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在堂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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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陆存斋观察心言尝问余曰:“庄子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此圣人,孰谓也?”
  余谢不知。存斋曰:“若谓尧、舜、禹、汤诸圣人,则圣人之死久矣,何以庄子又发此论乎?庄子所谓圣人,正谓当时诸侯耳。”
  余思此言极有理。当时田齐、三晋,皆篡窃之国,而俨然列为诸侯,僭称王号,乃欲以治小民锥刀之争,正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也。庄子未可明言,故悠谬其词,而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所谓圣人,正以名号推尊之,非以德言,亦犹古以君子为在位者之通称也。《礼记·乡饮酒礼》篇注曰:“君子,谓卿大夫士也。”
  卿大夫士谓之君子,则诸侯王谓之圣人,亦其所矣。推庄子之意,欲治天下之盗,必先治天下之诸侯。鲁臧武仲有言:“子召外盗而大礼焉,何以治吾盗?”
  孔子之告季孙,亦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庄子之意,亦若是而已。读者徒惊其放言高论,河汉无极,而不能善会其意,非能读古人书者也。
  郑君注《仪礼·大射仪》篇曰:“丰,从豆,竅声。”
  自来不知竅为何字。诂经精舍肄业诸生戴君果恒曰:“竅,古峰字也。从山,从二丰,丰亦声。”
  此说殊佳。《说文》:“丰,草盛丰丰也。”
  山峰之上,必有草木丰丰然,故从山从二丰,正取丰丰之意,而即以丰为声。后变为从山,竆声,形声虽同,然不如从二丰之有意矣。竅为峰古文,竟是定论,故记之。
  余著《群经平议》,以《梓材》一篇为周公营洛邑诰庶殷之词,即《召诰》所谓“越七日甲子,周公乃朝用书,命庶殷侯甸男邦伯”者是也。篇首“王曰封”,封是衍字。《康诰》篇首四十八字,当移至此篇之首。后知金仁山《通鉴前编》说与余同。见书不多,遂与前人暗合,良自愧恧,且恐似此者尚多也。聊记于此,告世之读余书者。
  西人有医士名合信者,著《博物新编》,内载有用电气制炼字画铜板之法。其有旧样者,即以白蜡印旧样为模,若作新样者,即以白蜡捻成一版,画工用刀笔划刻山水人物于蜡版上。画成之后,再以黑铅屑薄糁,划痕乃用铁线一条,长约二尺,一端穿插蜡版,一端穿系精竇数片。复用清水两盘,一浸蜡版,一浸精竇。精竇之盘,调以磺强水。蜡版之盘,撤胆矾浸之。精竇为强水所化,即有电气发出,由铁线传递于胆矾水中,胆矾被电气所逼,矾质渐化,即有红铜结积于蜡版上。矾尽加矾,水涸添水。红铜渐积渐多,三数日后,铜版厚结二三分许。取出,刮去白蜡,则铜版铮铮,凹凸成章,几疑其有鬼斧神功之妙也。按此法,以之刷印书籍最佳。闻沪上已有试为之者,未知成否,故记于此。磺强水,又名火磺油。西人制磺强水有二法,均见《博物新编》,兹不录。精竇质如白铅,亦出外国。大约欲为此法,则此二物必从彼国购来也。
  年家子邹蓉阁在衡,于苏州白善桥观音殿,得元大德时所铸文庙编钟一。拓其文以示余,两面皆有“太簇”二字。其一面云:“大德乙巳,平江路总管朵儿赤、教授刘惟肖造。”
