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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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荆公之政术(三)

  军政

  第一 省兵
  宋以养兵敝其国,拥百余万之兵,所费居岁入三之二,而不能以一战,稍有识者未尝不尽焉忧之,然而卒莫之能革者。积重之势,非豪杰不足以返之。而当时士大夫习于偷惰,其心力
  未有足任此者也。今请先述当时诸贤所论养兵之弊,次乃及荆公省兵之策。(下所录者虽颇冗长,然读此方能知当时法之极敝,不得不变。又以见荆公保甲法与省兵相辅,而攻之者为无理取闹也。)仁宗嘉兴间知谏院范镇上书云:
  今田甚旷,民甚稀,赋敛甚重,国用甚不足者,正由兵多故也。议者必曰以为契丹备也,且契丹五十年不敢南入为寇者,金缯之利厚也。就使弃利为害,则大河以北,妇人女子,皆是乘城之人,其城市无赖陇亩力田者,又将焉用而预蓄养之以困民?夫取兵于民则民稀,民稀则田旷,田旷则赋役重,赋役重则民心离。寓兵于民则民稠,民稠则田辟,田辟则赋役轻,赋役轻则民心固。与其离民之心以备契丹,契丹未至而民力先已匮,孰若固民之心以备契丹,虽至而民力有余,国用有备?其利害若视白黑若数一二,而今以为难者,臣所以深惑也。昔汉武以兵困天下者,用兵以征匈奴空漠北得所欲也。陛下以兵困天下者,不用兵养兵以至是也。非以快所欲也,何苦而为是乎!
  欧阳修亦论之云:
  国家自景德罢兵,三十三岁矣。兵尝经用者,老死几尽,而后来者未尝闻金鼓识战阵也。生于无事而饱于衣食也,其势不得不骄惰。今卫士入宿,不自持被,而使人持之。禁兵给粮,不自荷而雇人荷之。其骄如此,况肯冒辛苦以战斗乎?前日西边之吏,如高化军齐宗举,两用兵而辄败,此其效也。夫就使兵耐辛苦而能斗战,虽耗农民为之可也,奈何有为兵之虚名,而其实骄惰无用之人也。古之凡民长大壮健者,皆在南亩,农隙则教之以战。今及大异。一遇凶岁,则州郡吏以尺度量民之长大而试其壮健者,招之去为禁兵;其次不及尺度而稍怯弱者,籍之以为厢兵。吏招人多者有赏,而民方穷时争投之,故一经凶荒,则所留在南亩者,惟老弱也。而吏方曰不收为兵则恐为盗。噫,苟知一时之不为盗,而不知终身骄惰而窃食也!古之长大壮健者任耕,而老弱者游惰;今之长大壮健者游惰,而老弱者留耕也。何相反之甚邪!然民尽力乎南亩者,或不免乎狗彘之食;而一去为增兵,则终身安佚而享丰腴,则南亩之民,不得不日减也。故曰:有诱民之弊者,谓此也。
  又云:
  古之善用兵者,可使之赴水火;今厢禁之军,有司不敢役,必不得已而暂用之,则谓之借倩。彼兵相谓,亦曰官倩我,而官之文符亦曰倩。夫赏者所以酬劳也,今以大礼之故,不劳之赏,三年而一遍,所费八九十万,有司不敢缓月日之期。兵之得赏,不以无功知愧,乃称多量少,比好嫌恶,小不如意,则持梃而呼,群聚欲击天子之命吏。无事之时犹若此,以此知兵骄也。兵之敢骄者,以用之不得其术,而法制不立也。前日五代之乱,可谓极矣。五十三。
  年之间,易五姓十二君,而亡国被杀者八,长者不过十余岁,甚者三四岁而亡。其主岂皆愚邪?其心岂乐祸乱而不欲为久安之计乎?顾其力不能者时也。当时东有汾晋,西有岐蜀,北有强胡,南有江淮闽广吴越荆潭,天下分为十三四,四面环之以至。加之中国又有叛将强臣割而据之,其君天下者,类皆为国日浅,威德未洽。强君武主,力而为之,仅以自守,不幸孱子弱孙,不过一再传而复乱败。是以养兵如儿子之啖虎狼,犹恐不为用,尚何敢制天下之势。方若敝庐,补其奥则隅坏,整其桷则栋倾,支撑扶持,苟存而已,尚何暇法象规矩而为制度。今宋之为宋,八十年矣。外平僭乱,无抗敌之国;内削方镇无强叛之臣;天下为一,海内晏然。为国不为不久,天下不为不广也。然而兵不足以威于外而敢骄于内,制度不可为万世法,而日益丛杂,一切苟且,不异五代之时,此甚可叹也!
