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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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桥梦

  古有蝴蝶、邯郸、黄粱、南柯四梦,近时又有红楼梦。人生何事非梦,何必以五梦为奇,而赘以记之也?吾乡士人王仲懋,又有三桥梦,篇幅甚繁,成之而未付剞劂,不能记忆,予记其大略云:仲懋乾隆年间赴试不售,扫兴还家。路过三桥,宿于茆店。房西一带,皆及肩土墙;墙以外,秋草满地,霜叶盈阶;窗前有老桑一株。仲懋对之,悒郁无聊,沽酒消遣。饮至半酣,酒阑身倦,就黑甜而浓睡焉。思欲遍走天下,以图进取。于是卷装出门,南走吴越,北至潇湘,所至之地,悉如陈文子之言,去而违之。乃驾十丈舟,撑百幅帆,决意泛海,乘风破浪,长啸开襟,曰:“今而后,东西南北,惟我所适矣。”
  须臾过大西洋,登头视之,一望无涯,曰:“今知天地之大也。”
  睫眼间,又过大弱水洋,水势汹涌,羊角当舟,滞而不行;白沫倒洒,衣皆尽湿,舟人大恐。予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听之而已矣。”
  遥见两大峰,舟子曰:“幸有靠矣。”
  并力假风驶去,见山有巨洞,高巩如桥,下流若沸,心疑架鼍为梁也,急阻之以避其患,口未止而舟已近矣。适有舟自洞中出,问曰:“欲保无虞,须向洞行。”
  即依言而进。深黑闭闷,瞻天无隙,乞光无由,晰晰燃燎,才见面目。寒气逼人,毛发竖立。但闻篙声丁丁,泉声汩汩。无昼无夜,醒而睡,睡而醒;饥而食,食而饥,不知晦朔在于何时。及达洞外,问知匝月有余矣。行未几时,陡起飓风,掀翻倾侧,飘至一山。石级层层,似有人居。停帆觅食,人皆上岸,仲懋亦捷足而登,曰:“居水已久,登一旷土,便生乐趣。信步寻肆,图畅鄙怀。”
  忽见黄发黑齿,深目曲鼻,奇形怪状,已心惊胆怯矣。又见虎头人,身长二丈余,赤发直竖,眼突如卵,绿光闪电,鼻悬如胆,口大齐耳,唇若丹砂,齿参唇外,利似刀锯;腰系豹皮,手足皆蓝,声音如枭,见人卷唇而笑,围而擒之,劈而食之。仲懋急趋山洞,从匿旁出,疾趋归舟。舟子上篷望,上岸之人,已狼藉殆尽,大惊曰:“此乃夜叉国界也,凛乎不可久留。”
  急起风篷,而夜叉已至,幸风利不及而止。历过海外诸国,飘至只树国,舍舟登陆。时值深秋,燕巢深林,鸡栖高树,一路荒凉之景,方知天下之大,无所不有。行路之难,岂仅蜀道。数日方至国门。入其城,见憧憧往来者,衣多单绞;见我相貌文物,冠服不同,凝眸而视。又有冠高冠、衣宽褐者,问曰:“子非吾邦之人也,胡为乎来哉?”
  曰:“中朝人士,航海失风,飘流至此。”
  其人曰:“吾国六十年一试,今值开科取士之期,不论东西南北之人,能七步成章者,俱可应试。
  子之来,真如王子安之过滕王阁,一赋压席,殆有神助,诚有福也。可去报名。”
  仲懋然之。至期,国王亲临考院,士子如云。扃门面试,俄而出题,赋得百川赴巨海,得收字,五言六韵。仲懋作诗云:“浩渺长川赴,滔滔巨海收;注焉宁或满,逝者几曾休。脉络难分派,朝宗总旧游;惟虚能翕受,不约自同流。万里趋蛟室,千波汇蜃楼;会将天堑水,直入蜃人舟。”
  国王见此诗,击节赞赏。又出对曰:“三塔桥头三塔水”,仲懋应声对曰:“六洲山下六洲花”。王大喜曰:“真天才也。得此大器,吾国有幸矣!”
