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五胡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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氐苻氏

  苻氏,氐也,西南夷种,居略阳。先姓蒲,以其家池中蒲长五丈,五节如竹,远近咸称蒲家,因以氏焉。有洪者,以谶得名,骁勇多权略,汉主渊拜平远将军,不受,自称秦州刺史,略阳公。成帝咸和四年,赵石虎取秦陇,尽徙其大族于襄国。洪与姚弋仲同降,虎以为监六夷军事,又进龙骧将军,居枋头。赵主信谗,恶尚书朱轨,会久雨,中黄门谮轨道路不修,虎囚之。蒲洪谏曰:“陛下德政不修,天降淫雨,七旬不止,霁方二日,虽有鬼兵百万,亦未能去道路之泥潦,而况人乎?愿罢苑囿,出宫女,赦朱轨,以副众望。”
  虎虽不悦,亦不之罪,为之罢诸役,而竟杀轨。
  虎死,石闵言于赵主遵曰:“蒲洪,人杰也,今镇关中,恐秦雍之地非复国家之有。”
  遂罢洪。洪怒,归枋头,遣使降晋。穆帝元和六年,自称三秦王,以谶文有“草付者王”,而其孙坚背有“草付”字,改姓苻氏。以雷弱儿、梁楞、鱼遵、段陵为将相,获赵将麻秋以为军师将军,既而为秋所鸩,世子健收秋斩之,遣使来请命。时长安为杜洪所据,健遣鱼遵为前锋,弟雄等帅兵长驱而进。洪走司竹,于是秦雍夷夏皆赴之,遂自称秦天王,分遣使者,问民疾苦,搜罗俊异,凡赵之苛政不便于民者,皆除之。永和七年,称皇帝。十年二月,大司马温帅师伐秦,自统步骑四万,发江陵,命司马勋出子午谷。
  健遣太子苌帅众五万,拒温于蓝田。秦兵大败,温进至灞上,三辅郡县皆来降,争持牛酒迎劳,男女夹路观之,耆老有垂涕者,曰:“不图今日复睹官军。”
  初,北海王猛少好学,倜傥有大志,不屑细务,人皆轻之。猛悠然自得,隐居华阴。至是,披褐来谒,扪虱而谈当世之务,旁若无人。温异之,问曰:“吾奉天子之命,将锐兵十万,为百姓除残贼,而三秦豪杰未有至者,何也?”
  猛曰:“公不远数千里,深入敌境,今长安咫尺,而不度灞水,百姓未知公心,所以不至。”
  温默然徐曰:“江东无卿比也。”
  署军谋祭酒。温竟以战不利,且粮运不继,乃还。猛辞不就。健弟雄谦恭泛爱,遵奉法度,甚有时望,永和十年,卒。健痛惜之。雄子坚背有“草付”,名应谶文,性至孝,幼有志度,博学多能,交结英豪,吕婆楼、疆汪、梁平老皆与之善,嗣东海王。十一年,以太师鱼遵、丞相雷弱儿、太傅毛贵等辅太子生,健卒。初,太子苌拒温,中流矢死,弟生幼,无一目,性粗暴,其祖洪尝戏之曰:“瞎儿一泪,信乎?”
  生怒,引佩刀自刺出血,曰:“此亦一泪也。”
  洪大惊,鞭之。生曰:“性耐刀槊,不堪鞭捶。”
  洪谓健曰:“此儿狂悖,宜早除之,不然,必破家。”
  及长,力举千钧,手格猛兽,走及奔马,击刺骑射,冠绝一时。且谶文有三羊五眼,乃立之。有星孛大角,荧惑入东井,生杀皇后及太傅毛贵、尚书令梁楞、仆射梁安,以应天变。十二月,又杀丞相雷弱儿及其九子二十七孙。于是诸氐离心。次年,杀司空王堕,亦云答天变。时长安大风,伐屋拔木,疆太后以忧卒。太白入东井,有司奏当有暴兵起京师,生曰:“太白入井,自为渴耳,何足怪乎!”