  苏轼亦论之云:
  夫兵无事而食,则不可使聚,聚则不可使无事而食,此二者相胜而不可并行,其势然也。今夫有百顷之闲田则足以牧马千驷,而不知费,聚千驷之马而输百顷之刍,则其费百倍,此易晓也。昔汉之制,有践更之卒,而无营田之兵,虽皆出于农夫,而方其为兵也,不知农夫之事。是故郡县无常屯之兵,而京师亦不过有南北军期门羽林而已。边境有事,诸侯有变,皆以虎符调发郡国之兵,至于事已而兵休,则涣然各复其故。是以其兵虽不离农,而天下不至
  于弊者,未尝聚也。唐有天下置十六卫府兵,天下之府八百余所,而屯于关中者至有五百,然皆无事则力耕而积谷,不惟以自赡养。而又足以广县官之储,是以兵虽聚于京师,而天下亦不至于弊者,未尝无事而食也。今天下之兵,不耕而聚于畿辅者以数十万计,皆仰给于县官。有汉唐之患,而无汉唐之利,择其偏而兼用之,是以兼受其弊而莫之分也。天下之财,近自淮甸,而远至于吴楚,凡舟车所至,人力所及,莫不尽取以归于京师。晏然无事,而赋敛之厚,至于不可复加,而三司之用,犹苦其不给,其弊皆起于不耕之兵聚于内而食四方之贡赋。非特如此而已,又有循环往来屯戍于郡县者。昔建国之初,所在分裂,拥兵而不服。
  祖太宗,躬擐甲胄,力战而取之,既降其君而籍其疆土矣。然其故基余孽,犹有存者。上之人见天下之难舍而恐其复发也,于是出禁兵以戍之,大自藩府而小至于县镇,往往皆有京师之兵。由此观之,则是天下之地,一尺一寸,皆天子自为守也,而可以长久而不变乎?费莫大于养兵之费,养兵之费,莫大于征行。今出禁兵而戍郡县,远者或数千里,其月廪岁给之外,又日供其刍粮,三岁而一迁,往者纷纷,来者累累,虽不过数百为辈,而要其归,无以异于数十万之兵。三岁而一出征也,农夫之力,安得不竭?馈运之卒,安得不疲?且今天下未尝有战斗之事,武夫悍卒,非有劳伐可以邀其上之人,然皆不得为休息闲居无用之兵者,其意以为为天子出戍也。是故美衣丰食,开府库辇金帛,若有所负,一逆其意,则欲群起而噪呼,此何为者也!天下一家,且数千百年矣。民之戴君,至于海隅,无以异于畿甸,亦不必举疑四方之兵而专信禁兵也。曩者蜀之有均贼,近岁贝州之乱,未必非禁兵致之。臣愚以为郡县之士兵,可以渐训而阴夺其权,则禁兵可以渐省而无用。天下武健,岂有常所哉?山川之所习,风气之所咻,四方之民一也。昔者战国常用之矣。蜀人之怯懦,吴人之短小,皆尝以抗衡于上国,夫安得禁兵而用之?今之士兵,所以钝弊劣弱而不振者,彼见郡县皆有禁兵,而待之异等,是以自弃于贱隶役夫之间,而将吏亦莫训也。苟禁兵渐省,而以其资粮益优郡县之士兵,则彼固以欢欣踊跃,出于意外,戴上之恩,而愿效其力,又何遽不如禁兵邪?夫士兵日以多,禁兵日以少,天子扈从捍城之外,无所复用。如此则内无屯聚仰给之费,而外无迁徙供亿之劳,费之省者,又过半矣。
  又云:
  三代之兵,不待择而精,其故何也?出兵于农,有常数而无常人,国有事要,以一家而备一正卒,如斯而已矣。是故老者得以养,疾病者得以为闲。民而役于官者,莫不皆其壮子弟,故其无事而田猎,则未尝发老弱之民;师行而馈粮,则未尝食无用之卒。使之足轻险阻,而手易器械,聪明足以赴旗鼓之节,强锐足以犯死伤之地,干城之众,而人人足以自捍,故杀人少而成功多,费用省而兵卒强。及至后世,兵民既分,兵不得复而为民,于是始有老弱之卒。夫既已募民而为兵,其妻子屋庐,既已托于营伍之中,其姓名既已书于官府之籍,行不得为商,居不得为农,而仰食于官至于衰老而无归,则其道诚不可以弃去,是故无用之卒,虽薄其资粮,而皆廪之终身。凡民之生自二十以上至于衰老,不过四十余年之间;勇锐强力之气,足以犯坚冒刃者,不过二十余年。今廪之终身,则是一卒凡二十年无用而食于官也。自此而推之;养兵十万,则是五万人可去也;屯兵十年,则是五年为无益之费也。今天下募兵至多,往者陕西之役,举籍平民以为兵,加以明道宝元之间,天下旱蝗,次及近岁,青齐之饥与河朔之水灾,民急而为兵者日益众。举籍而按之,近世以来,募兵之多,无如今日者。然皆老弱不教,不能当古之十五,而衣食之费,百倍于古,此甚非所以长久而不变者也。凡民之为兵者,其类多非良民。方其少壮之时,博奕饮酒,不安于家,而后能捐其身,至其少衰而气沮,盖亦有悔而不复者矣。臣以谓五十以上,愿复而为民者,宜听。自今以往,民之愿为兵者,皆三十以下则收,限以十年,而除其籍。民三十而为兵,十年而复其归,其精力思虑,犹可以养生送死,为终身之计。其应募之日,心知其不出十年,而为十年之计,则除其籍而不怨。以无用之兵终身坐食之费而为重募,则应者必众,如此县官常无老弱之兵,而民之不任战者,不至于无罪而死。彼皆知其不过十年而复为平民,则自爱其身而重犯法,不至于叫呼无赖以自弃于凶人。今夫天下之患,在于民不知兵,故兵常骄悍而民常怯,盗贼攻之而不能御,戎狄掠之而不能抗。今使民得更代而为兵,兵得复还而为民,则天下之知兵者众,而盗贼戎狄将有所忌。
  读此则当时养兵之积弊,其万不能以不革也明矣。则范欧苏诸公所建议者,乃即荆公后此所实行者也。而其必有待于荆公者何也?则甚矣言之易而行之难,天下大业,终非坐论者之所能了也。夫仁宗固优柔之主,不可以语于大计矣。若夫神宗则英断天纵,宜若可辅之以行其言。然帝一议及实行,则群臣相率动色,莫敢负此责任矣。其首沮挠者则司马光也,其言曰:
  沙汰既多,人情皇惑,大致愁怨,虽国家承平,纪纲素张,此属□,亦无能为。然诏书一下,万一有道路流言,惊动百姓,朝廷欲务省事,复为收还,则顿失威重,向后不复可号令骄兵。若遂推行,则众怨难犯,梁室分魏博之兵,致张彦之乱,此事可鉴者也。
  温公此论,殆可为当时反对党之代表矣。问其理由,则不过虑骄兵之不可制,一省之遂激而为变,而务为姑息以养痈而已。使非有荆公,则此举亦以筑室道谋而废耳。当帝与公议省兵也,帝曰:密院以为必有唐建中之变。公对曰:陛下躬行德义,忧勤政事,上下不蔽,必无此理。建中所以致变,以德宗用卢杞之徒而疏陆贽,其不亡者幸也。今但当断自圣心,详立条制,以渐推行。帝意遂决。于是熙宁元年,诏诸路监司察州兵不如法者按之,不任禁军者降厢军,不任厢军者免为民。寻又诏拣诸路半分年四十五以下胜甲者,升为大分,五十以上愿为民者听之。旧制兵至六十一始免,犹不即许也,至是免为民者甚众,冗兵由是大省。二年,遂诏废并诸军营,陕西马步军营三百二十七,并为二百七十。马军额以三百人,步军以四百人。其后总兵之拨并者,马步军五百四十五营,并为三百五十五,而京师之兵,类皆拨并畿甸诸路及厢军,皆总会畸零,各定以常额。自熙宁至元丰,岁有废并甚众,而增置武卫军,严其训练之法,不数年皆为精兵云。
  夫冗兵之当省,当时夫既尽人而知之,然而不敢发难者,谓惧兵之为变也。然以荆公毅然行之,匕鬯不惊,则其所谓可惧者安在?毋亦诸贤惮于兴作,不肯负责任,不肯贾劳怨,宁坐视国家之凋敝,而终不以己之爵位名誉尝试于成败不可知之数也。夫自为计则得矣。但不知国家果何取乎有此大臣也。治平间之兵,凡一百十六万二千,至熙宁,省为五十六万八千六百八十八。元丰稍有增置,亦仅为六十一万二千二百四十三,盖视前省其半矣。夫以荆公初执政,而能省宫廷费及其他冗费十之四,执政十年,而能次第省冗兵十之五,此其魄力之雄伟果毅,岂复可以测度耶!而其任事之艰贞劳瘁,亦可以想见矣。夫此二者,皆当时言论家所日日鼓舌以谈之者也。谈之而不能行,荆公行焉,则又从而诋之,其可谓无人心者也。而后之论史者,于此伟绩,熟视若无睹焉,其可谓无目者也。荆公所省之兵,宋史兵志,详胪其废并之迹,以建隆以来之制与熙宁以后之制两两比较,学者欲知其细,可以覆视,今弗具也。
  第二 置将
  荆公之省兵,非退婴政策,而进取政策也。宋之兵所以虽多而不可用者,其原因不一,而其最病者,则将与兵不相知,兵与将不相习也。艺祖鉴晚唐五季之敝,惧将之能私有其兵也,于是创为更戍之法,分遣禁旅,戍守边城,其以弭悍将骄卒之跋扈,计良得矣。然其敝也,非徒践更旁午,蚀财病民而已。而以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之故,而有兵等于无兵。及荆公执政,始部分诸路将兵,总隶禁旅,使兵知其将,将练其士,平居知有训厉,而无番戍之劳,有事而后遣焉,此实宋兵制一大改革也。今考当时将兵之数及其配置之地,列表如下:
  (一)拥护京畿之兵凡三十七将(熙宁七年置)河北四路……自第一将以下共十七将
  府畿……自第十八将以下共七将
  京东……自第二十五将以下共九将
  京西……自第三十四将以下共四将
  (二)西北边防之兵凡四十二将(熙宁八年置)
  □延……九将
  泾原……十一将
  环庆……八将
  秦凤……五将
  熙河……九将
  (三)分戍东南之兵凡十三将(元丰四年置)
  淮南东路……第一将 西路……第二将
  两浙西路……第三将 东路……第四将
  江南东路……第五将 西路……第六将
  荆湖北路……第七将 南路潭州……第八将 全邵永州……第九将
  福建路……第十将
  广南东路……第十一将 西路桂州……第十二将 邕州……第十三将
  总天下都为九十二将,而尚有马军十三指挥,忠果十指挥,土军两指挥,都为二十五指挥,与将并行,此荆公所定常备兵之编制也。其一将一指挥之下所属之兵数几何,史无明文,今不可考。但知其忠果十指挥额各五百人,而东南路诸将所属兵有在三千人以下者耳。大约各随屯地之险易以为多寡,其额非一定也。
  其所谓将者,非将帅之谓,而一团体之名称也。殆有类于今日新军制之所谓镇,有类于日本军制所谓师团。其以第一将第二将等为之记号,亦与今制暗合,而其择全国险要扼塞之地,而分配之各得其宜,则又今之治兵者所未能望其项背也。其第一项之三十七将,所以拥卫京师,且防契丹也。韩琦请撤之以免契丹之疑者即此也。(颜习斋尝斥韩说,即御批通鉴辑览亦不直之。)其第二项之四十二将,所以图西夏也。公之于二虏,处心积虑以图之,故其兵力之集于此者特厚焉。其第三项之十三将,则以保境内之治安而已,故置之远在后,而其兵力亦仅全国五之一也。将兵之制,所以与晚唐五代之制异者,以其悉为禁旋,天子自为大元帅以统之,将官不得私有其兵,故兵权无旁落之患也。其所以与建隆以来之制异者,则将与士相习,有训练之实,而无更戍之烦也。求诸今世,惟德国日本之陆军编制法最近之,若中国现今之制,则犹学焉而未能至者也。呜呼,荆公倜乎远矣!
