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补文苑楂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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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十一娘

  程德瑜者,字元玉,徽贾人也。然性简默端重,有长者风。尝行货川陕间,即得利将归,过文阶道中,饮于逆旅。时有一妇人跨驴而至,年可三十许,颇有色,而貌甚武,亦投店饮。店中人无不属目。程独端坐不瞬。饭既毕,将行,妇忽举其袖怃然曰:“适无所携,而已餐主人饭,奈何?”
  众皆讪侮之,而店主坚求其值。程遽起以钱酬之,曰:“此良子岂乏此数文,而君必困之耶?”
  语毕,欲行。妇前再拜曰:“公诚长者,请公姓名,当倍酬公耳。”
  程答曰:“钱不足酬,姓名亦不足问也。”
  妇曰:“少间有小惊恐,妾将有以报公,故问公,公幸忽隐。如欲知妾姓氏,则韦十一娘者是也。”
  程极讶其言不伦,漫道姓名而去。妇曰:“余于城西探一亲,少顷,亦当东耳。”
  策驴而去,其行如风。
  程且行且疑,第以妇人语不足凭,又彼一饭之资尚不能措,即有惊恐,又安能相报也。与其仆驱而前,甫过三四里,道遇一人,荷笠负芨,衣体尘暗,似远行者。与程并道,或前或后。程试问之曰:“此前当何所抵?”
  其人曰:“此去六十里为杨松镇,镇有旅铺可栖泊,近则不可得也。”
  程曰:“日暮可得达乎?”
  其人视日影曰:“我可耳,君不可达也。”
  程曰:“我骑尔步,何反不相及?”
  其人笑曰:“此南有支径,可二十余里,直达河水湾,又二十余里即镇耳。公官道迂回,故不相及。”
  程曰:“果有支径,即相指示,抵镇当以酒食奉劳,可乎?”
  其人欣而前,程驱而从之,果得一径。初入,稍平坦,里许,渐硗确。有山陡绝,绕岗而行。密林如幄,仰不见天。程惶惧,咎其人。答曰:“前此即平路矣。”
  又度一丘,则转崎岖,程悔,欲回马。忽其人呼啸数声,即有红巾数辈涌出。程知不可脱,遽前揖曰:“宝镪恣君取之,惟鞍马衣装留为归徒之费耳。”
  盗果取其镪而去。劻勷中,仆马俱失所在,程怅怅莫知所适从,登高望之,杳无踪迹。忽树叶窣窣有声,回视之,见一女子瞥然而至_。视其貌甚姝,而体特轻便。方欲问之,遽前致词曰:“儿,韦十一娘弟子青霞也。知公惊恐,特此奉慰。复约会前岗之侧。”
  程顿悟曩语,稍安,随女子行半里许,则韦在焉。迎语程曰:“公大惊恐,不早相接,妾之罪也。然宝镪已取却,仆与马当即至也。”
  程唯唯。韦曰:“公不可前。小庵不远,能过一饭否?失此处,亦无可寄宿也。”
  程从之。
  过二岗,即见一山陡绝,四无连属,高峰入云。韦以手指之曰:“此是也。”
  引程攀萝附木而登,每陡绝处,韦与青霞扶掖而上,数步一休,喘呵不已。而韦与女子则无异平地。每上望,若将入云霭中。比中回视,则云霭又在下矣。如此行数里许,方得石磴。磴百级,乃有平土,则茅堂在焉,甚雅洁。揖程坐升榻上,更命一女曰缥云具茶果、松醪、山蔌、饮程,皆芳香可爱。酒罢,命饭,意甚勤渠。程乃请曰:“曩不自戒,狼狈在途。非藉夫人威力,不能出诸泥涂。然不知夫人以何术能制诸鼠辈也?”
  韦日:“吾剑侠也。适于市肆,见公修雅,故相敬。然视公面气滞,知有忧虞,故为乏钱以相试耳。”
  程颇通文,读史鉴,因问之曰:“剑术始于唐,至宋而绝,故自元迄国朝,竞无闻者。夫人自何而学之?”
