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新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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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声轶事一

  赵声,江苏丹徒县人,初字韵谱。少年聪颖,十一岁便能振笔成文,所读四子五经诸书,三数遍便能默诵通过,乡塾中早有神童之誉。所从诸师,无一不奇其才之敏慧。
  年十三,进为庠士。越四五年,又举为拔贡。为人沉默寡言,素具大志。性笃纯朴,郁怒不溢诸言表。所著八股,有八铭诸名家为胎色,笔力沉雄,措词古雅,其声调如鸿鹄落琴心。会江建霞督学其邦,诵其文而异之,致选为拔贡,以礼延座,大为赏识,遂割所蓄珍品以馈赠。
  其余诗词歌赋,多仿古作,不以时派之班香宋艳为美色。友人前从吴来粤,曾诵其是岁进庠经古赋作,题为《鹦鹉洲吊弥衡》,惜未目其全豹,而尚耳其全音。至今忆之,犹觉一种咽泣苍凉之古调,写其当日凭吊之悲声。
  真是泪洒胥门,汨罗江水,声声激楚,尚宛刺吾耳鼓也。其生平最喜赋诗,后吟之,多是感激时事。曾记其少年赋《专诸刺王僚》五言古绝一首云:暮色冷江枫,横秋剑气虹。
  灰鱼樽俎上,铁血洒吴宫。
  读之,其笔力遒劲,如沉鸿矫矫,不绝余音。诗性如此,而可知其为人矣。后甲午中东战败,北洋舰队,覆没不起。兵连祸结之际,化干戈为玉帛。赵闻之,悲愤不胜,一室抚膺,闭门饮泣,方悟制艺所误。遂把十年前窗中呕心沥血之笔墨,毅然束置高阁。父兄师长见其淡于功名,异而问之。
  赵答曰:“制艺小道,困煞心思,不足以立国。朝廷不久必当废,以今日藩篱尽撤之中国,读书者非从声光电化、理学机器、制造工艺、练兵兴学、出洋游历、考察政治,以归溥国人,不能复富强也。”
  迨戊戌政变,庚子联军入京,两宫蒙尘驾返后,竟中肯微言。诸父兄师长方服其见。赵则已赴东瀛,肄业于早稻田大学法科矣。三年学成归国,著书甚夥。卷卷帙帙,皆新学之谭。
  洋洋数十万言,不须思索。搦笔疾书,锋极犀利,振振有声,如蚕虫桑叶。考其所著,类多实业专科丛书。今刊流吴越各坊间,如龙门之价,一时士林,有纸贵洛阳之重也。其留东时,暑假至东京游历,信步于青草浅町之间,见有古屋三楹。前临绿水,后枕青山,纸窗蕉影,风景清绝。屋后有菜圃,地拓三弓,青青掩映。
  赵晋谒,与主人周旋,方知主者是板仓重矩,世为幕府,今隐居于此。及仰额读其堂上所悬之扁曰“咬菜轩”,署款乃野间三竹所书也。书为隶法,钉头鼠尾,笔力苍古。
  言次重矩问赵曰:“今君负笈千里,跋涉风涛,留学数年。然后返国,可预为君异日贺也。惟鄙人久厌仕途,淡然利禄。举世代幕府,流至鄙人之手,一旦而厌弃之。故不便与君畅谈当世事。今因大雅枉临,敢乞代书二语。君肯为我署名乎?”
  赵曰:“鄙人书法,奈非精笔。如不嫌鲁拙,请不妨研墨濡笔赐教。”
  重矩颔之。须臾备晋,重矩先自出稿二语,乃先人自为写志者云:“前身苏武归来日,一瞬居诸十九年。”
  赵读之,即为代书,下署自款。笔力健劲,为重矩所赞赏,惟所书二语,则茫不知其何所旨。重矩乃从容而解曰:“鄙人七世祖,名大寺公信,曾仕光明帝为大夫。因谏帝夜宴嗜酒,忤帝怒,帝欲擘剑斩之。幸当时,诸卿间免。公信遂罢官,徙居朝鲜,一意韬晦者十九年。今乞君书而附梓,悬诸座右,以为先大夫自题写志之纪念也。”
  赵领解,不禁太息谘嗟,相与谈话一番而别。此事由搜罗赵君当日留学所记之残稿,特编附记为轶事。及毕业返国,时直隶总督袁世凯宫保,开办天津北洋陆军学堂,参仿外国陆军制度,聘日人竹松井三郎为教操长。赵留日时,曾与竹松井三郎相善。及闻其就聘至,赵往晋谒。寒暄后,竹松井三郎问曰:“君毕业返贵国后,正当兴学时机,曾否就聘?”