  自元兴推翻新政,将兵之制,虽未尽废,然兼令州县官得统辖兵队,与将官分权,军令不出于一,而兵之偷惰乃日甚。驯至女真长驱,莫之能御,而宋遂以此南渡矣,悲夫!
  第三 保甲
  省兵也,置将也,皆荆公一时权宜之政策,聊救时弊而已。若其根本政策,尚不在是,荆公者盖持国民皆兵之主义者也,欲达此目的,则必废募兵以为征兵,于是乎保甲法兴。
  保甲之性质有二,其一则为地方自治体之警察,其一则为后备兵及国民兵也。荆公办保甲之意,本欲以改革兵制,而其下手则先自警察始,请先言警察之保甲。熙宁三年,始颁保甲法,其内容如下:(宋史原文所载颇繁,今撮而诠释之。)
  (一)十家为一保,五十家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
  其同保不及五家者,附于地保。有自外入保者,则收为同保,俟满十家乃别置焉。
  (二)每保置保长一人,每大保置大保长一人,以主户有干力者充之。每都置都保证一人,副一人,以众所服者充之。凡任保正副保长,皆以选举。
  (三)每户有两丁以上者,选一人为保丁,附保两丁以上,有余丁而壮勇者亦附之。
  (四)凡不在禁内之兵器,许保丁习之。
  (五)每一大保,夜轮五人儆盗,凡告捕所获,以赏从事者。
  (六)凡同保中有犯强盗、杀人、放火、强奸、略人、传习妖教、造畜蛊毒等罪,知而不以告者罚之,但非法律所听纠者,毋得告发。
  (七)有窝藏强盗三人以上经三日以上者,邻保虽不知情,亦科以失觉之罪。
  (八)此法先行诸畿甸,以次推及诸路。
  由此观之,则保甲法最初之性质,与今世所谓警察者正相类,明甚。而其警察权,则委诸地方自治之团体者也。警察权当集诸中央乎?抑当分诸地方乎?当以官吏专任其职乎?抑当以人民兼任其职乎?此两者各有利害,至今言政者犹未能断定。而在境宇寥廓之国,中央政府之力,苦难综核以及于微末,则以官吏谋之,良不如使民自为谋。而荆公之保甲法,则地方警察之性质也。荆公之行保甲,非徒以为警察而已,实欲改募兵以为征兵,而借保甲为之造端。当时宋制,有所谓义勇兵者,数颇不少,然其无用亦与禁兵厢兵等。公乃欲用其形式,而变其精神,此立保甲之本意也。草创伊始,廷臣莫或以为然,公与神宗及诸臣反覆辨诘,乃克实行。今据《宋史·兵志》录其辨诘之词如下:
  帝谓府兵须与租庸法相须。
  安石曰:今义勇土军,上番供役,既有廪给,则无贫富皆可以入卫出戍。虽无租庸调法,亦自可为。第义勇皆良民,当以礼义奖养,今皆倒置者,以涅其手背也,教阅而縻费也,使之运粮也,三者皆人所不乐。若更驱之就敌,尤人所惮也。
  冯京曰:义勇亦有以挽强得试推恩者。
  安石曰:挑强而力有不足,则绝于进取,是朝廷有推恩之滥,初非劝奖,使人趋武用也。今欲措置义勇,皆当反此,使害在于不为义勇,而利在于为义勇,则俗可变而众技可成。臣愿择乡间豪杰以为将校,稍加奖拔,则人自悦服。矧今募兵为宿卫,及有积官至刺史以上者,移此与彼,固无不可,况不至如此费官禄,已足使人乐为哉!陛下诚能审择近臣,皆有政事之材,则异时可使分将此等军矣。今募兵出于无赖之人,尚可为军厢主,则近臣以上,岂不及此辈哉!此乃先王成法,社稷之长计也。
  帝曰然。
  帝又言节财用。
  安石曰:减兵最急。
  帝曰:比庆历数已甚减矣,因举河北陕西兵数,虑募兵太少,缓急或阙事。
  安石曰:精训练募兵,而鼓舞三路之民习兵,则兵可省。臣屡言河北旧为武人割据,内抗朝廷,外敌四邻,亦有御奚契丹者,兵储不外求而足。今河北户口蕃息,又举天下财物奉之,常若不足以当一面之敌,其设施乃不如武人割据时,则三路事有当讲画者,在专用其民而已。
  帝又言边兵不足以守,徒费衣廪,然固边疆又不可悉减。
  安石曰:今更减兵,则诚无以待缓急,不减则费财困国无已时,臣以为倘不能理兵稍复古制,则中国无富强之理。
  帝曰:唐都长安,府兵多在关中,则为强本;今都关东而府兵盛,则京师反不足待四方。
  安石曰:府兵在处可为,又可令入卫,则不患本不强。
  韩绛吕公弼皆以入卫为难。
  文彦博曰:如曹濮人专为盗贼,岂宜使入卫?
  安石曰:曹濮人岂无应募?皆暴猾无赖之人,尚不足以为虑,义勇皆良民,又以物力户为将校,岂当复以为可疑也?