  韦曰:“剑不始于唐,亦不绝于宋。自黄帝受符于玄女,而此术遂兴。风后习之,因破蚩尤。帝以术神奇,恐人妄用,又上帝之戒甚严,以是不敢宣言,而口授一二诚笃者,故其传未尝绝而亦未尝广也。其后,张良募之以击秦皇,梁王遣之以刺袁盎,公孙述之杀来臣,李师道之伤武元衡,皆此术也。此术既绝,唐之藩镇有相仿效,延致奇异,而一时罔利之人,皆为之用,故独见称耳。而不知实犯大戒。大抵不得妄传人,妄杀人,不得为不义使而戕善人,不得杀人而居其名,此最戒之大者也。故元吴所遣,不敢贼韩魏公;苗刘所遣,不敢刺张德远;盖犹有畏心,顾前戒耳。”
  程曰:“史称黄帝与蚩尤战,不言有术;张良遣力士亦不言术;梁主、公孙述、李师道所遣盗耳,亦何术之有?”
  韦曰:“公误矣。此正所谓不敢居其名者也。蚩尤生象异形,且有奇术,岂战阵可得;始皇拥万乘,仆从之盛可知,且秦法甚严,固无敢击之,亦未有击之而得脱者;至于袁盎官近侍,来岑为大帅,武相位台衡,而或取之万众之中,直戕之辇毂之下,非有神术,何以臻此。且武相之死,取其颅骨去,何其暇裕哉!此在史传,公不详玩之耳。”
  程曰:“史固有之。如太史公所传刺客,岂非其人乎!至荆轲则病其剑术疏,岂诸人固有得也?”
  韦又曰:“史迁非也。秦诚无道,天所命也,纵有剑术,将安施乎?李聂诸人,血气雄耳。此而谓之术则凡世之拚死杀人而以身狗之者,孰非术哉!”
  程曰:“昆仑摩勒如何?”
  曰:“是特粗浅者耳。聂隐娘、红线斯至妙者也。摩勒以形用,但能历险阻,试矫健耳。隐娘辈以神用,其机玄妙,鬼神莫窥,针孔可度,皮郛可藏,倏忽千里,往来无迹,岂得无术?”
  程曰:“吾观虬髯函仇人首而食之也,是术之所施,固在仇乎?”
  韦日:“不然。虬髯之事,寓言耳。虽仇亦有曲直,若我诚负,则亦不敢也。”
  “然则子之所仇孰为最?”
  曰:“世之为守令,而虐使小民,贪其贿又戕其命者;世之为监司,而张大威权,悦奉已而害正直者;将帅殖货,不勤戎务,而因偾国事者;宰相树私党,去异己,而使贤不肖倒置者:此皆吾术所必洙者也。若夫舞文之吏,武断之豪,则有刑宰主之;忤逆之子,负心之徒,则有雷部司之;我不与也。”
  程曰:“杀人之状如何,何我未前闻也?”
  韦笑曰:“岂可令君知也。凡此之辈,重者或径取其首领及其妻子;次者或人其咽,断其喉,或伤其心,使其家但知其为暴卒,而不得其由,或以术摄其魂,使之佗傺失志而殁,或以术迷其家,使之丑秽迭出,愤郁而死;其时未至者,但假以神异梦寐以惊惧之而已。”
  程曰:“剑叮试乎?”
