起杯子,只等嘴里腾出地位来。我笑道:“不必喝酒了,吃完了还不到八点钟,请我听戏去吧。”
  他道:“听戏算什么,明日准奉陪。不过今天晚上还另有一件事相烦,二爷说,他九点钟在德国饭店等我,也许要带我到一个地方去拉胡琴。”
  我道:“你去就是了,这干我什么事呢?”
  他笑了,映着火炉子的红光,见他脸上很有点儿红晕,便道:“我当然愿意朋友好,你有什么非我不可的事,尽管说。”
  他笑道:“咱们哥儿俩,没话不说。德国饭店,全是外国人来来往往的地方,让我去找人,我有点儿怯。你什么都不含糊,可不可以送我进去?”
  我笑道:“大概不是为这个,今晚上也不忙请我吃涮锅子,我没什么,陪你去。可是赖二爷见着我,他要问你为什么带个人来呢?”
  李君道:“我虽没到过外国馆子。我想,总也有个雅座,你送我到雅座门口就行了。”
  我看他是真有点儿怯场,人家第一次派这位秘书上办事,别让他栽了。于是含笑答应,陪着他吃完了饭,慢慢地走到德国饭店,在餐馆的门口,玻璃架子的外国字招牌,电灯映着雪亮。这雪亮的灯光,更加重李君的胆怯。只管放慢步子,我便只好走前了。到了三门,经过存衣室门口,我们既无大衣,也无皮帽,本也不必在这门边走。我无意中一低头,地面上有一线光亮射来。仔细看时,却是地毯上有一点银光。相距不远,我弯腰拾起来一看,我心里却是一阵乱跳。正是一只白金钻石戒指,看那钻石,大过豌豆,决不下一千元的价值,我下意识地便向衣袋里塞着,而那只手还不肯拿出来,我又怕李君看到了,却赶快走了两步。这里是饭厅,角落里几位音乐师,正奏着钢琴梵呵铃,满厅几十张桌子,全坐满了。我到了这中外人士汇集的地方,总要顾些体貌,不能闯到人丛里找人,只好站了一站。不想这位李秘书比我更怯,竟是又退回二门去了。我见他不在身边,把钻戒又掏出来看了一看,光莹夺目,决是真的。但我心里立刻转了一个念头,二十来岁的青年,难道就让这一样东西,玷污了我的清白吗?我决定宣布出来。见有一个茶房经过,便道:“喂!我捡着了一点东西,你们顾客里面,有人寻找失物吗?”
  那茶房向我周身看看,见我穿件灰布老羊皮,便淡淡地问道:“你捡着什么?”
  我说:“我怎么能宣布呢?若宣布出来了,全座吃饭的人,有一大半会是失主。”
  那茶房听我的话不受听,竟自走了。我踌躇了一会,觉着所站的地方,虽与食堂隔了一座大玻璃门,究竟是来往孔道,只好又向外走。口里自言自语地道:我登报找失主吧。这笔广告费,不怕失主不承认。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地道:“先生,你捡着一样贵重的东西吗?”
  我看时,是一位穿西装的汉子,胁下夹了一个大皮包,我便点点头道:“是的,我捡了一样东西。失主若说对了,当了公证人或者警察,我就把东西还他。”
  说到这里,又近了二门存衣室门口,李君迎上来笑道:“老张,怎样不带我进去?”
  他说时,在袋里掏出一方新制的白手绢只管擦脸上的汗。我笑道:“我的怯兄,你……”
  那西装人道:“呵!李秘书,你来了,二爷正让我找你呢。”
  李君这才放出笑容,替我介绍着这是赖公馆的二爷跟前胡爷。我这才晓得他是一个听差,竟比我们阔多了。胡听差笑道:“哈哈,都是自己人。我刚才听到张先生向茶房打招呼捡着东西,我就跟了来的。张先生捡着的东西,是不是很小的玩意儿?”
  我笑道:“胡爷,对不起,我不能宣布是什么,不过,我可告诉一点消息,是很贵重的。要是不贵重,我也不必有这一番做作了。”
  胡听差笑道:“那准对,好了,好了,可轻了我一场累,请你二位等一会儿。”
  说毕,也就走了。不一会工夫,他由里面笑嘻嘻的出来,向我两人招着手道:“二爷请你二位进去说话。”
  于是他在前引路,我们随后跟着,在食堂左角,一间小屋子里,见赖大元的二少爷二小姐,和另外一对男女在吃大菜,屋子门口,还树起了一架四折绿绸屏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赖二爷坐在大餐桌的上首,面对了屏风,我一进门,就先接近了他。他穿了一套紫呢西服,头发油刷得像乌缎子一样,只他那下阔上尖的窝窝头面孔,有点不衬。他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正在切盘子里的牛排,却回转脸来,将刀尖指着我问了那听差道:“就是他捡着东西?”
  我看他这种样子,先有三分不顺眼,就站在屏风角不作声,胡听差道:“张先生,这是我们二爷。”
  李君站在我的身后,也轻轻地叫了一声二爷,二小姐,不知不觉的微鞠了一个躬,赖二又向我望了一望,问道:“你拾着了什么?”
