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冰室野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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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拳乱轶闻

  庚子之变,正士碎首,公卿骈戮,自开国以来所仅见。被难诸公,其尤为无妄之灾者,则海盐徐大司马用仪是已。徐公由户部小京官,考取军机章京,至正卿,官京师四十余年,畏慎小心,遇事模棱,有孔光冯道之风。而竟与袁众诸贤,同遘奇祸,实出意料之外。盖东海(徐荫轩相国)深恶其人,必欲杀之而后快。方甲午之役,徐公以少宰为军机大臣,而东海以大学士管吏部。时东海久不召见,一日忽入内,散直后至吏部,徐公已先在。迎谓曰:“闻中堂今日有封事,内容可得闻乎?”
  东海拈髯微笑曰:“无他言,但窃附春秋之义,责备贤者耳。”
  盖即劾济甯孙文恪毓汶及徐公也。后徐公之出军机,此疏有力焉,其怨深矣。戊戌政变后,徐公再入总署,意甚得。所亲有劝以时事方艰,当乞身勇退者,徐曰:“吾通籍将五十年,竟不得一日为尚书,辜负此生矣。终须一陟正卿,始乞退耳。”
  后果擢大司马,甫月余而难作。徐公与瑞安黄漱兰侍郎,为儿女亲,拳祸未作时,侍郎在里门,以书贻之,封识重重,启视之,仅素纸一幅,擘窠书“水竹居”三字而已。水竹居者,徐公里中别墅名也。侍郎盖以此其归,徐终不悟,竟及于难。徐死时,年逾七十矣。
  浙右老儒某君者,与许竹穡侍郎为布衣交。自侍郎持节欧西,即入其幕中,十余年未尝一日去左右。某君尝为人言,侍郎下狱之日,晨起,都市尚平安,寂寂无所闻。日晡饭罢,方坐书室中,与某君闲谈,一面令从者驾车,云将赴总署。未及整衣冠,忽阍人持一名刺入,云有客求见。侍郎审其名,非素所识,令阍人辞以即赴总署有要事,不暇接见。阍人出,须臾复入,则来者自云系总署听差武弁,奉庆邸命,请许大人即入署,两邸诸堂已先在,云有要公待商也。侍郎乃出见之,立谈数语,某弁即辞出。侍郎乃入,具衣冠,语某君曰:“昨晚散署时,未闻有何要事,何今日两邸诸堂,同时俱集耶?”
  某君曰:“想必有事,公出,我亦欲至城外,看外间消息如何?”
  言已遂去。俄复入云,请公之某弁尚未去,方在门外,顾盼非常,甚可疑诧。且总署武弁数人,吾备识之,未尝见此人也。公可多带数人去,有不测,当饬其还报也。侍郎笑置之,不以为意。及驱车出胡同口,则尚有提署番役数人俟焉。某弁一指挥,争蜂拥侍郎车,不东向而北驶。问何故,则曰:“今日议事在提署,不在总署也。”
  有顷,至步军统领衙门,某弁即扶侍郎下车,而尽斥其从者使还曰:“此间有人伺候大人,不须汝等矣。”
  侍郎入,引至一小室内,即反扁其门而去。侍郎闻隔壁室内,有一人叱咤声,审之,即袁太常也,然亦不得相见。从者既归,某君大惊愕,急诣王文勤宅,探闻消息,并请其论救。文勤尚不信,曰:“顷散直时,并未奉旨,安得有此事耶?”
  某君奔走终夜,卒不获要领。三鼓后,始闻侍郎及太常皆送刑部。次早又得刑部某部郎密书,谓顷者堂官从内出,即饬预备红绒绳,恐目前即有不测。故事,大臣临刑,必用红绒绳面缚也。某君得书,犹欲诣文勤乞援。甫出门,闻人言囚车已出城者,急奔走西市,则二公皆已授命。监刑者徐侍郎承煜,已驱车入城复旨矣。
  逢福陔观察言,立豫甫尚书之死,人皆知为拳匪涎其财富,而不知尚书与澜公别有交涉。其死也,澜实与有力焉。先是都下有名妓曰绿柔者,艳绝一时,澜与立皆昵之,争欲贮诸金屋。是时澜尚闲散无差事,颇窘于资,故不能与立争,绿柔卒归立。澜以是衔立次骨,及是遂倾之以报。联荇仙学士之上封事请停攻使馆也,出遇崇文山上公于景运门外。崇讶曰:“荇仙何事,今日未明入直耶?”