  曰:“大者不可妄用,且恐怖公,小者可也。”
  乃呼二女子至,曰:“程公欲观剑,可试为之。即此悬崖旋制可也。”
  女曰:“诺。”
  韦即出二丸子,向空掷之,数丈而坠。女即跃登枝杪,以手承之,不差毫发,接而拂之,皆霜刃也。其枝樛曲倒悬,下临绝壑,窅不可测,程观之,神夺体栗,毛发森竖,而韦谈笑自若。二女运剑,为彼此击刺之状。初犹可辨,久之,则但如白练飞绕而已。食顷乃下,气不嘘,色不变。程叹曰:“真神人也。”
  时已昏黑,乃就升榻上,施衾褥,命程卧,仍加以鹿裘。韦与二女作礼而退,宿其石室中。
  时方八月,程拥裘覆衾,犹觉凉凉,盖其居高寒故也。未明,韦已兴,盥栉毕,程亦与。韦出拜,相慰劳。早膳毕,命青霞操弓矢下山求野鲜馔,无所得。复命缥云,坐谈未久,缥云携雉兔各一至。韦甚喜,命疱治命酌。程曰:“雉兔固不易得手,山中何乏此?”
  曰:“山中诚不乏此,彼潜藏难求耳。”
  程笑曰:“子之神术,无求不获,何有雉兔?”
  韦曰:“公何谬也。吾术固可用以伤物命以充口腹乎?不惟神理莫容,亦不得小用之如上此也。固当挟弓矢、尽人力取之耳。”
  程深叹服。既而,酒至数行,程请曰:“夫人家世,亦可闻乎?”
  韦踧躇沉吟曰:“事多可愧,然公长者,言之固无妨耳。妾故长安人,父母贫,携妾取寓平凉,以艺营食。父亡,独与母居。又二年,以妾嫁同里郑氏子,而母亦适人。郑子挑达无度,喜侠游,不事产业。数谏之,辄至反目。因弃余,与其徒之塞上立功,竞无复耗。而伯氏不良,屡以言挑我,我峻拒之。他日,强即我,我提床头剑刺之,不殊而走。我自念,不得于夫,又伤其兄,虽衅不自我,亦何颜立其家。先是,有赵道姑者,有神术,自幼爱我,谓可传其道,制于父母,未遂也。次日,潜往投之,道姑欣然接纳曰:“此地不可居?吾山中有别业。”
  即携我登一峰,较此更峻。既上,则团瓢止焉。教我以术,至暮则径下山去,而留我独宿。戒之日:‘无得饮酒及外淫也。'余意,深山中二事皆非所当有,心不然之。遂宿其床,至更次,有男子逾垣而入,貌绝美。余遽惊起,问之不答,叱之不退。其人遽前,将拥抱我,我不从,彼求益坚。抽剑欲击之,其人亦出剑相刺,剑极精。我方初学,不逮也。乃掷剑哀求之曰:‘妾命薄久,已安,诚不忍及乱,且师有明戒,不敢犯也。'其人不听,力欲加我以剑,我引颈受之曰:‘死即死耳,吾志不可夺也。'其人却剑而笑曰:‘可以知子之心矣。'谛视之,非男子,即道姑也。因是,谓我心坚,遂尽受其术。术成而远游,遂居此山耳。“程听之,愈加钦重。日将午,辞韦行。韦出药一囊,授之曰:“每岁服一丸,可一年无疾。”
  乃送程下山,至大道而别。程行数里,则群盗举货及仆马候矣。程命分半与之,不可;举一金赠之,不可。问其故,曰:“韦家娘子有命,虽千里不敢违也。违则必知之,吾不敢以性命博君货。”
  程乃叹惜,束装而行,遂不相闻。
  又十余年,程复出蜀,行栈道中,有少妇从士人行,数日程,程亦若素相识者,忽呼曰:“程丈固无恙乎,独不忆青霞耶?”
  程方悟,乃与霞及士人相见。霞顾士人曰:“此即吾师所重程丈也。”
  揖程于树下,相慰。而霞言其师尚如故。别程后数年,师命嫁此士人。缥云亦已从人,师亦复有弟子。今我辈但岁时省之耳。问其所之,云:“有少公事。”
  意甚仓卒,遂别。去后数日,传闻蜀中某官暴卒。程心疑霞之为然。某人者,好诡激饰名,阴挤人而夺之位耳。是后,更不复相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