  一面云:“杭州路儒学乐师施得仲。”
  按大德乙巳,为成宗九年。据《元史·礼乐志》:“成宗十年,命江浙行省制造宣圣庙乐器,以宋旧乐工施得仲审较音律,运至京师。”
  此钟之铸,必在是时。与史差一年者,史据其至京之日言之也。施得仲既为宋乐工,必与宋太学遗制符合。数百年后,存此一钟,洵可宝贵。蓉阁即将此钟寄至杭州。今未知在何所,当俟至杭一问之。
  沈韵初孝廉树镛,以赵廿二年石刻见示。此石在直隶永年县西六十里娄山,其文曰:“赵廿二年八月丙寅,群官上酬此石北。”
  沈西雍观察谓是石虎建武六年所刻,上溯石勒之年而并数之,故称赵廿二年。然金石刻辞,从无此例。刘宽夫侍御谓汉侯国得自纪年,定为赵王遂之廿二年。较沈说为得之。然考《前汉书》,赵敬肃王彭祖、共王充,并享国长久。《后汉书》赵节王栩、顷王商、惠王乾,亦享国长久。此五王皆得有二十二年。侍御止据鲁三十四年石刻,谓彼刻称五凤二年鲁三十四年,而此不冠以汉年,明是汉文帝时未有年号之故,遂决以为赵王遂。此说亦未足据。侯国得自纪年,原不必定冠以王朝之年。鲁三十四年石刻,未可泥为定例。使必冠以汉年,则文帝虽无年号,独不可冠以汉年乎?侯国之尊王朝,岂以有无年号而异?然则此碑为何王,固不能臆决矣。
  韵初又示余南武阳功曹墓阙画像题字,并附有樊君文卿释文。其中错误甚多,或传写失之也。末行樊释作“昌令于唐”四字。余审视之,唐字实是高字;昌字其形作竈,必非昌字;令字亦不相似,似是食字。郑君注《洛诰》“惟洛食”曰:“皆可长久,居民使服田相食。”
  《汉书·元后传》云:“予乃卜波水之北,郎池之南,惟玉食;予又卜金水之南,明堂之西,亦惟玉食。”
  此墓阙食字,或即此义。其上竉字,当是年字。年上疑更有万字,“万年食于高”。下有阙文,乃颂祷之词。
  会稽大禹陵旁有禹寺,老屋三楹,无可观览。其左墉有一碑,尘积寸许,拂拭而读之,则唐开成五年“往生碑”也。碑皆真书,额题“往生碑”三字。其文云:“唐开成五年,岁次庚申,皇帝升极。是岁夏五月,会稽禹寺请玄英法师讲《金刚经》于余姚平原精舍,会次募一千二百五十人,结九品往生社。英公学我真教,挹其遗踪,施有等差,阶陈九品。旁求贞石,书其姓字。”
  云云。其下列第一品至第九品人姓名,男女皆有之。此碑乃道光二十年寺僧锄地所得,徐铁孙太守荣移树殿中。碑文完好,字体朴茂,亦希觏之物,自来金石家未著录。余匆匆扪读,未审视其书撰人姓名,卤莽如此,可笑也。为诗存集中,并记大略于此。行谋托人至越中拓数本以归也。
  南镇,即会稽山。余登其巅,至所谓香炉峰者,极高峻。双峰左右立,天然如门,才容一人,曲折而进,亦奇境也。中建佛阁,奉观音,题曰“南天竺”。凭栏俯视,眼界颇宽,视越郡城,仅如衣带之环绕矣。舁夫以两竹竿县坐具于下,并县尺许之竹,以承双足,游人踞坐其上。余笑曰:“大禹山行乘,岂即此欤?”
  后闻勒少仲同年云,江西多有之,名曰“掇子”。掇音读如笃,余疑兜子之转音。又思“竹马”二字,合书之即为笃,竟名“笃子”,亦于义有取。
  余从前避地越中,止于七星岩一游,有诗存集中。己巳之夏,余至上虞,展舅氏姚平泉广文之墓,并以舅母黄孺人纎葬焉。归次绍兴,始遍探禹陵、南镇、兰亭之胜,游览固亦有缘欤?兰亭时修葺未竟,彭雪琴侍郎往游,以三百金为助。侍郎之母太夫人,乃山阴王氏女也。其外家零落,侍郎访求不得,故出金助修兰亭,用志渭阳之思。而余此行,亦因外家窀穸之事,因以诗寄侍郎,其末云:“英雄至性果然真,不负之江来问津。愧我羊昙憔悴甚,墓门展拜更伤神。”