  赵曰:“延聘者,虽踵门而至,我皆善辞焉。”
  问曰:“何也?”
  赵曰:“吾志非鸿鹄乃鹏鹗矣,所恨志力不足。吾之志力不足者,非真志力不足也,乃自己学力不足故尔。苟学力足,则挟有专门科学,娴精利器,何患无位哉?以我前留学贵国,毕业于普通,不足以适遂吾愿。今何幸君驾就聘,欲再专科陆军兵学,北面修弟子礼。今来为此,君肯为我训乎?”
  竹松井三郎曰:“善。”
  赵曰:“蒙君循循善诱,当励志勤修,以遂吾志。”
  于是就肄业于北洋陆军学堂。未几,同学渐噪其名。前所著各实业科学书,畅销日广。从此赵声之名大震。津中名士及贤士大夫,多往访之。凡与论国事者,听其言论侃侃,顿开茅塞,如铁之铮铮然。座中诸客,惊为鸡群之鹤。其一种议论风生,淋漓痛快,令人感激流涕,无不目其为识时之俊杰也。
  其家仅中资,有谓其为世家子,有谓其父为商界中人,悉未调查其家世。中有同学范毅生者,与其知爱最深。范乃河间府人,亦邑中名士。
  少年进庠,家贫苦学。当日开办陆军学堂,肄业者衣食被具,皆堂中备给,无须费用。袁宫保以仿外洋优待学生之例而例之,故范得应选入堂肄业,而家贫无以余用,赵知之,常解囊津助。每逢休息日,偕范外出,到酒楼,必姿情大嚼。醉后携手于长林丰草间,呼吸空气,兴尽而返。范每受其口腹之惠,屡言没齿难忘。赵一笑置之,后订为昆仲。越明年春,开学未几,范染病返河间,不意一病不起。
  赵闻耗,急趋河间,抵范家,挥泪奠辍。而又怜其家贫,出资营葬,复怜其母老妻寒,子幼女稚,一种家庭凄楚之悲,酸入胸臆,不堪寓目。欲恤之,而身中苦无余资。迨返堂后,顿出一法。星夜代拟募恤噩音书,向同学中之资富者陈言慷慨,劝令乐助。遂捐集恤金至二百余元,最厚助者,为教操长竹松井三郎首助百金。
  赵又自助数十金,倾囊倒箧,尚不敷此数。继而寻典春衣,以备助款。翌日亲携此款趋河间,抵范家,出以恤其老母寡妻。其母妻二人,拜而受之,请赵留姓名籍贯,为异日卸环图报。
  赵曰:“施恩莫望报,望报莫施恩,斯古语也。吾与令郎范公同学,先为莫逆,后结昆仲。吾素知其家贫,凡有所需,吾不时少助之。吾目令郎之才,为骅骝,为良骥,欲异日同展大志。今不幸昊天不吊,降此鞠凶,折我手足,实为我肠断之悲也。今具此区区恤款略尽,通财之义,何须挂齿?其中首助百金者,是本堂教操长,日人竹松井三郎。吾昔留学东瀛,与相最善,故为我乐助。其次均同学集腋成裘,斯非我赵某一人之金也。愿老人家,善为蓄养,爱寡媳,教孙儿,无须着着图报。”
  当时范之老母寡妻,即上前答谢磕头,赵则手足失措,推却不能。言罢,拜辞而去。自此河间范氏宗族,皆感其义,又耳其名焉。无何驹光荏苒,日月如梭,已届毕业。数年之成绩,列为一等第四之积分。教操长竹松井三郎,告辞返国。赵与二三同学,设祖饯于堂中。
  及竹松井三郎晋谒袁宫保辞行,濒行之际,力荐赵为陆军小学教员。袁诺之,耳赵素有才,遂聘之。会朝廷初建立宪之议,派端方、戴鸿慈、李盛铎、泽公、尚其亨五大臣出洋游历,考察政治。东车站忽轰然一声,吴樾先自炸毙。