  我道:“二爷,对不起,我不能先说。”
  左首坐的一个绿色西装少年,雪白的长方面孔,有些像程砚秋,挨了二小姐坐着。他点了头道:“对的,二爷,我们得先说出来。”
  赖二将叉子叉了一块牛排,塞到嘴里去咀嚼着,然后把叉子指着我道:“我丢了一个白金钻石戒指,戒指里面,刻了有KLK三个英文字母,你说对不对?”
  我道:“不错,拾着一个钻石戒指。不过有没有三个英文字母,我还不知道,等我拿出来看。”
  于是在衣袋里把戒指掏出来,在灯光下照了一照,果然有那么三个字母。赖二不等我说什么,在衣袋里掏出一只绿绸锦盒来,放在桌子上,笑道:“你看看是这盒子装的。”
  我拿起盒子来,掀开盒子盖,里面蓝绒里子有个凹的印子,把戒指放下去,恰好相合。因道:“对了,赖先生,这戒指是你的,你拿去吧。你是体面人,我信得过你,不用另找人来证明了。”
  我把盒子递在他手上,转身就要走。赖二站起身来,将刀子点了我道:“你说,你要多少报酬?实对你说,我这戒指只值三千块钱,不算什么。不过,我是送这位高小姐的。”
  说着,向在座的一位红衣女郎点头笑了一笑。接着道:“寻回来了,完了我一个心愿。我很高兴,愿意谢你一下。”
  我道:“东西是赖先生的,交给赖先生就算完了,我不要报酬。”
  赖二指着胡听差道:“你把他拉着,我这就……”
  说时,放下刀叉,在衣袋里取出支票簿和自来水笔,就站在桌角边弯腰开了一张英文支票,撕下来交给胡听差道:“你给他,这是一千块钱的支票。今天的日期,明天银行一开门,他就可以去拿。”
  我道:“赖先生,你不用客气。假使我要开你一千块钱,我拿这戒指去换了,不更会多得一些钱吗?”
  赖二伸手搔了几搔头发,向我周身看看,沉吟着道:“看你这样子,光景也不会好。”
  那个穿红衣服的女郎微笑道:“他不要钱,你应当明白他的用意。”
  赖二点点头道:“是了是了。”
  将一个食指点了我道:“你姓什么?干什么的?进过学校没有?”
  我看他这样子,自觉头发缝里有点出火,便笑道:“实不相瞒,我父亲是个百万财主,近几年来败光了。当年我有一个好老子没念过书。如今穷了,什么也不会干。”
  胡听差和李君听了这话,只管向我瞪眼。赖二笑道:“怪不得你不在乎,原来你也是少爷出身。”
  二小姐大概是多喝了一点酒,脸红红的,斜靠了那个像程砚秋的男子坐着,微斜了眼道:“二哥,你这点麻糊劲儿太像爸爸。刚才小胡不是说了,他姓张,也在部里当个小办事员吗?”
  赖二呵了一声,见胡听差手上还拿了那张一千元的支票,因道:“那末,那一千块钱你去兑了吧。江苏王鸿记裁缝,和高小姐做的几件衣服,都很好。七百块钱,算衣料手工。另外三百块钱赏给那个做衣服的伙计算酒钱。”
  胡听差答应了一声是。赖二爷道:“呵!李秘书怎么来了?”
  李君向前一步,哈了一哈腰儿。二小姐笑道:“二哥,你看,你什么事这样神魂颠倒的?你不是叫他来一路到高小姐家里吊嗓子去吗?”
  赖二笑道:“我这样说了吗?现在我们要到北京饭店去跳舞,这事不谈了。可是我没有一定的主张。小胡,你那里拿拾块钱出来,带他们去吃小馆儿。”
  我听了这话,不用他多说,我先走了。出大门不多远,李君追了上来,一路叫着老张老张!我停住脚问时,他道:“你这人是怎么了?你临走也不向二爷告辞一声。”
  我笑道:“我退还了他三千块钱的东西,他没有说一声请坐。不是拿刀子点着我,就是把叉子指着我。我并非他家的奴才,怎样能受这种侮辱?”
  我很兴奋地说着,说了之后,又有一点后悔,这话透着有一点讽刺李君,他倒不在意。承他的好意,替我雇了一乘人力车,把车钱也付了,送我回家。到了次日早上,我心里为难着一个问题,不易解决,科里两个茶房,和我们捣乱过,今天未必忘了。虽然打那个姓巴的,是李君的事,他未必忘了我是同党。好在李君已是秘书上办事的身份了,料这茶房也不奈他何。且挨到九点钟,等陶科长到了部,我才去。意思是有管头,茶房就不敢放肆了。到了科里,两个茶房,果然鼓着脸,瞪了眼望着我。姓王的当我掀帘子进科长室的时候,他轻轻地道:“那个姓李的没来,等那姓李的来了,我们再说话。”
  我听了,知道这两个东西,一定要在陶科长面前和我捣乱,三十块钱的饭碗,显然是有点摇动了。我先坐在办公室里,翻了一张日报看,忽然陶科长以下,一大批人拥到屋子里来,我倒吓了一跳,立刻站起身来。陶科长满脸欣慕的样子,向我拱拱手笑道:“张先生,电话,总长夫人打来的。”
  我愕然道:“什么?总长夫人打电话给我?”