  陈升之欲令义勇以渐戍近州。
  安石曰:陛下若欲去数百年募兵之敝,则宜果断,详立法制,令本末备具,不然无补也。
  帝曰:制而用之在法,当预立条制,以渐推行。
  彦博等又以为土兵难使千里出戍。
  安石曰:前代征流求,讨党项,岂非土兵乎?
  帝曰:募兵专于战守,故可恃。至民兵,则兵农之业相半,可恃以战守乎?
  安石曰:唐以前未有黥兵,然亦可以战守。臣以为募兵与民兵无异,顾所用将帅何如耳。将帅非难求,但在人主能察识而善驾御之,则人材出而为用,不患无将帅,有将帅则不患民兵不为用矣。
  帝曰:经远之策,必当什伍其民,费省而兵众,且与募兵相为用矣。
  安石曰:欲公私财用不匮,为宗社久长计,募兵之法,诚当变革。
  帝曰:密院以为必有建中之变。
  安石曰:陛下躬行德义,忧勤政事,上下不蔽,必无此理。建中所以致变,德宗用卢杞之徒而疏陆贽,其不亡者幸也。
  时有造作谣言,谓朝廷教练保甲,将徙之戍边者。乡民惊扰,或父子聚首号泣,或自残伤以避团。韩维等请暂停以安民。
  安石曰:乃者保甲,人得其愿上番状,然后使之,宜于人情无所惊疑。且今居藏盗贼及为盗贼之人,固不便新法。陛下观长社一县,捕获府界剧贼为保甲迫逐出外者至三十人,此曹既不容京畿,又见捕于辅郡,其计无聊,专务煽惑。自古作事,未有不以势率众而能令上下如一者。任其自去来,即孰肯听命?若以法驱之,又非人所愿为。且为天下者,如止欲任民情所愿而已,则何必立君而为之张置官吏也?今宜遣官先谕上旨,然后以法推行之。
  帝一日谓安石曰:曾孝宽言民有斩指诉保甲者。
  安石曰:此事得于蔡骃,赵子几使骃验问,乃民因木误斩指,参证者数人。大抵保甲法,上自执政大臣,中则两制,下则盗贼及停藏之人,皆所不欲,然臣召乡人问之,皆以为便。虽有斩指以避丁者,不皆然也。况保甲非特除盗,固可渐习为兵。既人皆能射,又为旗鼓变其耳目,且约以免税上番代巡检兵,又自正长而上,能捕贼者奖之以官,则人竞劝,然后使与大兵相参,则可以销募兵之骄志,且省财费,此国家长久之计也。
  帝遂变三路义勇如府畿保甲法。
  冯京曰:义勇已有指挥使,指挥使即其乡里豪杰,今复作保甲,令何人为大保长?
  安石曰:古者民居则为乡,伍家为比,比有长。及用兵即五人为伍,伍有伍司马。二十五家为闾,闾有闾胥。二十五人为两,两有两司马。两司马即闾胥,伍司马即比长,第随事异名耳。此三代六乡六军之遗法,其法见于书,自夏以来至周不改。秦虽决裂阡陌,然什伍尚如古制,此所以兵众而强也。近代唯府兵为近之。今舍已然之成宪,而乃守五代乱亡之余法,其不足以致安强无疑。然人皆恬然,不以因循为可忧者,所见浅近也。
  或曰:保甲不可代正军上番。
  安石曰:俟其习熟,然后上番,然东兵技艺,亦弗能优于义勇保甲。臣观广勇虎翼兵固然,今为募兵者,大率皆偷惰顽猾不能自振之人。为农者朴力一心听令之人,则缓急莫如民兵可用。
  冯京曰:太祖征伐天下,岂用农兵?
  安石曰:太祖时接五代困极,豪杰多以从军为利。今百姓安业乐生,而军中不复有如向时拔起为公侯者,即豪杰不复在军,而应募者皆偷惰不能自振之人耳。
  文彦博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
  安石曰:以兵强天下者非道也,然有道者,固能柔能刚,能弱能强。方其能刚强,必不至柔弱。张皇六师,固先王之所尚也,但不当专务兵强耳。
  帝曰:保甲义勇刍粮之费,当预为之计。
  安石曰:当减募兵之费以供之,所供保甲之费,才养兵十之一二。
  帝曰:畿内募兵之数,已减于旧,强本之势,未可悉减。
  安石曰:既有保甲代其役,即不须募兵。今京师募兵,逃死停放,一季乃数千,但勿招填,即为可减。然今厢军既少,禁兵亦不多,臣愿早训练民兵,民兵成则募兵当减矣。且今保甲阅艺八等,劝奖至优,人竞私习,不必上番然后就学。臣愚愿期以数年,其艺非特胜义勇,必当胜正兵。正兵技艺,取应官法而已,非若保甲人人有劝心也。
  以上皆初设保甲时荆公廷辩之言。所以不惮冗沓而详录之者(所录尚有删节。)一以此法为荆公精神所寄,宜有以传之;一以宋史所载荆公政绩,恒务为简略,无以考见其立法之精意,惟兵志于此事,言之稍详,更不可以不表而出之也。呜呼!吾读此而叹荆公识