  五大臣虽负伤,终亦无恙。
  赵闻之吞声饮痛,恨吴樾作事之不慎,遂对密友而言曰:“吴樾以铁血主义,牺牲性命为荣。今吾与君结为心腹友,君爱我,而断不忍泄者。无妨言之,此举实吾主使也,奈何吴有排满敢死之真肝胆,而无识天时之才,致先自戕焉。昔武侯借箭,鲁肃惊其为神,遂谓肃曰:‘为将不知天时,不识地利,不审阴阳阵势,乌可以用兵哉?’今樾实不知天时之人也。不审天炎酷暑,以炸药久怀身畔,安可不防其炎气相触,猝然爆裂乎?充作政界,单袍束带,混身于五大臣所坐之车中,欲同归一尽,用意是吾所擘画。其炸药急于先怀,是未能审察天时气候矣,吾甚为惋惜焉。”
  其友连声诺诺。又曰:“吾当为君秘也。”
  至粤省抵制美货风潮,澎湃廿二行省。直督袁项城,因顾全睦谊起见,禁压津民抵制,强与美人交易。《大公报》著论驳之,触怒袁君,即令停版。一夕督署内,突然来一刺客,拟谋刺袁君。旋被执,袁欲杀之。赵适以陆军学堂事,晋署请示办法,遂乘机进谏曰:“《大公报》言论自由,津民买卖自由。大帅不宜施此压力,挫折民气,为舆论所痛击也。苟压力所加,风潮愈烈,大帅何取焉?”
  袁因重其才,故从其谏,不再加厉。该报亦照常出版。其刺客以行刺未成,只责百板释之,可见其言论于一斑矣。时山东巡抚周馥,乃袁项城所奏保。袁由鲁抚而擢升直隶总督,去位故举周以代。
  不三年,两江总督魏光焘适开缺,袁又奏保周调署。赵声在北洋陆军小学当教习,大为袁所赏识。逾年,周以江南标统数易其人,而不克当,乃致书与袁求代物色娴熟军政而荐任之。袁以赵才卓异,兵法精通,教练得宜,即召赵至,谕荐隶于周督部下。斯时赵正日夜潆思,厕身军界,为笼络军人计。
  异日得以相从从事,遂拜谢而往。及至,周则展诵袁函,内言极称道赵某兵政之卓识,特向赵询问军政三数语,赵则对答如流,即命其充标统之任,自此器重之。
  公余之暇每对僚属皆称道赵之才,赞美不绝于口,政界中一时甚耳赵声名者。充任月余,一日适休息,赵则率部下众兵士,纵游于山水之间。游览已倦,相与兵士,同憩林下。
  赵则瞥见林前一古墓,秋草萧萧,残碑屹屹。墓领数重,颓废不堪。心知为古墓,急起趋视。前不数步,见墓场展拓,尚可细辨。近视其残碑,模糊仅辨。摩擦其字,见是明末某某殉皇之墓。猝邀兵士,盍往前观,众从之。赵则向众军人间曰:“此何墓也?尔们知否?”
  各军多愕然,不知其意。内有三五军人,颇明教育,顷间悟赵所问之意,略能道出一二,惟未能详言之。赵即起立,大放厥词,演说明末清初之历史,及明季稗史等事,慷慨淋漓。军人听之,无不堕泪。后事泄于周督,有欲利赵之职任,拟先推覆,而后谋运动搀夺者,则向周督耸以谀词,张大其罪,而周一以碍于袁之情面不雅,二以查无实据,故不允撤其差,又恐养痈遗患,后悔莫及。诸幕友从容进计曰:“何不调离其标统之任,擢为参谋处之参议乎?”
