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近有女子新剧,且有小舞台每夕专演,此诚破天荒之奇举,然一时舆论非之。在于之意,让此辈英雌乐乐亦是与人方便,何必咬牙切齿,言风化、言男女授受之义大煞风景,盖言之不胜言,似可放过也。惟以剧之道立论,则女子于新剧似尚不能达万能之境,尚不如髦儿班坤伶带口连、着花花衣,开粉脸,唱几句西皮二簧,亦步亦趋,尚合符节也。如真欲发愤于新剧上占一地位,则卖弄其英雌本色,扮娘姨、大姐、妓女及不三不四之女学生,又谁能赛得过他?其余则不必言矣。
清康熙年间,特开博学宏词科,敕内外大臣荐士入京召试擢用,并授翰林职,此等翰林如毛奇龄等皆以绩学雄文负海内重望,虎视蛟腾,傲睨一世。每逢校艺论文之会,同馆之以科目进者率面热内惭,噤不能发一语,遂怀忌嫉,诋之曰野翰林,一时传呼。民国甲寅、乙卯之间,袁世凯为政,大考知事,所谓特任、简任官亦得保举若干,准其免试录用,是当名之曰野知事。然野翰林尚多为明代遗老,野知事悉为亡清之贪官赃吏,赐野翰林不过辱士,用野知事是为害民焉。
乞丐所着之服,文学家美其名曰百结衣,其辞甚雅,兹又有加百结衣以解剖者,其说明曰:百结之衣,质料之大皆如掌,其补缀成衣也洵一奇技。是等衣服,微风乍起直可吹之离身,如秋风扫落叶,而若辈则借此以章身。质料之庞杂,又不知集几多破服而成一制,垢腻丛积,秽恶不可近;五色杂出,极光怪陆离之致。考此衣服之时期,约可分五代,第一代新制为上流人服,第二代半新旧为通常商贾服,第三代为工人服,第四代为贫苦人服,自贫苦人废弃而入乞丐之手是为第五代矣。予曰此衣当为五代元老,凡五代之人均受其益,惜愈趋愈下耳。
甲寅秋,刘某上书与徐世昌论政,中有句曰:“叛二百余年之天子谓之曰忠臣,叛二年余之总统谓之曰乱党。”
又曰:“满清有可亡之道,项城非亡清之人。”
其言短俏,一时革命党、宗社党均比之渔阳三挝而称颂之,袁政府为状颇窘。章行严于《甲寅》杂志中形容其状,亦有句曰:“政府闻之狼狈而不敢辩,勉强发一令、逐一士而大露色厉内荏之状。”
又曰:“偶遇清流正士,偶加驳诘,转若所为,邻于妾妇求掩不遑。”
质之当时确有此象,惟袁氏之出,革命党当年实有同意,今日似未可以复辟之邪说攻袁。但断章取义如忠臣乱党之语,尚是半句公道话。千百年后,宗社党之言论惟此可传耳。
夫妇之制,自来称正室曰夫人、侧室曰如夫人,有作《如夫人解》者力辟其说,其文曰:“如夫人三字实如意之夫人之谓也,顾名思义,位在夫人上。古者娶妻须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娶矣,不如其意者往往有之,于是乃欲更娶一如意之夫人,故此名非贬词也。”
其言新颖,大为一般姨太太扬眉吐气,于义当否非所敢知,予亦弗敢认可其说,使天下所谓一品正夫人者群起而詈我。惟如意二字颇足研究,古诗有曰:“人生贵适意。”
又凡人之初生,其始必为一男一女,在耶教中目之曰亚当、夏娃,彼亚当、夏娃所居之地美其名曰极乐园,极乐即适意之谓,足见人生以男女共处为至适之事。然最初之男女无夫妇之制也,浸假而男女渐多,其结合不能如最初之单简,于是男女互寻其偶以为偶,然亦无正室、侧室之制,且并无婚姻之说也。治社会学者谓婚姻史之初期为掠婚时代,掠一女逼之为妇而自居为夫,是妇者不啻奴隶之名词。后之帝王制礼以掠婚为不当,乃变之为求婚,故用媒妁而又须待父母之命,其用意仅在免掠且勿贱妻而已。后人误解,定为礼法,取男子、女子之自由而共束缚之,男子掠夺出乎自由范围以外,束缚以礼法似亦近理,然女子之不自由如故也,虽有纳采及亲迎之礼而为其夫者仍是不相识、不相洽之人,父母虽曰命之、送之,然与自贡其女于盗穴者何异?况文明日进,男子亦不至人人尽为强暴,而礼法反强纳一双不相识、不相洽之男女于一处,美其名曰夫妇,其暴可知矣。男子不甘其暴则娶如夫人,女子不甘其暴另觅情人,亦锡之曰如意君,是皆婚姻制度所种之恶果也。或曰此中亦有自由与不自由之分解,不可一笔抹煞。予曰美哉自由之名词也,然自由亦即适意之谓也,但既称自由,何必再赘以结婚之名词耶?观之西国,又有离婚之法,婚既可离,又何必结?论者曰离婚亦为正义,是又明明默许男女相处可合可离矣。既属可合可离,是已无关重要,然律以夫妻又何为?况所谓人者动物也,既曰动,其情爱自应有动移,今日以如意而结婚,明日忽不如意,而此夫妇之制乃束缚之,是岂非大不如意乎、大不自由乎?虽有离婚之法可以少苏其苦,然离斯离耳,又横添许多手续使人不快,又岂非多事乎?故予颇敢取夫妇之制而并非之也。