  见之远,忧国之诚,任事之勇,诚旷古而无其匹矣!夫服兵役者,国民对于国家至大之义务,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者也。故士农工商,举宜为兵,而万不容于士农工商以外,别有所谓兵之一阶级者存。使于士农工商以外别有所谓兵之一阶级者存,则此阶级必为藏垢纳污之所,而其兵未有能用者也。宋以募兵之故,而致兵别为一阶级,彼其积敝,当日诸贤言之既详。然岂必远征诸宋,即以近今之旗兵绿营防勇,其腐败之迹,固已与我辈以共见矣。荆公欲请其病源,乃发明专用乡民农民之义,此曾胡江罗之治湘军所以能有功也。其言曰:农民朴力一心听令,缓急惟民兵足恃。试番曾文正函牍中,其类此之言,不可悉数,盖非实心治事而有经验者,未易能见及此也。而其所以用之之法,则首在奖养之以礼义,而鼓舞之以名誉。夫曾罗诸贤之所以克建大业者,恃此而已。夫日本人所日日自夸炫以为大和魂,遂以屡奏奇捷使天下万国瞠目而相视者,恃此而已。而中国自秦汉以后二千年间所称贤士大夫,其能知之者有几人耶?其能知之而复能行之者更有几人耶?荆公当时所行诸新法中,惟保甲法所注心力尤多,而其受谤贾怨也亦最重。盖其他诸法,大率专以便民,故非之者惟朝廷意气之徒,民莫或和也。独至保甲法以其与减兵交相为用也,故募兵从而怨之者一矣。以其职司警察以维治安也,则为盗者与藏盗者从而怨之者二矣。然此犹未足以为病也,乃其为法也,举天下成年之壮夫,无贫无富,无贵无贱,而悉劳之以武事,范之以纪律,则夫不愿从事而从而怨之者三矣。夫常人之情,好佚而恶劳,好放纵而恶束缚。况以中国数千年来久惯放任之人民,重以有宋中叶,纪纲荡然,上下习于偷惰,以为成性,乃一旦欲取而衔勒之,劳其筋骨而张其负担,民之以为厉己,固其所耳。故夫当时廷臣耳目所接,谓有斩指以避丁,聚首以号泣者,此实情理所宜有,未必纯为虚构诬罔之词也。虽然,此足以为保甲病乎?予产有孰杀之歌,孔子有悲丧之谤,凡一政党改革之始,则必有多数人大感其苦痛者矣。缘是而遂废法不行,则天下宁复有能革之弊耶?公之言曰:自古作事,未有不以势率众而能令上下如一者。又曰:如止欲任民情所愿而已,则何必立君?此岂漫为法家专制之言哉?盖政治之大原理,实如是也。夫所恶乎专制者,恶其病民病国而自以为利耳,若夫事之关于国利民福,而总揽主权者强制以执行之,则何恶之有?夫强国民以服兵役之义务,则正国家之所当有事也,其有抗焉,则是对于国家而行叛逆也。而荆公当时对于此辈,曾未尝一惩艾焉,惟反复劝谕,且多为其途以诱导奖劝之使徐以自悟,吾但见其仁心之盎然而已。而议者乃反以为束淫之政,则甚矣群盲之论不足以为是非也。
  史记训练保甲以为民兵之次第云:
  熙宁二年十一月,始立府界集教大保长法,以王中正狄谘兼提举府界教保甲大保长,总二十二县为教场十一所。大保长凡二千八百二十五人,每十人一色事艺,置教头一。凡禁军教头二百七十,都教头三十,使臣十。弓以八斗、九斗、一石、为三等,弩以二石四斗、二石七斗、三石为三等,马射九斗、八斗为二等,其材力超拔者为头等。当教时,月给钱三千,日给食,官予戎械战袍,又具银碟酒醪为赏犒。
  三年,大保长艺成,乃立团教法,以大保长为教头,教保丁焉。凡一都保相近者分为五团,即本团都副保正所居空地聚教之,以大保长艺成者十人衮教,五日一周之,五分其丁,以其一为骑,二为弓,三为弩。
  府界法成,乃推之三路,各置文武官一人提举,河北则狄谘刘定,陕西则张山甫,河东则黄廉王崇拯,以封椿养赡义勇保甲,钱粮给其费。是岁引府界保甲武艺成,帝亲阅,录用能者,余赐金帛。
  四年,改五路义勇为保甲。其年,府界河北河东陕西路会校保甲,都保凡三千二百六十六,其正长壮丁凡六十九万一千九百四十五,岁省旧缗钱一百六十六万一千四百八十三,岁增费缗钱三十一万三千一百六十六,而团教之赏,为钱一百万有奇,不与焉。
  迄熙宁九年,凡义勇保甲及民兵,七百一十八万二千二十八人云。
  此保甲法推行之大略也。
  荆公之治保甲,成效卓著。始焉用之为警察,而盗贼大息。前此环畿群盗,攻劫杀掠,岁辄二百起,至是则无复一也。仅长野一县,而捕获近畿剧贼为保甲迫逐出外者,且三十人也。继焉用之为民兵,教阅之初,众论沸腾。教艺既成,乃胜正兵,其劝奖赏赉所需,皆取诸封椿及禁军阙额所省溢者,未尝费户部一钱。司农官亲任其事,督责检察极精密,县令有强使保甲置衣装非理骚扰者,皆予处分,故人莫敢不奉法。而奖厉既优,仕宦及有力之家,子弟皆欣然趋赴也(以上皆节《宋史兵志》语。)由此观之,则荆公与神宗十余年经营之苦心,其亦可谓不负矣。而岂意神宗之骨未寒,而良法美意,遂破坏以尽也。
