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报丛谭平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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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徐氏妻贻虏完节(丛谭)

  却说奴酋,探知天下四路兵,尽皆赴京,惊慌失措,他心生一计,把那降兵,与那掳去的百姓,已经替他剃了头,百把个奴酋便统率了三四百个降兵百姓摇旗擂鼓,尽是我这边降兵,打草运水,尽是我这边百姓。奴酋思欲逃窜,怕大兵追剿,把这些降兵,曾已依着他装束,遵着他号令,每数百人,着几十奴酋管压住,尽在他后军扬威耀武,从山东路奔走。山东古青州地,外引江淮,内包辽海,西面以临中原,而川陆则悉会于德州。风闻得奴酋陆路川路,都向这边走。奴贼只有万余人,被我这里杀了二三千,止剩得六七千人,那些尽是降兵剃头的。所掳妇女,尽皆放回,殊色的便也带几个去。
  当时蓟州管下一个乡村,有个后生,述事者不记其名,独闻其姓,曰为“徐氏子”。夫妻甚相爱,旧年十一月廿四日,妻曾为奴所掳,慷慨于邑。一酋长看见其殊色,叫通南音者,谓徐氏妻曰:“寨主见娘子姿色,心爱娘子,为压寨夫人,同归建州,作偕老夫妇,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娘子试看营中所掳金银珍宝,那一件是没有的。况昨杀掳多人,尔夫早已见戮,恩爱断绝,何莫同寨主再效鸾凤,吹箫秦楼,索偶蓝桥,岂不美哉!请问娘子意下何如?如不允,这寨中断不令娘子全节也。”
  徐氏妻心打一想,暗暗道:“尽说得是,寨中断不令我全节,不如佯许之,免得彼来窘我成就。”
  假应曰:“诺。特有一事,恐寨主不能相容矣。”
  虏曰:“何事?”
  徐氏妻曰:“寨主前后左右罗列丽人,岂独以贱妾为念?况贱妾与夫逃难诀别时妾誓曰:『苟逢大难,有死无二。』妾夫曰:『妇人女子,自杨花水性矣,予亦何敢信?独我死尔存,得念以恩爱,得半月向灵魂一致祭,则含笑九冥。』妾夫昨已于寨主所杀,寨主亦当念妾有大孝在身,迫妾孝妇成就,亦为不祥。倘得宽假半月,待妾卸了孝,则寨主之命,妾何敢辞?”
  虏达其酋长,酋长曰:“也要这样有义妇人,才作得压寨夫人。不像我建夷妇,一片只是贪色无义。我这里就宽容他半月,卸孝也可。”
  另以一房居之。时有韩氏者,同被掳,吴门之孀妇也。徐氏妻贻虏曰:“若韩氏妇,妾之妯娌也,愿得与妾同起居共事,无于他人所污。”
  酋长许之。
  正月初三日,虏东逃,其酋长带徐氏妻、韩氏同行,道从山东地方单字桥过,当时虏退,放回妇女,各人尽去查寻妻子女儿。徐氏子亦在四面寻觅,亦来单字桥富庄,前后侦探,不识贼亦从此去也,忽看见乡村百姓,纷纷攘攘,都喊走贼。奴虏一路放火杀人,声息至近,唬得徐氏子魂不附体,进退两难,思量无计,只得随众奔走,再作区处。
  又走了两个时辰,约离越三里之地,忽听得喊声震地,后面百姓们都号哭起来,却是鞑贼杀来了。众人先跑得脚软,奔跑不动,徐氏子望见旁边一座林子,向刺斜里便走,也有许多人随他林子中躲避。谁知鞑奴贼有智,惯是四散埋伏,林子内先是几个鞑奴贼杀将出来,众人正待一齐奋勇敌他,只见那奴贼把个卷叶儿胡笳吹了几声,吹得的响,四围许多奴贼,一个个舞着长枪短刀,汹涌而来,正不知那里来的。
  有几个好汉子,平昔间有些手脚的,拼着性命,将手中器械上前迎敌,犹如火中泼雪,风里扬尘,被奴贼一刀一个,分明砍瓜切菜一般,唬得众人一齐下跪,口中只叫:“饶命。”
  奴贼也不尽数杀戮,要拿到行营,也要把来剃头发假充奴贼,恐后赶杀,好推他去当头阵。官军只要杀得一颗首级,便好领赏。平昔百姓中秃发,尚然被他割头请功,况且现在战阵上拿住,那管真假,定然不饶的。这些剃头的假奴贼,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着贼势,还有挨过日子之理,所以一般行凶出力。那些真贼,只等假贼挡过头阵,自己都尾其后而去,所以官军每堕其计,杀其贼少,而杀假贼多。这正是:
  虏阵不喧哗,纷纷正带斜。
  笳声飞蛱蝶,鱼贯走长蛇。
  扇散全无影,刀来一片花。
  更兼真伪混,驾祸扰中华。
  徐氏和一群百姓,都被奴贼擒了,好似瓮中之鳖,釜中之鱼,没处躲闪,只得随顺,以图苟活。
  却说奴贼把这擒来百姓,约有四五十人,监作一房。天有数定,事有凑巧,谁知徐氏妻同韩氏共宿一房,正与徐氏子房相连,止隔芦苇壁一层。徐氏妻胸中自想,日期已近,嘤嘤的痛哭。徐氏子当夜静时候,听得妇人哭声,各人侧耳听着。徐氏妻道:“韩娘子,我某氏,嫁与徐某两年,因被奴贼掳来,强逼我为压寨夫人,我曾巧言谎他,道妾与夫同逃难,诀别之时妾誓死节。妾夫曰:『妇人女子,杨花水性,独我死后,念着恩爱二字,向灵魂一致祭,半月之后,任汝心意。』妾夫昨已被杀,当念有大孝在身,迫妾成就,亦为不祥。寨主见信,容我半月成亲。妾念一马不驾两鞍,好女不嫁二夫,妾愿生为徐门人,死为徐门鬼。妾初意不即死,亦为宽数日之生,访吾夫音信。今妾算来已十日矣,音信已不可得,且已离吾乡井,再过五日,定属他乡异域,难免奴手,纵如昭君墓,青草生塚,竟亦何补?不如早死为幸。”
  韩氏亦曰:“妾蒙娘子全躯不辱,生死相从,妾之幸也。”
  说罢,两个又哭。徐氏子听得是他妻子声音,肝肠碎裂。同被掳人也闻得他的说话,个个因他感动,都攘手道:“听他苦情,透他走罢。”
  徐氏子见众人奋臂,泣对众人曰:“此荆妻也。”
  众道:“乘此月夜,我们路熟,夷人生疏,不如同走了罢。”
  徐氏子曰:“诚如此,感且不朽。”
  徐氏子在隔壁呼声妻姓名,徐氏妻认得丈夫声音,道:“人耶?鬼耶?”
  徐氏道:“我,人也。今亦被掳。这壁我推开,和你走休。”
  那芦苇壁,被他轻轻推开,徐氏妻同韩氏走过丈夫房来,含泪不言。这干人都要避脱,只恐关防得紧,不晓得奴贼入寇时扎营甚紧,今逃回,那里要人顺他,这些人,降也好,走也好,殊无关防,被那起人推开门,悄悄走出,一轮明月照着这起人走。正是:
  天欲全节赐女还,娟娟明月照团圆。
  奴儿为遁片心冷,贪着途次一夜眠。
  及奴儿知,则已走远,且不识徐、韩二女之亦走也。传令勿追而止。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