拿破仑,法国人也,而有统一欧洲之志,一世之雄而今安在?然欧洲之人至今称之,许为怪杰。元太祖以异族入主中原,亦欲包有六合并吞天下,铁骑所至,西北俄罗斯、西南五印度遂入有元之版图,讵非中国之雄主哉?徒以异族之故,至今人鲜道之,且不如远在海外之日本人,尤许其为亚洲怪杰也。此其故在国人不好提倡武德,以为彼乃异族,又属暴举,且穷兵黩武不可为后世法,故明人修《元史》,宁使其疏舛四出,不使其铺张武功。元人《拖布赤颜》一书,译言《圣武开天记》,记开国战史颇详。明中叶修《元祖实录》,史臣请颁此书而弗肯出,天历修《纪世大典》,再请之亦然,故史书之成,关于西北藩封、疆域兵马皆仅虚列章名,不着一字,遂使元代疆域虽广与无疆同,武功虽雄与无功同。埋没古人,欺藐后世,莫此为甚。今日国人秉此遗传性,且来不武之讥、瓜分之辱,追忆前人,欲哭无泪矣。
拿破仑以微贱即帝位,且在宣布共和之后,其所恃者在引起法人当时好大喜功之兴趣,从事国外之战争,为法兰西争光荣,而彼之帝位即巩固于此中。益以每战每胜,威声大震,全欧慑伏,讵独法兰西之小民。及闻其败也,民心一旦瓦解,故拿破仑遂一败而不可复兴。至拿破仑第三承其余志以行而英敏不及之,故其败速而民叛尤易,是皆以武功维持帝位而帝业全关系于武功者也。元有天下,其疆域之广、海漕之富、兵力物力之雄廓过于汉唐,自塞外三帝、中原七帝皆英武踵立,无一童昏暴缪之主,且内无宫闱奄宦之蛊,外无苛政强臣夷狄之扰,又有四怯薛之子孙世为良相,与国同休,其肃清宽厚亦过于汉唐,而末造一朝偶尔失驭,曾未至幽、厉、桓、灵之甚遂至鱼烂河溃者,其故盖亦与拿翁同,以武功维持帝业而卒败于武事之一蹶不振也。日本、爪哇之征讨,覆海师于数万里,是为第一次之失败。及后顺帝即位,已无前代之英锐,而前代所遗之盛业,如外而岭北、岭西诸行省动辄疆域数千里、马行八九十日方至,内而江浙、湖广各行省,举唐、宋分道分路之制,尽荡覆之旁通广阔,务为侈阔,至此乃鞭长驾远,控驭不及,于是阿里不哥、海都诸王叛于北,乃颜、合丹诸王叛于东,安南、缅甸、八百诸蛮叛于南,穷年远讨,虚敝中国,如外强中干之人躯干庞然,一朝痿木而中原之士亦乘间而兴光复之师矣。谓非败于赫赫武功之后难于为继者,别无充分之理由也。
拿破仑之称帝在欲达其统一欧洲之目的,为法兰西增光荣,故除军事外,彼无专制之事实贻人指摘,而念念不忘祖国,必思发辉而光大之,尤为可取。故其称帝也人能谅之,以其借帝制图进行上之便利而欲贯彻其并欧强法之志趣也。元人尚武,仅在兴其家天下耳,中叶以后已呈中干之象,又复对内强分畛域,以辽金新附者为汉人,以宋人为南人,汉人重于南人而蒙古、色目人重于汉人,用人行政均不得调剂之道,是其志趣殆非拿翁光荣法国之见。明祖为吾族吐气,起兵覆之,自是快事,但必埋没元代之武功,视同阴谋,深闭固拒,不以示人,则非所敢称也。
中国古来南北之争恒北方占优势,予作《革命杂诗》有句曰“自古南都多短命,怕谈总统祭明陵”,所以纪实也,而予所最视作极丑之事者乃在明建文帝及燕王之争。彼一家叔侄不顾羞耻,攘臂而争大宝,为之臣者乃互相拥戴,且以死难为忠,真是何苦乃尔!孰知事至今日愈出愈奇,以中原之人治中原,乃视南方等于被征服之土,派兵驻防一如满洲,且沐猴而冠,自视乃若异人,岂不使人笑脱牙齿哉!
韩山童讨元檄文有句云:“贫极江南,富归塞北。”
良以元人分南北、蒙汉之见,膏泽之润罕及于南,渗漉之恩悉归于北也。讵今日又如之,独是北方一块干净土,主政者虽欲加以殊恩而强邻必视为鼾睡之乡、牧马之地,又均莫如之何也,伤哉!
元祖遣海师讨日本,大风覆盘,全军没于海,日本遂赖以保全。当时日本既闻元祖渡海东征之警报,全国震动,殆若有亡国之奇祸,一如中国今日焉。某代天皇特奔至福冈,与某僧设坛祭天,并大作佛事,一时求佛宣呗之声遍于全国。其后元师既覆,某僧遂居为己功,而天皇亦自诩其跪拜之诚乃感动天心,降殃于元。国人狂喜,亦视天皇及某僧殆立有不世之奇勋者然,传至今日,犹为天皇及某僧立铜像于博多之西公园。予闻其事,失笑者再,夫祭天求佛以御寇,与梁武帝何异?幸而大风覆元师耳,否则岂不徒为亡国史上增笑柄乎?今人为立铜像尤为无当,虽然,今日之日本固又思传其救国之佛教于中国矣。袁世凯亦乐于祭天,苟相率作一场佛事以祝中国勿亡,尤使人笑啼不得,叹为奇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