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异编正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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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吴情诗

  城之西有吴氏女,生长儒家,才色俱丽,琴棋诗书,靡不究通,大夫士类称之。其父早逝,治命宜以为儒家室。女自负不凡。余今年客于洪府。一日,媒妪来言,女家久择婿,难其人。洪仲明公子戏欲与余求之,余辞云“已娶”。不期媒妪欲求余诗词,达于女氏。余戏赋《木兰花慢》一阕。翌日,女和前词,附媒妪至。乃曰:“吴氏之族,见此词喜称文士之美,但母氏谓官人已娶,而不可。”
  然女独怜余之才,赓唱叠和,复令乳母来观,且述女意,又欲虽居二室,亦不辞也。嘱余托相知之深者,求启母意归余。然余在城之日浅,相知者少,谩嘱意山长吴槐坡者往说其母,终亦不从。
  有周氏,惧余之成事,挟财以媚母氏,母乃决于从周,遂纳其定礼。女号泣曰:“父临终命归儒士。周子不学元术,但能琵琶耳。我誓不从。”
  周氏因佯狂,掷冠于地。母怒殴之。发愤成疾。病且笃,母乃大悔,惧逆其意,即以定礼付媒妪,以归周。然女病意无起色,因以书遗余曰:“妾之病实为郎也。若此生不救,抱恨于地下,料郎之情,岂能忘乎?”
  临终又位谓青衣名梅蕊者曰:“我爱郑郎,生也为郑,死也为郑。我死之后,汝可以郑郎诗词书翰密藏棺中,以成我意。”
  未几果卒。
  呜呼!文君之于相如,自昔所难;而况夫妇之间,多才相配,世之尤难者乎!夫以女之才如是,而怜余之才又如是,齐眉之相好,唱和百年,岂非天下之至乐者乎?而况其家本丰殖有赀财者哉!乃厄母命之不从,发愤成疾,抱恨而死。嗟夫!红颜胜人多薄命,亘古如斯,而况才色之兼全者乎?警彩云之易失,痛黄壤之相遗,亦徒重余之临凤相悒怏耳,恨何言也。抑余非悦于色也,爱其才;非徒爱其才也,感其心也。今具录往来词翰于后,览者亦必助余之凄怆也。延戊午,永嘉郑僖天趣序。
  丁已岁二月二十六日,予寄《木兰花慢》云:
  倚平生豪气,切星斗,渺云烟。
  记楚水湘山,吴云越月,频人诗篇。
  菱花剑光零落,几番沉醉,乐凤前。
  闲种仙人瑶草,故家五色云边。
  夫容金闭正需贤,诏下九重天。
  念满腹琅,盈襟书传,人正韶年。
  蟾宫近传芳信,娥娇艳待诗仙。
  领取天香第一,纵横礼乐三千。
  翌日,女氏和云:
  爱风流儒雅。看笔下扫云烟。正困倚书窗,慵拈针线,懒咏诗篇。红叶未知谁系,漫踌躇,无语小栏前。燕子知人有意,双双飞向花边。殷勤一笑问英贤,夫乃妇之天。恐薛媛图形,楚材兴念,唤醒当年。叠叠满枝梅子,料今生无分共坡仙。赢得鲛绡帕上,啼痕万万千千。
  二月二十九日,女密令乳母来观。三月一日,再赋前腔云:
  望垂杨袅翠,帘试卷小红楼。
  想驾佩敲琼,驾妆沁粉,越样风流。
  吟怀自怜豪健,洒云笺,醉里度春愁。
  有唱还应有和,纤纤玉映银钩。
  犀心一点暗相投,好事莫悠悠。
  便有约寻芳,蜂媒才到,蝶使重游。
  梅花故园憔悻,揖东风让与古梢头。
  况是梅花无语,杏花好好相留。
  女氏再和云。
  看红笺写恨,人醉倚夕阳楼。故里梅花,才传春信,先认儒流。此生料应缘浅,绮窗下,雨怨云愁。如今杏花娇艳,珠帘懒上银钩。丝萝乔树欲依投,此景两悠悠。恐莺老花残,翠嫣红减,辜负春游。蜂媒问人情思,总无言应只低头。梦断东风路远,柔情犹为迟留。
