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菲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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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安、遵化天足会序

李增
  岁壬寅五月,李增既归自山东,奔走里墟,省问亲故。盖当庚子大创之后,尚有未静性焉。乃潜然而悲,悲吾遵化。虽累万言不足书,而不能变习俗以为自强之计,则其一也。其友人迁安孟君松樵,闻其归也,徒步来访,相与纵谈时局,欷慷慨。反复于吾国存亡之故者,亦累万言不足书;而吾国不能变习俗以为自强之计,则亦三致意焉。乃言曰:“吾子殷忧焦思,空言无补,则盍办实事矣?吾方创天足会于迁安、遵化,敢请于一言以叙吾意。”
  李增乃敬告迁安、遵化之君子曰:
  呜呼!吾国有习非成是,不可解者三事:最古莫若缠足,次八股,次鸦片。八股已废弃,缠足一事,亦奉旨令官绅劝谕禁止,而至今无一人昌言改革者,岂不以帏房猥琐,无与远大哉?不知国之危也,则必有其弊政以为之缘;种之弱也,则必有其弊俗以为之累。不审乎此,而摧陷廓清之,其于自强之道犹未也。夫吾国号称四万万人,因缠足而瘫痪者,不下两万万人。楚毒同类,以为风尚,天下可怪之端,未有过于此也。然竟习焉不察,安之若素。当丙丁之际,海上不缠足之会起,北方学者妄用訾议。吾不敢讥其浅见,然彼等之脑识,其以妇女为玩好之物,又惑于扶阳抑阴之说,则断断矣。
  夫比年以来,欧风东被,人多知外事者。苟当广座之上,举泰西之束腰、非洲之压首以相告,则群将非笑之矣。何乃明于人而暗于我,知有腰与首而不知有足?笑人玩好之为非礼,而忘我玩好之干天和,则何说之词矣?且吾国士夫,动曰古代。夫妻者,齐也,古有明训。以奉祭祀、缵宗桃之人,而视为玩物,取供淫亵,岂经义乎?抑三代制也?今纵不能男女平权以与西方媲美,奈何以废疾为容悦也?匪有此也。

  方今亚、欧同游,男女杂处,人则肢全体具纷然而来前,我乃以刑余膑刖之人厕乎其间,微论矫揉造作为非天理,相形见绌之际,宁不自惭形秽耶?夫其装饰以为美观者,或仅如脂粉之涂泽、发髻之明靓、衣服之丽都,则亦置之而已。缠足则狼藉其血肉也,戕贼其身体也。雕题凿齿,无此凶残;断发文身,逊其妖妄。坐是妇职不能修,家事不能理,羸荏弱以终其身,而两足一曲,百骸俱病,母气不足,生子亦不能壮,则尤弱种之元点也。今试与欧人遇,彼则长佼壮大,肤革充盈,我则有若菜色。

  虽黄、白种类不同,毋亦有生之初不足于母欤?抑彼之壮佼长大,若是其胜吾?彼中深识之士,尚以人种日下为忧,体操、卫生,凡可以强其种者,靡不务焉。我乃优焉游焉,长此终古,以神明之胄裔,憔瘁灭缩,不惟不恤之,抑且好之。凡父母之于子,夫之于妻,则莫不以缠足为事。四德之外,继以双翘;中馈之主,乃求下达。
  呜呼!父母之于子,自保抱携持以至成立,无不诚心爱之者,天性然也。苟其子呻吟痛楚,苦不自胜,度其父母见之,必将忧劳哀悯,不可自已,而不能为其恝也。今乃无罪而刖之,自六、七岁时即历受惨酷,拘挛束缚,脓血淋漓。毛里至爱,化为狱吏之尊;闺闼何地,乃极请室之辱,吁其过矣!然且举国从风,相率效尤,苟生女子,则必以纤小其足为事。父母施之不为虐,儿女受之不为戚,邻里见之不为怪。

  苟不如是,则反骇诧惊异,加以姗笑,而吾国二万万妇女,遂成无足之人矣!当其幼也,号啕辗转,无疾而呻;及其长也,踯躅却前,循墙而走。而彼贱丈夫之于妻也,亦不厌跋蹇焉,以足体之纤巨,为妇德之纯疵。吾诚不知缠足之习,起于何时。然吾闻前代教坊女子,取以媚人者,有是事焉。

  而试执一人曰:“汝何娼妓汝妻?”
  则勃然怒矣,不惟怒,且奋拳相击矣。然彼怒者、击者,则实以娼妓之美美其妻,苟不逮焉,则未有式好无尤者也。昔《国闻报》刊一诗曰:“只可帏房供渎。”
  又曰:“酷刑何苦自操刀。”
  吾尝爱诵之,而有味乎其言。每遇侪辈,辄陈斯义。又以欧美之国,以不缠足之故,有一人则得一人之用;吾国以缠足之故,有两人则失一人之用。即此事与入较,已在不足之数矣。况乎缠足不变,则女学不兴;女学不兴,则民智不育;民智不育,则国势不昌。其牵连而为害者,未有艾也。然闻者大都漫应之,而无动于中,岂所谓大惑不解者欤?
  呜呼!人纵不爱其国,无不爱其妻女者。汝有妻,汝自斫之;汝有女,汝自戕之。彼欧人者鹰瞵鹗视,仇待异种,方日蕲我之陵夷澌灭,以快其吞噬之私,则是我隐承其意旨以自残而俟之也。苟因循不变,将见数十年后举国病废,吾四百兆之黄种直牛马而已,奴隶而已!呜呼,何其酷也!且吾国动言尊王矣,苟此缠足之恶习为朝廷宪典,遵而行之,莫敢自异,则亦已矣,而世祖入关之初,则已下令国中,妇女有缠足者罪其家长,王章赫赫,咸与维新。

  近又奉朝旨,使各省官绅劝谕禁止。然则吾二万万妇女,仍不释此羁绊以任天足自然,则是违诏旨。发肤身体,受之父母,莫敢毁伤。吾之子女,是吾身之续也;吾身不敢毁伤,乃毁伤其子女,则是失孝道。女诫不守,妇工不勤,惟桎其两足以为诡异之状,则是害于风俗人心,而乃沿为成例,牢不可破,迁流至千百年而不知返,害人至二百兆而不知痛。

  呜呼!我国民,我迁安、遵化君子,苟以我言为过当、为深文,则姑置之不论;独何忍于欧亚交通之时,人皆矫捷,我独蹶痿,而使禹域神洲之广沦为一大医院也?虽然,无人倡之,莫谓寡和。
  今与国人言改革,似稍稍入矣。孟君松樵,热心爱国人也。乃因势而利导之,上奉朝旨,下哀恶俗,纠合同志数十人,相戒不缠足。将冀我迁、遵宏达士夫,推广此义,同革浇风。凡吾不缠足之人,皆本身作则,以期默化潜移之效,则起中国一千余年之痼疾,救北直数百万之妇女,犹反手耳。

  独惜不肖以事走齐鲁,不能躬襄盛举,以分孟君之劳,律以国民之义,是谓不尽天职。虽然,孟君爱迁安、爱遵化,增亦爱迁安、爱遵化。贤者尽其力,不贤者尽其言。诸父老兄弟、邦人诸友,其有闻而兴起者乎?则增所祷祝企盼以愿见之者也。谨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