  元丰八年,哲宗嗣位,知陈州司马光即首上疏乞罢保甲,其言曰:
  (前略)自唐开元以来,民兵法坏,戍守战攻,尽募长征兵士,民间何尝习兵?国家承平,百有余年。戴白之老,不识兵革,一旦畎亩之人皆戎服执兵,奔驱满野,耆旧叹息,以为不祥。事既草创,调度无法,比户骚扰,不遗一家。又朝廷时遣使者,遍行按阅,所至犒设赏赉,縻费金帛,以巨万计。此皆鞭挞平民铢两丈尺而敛之,一旦用之如粪土,而乡村之民,但苦劳役,不感恩泽。农民之劳既如彼,国家之费又如此,终何所用哉?若使之捕盗贼卫乡里,则何必如此之多?使之戍边境事征伐,则彼远方之民,以骑射为业,以攻战为俗,自幼及长,更无他务。中国之民,大半服田力穑,虽复授以兵械,教之击刺,在教场之中,坐作进退,有似严整;必若使之与敌人相遇,填然鼓之,鸣镝始交,其奔北溃败,可以前抖,决无疑也。(后略)
  呜呼!温公之所以难保甲法者,其所持之理由,不过如此而已。吾今试得取而辨之。其谓民不知兵者已百余年,故民兵势不可复。夫人之所以贵于万物者,以其学焉而能也,就令前此未尝经见之事,苟国家有以奖教之,则无不可以驯致,而况于百年前之遗迹,湮没未尽者耶?如温公言,则国家之一切教养大政,皆可不举,宁独保甲也?其言耆老不识兵革,见有戎服执兵者,叹息以为不祥,其随义之可笑,抑更甚焉。大臣为国家谋百年大计,而其政策乃取决于乡鄙之耆老,天下事可知矣!夫正惟人民不识兵革,则执政之所以振厉之,愈不容已,此神宗与荆公所为剑及屦及而克期以观武德之成也。如温公言,举国讳兵,而执冰以嬉,其于歌舞太平良得矣,而后此胡骑长驱,百城尽靡,吾又不知其何祥也!其言草创之初,调度无法,比户骚扰。夫事属草创者,未积经验,举措乖方,谅所难免,然亦闻事之当行否耳。苟其当行,则虽累挫失,犹不当戛然止也。况温公建言之时,距熙宁草创十七年矣。吏已习其事,而法已睹其效。追罪往昔,宁得谓平?而况乎昔以民所未习之而兴举之,固为骚扰;今以民所已安者而废坏之,宁得曰非骚扰乎?以暴易暴,犹且不可,而矧于以暴易仁也?其言犒设赏赉,縻费国用,似矣。独不思保甲之所费,咸取诸封椿及省兵之羡饷,未尝动户部一文乎!不观熙宁四年之统计,以改行保甲之故,岁省百六十余万,而保甲与赏犒所需仅百三十余万,两者比较,所省犹不下三十万乎!(此所举者为畿内之统计,合诸全国所省必更多。)夫为保持国家起见,虽费亦不可以已。今世各国,不惜掷数亿万以造船队是也,而况乎其有省于前也!温公此言,得毋亦欲荧人主之听而已。至其最后所论,谓中国之民,虽教之以武事,亦无所用。此言也,对于国民而科以大不敬之罪焉可也。如彼言,则是外国之民,在理宜永为征服者,而中国之民,在理宜永为被征服者也。(参观前叶所引奏议原文。)夫人民既虽教焉而不可以战矣,彼募兵者,独非人民之一分子乎?前此募兵之不可以御侮,五尺童子皆能知之,宁以温公而不知者!今但言保甲之不可战而已,而不更求其所以恃为可战者,则推温公之意,岂非以臣妾于北虏为天经地义而莫敢或畔也。呜呼!以当时诸贤所不慊于新法者,其理由乃仅如此,即保甲一端,而他可惟矣!
  自元兴废保甲以后,元符二年,虽议恢复而不可果行。至徽宗崇可间,蔡京以反覆小人,托言绍述,乃复倡之,然其精神形式,皆非复荆公之旧矣。善夫高安陈氏汝锜之言也!曰:“宋武衰而积弱之国也,将权释于杯酒,而藩方之兵弱。天子之禁军,以戍边备征讨,而王畿之兵弱。招游手而涅刺之,既违
  土著,兼困民供,而所在防御之兵弱。以故金虏一讧,陷朔代,围太原,下燕蓟,直捣汴京,有南朝无人之叹。而太后手诏,亦有人不知兵之恨。使保甲不废,则训练以时,韬钤日熟,家有干橹,而人皆敌忾,纵胡马南嘶,亦何至掉臂行数千里,无一城一垒撄其锋者!而又何至纷纷召集,下哀痛勤王之诏也哉!故吾以为编保甲法习民兵,已逆知他日之必有靖康,而靖康之所以河决鱼烂者,正以保甲之法坏,蒙其名而弃其实,额日广而锐日销,驱病妇弱子,张空以与饿豺狼斗,而立碎于爪吻之下耳。尚介甫之诅且詈乎!”(蔡氏著年谱引。)呜呼,此言可谓先得我心矣!保甲之法既废,将兵之制复坏,宋欲不南,更可得耶?然则祸宋者,果荆公乎哉?抑温公乎哉?