  遂亲点状元,授为内阁学士。敕林西侯高梓有女螓娥,年已及笄,美如玉犀,招之为婿。国王赐以缀锦袍、玉如意、凤冠鸾钗、云裳霞佩,筮吉迎亲。重重仪仗,节节音乐,宫花簇簇,朱镳镳;街必悬灯,巷必结彩。
  士女儿童,观之者拥街塞巷。仲懋扬鞭于马上,螓娥拭泪于舆中。登门揭彩,羡桃李之争研;入阁轻妆,叹芙蕖之减色。屏开孔雀,壁映玻璃;银烛分燃,玉卮交饮。月移花影,步步金莲;笑剔银,纤纤玉手。翻鸳鸯之被,登云雨之台,浃意绸缪,已忘朝觐。一日宣旨,招仲懋进见,国王曰:“只树褊小,逼近红毛。民知耕耘以为家,士识礼让以为国。虽有三坟五典,不能穷究精微。卿乃中朝伟杰,当为我振兴文教。”
  仲懋曰:“三坟五典,已遭秦始皇毁之久矣。”
  国王曰:“秦所焚者,乃内地所存之书,未曾烧我国奉颁之籍。”
  当命崇文阁大臣,检交仲懋,赍回阅之。曰:“洋洋乎五帝三皇之遗模也。”
  遂日夜钻研,旁批直注,三月乃成。进呈,颁行国中。即命仲懋出使观风。前之以对出题者,改为策论诗之外,加以表判。初试之时,士不知法,仲懋自作数篇,令士庶揣摹则效,文风尽革,士子欢腾。试毕,改三边总制。在任五年,卧治无事。时有右丞相出缺,王乃枚卜,特选仲懋,召回大拜供职。忽报西蚁国入寇,分红白黑黄四队,兵马数千,潮涌而来,侵犯边关,官兵莫能当。众皆骇然,惟有坚壁守垒。两关节度花胜、飞章入告。王命仲懋计议军机,仲懋曰:“相地度宜,随机应变。”
  加封征西大将军柘林侯,克日出师。仲懋亟下庚牌,难安丙枕,星驰至彼,探贼营曰:“此必效田单火燎平原之法,方能取胜。”
  遂命各兵采樵堆薪,塞其要隘;用牛万匹,尾系干,沸油渍之,一时齐燃,纵之使去。光焰烛天,敌皆惊溃,弃甲遗兵而走。仲懋又命各隘,尽烧堆薪,绝其归路。贼兵尽化为灰。仲懋飞以报捷,抚慰居民,班凯还朝,晋爵柯南公,宠盛一时。侍妾十余人,歌妓数十人,食丰履厚,竟以郭令公自许。
  嗣与左丞相黑翼,意见不合,凡议政事,恒与睚眦。乃奏柯南公威权太重,请暂罢兵权,以抑其志。由是仲懋事简心闲,得买附郭旷土,创盖第宅,经之营之,不日成之。此处土产,有人米,色红紫而微黄,食之益寿。又出自然锦布,不织而成,用以遮阳铺地。食必珍错,宴必歌妓,优游林下,侈奢极矣。忽见场外黑花野牛数十群,甚为肥壮,使人围之,用以犁田。又有荒山蔓土,教人力耕火耨,开辟成田,连绵千顷,深得林泉之乐。忽门外哄传郊外来一妖异之兽,身长千丈,头如山岳,口阔耳长,所畜之牛,尽遭啖食,管牲之人,无法可治。仲懋心急而醒,豁眸而视,日已临窗矣。出见卧床,正对窗前古桑也。上有土弹数丸,泥洼六穴,啮桑螂虫数十枚,旧蚁封一堆,根下有蜣壳十余枚,旁有小豕,睡眠草中。仲懋吁嗟噫嘻久之,午鸡鸣昼,大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