  余与彭雪琴侍郎,初不相识。己巳之春,余来诂经精舍开课,适侍郎借寓湖楼,一见如旧。以望云思亲图属题,乃知侍郎母太夫人,山阴王氏女。其外王父,游幕皖北,太夫人行年三十有五矣,犹然待字。时封公为其地巡检司,适丧偶,县令为作合,遂成二姓之好。其后封公先卒,太夫人守节抚孤,备尝辛苦。及其殁也,侍郎犹为诸生,不及见其贵显也。然侍郎天资忠孝,功业烂然,称中兴名臣,足以慰太夫人地下矣。
  雪琴侍郎以诸生从戎,在军中二十年,战功卓荦,中外共见。然其人,实温温儒雅,善画墨梅。因借寓余讲舍湖楼,许画梅花一幅,以当屋租。余赠之诗,所谓“一楼甘让元龙卧,数点梅花万古春”也。后果践斯语。余于如冠九前辈处,见其所书楹帖,有小印云“儿女心肠,英雄肝胆”。又闻勒少仲同年言其一小印云“古之伤心人”。贤者多情,即此可见矣。
  余至杭州屡矣,游西湖亦屡矣,然率皆烟波一棹,未及登山也。戊辰岁,主讲诂经精舍,始游天竺、韬光、灵隐诸胜。其秋,又偕内子往游,而南山一路,未及蜡屐。己巳之夏,乃决游计。乘篮舆度六桥,先至理安。时已尽毁于贼,正在缔造。寺僧导观法雨泉,清莹可爱。中有泉龙,不过二寸,而有四足,具五爪。僧言由此至龙井,有九溪十八涧,地极幽秀。惜未及往,乃由理安至云栖,舁夫惮于登陟,取道江干,往返皆然,殊少味矣。云栖修篁夹道,意境殊胜,而僧言从前弥望皆绿,仰不见天,今已濯濯矣。饭于寺中,僧出示董香光所书《金刚经》墨迹,遂得敬观高宗御题。僧言庚辛之乱埋之土中,故不毁也。复导观莲池和尚骨塔,其外又有太素锦庵主之塔,即其妻也。游毕出山,至虎跑泉,则寺毁未修,泉水故在其旁,亦芜秽不治。舁夫促还,遂不及一品其泉,请俟他日矣。是日始而阴晦,四山云气迷蒙,如欲雨者。余用韩、苏二公衡岳故事,默祷于神,已而晴日杲杲。归途乃诵坡仙“率然有请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穷”之句,以答神贶。
  潘少梅以小印见赠,文曰“西湖长”,云旧得之市上。
  棱角敝,而篆文颇古雅有致。余虽不敢当,然年来适为西湖诂经精舍山长,未始不可妄窃以自娱也。监院校官孟君兰艇,因言薛慰农观察旧年主讲崇文书院,倩人刻此印,屡刻屡不当意,遂不复刻。时观察已移席金陵。余因笑曰:“慰农之不得长为西湖长,而余承乏于此,其即征之此印乎?”
  已而慰农从金陵来,言所寓惜阴书院,屋甚精雅,门前湖光如镜,芙渠弥望无际,榜曰“何必西湖”。余闻之,憬然有会前语,信乎人生所至,莫非缘也。惟念“西湖长”之名,本之东坡。东坡守杭守颍,皆有西湖,故《到颍谢执政启》云:“入参两禁,每玷北扉之荣;出典二邦,迭为西湖之长。”
  后谪惠州,亦有西湖,故杨诚斋诗云:“东坡元是西湖长,不到罗浮那得休。”
  然则“西湖长”之名,如慰农曾官斯土者,方得称之。此印似非山中人所当用也,乃本朝有诗僧正岩,赋《点绛唇》词云:“来往烟波,此生自号西湖长。”
  彼释子可以自号,则吾侪或亦无嫌。因赋《蓦山溪》词,其首句云:“飘零书剑,老作西湖长。”
  居之不疑,可一笑矣。
  慰农主讲崇文时,曾命门下士造一湖船。船未造而慰农去金陵,其门下士因以其钱,就凤林寺后隙地筑屋三间,榜曰“薛庐”。慰农自金陵来,余语及之,且曰:“昔人牵船以代屋,君今造屋以代船,宜曰‘薛舫’,不宜曰‘薛庐’也。”
  慰农深然之。未知果更易否,聊记于此。
  永怀堂《十三经注》,乃明崇祯间金千仞蟠、葛靖调两人汇刻。卷首或题明后学金蟠订,或题明后学葛订,盖刻书之资,出其人耳。今其版在浙江书局,余取观之,其谬误甚多。尤可笑者,《孝经》题汉郑氏注,而实则唐玄宗注也,其他从可知矣。前有翰林院编修昆山朱天麟序一篇,草草下笔,不一披览,何欤?