  第四 保马
  保马法者,官给民以马,使代养之,且奖厉民自养之,俟有缓急时,则偿其直而收其用也。马为战阵一利器,治兵者不容忽之,故历代皆以马政为国家大政之一,即今世各国亦有然。宋代马极缺乏,前此特置群牧监,常以枢府大臣领之,以重其事。然官马作弊甚多,縻费浩大,而不能收蕃息之效,至荆公而有保马法。
  熙宁五年五月,诏开封府界诸县保甲愿养马者听,仍以陕西所市马选给之。六年,又诏司农寺立养马法,于是曾布等上其条约,凡五路义勇保甲愿养马者,户一匹。物力高者愿养二匹者听,皆以监牧见马给之,或官予其直令自市,毋或强予。府界毋过三千匹,五路无过五千匹。袭逐盗贼之外,乘越三百里者皆有禁。在府界者免输粮草二百五十束,加给以钱布。在五路者,岁免折变缘纳钱,三等以上十户为一保,四等以下十户为一社,以待病毙补偿者。保户马毙,马户独偿之;社户马毙者,社人半偿之。岁一阅其肥瘠。禁苛留者,凡十有四条,先从府界颁焉,五路委监司经略司州县更度之。
  荆公所创诸新法中,其最不衷于学理者,莫如保马法。盖马者生物,其肥瘠生死,往往不尽由人力,而责民养之,有失则令其赔偿,此非政体也。元兴初政,建议者争言其病民,以理卜之,殆为可信。虽然荆公当时所以行此者,亦自有故。盖荆公所最注重者,为训练民兵,即保甲是也。而练民兵不可以无马,官不给则缺于用,官给之则马无所出,故贷马于民而使之自养,凡以与保甲法相维系而已。然即为此计,亦自有道。保马之法,于其所不宜干涉者而干涉之,斯千虑之一失也。今世各国,所以筹画马政之法颇多,以非关宏旨,不缕述也。
  第五 军器监
  器械不精,以卒予敌,军器之重,自昔然矣。宋自仁宗以来,狃于太平,军器皆朽窳不可复用。熙宁五年,崇政殿说书王□上疏曰:
  汉宣帝号中兴贤主,而史称技巧工匠,独精于元成之时,是虽有司之事,而上系朝廷之政。方今外御边患,内虞盗贼,而天下岁课弓弩甲胄入充武库者以千万数,乃无一坚好精利实可为用者。臣尝观诸州作院,兵匠乏少,至拘市人以备役,所作之器,但形质而已。武库之吏,计其多寡之数而藏之,未尝贵其实用。故所积虽多,大抵敝恶。夫为政如此,而欲抗威决胜,外攘内修,未见其可也。
  欲弛武备示天下以无事,则金木丝台木筋胶角羽之材,皆民力也。无故聚工以毁之,甚可惜也。莫若更制法度,敛数州之作,聚为一处,若今钱监之比,择知工事之臣,使专其职,且募天下良工,散为匠师,而朝廷内置工官以总制其事,察其精窳而赏罚之,则人人务胜,不加责而皆精矣。
  上然其言。明年,遂置军器监,总内外军器之政,置判一人,同判一人。先是军器领于三司,至是罢之,一总于监。凡知军器利害者听诣监陈述,于是吏民献器械法式者甚众云。
  按元泽为荆公爱子,其学行才能皆有大过人者,惜蚤卒不得表见。而后人诋之,不遗余力,即宋史载此奏,亦以为逢迎上意,欲妄更旧制。夫旧制之敝坏,既已若此,即欲不更之,其可得乎?观其所言,与今东西诸国之法正暗合。盖国家而欲强兵,非先利其器不可。而欲利戎器,非设专官以董其事不可。若如宋前此之制,委各州官吏循例供献,即欲求其不朽窳而差堪用,犹不可得,况能改良以日新者哉!夫军器监之设,虽以今日之中国,尚为当务之急,而执政者且未见及也。而元泽于千年前能言之,其识不亦远耶!以宋史兵志所载,自军器监设置之后,其发明新式之军器,不一而足。劝工之效,亦可见矣。而元?更张,又一举而废之,还责诸诸路坊作,斯真元泽所谓聚工以毁天地有用之材耳!宋之为宋如此,虽欲不南,安可得也?
  综观荆公之军政,其大体悉衷于学理,与今世各国之军政略相近。而其欲变募兵以为民兵,更经国之远漠。今之中国犹未能行,而非断行之不足以图强者也。但其保甲之法,全仿古制,非徒使人人为兵而已。又欲使人人无时而不为兵,夫人人为兵,宜也;人人无时而不为兵,此在古代小国寡民,或可行之,而非可以施诸秦以后泱泱之大国。何也?古代部落,以战争为国家第一大事,而经济不过为供给战争之资。及夫世运日进文明,则以经济为国家第一大事,而战争不过保护经济之具。人人无时而不为兵,则虽曰农隙讲武,而有妨于生产者终不少焉。法之未尽善,此其一也。又古代小国寡民,非尽籍为兵,不足以御侮。后世禹域一家,民数自数千万以增至数万万,使人人无时而不为兵。则国家固无需此多兵,且即尽搜一国之财,亦不足以供其费。法之未尽善,此其二也。故唐府兵之所以变为弓广骑,虽曰执政之无术?然亦势所必至者矣。然曰荆公人人皆兵之主义,竟不能实行乎?曰:是又不然。今世各国之区别常备兵、预备兵、后备兵,得其道矣。人人皆有执干戈卫社稷之义务,然其服此义务也,或一年,或二年、三年,过此以往,则散而归农,非有大故,则征调不及也。此各国已然之成法,虽有后圣,亮无以易矣。曰:然则以荆公之学识,胡乃见不及此乎?曰:荆公盖已见及之。曰:既见及则何为不行?曰:是当论其世也。彼荆公执政之时,国家固已有募兵百余万,此即比于各国之常备兵者也。以荆公之计划,固欲尽废之而代以民兵也。然中唐以来数百年之积弊,革之不能骤也,故以渐焉。于一方面减募兵,同时于一方面以民兵补其所省之额,于是乎有所谓上番者。其上番之民兵,即服常备兵之义务者也;其退番之民兵,即服预备兵后备兵之义务者也。孰谓荆公而风不及此也!使无反对党之阻挠,而荆公更久于其位,则安知现今各国通行之军制,我国不于千年前创之,以为世界模范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