  从此削其兵柄,得以销弭隐患。而又升其官阶,对于袁宫保一方面,更为雅好。周大悟,从其议,明日辕示赵升参议,饬交卸标统任。赵闻之,郁而不乐,方悟前日演说之事泄。
  侦查之,果然。新军时向赵贺,赵颔答之。面虽喜,而心滋不怿。间有卓识军士,执悟赵之卸标统者,乃前演说之因也。后赵声在粤逃去,致悬侦缉赏格五万元。江南政界力搜赵前接吴樾之书,中有二句云:“某为其易(殆指暗杀也),君为其难(指大举革命也)。”
  后声在津,赠诗数首与樾。樾覆书谓每一诵之,则心为之一酸,泪为之一出。岂某之伤怀时事,而出于儿女之情乎?抑诗意之感人深乎?

  兹录其赠吴樾原诗云:

  淮南自古多英杰, 山水而今尚有灵。
  相见尘襟一潇洒, 晚风吹雨太行青。
  双擎白眼看天下, 偶遇知音一放歌。
  杯酒发挥豪气露, 笑声如带哭声多。
  一腔热血千行泪, 慷慨淋漓为我言。
  大好头颅同一掷, 太空追攫国民魂。
  临时握手莫咨嗟, 小别千年一刹那。
  再见却知何处是, 茫茫血海怒翻花。
  今读其诗,观其事,而可想见其为人矣。及充参议,被阴削兵柄,不数月对于参议事,要其取决者,则人云亦云尔。愁而不乐,欲即请辞,乃无位置。又拟请销差赋闲,而待机会,奈苦无余蓄,以资日给。凡参谋公事,不甚紧急者,则揽至久积,或含糊塞责。
  日夕惟有外出,重交游,访同志已也。陈更新久耳其名,适邂逅于某西酒店,得与周旋。陈见而爱慕,复邀至家,款以优礼,叩赵进行革命问题。赵初恐其诈而赚己,不欲直言。
  陈见其如此,转移座近,自白心腹,誓以毒语。赵见其诚,始以实告。陈知其为前在古墓前演说事,致名为升官,实则暗解其兵柄,故知其郁于参议一席之不乐,又知其挥金如土,结欢军士,故余蓄无几,进退维谷。遂直言而中其心蕴,赵始惊焉。陈强其辞职邀与同处,凡一切衣食,与义同之,以共待时机也。
  惟赵不敢造次,后侦窥半月,始悉其诚。故特借误公事,自请罪咎销差,迁于陈所,同食同处。陈家颇丰,豪情甚侠,赵乐居焉。后三月廿九,陈毙于督署,当赵去职之先一日。
  在标统部下,暗与素相爱诸军士,道尽去志苦衷,军士多有依依不舍之态。及话别数语,军士则红晕两目,赵泪为之一下,于此可见其当日与军人之感情也。以赵之才,抱负不凡,苟使得为国家用,大可收干城之功,为治乱之能臣也。其任标统之心如此,官场恒防其醉翁之志而不在酒者诚然。自请撤差后,日与陈同游,组织党人。
  若遇富者则劝其助资,贫者则惠以小费,务使结人欢心而后已。陈乃闽省侯官人,随父宦游江南,后和赵结识一宗姓。字少若,年仅廿岁,廿九事败被捕。日报所载其被捕堂讯时,指官长而言曰:“尔为此举为壮士辱乎?”
  前赵与某相处数月,后少若往外洋留学。屡与赵通信,诙谐中,少若则称赵为赵子龙一身都是胆。赵答少若,则称其为粤东明末之陈子壮,以书可读不可试,田可耕不可置答赠之。
  而少若辛亥三月廿九在广州起事,为粤吏所杀,竟兆谶陈子壮前遭惨戮之影子矣。赵在江南,得与粤东河南李庆春之孙交通,盖由香港党中人介绍。廿九后李被捕,李水提审讯其姓名,答曰:“李生。”
  又问曰:“汝另有何名?”
  则曰:“不是李生,便是李死。”
  须臾笑指水提问曰:“汝识我否?”
  水提问汝是何人,曰:“我河南李庆春之孙也。向留学西贡,去年新军事起,在宜安里放火者我也。”
  水提又曰:“汝辈年少,何故为此?”
  另有一少年曰:“尚有某贵公子,昨日在督署已拼命矣,我辈何足惜哉?”
  所谓某公子者,乃福建已故前云南巡抚状元林鸿年之孙,名时爽。焚攻督署时,手执单车响筒,仅鸣七声,即中枪倒毙也。以赵曩日之千里神交,能通党派,可想其才为何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