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窗异草初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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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三娘子

  丹徒周生玉声,少奉吕仙甚虔。丙子岁,将赴南闱,因祷之。旋于砚匣中得片纸,硃书二句曰:“功名只问三娘子,不待朱衣暗点头。”
  玉声行三,疑出其妻之口,遂于燕私时突然问之。妻未及料,遽应曰:“中中。”
  生大悦,以为联捷之兆,欣然发轫,而不知仙意之所在也。及省,试毕揭晓,竟落孙山,颇怅仙之诳己。未几,家邮踵至,则其妻病在床蓐,奄奄待毙,遂兼程而归。抵家,素皐已挂矣,抚膺大恸,嗒焉若丧。又值场屋潦倒之余,百忧交集,往事早不在念。阅数月,忽忆仙言,顿悟曰,“予在雁行虽以三称,然列诸兄之次,则十有二矣。所谓三娘子者,或别有其人,向特未及详察耳!”
  乃更祷于仙,绝无影响。久之,独处无聊,因往淮上访所亲,将以觅缘。濒行,梦中忽见前二语,则余字宛然,惟“三”字灿若赤金。觉而记忆不忘,究亦莫解其故。舟行次某县,有姊适江村民家,停舸省之。登岸独行,未里许,苇塘中有人偶语曰:“金三娘子天上人,那得便偶穷措大。”
  又一人曰:“冥数果应合,措大亦正不穷。”
  生闻而心动。视之,二人状类渔家,跣足戴笠,自苇中出。生亟前致询,答曰:“东行二三里,北向有巨宅,叩之当自知。我等不暇,弗能为子导,然亦相见不远耳。”
  语已,匆匆前去。生思其言与仙语符合,是一生禄籍姻盟胥在此矣,遂不虑荒渺,觅路而行。前至一处,茂林阴翳,栋宇巍峨,华屋北向,朱门洞开。近而款之,无应门者。举步径入,越过粉垣,闻人声叱曰:“何处少年擅入人宅第,法当笞。”
  惊而谛视,则一妪含笑自庭中出,华发鲜衣,目炯炯有光采。生自觉唐突,而幸妪无怒容,乃揖而告之曰:“日暮迷途,无所栖止,浼借一宿。不识姥姥允否?”
  妪熟视良久,徐曰:“予家故有闲屋,即以寓秀才郎,亦一佳话。”
  导之入东侧一夹弄。甫数武,别有院落,其中精室三楹,四围杂植花木,门掩帘垂,绝甚幽雅。妪自启扃延客入。室中牙签盈架,四壁图书,一床一几,净无纤埃,恍若因宾而设者。妪一呼,旋有老仆以茗入,妪遂出户去。生颇疑讶,更自笑突如之甚。然既至此,不应去之太速,踌躇之际,周览壁间,诗画均极古雅。并有霞笺一联,大书十字曰:“鸣鸾金作佩,挥麈玉闻声。”
  其款则回道人笔也,大骇。适老仆以酒肴来,因叩以主人官阀,并其氏族,俯而不答。坚诘之,则曰:“君闻所闻而来,何复谆谆下询耶?”
  生窃喜,以为即金三娘子者。一时都无所虑,欣然举卮,肴核甘美,酒复芳冽异常。少酣,老仆以异果至,且曰:“此娘子手自摘者,愿以奉君下酒。”
  生益悦,食之,清香心肺,曲蘖无力。既喜其情,但未识其貌,不免忐忑。无何,烧烛检书,漏下二鼓。及寝,老仆进衾枕,香绵锦绮,软骨薰心。生反侧不安,竟夕无寐。晨起,老仆殷勤奉盥,且言曰:“由此室东去,有园亭,颇可娱目,无忧闷倦也。”
  生益狂喜,不俟朝饔,即往游览。甫皔一槛,豁然别有佳境。亭台掩映,布置皆有画意。奇花数百本,五色缤纷,异香馥郁,斗艳于疏篱之下。因乐而忘返,益深入之。俄闻珮声环韵,似有人来。生匿迹树侧以窥之,侍婢数人,嫣红姹紫,或以篮,或以巾,掇采花卉。最后则前妪,随一丽人年可十七八,晨妆妩媚,貌可倾城,而一肌一容俱为生平所未觏。生已神魂失据,丽人自摘一花,将簪于皒,婢即以镜进。立而顾影,态有余妍。行且去,生方将趋出相见,妪忽指曰:“碧桃花树后有人,阿姊且宜回避。”
  丽人转身却步。生恐其遄归,亟离树呼曰:“已现金身,使人病渴,忍竟舍之而去耶?”