  咸丰二年,余姚客星山新出一汉碑,碑文首有“三老”二字,故即名曰“三老碑”。宗湘文观察源瀚以拓本见赠。余谛视之,碑前半分四截。其最上一截四行二十二字,曰“三老讳通,字少父,庚午忌日。祖母失讳,字宗君,癸未忌日”;次一截六行四十六字,曰“掾讳忽,字子仪,建武十七年,岁在辛丑,四月五日辛卯忌日。母讳捐,字□君,建武廿八年,岁在壬子,五月十日甲戌忌日”;次一截六行三十八字,曰“伯子玄曰大孙,次子但曰仲城,次子纡曰子渊,次子提馀曰伯老,次子持侯曰仲雍,次子盈曰少河”;最下一截五行二十九字,曰“次子邯曰子南,次子士曰元士,次子富曰少元,子女曰无名,次女反曰君期”。其后,又直书三行,共八十二字,曰:“三老德业赫烈,克命先己,汁稽履化,难名兮。而右九孙,日月亏代,犹元风力射。邯及所识祖讳,钦显后嗣。盖《春秋》义,言不及尊,翼上也。念高祖此字失写,补入左旁。
  至九子未远,所讳不列,言事触忌,贵所出□及□。敬晓末孙,□副祖德焉。”
  详其文义,三老生一子而有九孙,此碑乃九孙中第七孙名邯者所立,以识祖父名字,且存忌日。然祖及祖母忌日,有日而无年月,亦殊略矣。所引《春秋》之义,殆即《梁传》孔父不名为祖讳之说,意其人乃为《梁》之学者也。父殁于建武十七年,则九子之生,必有在王莽之世者。莽禁二名,而提馀、持侯名皆二字,其亦有用汉腊之意乎?名字俱备,而姓氏竟不得详,更当考之。又其文字有不可识者,姑作空围记之。闻藏是碑者,为周君世熊,字清泉。有释文,当求其详,并证异同也。
  余既得《三老碑》拓本,未数月,即有以周君清泉释文题跋见示,其所释,与余微有异同:“三老讳通,字少父”,少作小;“母讳捐,字□君”,君上是谒字;“次子盈”,盈作盆;“次子士曰元士”,士字均作土;“子女曰无名”,无作元;“汁稽履化”,化作仁;“贵所出□及□”,出下是严字,及下是焦字;“敬晓末孙□副祖德焉”,孙下作字,注曰:疑古莫字。因附于此,俾览者详焉。其题跋曰:“先君子解组,后卜居邑之客星山下严陵坞,即汉征士严先生故里也。
  咸丰壬子夏五月,村人入山取土,得此石,平正欲以墓,见石上有字,归以告余。余往视,碑额断缺,无从辨其姓氏。幸正文完好,共得二百十七字,因卜日设祭,移置山馆,建竹亭覆之。按东汉光武、晋惠帝、东晋元帝、后赵石虎、西燕慕容忠、齐明帝、魏北海王,皆纪元建武。惟光武有廿八年,且值壬子。碑纪其母忌日,即未必刻于是岁。字法由篆入隶,与永平建初诸石相类,定出东汉初无疑。三老讳通,邑志失传。掾讳忽,字子仪。考《后汉书·任延传》,延为会稽都尉,时避乱江南者,皆未还中士。会稽称多士,如董子仪、严子陵,延皆以师礼待之。此讳忽字子仪者,殁于建武十七年,时地悉合,岂即董子仪欤?(原注云:吾邑董氏,盛于汉代董昆、董春、董袭,见《太平御览》、《北堂书钞》注引《会稽典录》、谢承《后汉书》、《会稽先贤赞》诸书。)
  汉碑盛桓灵朝,当建武时,碑制未备。额右形,颇类碑字末笔。其文奥衍,大意为子仪第七子邯追远而作。祖母、母有讳字,而不及氏。末云贵所出严及焦,或二母之氏欤?”