  科长道:“你快去接电话吧,总长夫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我见他如此郑重的报告,不能不信,便到外面屋子来接电话。我刚才拿了电话机,放到耳朵边,只喂了一声,那边一个操南方官话的妇人声音,就一连串的问了我的姓名职业。接着道:“我是赖夫人。昨晚上我们二少爷二小姐回来说,你捡了钻石戒指归还原主,你这人不错。二爷说,要提拔你一下,给你一个好些的差事。我已经和总长说了,也派你在秘书上办事,照荐任秘书支薪水。以后要好好的办事,知道吗?”
  我真没想到总长夫人会在半天云里撒下这一段好消息。我既高兴,我又久闻赖老虎的威名,喜惧交集,什么答复不出。干了几个月官,这算也学到了小官对大官那种仪节,半弯了腰,对着电话机子,连说是是……是是……最后那边又说了,没话了,你好好干罢,电话便挂上了。我放下电话耳机,我才知道环在我身后,站了一圈人。我平常自负三分傲骨,现在接着夫人的电话,我就这样手脚无措,‘心里一惭愧,不免脸上跟着红晕了起来。可是这些人毫不觉得我这态度是不对的,一齐笑嘻嘻的望着我。陶科长问道:“原来赖夫人认识张先生。”
  我笑道:“实在不认识。夫人说,把我调到秘书上办事,先通知我一声。”
  陶科长立刻向我拱了几下手道:“恭喜恭喜。”
  陶科长一说恭喜,全科人一齐围着我恭喜,那范科员握住我的手道:“张兄,我早就说过,翻过年来,你气色太好,今年一定要交好运,我的话如何?”
  我心想,我并没有听到你这样对我说过。但我在高兴之时,口里也就说着果然果然。范君笑道:“既然如此,要请客才对。”
  我还不曾答应,那位胡科员叫道:“不,不,我们公宴。”
  我笑道:“各位且慢替我高兴,虽然赖夫人有了这样一个电话,可是在总长的条子没有下来以前,还得等一等。”
  陶科长也道:“等什么呢?赖夫人一句话,等于赖总长下过十张条子。”
  于是全科人都笑了。不到一小时,赖总长也来了。陶科长带了公事回科,老远地就向我拱了手道:“恭喜恭喜,条子已经下来了。我们这科,大概是交了运,不但是张先生发表了秘书上办事,这里的李先生也同时发表了。一日之间,我们这里有两个人破格任用,大可庆祝,我请客,我请客。尤其是张先生这个职务是夫人提拔的,非同等闲。不用说,一两月后,就可以升任正式秘书的。”
  我见全科人恭维我,穷小子走进了镜子店,只觉满眼是穷小子,忘了我自己。范君送过一盒大炮台烟卷来,请我吸烟。我吸着烟昂头出神,姓巴的茶房进来,向我请了一个安。笑道:“张秘书,给你道喜。”
  我也一律尽释前嫌,因道:“昨天的事,你不必介意,李先生脾气不好。”
  巴茶房笑道:“你说这话,我可站不住。李秘书教训我,还不是对的吗?”
  说着王茶房捧了碟子托的茶杯来,里面是陶科长喝的,二毛一两香片,恭恭敬敬递到我办稿的桌上。不一会李君来了,自然又是一阵乱。下午散值以后,陶科长和同事们没等我和李君回家,就把我们拖到东安市场的广东馆子吃边炉。八时以后,满街灯火,坐着人力车回家。可是一进大杂院,我就有一个新感想,身为农商部秘书上办事,每日和总长接近,教我回家来,同卖切糕的王裁缝李鞋匠一块儿打伙儿,这透着不成话。同事知道了,岂不要讪笑我?赶快找房子搬家。黑暗中王裁缝叫道:“张先生回来了,恭喜呀!”
  我高声道:“你们知道我当秘书了?我告诉你们,天下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我不能永久倒霉。许多人想走赖夫人这条路子,花钱受气,总走不通,你瞧,我这里可是肥猪拱庙门,他自来。”
  喂!罪过,怎好把赖夫人比肥猪。我得意忘形,见屋子里点了灯,也忘了门锁过没有,一脚把门踢开,笑道:“秘书回来了,赖夫人身边……”
  我话未了,只见死去的祖父拿了马鞭,我父亲拿了板子,还有教我念通了国文的萧老先生拿了戒尺,一齐站在屋里。我祖父喝道:“我家屡世清白,人号义门,你今天做了裙带衣冠,辱没先人,辜负师傅,不自愧死,还得意洋洋。你说,你该打多少?”
  我慌了,我记起了儿时的旧礼教家庭,不觉双膝跪下。我父亲喝道:“打死他吧。”
  那萧先生就举手在我头顶一戒尺。我周身冷汗直淋,昏然躺下。……哈哈!当然没有这回事,读者先生,你别为我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