  丽人以横波微顾,且笑且羞,乃小语嘱妪曰:“木已成舟,好事亦在旦晚,急色相使人颇不耐。”
  以箑障面,曼立低鬟。妪前致词曰:“娘子本上界谪仙,数合配君,故构宅第于此,预以相待。君能无惑于人言,当订永好。”
  生心已无主,欣然诺之。丽人去扇相见,遂并坐于小轩之内,命婢供馔,相与对食。生此时已俨然温存娇婿矣。饭已,丽人谓生曰:“佳偶由天,且重以吕仙作伐,本宜即成嘉礼,但前程锦片,不敢以燕婉误郎。今付君黄金百斤,佐以干仆,往游帝都,当有奇遇。统俟鹏抟克遂,始能鸳梦无忧,君勿以愆期怨妾也。”
  语已,使妪唤二人来。生视之,虽故矮帽青衣,状类臧获,实即苇塘相见者,讶之,亦不敢言。丽人谆嘱两价毕,促生启行。生虽不欲,而迫于大义,不得复恋温柔。至江,另有扁舟,供帐备具,遂扬帆行。两价虽名纪纲,意态倨侮,一切并不关白。生以相从谋事,隐忍安之。缘江北来,过门不入。生询两价姓氏,一解一杨,而踪迹率多诡异,无敢究诘。一日将过天妃闸,闻自北来者语曰:“某公子阖舟覆溺,捞救无从,风水当自慎。”
  生心甚惴惴,二仆颐而笑曰:“此奇货可居也。”
  解竟跃入水中,生欲号,杨亟止之以手。舟行十余里,见解负一人,科头华服,跋浪而来。登舟置之皕首,拯救之,遂复活。杨又以意授生,进以新衣,饮以美皗,其人精爽如故。询之,知系某公子。其父某公,为都中巨宦,甚有文名。公子以事归江左,适罹水厄。生慰之,情意恳至,且曰:“兄既及溺复生,不可再履不测。寻镇市,为觅健骡数头,并招得其从者,复整衣装,润其行色,约费数百金。公子感激涕零,知其北上,乃修函与父,祈以骨肉善视之,挥泪别去。及至京,以书谒公子父。公悉其拯溺之德,延至宅内,待以上宾。间与之指授书义,披窍导窾,度以金针。生经宗匠之手,造诣日进,益以公力,竟以北籍登乡荐。因益重解、杨,与同寝食。明年,将赴南宫。公阅其文,未尝首肯,生亦切切隐忧,杨忽引一人至,青袍尘渍,不知谁何。解先驱入室,嘱生待以优礼,赠以巨金。生从其教,询厥姓名,则王孝廉,素号达人,因贫而落魄者也。生念系同袍,亦不以介意。及在礼闱中,竟与比屋。王感德不置,生首艺甫成,王取视之,以为未能入彀,乃舍己业,为生代庖。逾时,三草立就,嘱曰:“君才十倍曹丕,但未能投时所好耳。吾思报吾鲍叔,不嫌孟浪,可否宜自择之。”
  生玩其所作,实大声宏,坦然登之于卷。俟王事竣,相偕而出。质之某公,莞尔而笑,许以高魁。榜发,果登上选,王亦获售。廷试首列词林,因思金三娘子之盟,亟欲乞假锦旋。解止之曰:“娘子固在燕京,何假外求耶?”
  辄为之议婚于巨族,则某公之姻娅也。公方为撮合,生雅不欲,而解、杨坚嘱勿辞。生终怏怏不乐。迨至青庐之中,新妇之姿态绝类伊人,生奇之。夜深,妇自白曰:“君识妾乎?固即金三娘子是也。蒙吕仙作合,深恐有招物议,故假以帆风,使君径登云路。适某家之女,数合早夭,妾得假此尘躯,以奉巾栉,庶几显然婚嫁,俾人无从置喙矣。”
  生始大悦,益相绸缪,欢然达旦。晨起,解、杨不知何往。生亟以询之,新妇答曰:“功成者退,理所宜然。况此二人皆水仙,为吕仙所命。妾本与为同侪,非能役之者也。”
  生乃悟,因刻其像,祀于吕仙之侧。三娘子克相其夫,蜚声馆阁,与某公父子往来如至戚。知其事者,甚叹羡不置云。
  外史氏曰:世之为机变者,多曰烧冷灶。玉声之飞黄腾达,率皆从冷灶中得来。仙乎!仙乎!何不远世情如此?至三娘子,绝无奇处。惟侃侃数言,有类于晋文之姜夫人,然亦女儿怕羞之恒态。余则贪仙之功以为己力,不亦幸乎?吕仙灵迹,世所多有,吾于此又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