  又云:“碑出咸丰壬子,上溯建武壬子,正得一千八百一年。辛酉之乱,贼火吾庐,亭相去稍远,得不毁。事平,碑仆于地,旁汉晋砖数十,如灶突然。盖贼用以作炊者,石受薰灼,左侧黔黑,而文字无恙。凡物隐显成毁,固有定数。此碑幸免劫灰,先贤遗迹,赖以不坠,知海内好古家同此愉快也。”
  余在会稽禹寺,见唐开成五年“往生碑”,已载其大略于前矣。后至省垣,以语如冠九前辈,遂托人至会稽拓数本见赠。因载其全文于此。碑额书“往生碑”三字,文前有题目云“结九品往生社”,并序。沙门处讷撰文云:“唐开成五年,岁次庚申,皇帝升极。是岁夏五月,会稽禹寺请玄英法师讲《金刚经》于余姚平原精舍,会次慕一千二百五十人,结九品往生社。夫为善者,迷于所趣,无量寿佛,返念不息。遗民挂冕,康乐投簪。史氏称之,其风不泯。英公学我真教,挹其遗踪,施有等差,阶陈九品。旁求贞石,书其姓字。不以予管见,命序其事云:第一品:僧处讷、僧永端、徐十一娘;第二品;第三品:蒋渐达;第四品:朱宁;第五品:僧良捷、僧陟霄、僧献通、僧惠平、潘、魏緀、邵仕兴、蒋沛、吕三娘、张菩提、梁出世、陈卅一娘、胡大惠;
  第六品:僧雅操、僧智源、苏约、梁十一娘、窻、陆遂、徐文政、方荣进、郑大娘、马超、朱赵七、尼净严;第七品:僧闲居、僧清、僧履言、潘雅、傅成、申屠俭、潘存约、陈卅娘、项卿、朱清净、尼宛轮;第八品:尼坚持、李皋、高二娘、郑简、卢仿、朱智明、许三娘、宋十四娘、僧法扬、僧元宥;第九品:方荣进、郑师简、危伦、吴贯之、许玩、杨成、方常和、徐式、缪阡从、缪岑、缪陶婆、郑协、缪日华、李瑜、戚通、方子明、邵强、谢行恭、翁珍、周庆徽、马、徐公佐、苏澄、尼契能、尼深净、尼志常、尼弘政、尼弘辩、尼契虚、尼圆政、尼远照、尼体常、尼契端、尼目净、尼妙喜、潘妙性、梁出世、徐十二娘、徐三娘、朱十二娘、方二娘、姜三娘、张圆满、沈十一娘、郑三娘、丁莲花、邵六娘、董法超、刘智满、胡二娘、梅十二娘、张八娘、施十一娘、刘一娘、周三娘、胡福相、沈九娘、虞清净、黄二娘、王三娘、叶四娘、吴卅娘、江十一娘、李志圆、黄三娘、李圆满、缪真性、钟元成、宋怦、胡仲芳、刘叔、俞子兴、朱、蒋仕琳、夏用、陆嵩、刘文皋、贾政、沈简、龚荣、盛望、陈可津。”
  按碑文称一千二百五十人,而所列止二百三十三人。第二品下不列姓名,殆不得其人而阙之欤。碑中男女混淆,僧尼杂糅,至为可笑。余诗所云:“坐惜蚩蚩民,作事等儿戏。以此求西方,往生庸可冀。”
  备录其文,姑以诒好事者云尔。“”字不可识,殆当时俗体。序中慕字,依文义当作募,直误字耳,未必用六书假借法也。梁出世一人而既列第五品,又列第九品,此不可解。
  吴平斋观察,示余石刻郑板桥字一纸,其文云:“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壹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言语也。”
  又附一诗云:“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
  末署“乾隆己酉,板桥郑燮”。平斋跋其后云:“板桥道人此书,为吴山尊学士所刻。岁己巳夏四月,范湖居士、退楼主人重刻于沪上。此后范湖、退楼书画润笔,皆准板桥所定,即以此帖为仿单,不复增减。”
  退楼即平斋自号,范湖居士乃周君存伯也。余谓东坡先生字,在当日只换羊肉而已,吾辈率尔落笔,便欲白银,亦大罪过。然年来以笔墨为人役,亦甚苦之。读板桥此帖,辄为诵古诗曰:“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退楼诸公闻之,当干笑也。
  《湖杂记》载宋神宗时,高丽国王祈于佛,得一子,常啼,惟闻木鱼声则止。有声自空来,寻声所自起,愈寻愈远,逾海而南,得之武林镜湖之畔,一僧端坐击鱼。使者告以故,且言世子臂间有“佛无灵”字,僧遂偕往。见世子曰:“此吾师也。吾师先为舆夫,肩舆得金,自给之外,以余资投井。积久,建刹于湖上。一年而师跛,明年盲,三年为雷击死。吾因题‘佛无灵’三字于其臂,孰意其生于此乎?”