  余观所和两词,其才情标致,世间岂易得哉,此余所不能忘也:再赋诗三首云:
  银笺写恨奈情何,料得情深敛翠蛾。
  须信梅花贪结子,东风着意杏花多。
  翠袖笼香倚画楼,柔情犹为我迟留。
  何时共个鸳鸯字,吟到东风泪欲流。
  两才相遇古来难,重写芳情仔细看。
  莫待后时空自悔,不如趁早舞双鸾。
  吴氏和云:
  慈亲未识意如何,不肯令君画翠蛾。
  自是杏花开较晚,梅花占得旧情多。
  残红片片人书楼,独倚危栏觉久留。
  可惜才高招不得,红丝双系别风流。
  今生缘分料应难,接得新诗不忍看。
  漫说胸襟有才思,却无韩寿与红鸾。
  诗尾又系以数语云:“屡蒙佳什,珍藏笥箧。福浅缘悭,不成好事。母命伯言,不期违背。一片真情,翻成虚意。勤读诗书,干图名利。故里梅花,依然夫婿。数语赠君,盈盈垂泪。”
  余复为俪语以寄遗恨,因达于女氏云:“窃以诗书相过,罕见于夫妇之间;词翰先投,乃求于声气之表。字含玉润,情染兰香。怅故里之梅花,才传春信;比芳园之杏蕊,元奈凤。复令乳母来观,预遗女媒通好。谓‘先君已定’,犹遗在耳之言;矧才子如斯,不忝齐眉之愿。‘倘得百年而偕老,虽居二室而不辞。’妙语难忘,芳心可掬。既窈窕之慨然许郑,何圣善之必欲从周?事既相违,分亦何浅。幕底阻牵于红线,石上空磨于玉簪。谁令慷暴之男,强投雁市;痛失文章之婿,怒掷蝉冠。脉脉春愁,盈盈妆泪。念欲挟文君而夜遁,终不忍为,竟辜杜牧之春游,实成深恨。犹劝诗书之勤读,极知思爱之愈深。嗟伉俪之无缘,徒唱酬之相与。此日落花愁里去,遥想芳尘;他时折桂月中归,必贻后悔。兹凭四六用表再三,愿深思贤父之言,庶免抱终身之叹。难期面叙,幸冀心融。”
  又续以诗云:
  画梁双燕舞娇尘,只见新诗不见人。
  夜夜相思飞蝶梦,东风着意杏花春。
  风流才思故难全,若使相逢不偶然。
  有约绿杨门外过,珠帘半卷露蝉娟。
  吴氏答云:“两才相遇,方图结于红丝;一语败盟,又空成于画饼。诗词寄恨,蜂蝶传情。先人之遗训昭昭,曾已告约;慈母之严命切切,不避娇羞,齐眉之好已伏,众口之辞不息。龟占来吉,雁市辄修。鸳鸯枕上,夜夜相思;蝴蝶梦中,时时欢会。深沉院宇,无路可求;寂寞帘栊,有缘终遇。虽后死幼玉,也寻柳氏;奈今全文君,未识相如。勒此申酬,伏祈在念。”
  并和前诗二首云:
  才高岂有困泥尘,雁塔名香第一人。
  却笑此生缘分浅,可怜辜负两青春。
  琴棋书画艺皆全,一段风流出自然。
  院宇深沉帘不卷,想君难得见婵娟。
  昔日吴氏又寄绣领呈上,甚精工,云:“此是十年工夫所绣者若此。”
  余复作诗云:
  领中垂绣蹙双鸾,幼小工夫此最难。
  久上罗襦香欲褪,多情拆寄郑郎看。
  落花时序易消魂,忍看云笺沁粉痕。
  近日恹恹香玉瘦,可怜和泪倚重门。
  绣线慵拈梦怎醒,风流谁画柳眉青。
  琵琶声里昭君怨,莫向他时不忍听。
  嫩柳娇依道韫家,东风何事苦摧它。
  流莺欲住频回首,尽日愁肠恼落花。
  吴氏答书云:“某早,忽洪至,欲遣一书,奈家冗人事多,竟弗克。午间再辱云翰,披味恍如会晤之为快。中间此事,苦为母氏所阻。奴佯痴佯狂此数日,周子稍缓其事。但两受凌辱被打,气愤成疾,不离枕席,亦是因君耳。恐天不假之以寿,万一抱恨而归,亦为君耳。如天从人愿,姻缘有在,此事尚可成就,中间多感十一安人恩意。如三五日病却,至洪府相谢,亦可一见。具言至此,悲涕涟涟。先生千金之躯,不可因贱妾而成疾。但以坚心为念,好事亦不在忿忙。衷肠非笔可尽,切祈尊照。”
  又诗二绝云:
  泪珠滴滴湿香罗,病里芳肌瘦减多。
  怪得夜来春梦浅,不知合日定如何?
