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窗异草初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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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针

  故明天启中,桐城孙大廉,以孝廉举于乡。将赴南宫,因疾不果。及榜下闻某某皆成进士,心益不平,盖其素所轻者。于是厥疾益增,太孺人甚忧之。医曰:“旧恙已平,此新者乃情郁所致。必得胜游,开拓其心胸,病或不药而愈。”
  生言之于母,深然其论,乃为之买舟束装,使游二水三山之胜。生辞母启行,从以一仆一僮,以备负书担囊之用。及登舟,有一叟坚求附载,视之,年约六旬,状颇矍铄。生以其老也,怜而许之。叟入舱,与生为礼,自言胡姓,号悦庵,北直人,将往金陵售其术,故愿附骥。生叩其所业,笑而不答。徐曰:“此非儒者所乐闻也。”
  生意为房中秘戏耳,遂不复询,舟乃发。翌午,生以病卧,闻蓬窗下有欢笑声,谛听之,则其僮仆似捧腹不胜者。心异而潜迹之,见叟踞矮几,袒露臂,以笔绘人形于上,即能自起,宛一裸裎之躯,且有声如小鸟,嘤嘤然歌唱,僮仆惊喜,故欢声达内。生知其异人,不相惊,屏息自退。诘朝,治具延之,欲求其术。叟早知其意,谓生曰:“君飞黄有日,不宜效江湖餔餟者流。虽然,共济之德,老夫不能无报。约以五日别时,举以相赠,今尚不暇。”
  生乃不再请,欢饮而散。及期,将抵南京,叟乘夜入见曰:“来朝别矣!前所云者,老夫不敢食言,敬来拜纳。”
  生致谢,诘以所在,答曰:“在予腹中。”
  生笑曰:“叟诳我。披肝沥胆,胥假设之词耳,岂腹中之物,果堪持以与人哉?”
  叟笑而弗辩,惟自解其衣,露腹向生曰:“君试呼之,此中当有应者。”
  生益笑而不信,坚不肯呼。叟乃自拊其腹,呼曰:“银针儿,速出见客,何作三家村儿女子态耶?”
  生更笑不能仰。俄闻腹中作娇嫩声曰:“予故厌见生人,何相逼至此?”
  其音细如箫管,婉而且清。生大骇,辍笑俟之。叟又呼曰:“予业以汝字孙君,非蓦生者可比,妮子慎勿惧羞。”
  内不应。叟又促之,乃曰:“如此聒絮,足征阿翁老悖矣。幸启半扉,予出。”
  生是时形如木鸡,注目呆视。见叟以掌击其腹,忽裂寸许,并无微血,益大惊。倏然异香习习,声震如裂帛,生亟顾瞻,则一丽人缟衣红裳,掠发微嚬,立于烛下,而叟之迹渺然。生不觉大怖,诧为妖异。视其容色,又艳绝,不忍遽舍,乃正色叱之曰:“汝诚何怪,敢以诡异惑人!予故宋广平不为色动者,盍速退。不然,吾刃将斩矣。”
  女无惧容,敛袂致词曰:“妾实狐仙。父奉上遣,将往长陵,为高皇守墓,虑妾无依,携以随行。昨至江干,为水神所覸,慕妾之色,强委禽焉。父以其蛙黾同陼,雅不欲,故匿妾于腹。借君福荫以渡此津,今且至。仰君清德,使奉箕帚,兼酬卵翼之恩,非敢为祸,幸勿疑。”
  生察其意不恶,心微纳之。惟曰:“予构痼疾,急未能痊,何心复作他想?”
  女微笑曰:“此易办耳!君姑高枕卧,请为君先驱二竖子,以验妾非祸人者。”
  生大喜,诘曰:“卿亦知医耶?倘能祛此沉顿,予固不惜为情死。”
  女不言,生甫卧,欻已不见。惟觉有气如火,入自脐中,上达肝鬲,下行脏腑。须臾,汗出如蒸,神思顿爽,因而厥疾尽瘳。重负既释,齁然熟寐,竟罔知女之所在。旦起,舟已泊岸,僮入白:“叟已辞去,遗书一缄。”
  生启视,则嘱生善视其女者。生不得女,亦未敢深信。舍舟就舆,入城寓于其友家,谈宴之间,绝无病态。知其疾者,咸称庆,生亦私心窃喜。语至漏下,始归寝室。生冀女复,乃令僮仆别宿。及寝,竟杳其踪,怏怏就枕。方转辗间,闻耳畔小语曰:“妾来相伴矣。君真铁石肠,不一动耶?”
  口脂之香,近在咫尺。抚之,则腻然之玉,已在衾中,生遂不能自持,欢然相狎。晨起谋所以匿之,女固言勿庸,果泯其迹,将寝始自来。生游览已遍,归思顿萌。适怀帝践祚,诏举宾兴,遂旋返。女送至江畔,垂涕曰:“父在斯,不克随郎同去矣!”
  生亦恋恋,强之弗从,竟分袂。明年,生下第,再诣秣陵,冀遇之,以续旧好,茫无消耗。
  外史氏曰:诗云:“出入腹我”,非谓妊娠之先,盖言鞠育之意耳。今此狐竟直腹之矣,且能出己腹而入人腹矣!生与叟可谓腹心之交,女与生可谓知心之好,又不徒东床坦腹,作一段佳话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