  王曰:“如是,则佛有灵矣。”
  因为建寺其地,颜曰“高丽”。按高丽寺即慧因寺,后唐天成二年,吴越王建。宋神宗时,寺僧净源疏释经义,流传殊域,致高丽国王之子僧义天航海而来,乞为弟子。及还国,以青纸金书《华严经》三百部,并经阁之资,附贡舶以进,遂建华严大阁藏之,俗因呼为高丽寺。详见《慧因寺志》及明潘晟《重修慧因讲寺记》。然则寺建于吴越,非宋时创造,且非高丽所建也。高丽所造,特华严阁耳。“佛无灵”之说,是流俗所妄传,明矣。
  余游净慈寺,寺僧大圆指门外百工池,谓是宋时颠僧道济遗迹。余按《西湖志》云,宋建炎以前,寺累遭火,鞠为荆墟。熙宁间有善青乌之术者,云须凿池以禳之。寺僧宝文乃募化开池,与力者万人,故名。则此池之开,非道济也。世俗知有道济,不知有宝文,传讹久矣。
  道光三年,直隶正定府元氏县民刘黄头,掘地得一石,为唐宣城县尉李君之妻贾氏墓志铭。末行刻“后一千三百年为刘黄头所发”十二字。自道光三年,上溯葬年唐建中二年,年虽小差,而姓名不爽,亦可异也。戴子高以拓本见示,余按其文,夫人讳嫔,字淑容,长乐县人。李君陇西人,举贤良,授宣城尉,先卒。夫人以建中二年二月十二日,卒于其从父之弟赵州元氏县官舍,即以其年三月,窆于七义原。从子文则为之铭,其铭词末二句曰:“一扃泉壤,万岁千春。”
  殆因是语而推算之,遂得黄头发冢之事乎。末行所书,与全碑字体一律,是即其从子为之矣。
  吴兴沈吉斋,名梦岩,二十年前,曾以所著题《榴庵诗集》求序于余,今存《宾萌外集》中,然久不与通音问矣。同治六年,朱君采荪以其书来,乃知吉斋著述繁富,有《廿二史杂说》、《尚书汇解》、《肉谱》、《匹夫小史》、《古韵通叶》、《庚癸一家言》等书。其《肉谱》,体例与王、李《蒙求》相类,不知何以为此名。《匹夫小史》,记常言俗事。
  《唐癸一家言》,则专记粤贼之难者也。余皆未之见。惟《尚书汇解》曾得读之,似于《经学尚疏》。余贻书吉斋,小有规正,而此后竟不得其一字,盖未见采纳也。余悯其穷老著书,终就湮没,略识梗概于此。
  邹县董梓庭吏部,名作模,道光三年进士,尝以事戍伊犁。辛丑、壬寅间,从靖逆将军于广东。罢归,遂侨寓扬州。十年一梦,极烟花三月之乐。今岁行年七十有七矣,腰脚犹健,自言昔岁游西湖,尚步行三十里也。时从广东载书数万卷,至苏州求售。苏州太守李薇生为之先容,颇有所获。与余相遇,知余有《群经平议》已刻版,为印百部去。余笑曰:“杨子草《太玄》,同时有尚白之嘲、覆酱之议。今鄙人杀青甫竟,而公即以奇货居之,胜古人多矣。”
  福建南台,有闽越王驺无诸庙。庚午之春,余至闽,因往观焉。庙在山上,前殿祀王,后殿并祀夫人。夫人居左,而王右之,以汉制尚右也。其后有钓龙台、钓龙井,云是王故迹。泉水甘洌,瀹茗颇佳。其巅有榕阴山馆,凭栏俯视,海外帆樯,历历可数,亦壮观也。前殿两庑,从祀者四,曰白马王,曰吴岩王,曰显惠将军,曰协惠将军,皆不知何人。嘉庆间碑称,两王皆无诸之孙,白马王即繇君丑,吴岩王即吴阳。其说尚可采。而又以白马王谓即白马三郎。余按:白马三郎乃五代时闽王王审知也,以为无诸之孙,谬矣。又称白马王有射桑溪恶事,因有射尊王之称,荒诞益甚。余谓无诸建国于兹,允宜庙食。以《史》、《汉》、《闽越传》考之,无诸之后,有闽越王郢、闽越王馀善,皆以背汉不善其终,非祀典所宜及。惟繇君丑,是无诸孙,以郢等首恶不预谋,立为越繇王,奉闽越祀。其后又有繇王居股,以杀馀善自归,封东成侯。又有越衍侯吴阳、越建成侯敖,俱以杀馀善功,吴阳封卯石侯,敖封开陵侯。此四人者,于从祀为宜。又有东越将多军降汉,封无锡侯,亦可在从祀之列。此外若吞汉将军驺力,及史失其名之徇北将军,皆叛臣之党,不得与于此矣。闽俗尚鬼,祀典多不经。余悯无诸之庙,而从祀诸人,陋俚无据,因书所见如此。官斯土者,有好古君子,当于愚言有取焉。