  升平元年,生梦大鱼食蒲。又长安谣曰:“东海大鱼化为龙,男皆为王女为公。”
  生乃诛太师鱼遵及其子孙。自以眇目,讳言残缺单只之类,犯者必死。常剥人面皮,使之歌舞以为乐。群臣得保一日,如度一年。
  东海王坚素有时誉,与故姚襄参军薛讃、权翼善。翼等密说宜早为之计,勿使他姓得之。坚问吕婆楼,楼曰:“仆刀环上人耳,不足以办大事。仆里舍有王猛者,其人谋略不世出,宜请而咨之。”
  坚见猛,如旧识,自谓玄德之遇孔明。会告天变者众,生对侍婢言:“阿法兄弟亦何可信,明当除之。”
  婢以告坚及坚兄清河王法,法、坚夜以兵入斩生。坚以让法,法不可,坚乃去帝号,称天王,诛其幸三十余人。大赦,改元,立子宏为太子,法为丞相,弟融为阳平公,丕为长乐公,李威为仆射,吕婆楼为司隶,王猛、薛讃为中书侍郎,权翼为黄门侍郎,与猛共掌机密。融好学,明敏过人,耳闻则诵,过目不忘,力敌百夫,骑射冠绝。丕亦有文武才干。威在生时,营护坚,且荐王猛可任国事,坚比之鲍叔牙。
  十一月,赐东海王法死,而封其子阳与敷,以王猛为尚书左丞。猛举异才,修废职,课农桑,恤困穷,礼百神,立学校,旌节义,继绝世,秦民大悦。坚讨冀州牧张平,平养子蚝多力矫捷,能曳牛却走,超越高城。坚令邓羌生擒之,以为虎贲中郎将,置左右,与羌俱号万人敌。秦大旱,坚减膳彻乐,后妃去罗纨,开山泽之利,息兵养民,旱不为灾。特进樊世疾王猛,坚斩之,群臣惕息,遂以猛领京兆尹。疆太后弟德,酗酒豪横,患苦京邑。猛下车,即收德,奏未及报,已陈尸于市,朝廷震栗,奸滑屏气,路不拾遗。坚曰:“吾乃今知天下之有法也。”
  又以兼司隶校尉,时年三十六。一岁五迁,权倾内外,有毁者辄罪之,于是群臣不敢复言。匈奴、鲜卑、没奕干等,皆降。秦王亲临太学,考第诸生经义,与博士论议,月一至焉。
  帝奕太和三年,大司马温伐燕,至枋头,燕人求救于秦,许割虎牢以西。群臣皆曰:“昔桓温伐我,燕不救,今温伐燕,我何救乎!”
  王猛曰:“燕虽强大,慕容评非温敌也。若温举山东,进屯洛邑,收幽冀之兵,引并豫之粟,观兵崤渑,则陛下大事去矣。不如与燕合兵退温,温退,燕亦病矣,然后我乘其敝而取之,不亦善乎!”
  遂救燕,温败归,而燕人割地不至,秦乃谋燕,然惮吴王垂威名,不敢发。会垂被谗,与其子令、宝、隆、农及太原王之子楷奔秦,坚大喜,郊迎,以为冠军将军,又爱令、楷之才,皆厚遇之。王猛劝除垂父子,不从。
  四年,坚遣王猛等伐燕,十二月,取洛阳。初,慕容令为王猛署乡导、在行间,而猛临行,私诣垂饮酒,从容言曰:“远别将军,何以赠我,使睹物思人。”
  垂解佩刀。猛至洛阳,赂垂所亲,诈为垂使者谓令曰:“吾父子来此以逃死也,今王猛疾人如仇,秦王亦难终信,闻东朝悔悟,吾将东还,汝可速发。”
  令迟疑终日,竟奔燕军。猛表令叛状,垂惧走,为追骑所获,坚待之如初,且慰之曰:“卿委身投朕,贤子心不忘本,各遂所志,汝何惧为。”
  太和五年,王猛克壶关,太傅评将三十万众不敢进,郡县皆望风降附,燕人大震。九月,攻晋阳,张蚝引壮士数百潜入城,大呼斩关,秦兵入。邓羌部将徐成违令,猛将斩之,羌为之请,弗许。羌怒,严鼓欲以攻猛,猛赦之。羌诣猛谢,猛曰:“吾试将军耳,郡将尚尔,况国家乎!”
