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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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通判

  张通判,榆次人,家素封。嘉庆初年,援例授官,分发广西,昧泉币之艰难,担夤舟之亏缺,契洽上司,屡署州县。不携妻女,专嗜怡情,侍从者鸡鸣狗盗之徒,蹋鰂角抵之类,必年在二十以内,形如敬新磨、张好好者,录用;其他虽部院荐留,不过碍以巨脸,赁以栖居,给以工食,不令供役。管理门印仓号者,皆毛发未干小儿,群呼为孩儿署。民间词讼,除命盗外,概置不论。署中非博奕,即饮酒,丝竹管弦之音,朝夕不断。日就荒佚,启闭谁司,官廨堂堂,竟等平康门户。一日,有青艾小子,直进上房,衣不华饰,面似桃花。张见而胸开眉展,笑而问曰:“子何许人也?”
  曰:“某姓谈,籍隶安徽,伴父作客于此。过大滩,击破行舟,父遭沉溺,尸漂无踪。某凭邻舟拯起,得存残命。异途偶落,谁怜颠沛流离;娇养已成,未识东西南北。适才过弦歌之署,忘教化之门,茫然前进,求开恕。”
  张曰:“子肯充我下走否?”
  曰:“此乃再造之恩也。”
  张即派附跟班,学习节礼,为之制衾增衣。谈伺使殷谨,胜于他子;且工于烹任,善体主心,张深爱之。张风闻门印辈有贪婪妄索事,大声厉斥,谈劝解有方,而官怒遂止。偶或门印密为鬼蜮,谈必指破以绝其路,自亦不作苟且行。门印辈恶谈之肆爱,而无隙可寻;惧官之怒言,而有心退后。凡遇事应陈官,邀谈代陈,官无不听。是谈虽作跟班,实掌门印。官亦喜其周到,非惟令其同供门印,且大小诸事,银钱出入,悉归谈手经理。昔所重用小子,均各垂头丧气。
  管绝箫停,热闹之场,变为冷落之区。张思百蛮瘠陋,无可逍遥,一官绊羁,难离职守,闷坐无聊。谈忽进茶,张昂首受茶,见壁镜模糊,令谈拂拭。谈去垢重悬,忽镜中五色牡丹大开,灿烂异常。张思何处照来,回视庭院,秋景萧条,一无花卉;复向镜窥,牡丹开处,居然台阁崔巍,亭廊曲折,云山鰃鰄,绿树浓荫,信足乐也。爽玩正豪,司阍者持刺,说同夤拜会。更衣出迎,面虽对客,而心在镜,忙送客去而回,但见镜之光芒,不见花之粉郁。对谈曰:“镜里之观,来何易,去何速,令人大失所望。奈何?”
  谈曰:“人生际遇,一如镜中之花,何必流连于此。”
  张终闷闷不解。谈曰:“乐趣可寻,散步后庭始得之。”
  张与谈行过东厢,见池内红鲤,泼刺晴空,仁立以观,五色俱备,就浅者泳之游之,就深者方之舟之。须臾,鼋鱼起渊。张曰:“池内无鼋,谁放之?”
  谈曰:“行云流水而已,何必问所由来。”
  张所宝玩者,惟翡翠攀指,日夜系于手上。越早,指空无存。翻衾整床,无获。向众仆追寻,群各矢誓;票差严缉。谈曰:“门壁依然,并无破绽,似非外盗。饬差未必还赃,徒滋民累,不如止之。”
  张曰:“此吾最爱之珍,肯弃而不追乎?”
  谈曰:“缓以图之。急则赃速消也。”
  张寤寐反侧,终夜闹墨虱花莺,令析床移院,日以暄之,汤以灌之。床移而攀指在。张曰:“得还此宝,胜有此官。”
  谈曰:“寒不可以为衣,饥不可以为食,何宝之有?”
  张以其言近唐突,而心有龃龉,遂露冷淡之形。适交趾阮王,自相残蚀,叩关求援,羽书络绎不绝,签印甚繁。开鰅而印不存,官与臧获,举手无措。官欲自寻短见,臧获辈均图逃逸。谈则左寻右觅,见花台绿苔掩土,惟东旁小许,若有人锄,告诸官,呼众共掘,印在其中。张喜极曰:“仆人之灵,莫如谈也。”
  谈告辞。张曰:“吾正赖子之扶我也,何即去之?”
  谈曰:“吾非若辈之人,肯长为下贱乎?某之来也,特来点化痴愚耳。镜花非真有之奇,池鱼乃自然之乐,君亦可以从此而醒矣。乃视翡翠而宝之,视印信而失之;失而复得,焉知不得而复失?能于四事中参破机关,自有相见之日也。”
  决辞而去。后张往巡卡,过观音庙,停足,见神像旁塑童子,恍似谈形。味其辞别之言,亦退归林下。从来遇异人者,必有异鰆。今仅点化退官,何足为奇。然知足知止,乃圣贤学问,非易事也。张本富而且骄,其能使之猛醒知退,谈之教,真神而明之也。故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