  余因白马三郎之称,而思闽王王审知,亦五代时贤君也。自宜庙食闽土,春秋崇祀。余至闽,适当春仲,见当路诸公于祀典所有事者,牲玉帛,奉行如例。而王审知之庙无闻焉。岂非闽中一缺典乎?唐天皊二年,为审知建祠福州,侍郎于竞撰碑文,其略云:“公器局端雅,识理融明。及膺帝命,宠陟斋坛。一年而足食足兵,再岁而知礼知义,方隅之内,仰止攸同。使之以时,齐之以礼,故得污莱尽辟,鸡犬相闻,时和年丰,家给人足,俊造相望,廉秀特盛。闽川以南,地虽设险,人尚争雄。公感之以恩,绥之以德,示以宽仁,俾之柔服。遂使数十年之氛薐,遽致廓清,一千里之封疆,旋观昭泰。兵戈起,帑庾多虚,凡列土疆,悉重征税,商旅以之而壅滞,工贾以之而殚贫。公则尽去繁苛,纵其交易,关讥市,匪绝往来,衡麓舟鲛,皆除守御,故得填郊溢郭,击毂摩肩,竟敦廉让之风,骤睹乐康之俗。”
  据此,则王氏之造福闽疆,亦不让吾浙之有钱氏矣。此碑今尚在,余于壬甫兄福防署中见其拓本,因录辜较如右。
  禹陵窆石文,康熙间张编修希良,视学吾浙,属部吏拓之,以意属读,得二十九字。惜其释文,今未之见。王氏《金石萃编》、阮氏《两浙金石录》均有所审定。然至今可辨者,止“日王石乾象并天文晦真黄”十一字而已。“象”字止存上半之刀,“晦”字止存左半之日。以余观之,“象”字可信,“晦”字犹存疑也。其右刻诗一章,当是宋元人之作。除前人所辨识外,余又加审定其不可识者四字。诗云:“沐雨栉风无暇日,胼胝还见圣躬劳。古陌□□□元气,梅梁赴海作波涛。至今遗迹衣冠在,长使空山魑魅号。欲觅□陵寻窆石,山僧为我剪蓬嵩。”
  余去岁游禹陵观窆石,惜未及手拓以归。今春魏稼孙以拓本见示,因得谛观之,而录于此。
  余前视学河南时,香岩制府英桂方为河南巡抚,今一别十五年矣。庚午岁,重见于闽中,公为言咸丰九年自豫入觐,蒙文宗显皇帝召见,语次及樾,有“俞樾写作俱佳,人颇聪明”之谕。是时臣樾去官已一年有余矣。何意虮虱微臣,尚在眷注之中。昔苏轼闻神宗有奇才之叹,痛哭失声。樾之才,固不足以比苏轼,而以天涯残客,重聆先帝玉音,亦不禁涕泪之横集也。
  吴仲英大令恒居家时,有李君觉仙馆其家。一日晨起,有客来访之,觉仙卧未起,乃去。已而又至窗外觇之,仲英笑曰:“觉仙还未觉。”
  客应声曰:“张子又来张。”
  仲英大惊,遽出延之入,问其姓名,乃张君日熙,亦武林名下士也。遂与定交,以一联作合,是亦金兰谱中一佳话也。
  西湖北山路,由岳王坟而进有三洞,曰香山,曰紫云,曰金鼓。庚午初夏,余往游焉。香山洞甚浅,无可观览。金鼓洞芜废太甚,有两道士居洞中,衣服挟斯,发鈛鈛然,殊可憎恶。昔人改郭景纯诗云:“青溪三千仞,中有二道士。”
  辄诵斯言,一笑而出。惟紫云洞极有致,其前洞广修,可百筵。中间一径才通人,石砏岩可畏,俯首而入,犹惧触额。既入,则豁然开朗,与前洞等。内凿佛像数躯,且有泉水注崖石间,泠泠然。僧言此中可销夏,六月中游屐相继,此时尚早也。张平子云:“幽谷岑,夏含霜雪。”
  信夫!