  青衣扶起鬓云偏,病里情怀最可怜。
  已自恹恹无气力,强抬纤手写云笺。
  吴氏临终答书云:“哀哉!古人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诚哉,是言也。一自女媒通好之后,妒情之辈,登奴门者多,其说不一。有云先生贫者,有云子多者,有云妻妒行者。
  奴闻之若风过耳,但以真心而待。况兼母与伯,以奴之身色才艺俱全,岂可以为人次妻,而周合挟财以媚母氏,遂以一红一书为定。奴乃泪泣不从,两被凌辱,以至成疾,而相思之情,又何可胜言。
  念欲窃香相随,奈千方百计不可,而此病未愈。昨日两辱佳音,且喜且位,母氏而今以作噬脐之悔,有通容处,但奴泥飞不定,神乱不常;虽师巫医卜,无所不至,而病略不减。先生自宜将息,不可因贱妾而失寝忘食。以郎之才,不患无好色之妻。以奴之命,又恐不见有才之郎,若此生不救,抱恨于地下,料郎之情岂能忘乎?然妾之死,无身后之累。郎若成疾,则故里梅花、青青梅子,将靠之谁乎?倘得病安,必见。临终硬咽,不知下笔处。奴挟惫拜上。”
  吴氏既终,余以文寄祭云:“呜呼!昆山玉树,阆苑琼葩,岂人间之凡植。独冠于仙花,储芳而艳,吐日春华。祥云为盖,皓月为家。俄惊骖于怪雨,痤遗彩于尘沙。啼玉弯而自惜,愁翠风而空嗟。呜呼哀哉!玉容如在,瑶佩何之。生也何待,死也何为。染夫容以为色,组锦绣以为诗。琴弹绿绮兮冰雪为丝,画铅粉泽兮烟霞为姿。牙签缥帙兮融融臭旨,楸枰玉子兮了了玄机,闺房之秀,谁其似之。谢庭柳絮,讵足方斯。余也惜年冉冉,负志奇奇。投鲸牙兮,学海之惊涛;透翠衣兮,词苑之蕤。风孤退,鹏云自垂。楚山古木,湘水燕词。泣娥英兮,愁牵翠衣;吊灵均兮,空把琼芝。
  昭昭徒返缈遐鱼,抱怀英之未擢,忽窈窕之相知。始之以女媒而通好,申之以乳母而传书。是耶,非耶,物理茫茫。色可得而有兮,才孰俪而孤芳;不可得而见兮,心殷殷而愈彰。迨夫母梦之初觉,余亦揽涕而成章。兴言路阻,莫奠壶觞。千古万古,遗恨空伤。”
  又悼亡吟二首云:
  诗写青笺几往来,佳人何自苦怜才。
  伤心春与花俱尽,啼杀流驾唤不回。
  相见愁元奈,相思自有缘。
  死生俱梦幻,来往只诗篇。
  玉佩惊沉水,瑶琴怆断弦。
  伤心数行泪,尽日落花前。
  余召箕仙众,留得一词云:
  绿惨双驾,香魂犹自多迷恋。
  芳心密语在身边,如见诗人面。
  又是柔肠未断,奈天不从人愿。
  琼销玉减,梦魂空有几多愁怨。
  四月朔,余再调《木兰花慢》云:
  任东风老去吹不断,泪盈盈。
  记春浅春深,春寒春暖,
  春雨春晴,都来杀诗人兴。
  更落花元定,挽春情。
  芳草犹迷舞蝶,绿杨空晤流鸳。
  玄霜着意初成,回首失云英。
  但如醉如疾,如狂如舞,如梦如惊。
  香魂至今迷恋,问真仙消息最分明。
  后夜相逢何处,清风明月蓬瀛。
  是日,再召箕仙一童,童降笔词云:今日瑶池,大会群仙,不肯来临。真草传语郑郎君。记得相嘲妒行,好个《木兰花慢》,休提相契分明,君还要问那香那玉,在仙宫听命。
  吴氏之母痛忆之甚,亦死。一子年长,不慧,移居乡村。此真可惜哉!余又作哀文云:“呜呼!茫茫九泉,爱莫起之,灵之容忽其远矣。心中藏之,何日忘之,灵之心其可忘乎?”
  在室,峭在户,灵之家荡然矣。天长地久,恨元绝期,灵之恨其可绝乎?使灵之至此者,谁之咎与?母氏之无明见,伯氏之无理言也。当是时,二老果无奈之意,姑舒徐数日,而异图择婿,谁得而间之?矧,先君之治命,若见之昭昭者乎?龟占未吉,雁帛辄修,其灵之死,在此而不在彼也。
  灵之容固不可得而见之矣,灵之恨、灵之心与余相悲映者,果元幽明之隔也邪。余尝过灵之家,但见门掩夕晖兮,草沿阶而春色怜人,疑为我之来兮,空仿佛乎灵之魂独在也。吾谓灵飘霞佩于太清兮,拟群仙于瑶池。透迄而不忍去兮,欲与余而追随。余固知灵之同心兮,虽同往而何辞?忽返睨乎故乡兮,念众雏之无依。灵书勉今以自爱兮,何既死而忽遗。翳母氏之念而死兮,谅虽悔而曷追。
  余于义未可以死兮,则亦付修短之有期。呜呼!畴昔之夜,忽有推余髻而泣者,非灵也那。恍一梦之惊觉,空伏枕之涟漪;怆余怀之郁结,重抑愤之哀词。母知天知,有知无知,吾独自知耳!呜呼哀哉!”
  友人某,阅此女词,情事亦可伤,作诗悼之云:
  结发因缘岂偶然,如何契阔更登仙。
  可怜一点真才思,辜负韶华二十年。
  磊落襟怀亚淑真,琴棋书画更超伦。
  恨我周郑番成怨,底不当初早嫁人。
  女子文章天下少,男儿才学岂应无?
  满怀空有诗书料,负个卿卿旦夕呼。
  不见佳人亦可伤,念他非命为才郎。
  杏花梦断东风晓,空把新诗写数行。
  黄子侑敏读之,有感云:
  春楼珠箔卷东风,几度偷弹泪粉红。
  艳质岂期黄壤隔,香魂应逐紫云空。
  解将遗事留身后,忘尽前言在耳中,
  杏蕊梅花俱一梦,悠悠深恨锁幽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