  猛誓众曰:“王景略受国厚恩,任兼内外,今与诸君深入贼地,当竭力致死,有进无退,共立大功,受爵明君之朝,称觞父母之室,不亦美乎!”
  众皆踊跃,破釜竞进。猛望燕兵之众,谓邓羌曰:“今日非将军不能克此勍敌,将军勉之。”
  羌曰:“若能以司隶见与者,公勿以为忧。”
  猛曰:“此非吾所及也,必以安定太守万户侯相处。”
  羌不悦,寝帐中,兵交不出。猛驰许之,羌乃大饮,与张蚝、徐成等跨马运矛,驰赴燕阵,出入数四,旁若无人。燕兵大靡,俘斩五万余人。乘胜追击,又降十万众。评单骑走还邺,秦兵长驱围之,号令严明,秋毫无犯。秦王坚亦留李威辅太子,自帅精锐十万,七日而至安阳,宴祖父时故老。燕主暐奔龙城,坚入邺,郭庆追及于高阳,执以诣坚,封新兴侯,以猛为冀州牧、都督关东六州军事,镇邺。猛遣使循行,观省风俗,劝课农桑,赈恤穷困,收葬死亡,旌显节行。燕政有不便于民者,皆除之。
  燕人大悦。凉州张天锡亦来称藩,东夷、西域朝贡者六十余国。加猛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猛刚明清肃,善恶着白,放黜尸素,显拔幽滞,官必当才,刑必当罪,秦国大治。
  坚敕子宏及丕等曰:“汝事王公,如事我也。”
  初,灭燕时,申胤、黄泓皆言福德在燕,燕当复兴。及孝武宁康元年,彗出,箕尾长十余丈,经太微,扫东井,历夏至冬犹不灭。太史令张孟言曰:“东井,秦分也;尾箕,燕分也。今彗起,尾箕而扫东井,十年之后,燕当灭秦,二十年后,代当灭燕。今鲜卑布列朝廷,臣窃忧之。”
  又有人入明光殿大呼曰:“甲申乙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
  捕之不见,坚皆不以为意。宦官赵整博物洽闻,善为讽谏,慕容垂夫人得幸于坚,坚与同辇游于后庭。整歌曰:“不见雀来入驾室,惟见浮云蔽白日。”
  坚改容谢之,命夫人下辇。
  宁康四年,丞相猛卒,临终劝勿图晋,请渐除鲜卑、西羌。太元五年,坚迁诸氐于外郡,氐别,其父兄皆恸哭,赵整侍宴,援琴歌曰:“阿得脂,阿得脂,博劳旧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日缓急当语谁。”
  坚笑而不纳。
  七年,遣将军吕光击西域。十月,会群臣于太极殿,谋伐晋。权翼曰:“谢安、桓冲,皆江表伟人,君臣辑睦,未可图也。”
  石越曰:“福德在吴,且彼有长江之险。”
  坚曰:“天道难知,计吾士卒九十七万,投鞭于江,可断其流,长江安足恃乎!且吾已内断于心耳。”
  阳平公曰:“伐晋有三难:天道不顺,一也;晋国无隙,二也;我数战兵疲,三也。又鲜卑、诸羌,皆在京畿,恐变生肘腋。昔王景略一时英杰,陛下不记临终之言乎?”