  余将从天竺至龙井,僧言逾棋盘岭,取道较近,遂从其言。舆桥逾岭,上下各三里,舁夫颇以登陟为艰。然山径曲折,苍翠四合,若无路者,亦山行之胜致也。登其颠,则钱唐江在前,西湖在东,湖中游船,了了可数。距余所居诂经精舍,若在咫尺矣。山岬有僧寺,不知何名。壁县一镫,书“安隐堂”,殆即其名也。有老僧以采樵为业,时方拣择新茶,因取极细者烹以供客,即龙井茶矣。僧自言不知佛法,亦无布施,终岁自食其力,乃削发一山农耳。然其人颇不觉可厌,视丛林大和尚,或转胜之也。
  西湖之胜,尤在里湖。兵燹以来,名胜之地化为榛莽。惟钱王祠、岳王墓、和靖先生祠、苏白二公祠及平湖秋月、三潭印月、湖心亭,稍稍修葺,以供游览。而六桥以西,无游迹矣。余独棹扁舟,进苏堤第三桥,泛于里湖,至于茅家步。又进玉带桥,访金沙港关庙遗址,颓垣蔓草,几不复识,惟池水尚未枯竭。然遍地荆榛,不能临流赋诗矣。内存殿屋三间,亦危欲倾圮。倘及其未圮修葺之,事半功倍,然无人议及也。回忆道光丙申,余初至其地,至今三十五年,不胜今昔之感。
  阮公墩在湖心亭之西,去年彭雪琴侍郎谋筑屋其上,亲履行之,而泥土甚松,以篙刺之,应手而入,始知其不可屋。笑语余曰:“此真软公墩也。”
  然余谓:“筑屋虽非宜,杂莳花木,当无不可。若于其四面临水处遍种芙蓉,花时照耀中流,烂如云锦,亦奇景也。”
  惜无好事者与谋之。
  余居西湖寓楼,楼多鼠,每夕跳踉几案,若行康庄。烛有余烬,无不见跋。始甚恶之,继而念鼠亦饥耳。至于余衣服书籍一无所损,又何恶焉。适有馈饼饵者,夜则置一枚于案头以饲之。鼠得饼,不复嚼蜡矣。一夕,余自食饼,觉不佳,复吐出之,遂并以饲鼠。次日视之,饼尽,而余所吐弃者故在。乃笑曰:“鼠子亦狷介乃尔。”
  是夕,置二饼以谢之。次日,止食其一。余叹曰:“不惟狷介,乃亦有礼。”
  佛家放生,儒家亦放生。或谓孔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是孟子“数罟不入污池,鱼鳖不可胜食”之意,非是爱惜物命。余谓君赐生,必畜之。可见总以不杀为是。不然,推君言不宿之义,大君有赐,自宜即付庖厨,何为而必畜乎?庚午五月,余以小舟载鸡六头,至净慈寺,交寺僧大圆畜之。归而漫书数语,示好杀者。
  洞庭山出茶叶,名碧萝春。余寓苏久,数有以馈者,然佳者亦不易得。屠君石巨居山中,以隐梅庵图属题,饷一小瓶,色味香俱清绝。余携至诂经精舍,汲西湖水瀹碧萝春,叹曰:“穷措大口福,被此折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