  学士告以故,崇勃然曰:“荇仙,君自忘为吾满洲人乎?乃效彼汉奸所为。”(学士点庶常时,崇为阅卷大臣固师生也。)
  学士毫不逊谢,竟拂衣出,崇益怒,未数日,学士遂赴西市矣。是日学士已赴市,将就刑,忽见一大师兄,红衣冠,由宣武门出,怒马骤驰,骑后尚拖一巨物,尘埃坌涌,观者皆莫辨。俄顷至刑所,始知为一人,缚手足,系诸马蹄,面目已毁败,不可复辨,私问诸番役,乃知为立尚书也。
  立联既死,端刚诸人犹不慊,将以次尽杀异议诸臣。廖仲山尚书寿恒,时已罢军机及总署大臣。然其初入枢庭,固常熟所汲引者,故端刚恶之尤甚。已定于七月□十□日斩异议者数人,而尚书为之首。时诸人亦不复秘密,辇下几无人不知。尚书于时已尽遣家属出都,而身寓东华门外一小寺中。闻耗大惧,属其戚某制府,乞哀于荣相,荣相允之。翌日谓某制府曰:“仲山事无望矣,吾今日入对时,百计为乞恩,叩首无数,而慈意竟不可回,奈何?君可传语伊,早自裁可也。”
  某制府以语尚书,尚书竟不能引决。会先朝一日,联军入城,乃得脱,匆匆南归。寺僧为人言,方事急时,尚书在室中,环走三日夜,未停步,不语亦不食,面殆无人色云。
  江苏刘编修可毅,以甲午恩科南宫第一人入翰林。都下传刊题名录,或讹为可杀,一时引为笑谈。而编修心疑其不祥,既留馆,一日与朋辈数人,诣一星士。星士谓之曰:“君将来必死于刑。”
  编修益大惧,念词曹清简,无抵触刑章之理,或将来以科场事被累,如咸丰戊午之狱乎?由是遂不敢考差。然翰林俸入微薄,无他差可资津贴,奴仆债主,皆望其三年一差,倘不考差,则米盐无从赊取,而仆辈亦将望望然去之。于是每试辄不终场而出,家中人不知,犹望其得差也。及是,乃被拳匪所戕,刑死之言竟验。
  董军攻使馆,十余日不能下,朝旨召武卫军开花炮队入都助攻。今天津总兵张怀芝,方为武卫军分统,奉檄率所部入都。荣相以城垣逼近使馆,居高临下,最便俯攻。即饬怀芝以所部登城安置炮位。炮垂发矣,怀芝忽心动,令部将且止毋放,而急下城诣荣相邸,请曰:“城垣距使馆仅咫尺地,炮一发,穢馆立成齑粉矣。不虑攻之不克,虑既克之后,别起交涉,怀芝将为祸首耳。”
  “请中堂速发一手谕,俾怀芝得据以行事。”
  言之数四,荣相终无言。怀芝乃曰:“中堂今日不发令,怀芝终不肯退。”
  荣相不得已,乃谓之曰:“横竖炮声一出,里边总是听得见的。”
  怀芝悟,即匆匆辞出,至城上,乃阳言顷者测量未的,须重测,始可命中。于是尽移炮位,向使馆外空地,射击一昼夜,未损使馆分毫,而停攻之中旨下矣。
  是役也,仁和王文勤公文韶亦几不免。五忠正法后,端庶人之弟载澜,上疏言攻使馆事。而附片奏称诸臣通敌者,已尽置典刑,独王文韶在耳,斩草不除根,深怨终贻后患,请并诛之,以清朝列。疏至枢廷,荣相先阅看,阅毕,急纳其附片于袖中。乃以正摺授文勤,文勤阅至竟,犹询左右曰:“澜公尚有一附片,今安在耶?”
  荣相徐应曰:“想留中未下耳。”
  有顷,同入见。奏事既毕,荣相徐出澜奏片于袖中,曰:“载澜此奏,可谓荒谬绝伦,请太后传旨申斥。”
  后沈吟久之,始厉色曰:“汝能保此人无异志乎?”
  荣顿首曰:“纵朝臣尽有贰心,此人亦必不尔,奴才敢以百口保之。”
  后犹迟疑良久,始曰:“果尔,吾即以此人交付汝,倘有变,汝当与同罪。”
  荣复顿首谢恩,乃起趋出。文勤耳故重听,又所跽处,去御座稍远,始终竟不知后与荣所言者何事。后荣向人述及此事云:“方力争时,后声色俱厉,数怒目睨文勤,同列皆战栗无人色。而文勤含笑,犹自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