  言且泣下,亦不听。太子宏及幼子诜、所幸张夫人皆涑,坚曰:“天下大事,非妇人孺子所知。”
  坚素性重沙门道安,安谏,亦不听。独慕容垂、姚苌劝行。遂决意大举,预以晋帝为尚书左仆射,谢安为吏部尚书,桓冲为侍中,先为起第。以张蚝、慕容垂等步骑二十五万为前锋,姚苌为龙骧将军,督梁、益诸军,谓之曰:“昔朕以龙骧建业,此官未尝授人,卿其勉之。”
  窦冲曰:“天子无戏言。”
  坚默然。
  太元八年七月,发长安,坚自将戎卒六十余万,骑二十七万,九月至项城。东西万里,水陆齐进。阳平等前锋三十万至颍口,诏以谢石、谢玄、刘牢之督众八万拒之。慕容绍言于垂曰:“主上骄矜已甚,叔父建中兴之业,在此行也。”
  十一月,阳平公克寿阳,梁成等屯洛涧,坚留十军后进,帅轻骑八千,兼道就融。遣朱序说石等降,序私言于玄曰:“秦众至诚,难与敌,今乘其未至,速击之可遂破也。”
  玄遣刘牢之帅精兵五千趋洛涧,梁成阻涧为阵以待之。牢之直前,渡水击成军而斩成,分兵断其归津,秦步骑奔溃,赴淮水死者万五千人。于是石等水陆继进,坚与融登寿阳城,望见晋兵布阵严整,又望八公山草木皆以为晋兵,始有惧色。秦兵逼淝水,玄遣谓之曰:“君悬军深入而置阵逼水,此乃持久之计,非欲速战者也。若移阵小却,得渡以决胜负,不亦善乎!”
  坚欲使半渡以铁骑蹂之,遂麾兵使却。朱序自陈后呼:“秦兵败矣!”
  遂退不能止。阳平公策马帅退者,马倒,晋人斩之,秦兵遂溃。玄等乘胜追击,自相枕藉而死者,蔽野塞川,走者昼夜不息,闻风声鹤唳,皆以为晋兵,且至死者什之七八。坚中流矢,单骑走,以千余骑赴垂军。
  是役也,乞伏国仁叛据陇右,丁零翟斌叛攻洛阳,慕容垂叛,收兵与丁零合,绍、农、隆、楷、凤等兵俱起应垂,斩秦将毛当,又斩石越,据关东,自称燕王,围长乐公丕于邺。慕容泓起兵华阴,慕容冲起兵平阳,姚苌起兵北地。泓进逼长安,慕容麟拔常山、中山,冲据阿房,称帝。晋谢玄取河南。冲攻长安,秦王坚奔五将山,冲入长安,姚苌执坚以归,弑之。太子宏、中山公诜、张夫人皆死。吕光归自西域,据凉州。长乐公丕称帝,竟为冯该所弑,秦苻氏亡。抱罕诸氐立秦疏属苻登为南安王,夷夏归之者数万户,乃破姚苌。闻丕卒,发哀称帝于南安,立世祖神主于军中,所为必启而后行,与姚苌相持数年,败奔平凉,亦竟为姚兴所杀。
  玄羽逸史曰:蒲洪以瑞得姓,以谶得名,复以谶改姓,而健遂以谶立子。三羊五眼,几亡其国。东海大鱼,祸及遵族。幸背列草付,天启龙骧,九州之地,遂有其八。海峤献琛,越裳重译,黎庶乐业,髦俊登庸,礼备乐和,辟雍弘化,开辟以来,胡运之盛,未有若斯者也。是何成功之速哉?有王景略为之辅耳。景略之才,不下管葛,而坚举国听之,间者必死,虽名君臣,实肝胆肺腑,故景略得以尽其材。而坚亦勤政爱民,仁恕恭俭。景略死而坚渐骄,伐晋之举,急于混一,说者咸谓鲜卑西羌未之早除。不知景略若在,苌等几上之肉,何能为哉!故景略之存亡则苻氏之兴衰也。彗扫东井,天意谴告,鱼羊食人,神语谆谆。若有所以仁爱之者,益坚生平未有过举,皇穹或不欲遽弃之乎。然五将出奔,自取夷灭,以谶兴而亦以谶亡,有求之而莫得其故者。至其先,蒲长五丈,五节如竹。世岂有五丈之蒲?彼五节者,偿非洪、健、生、坚、丕,五传而遂亡哉吁!亦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