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逸斋笔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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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归安朱侍郎直言事

  庚子拳匪之变,举国若狂,盈廷缄默,偶发谠言,辄触奇祸。其官居侍从,身无言责,而折角批鳞,终始不挠,屡濒于危,而卒获免者,归安朱古微侍郎祖谋一人而已。方是岁四月杪,内廷已决战计,然尚无明文发表。侍郎时官翰林院侍讲学士,首抗疏力争拳匪妖妄,不可倚以集事。又谓兵力窳弱,断不足当列国节制之师。而以一国遍与八国开衅,众寡、强弱、曲直之殊,在在皆无胜理。其言最切挚。疏甫上,枢廷堂属争相传观,谓翰苑中乃有此风议。早朝未散,其事已喧传辇下矣。侍郎既递折,出城未归寓,先驱车诣长乐林诒叔编修开暮寓所,盖诒叔之兄官军机章京,必知疏入后,宫廷意旨何如,故汲汲往探消息也。甫入门,尚未就坐,诒己屣履出迎,相见即失色吐舌曰:“老前辈竟如此大胆,敢作此惊天动地之大文耶?”
  即此一语,可见宫闱主战之决心,与士大夫清议之遏抑矣。孝钦得疏,未置可否,但微哂狂生不识时务而已。知府湖南人曾廉探得之,遽奏请立斩侍郎以惩异议,两疏皆留中不下。盖孝钦虽愎谏,而斯时蓄怒未盛,未肯遽杀人以立威也。未数日而有大叫起之举(凡国家有大事,遍召九卿翰詹科道入见,谓之大叫起,许文肃景澄跽牵上衣,即在此时)。侍郎既入见,即力陈董福祥不可专任。侍郎躯干短小,而语最洪亮,又学士阶卑,班最后,故不得不大声言之。孝钦闻,愕然问曰:“大声疾呼者为谁?”
  侍郎昂然对曰:“翰林院侍讲学士臣朱祖谋。”
  孝钦微笑,即呼令稍近前跪,以便问对。侍郎乃详陈董军不可恃状,孝钦怫然曰:“然则汝谓何人为可靠者?”
  侍郎顿首奏曰:“臣于诸将帅交际生疏,未能悉其底蕴,不敢妄行保奏,致误国事。然如董福祥之骄暴粗疏,昭然众目共睹,臣既有所闻见,亦实不敢缄默。军旅事重,尚乞太后与诸王大臣熟商之,非臣有所恶于董福祥也。”
  孝钦虽不悦,然以其言切直,亦无以罪之,但叱退去而已。翌日军机入对,孝钦忽问荣禄曰:“昨日大叫起时,有翰林院官朱某,与我辨理甚苦,此姑不论。唯其人奏对时,目光注视予面,其意似深不满于予,今日思之,犹介介也。”
  荣禄对曰:“彼小臣万不敢对太后无礼,但其与奴才语言时,目光亦往往如此。奴才徐察之,知其目本有病,加以畏葸矜持,更失其平日活泼之态度,非有他也。”
  孝钦始释然。荣于侍郎未有一面之交,顾保全如此者,盖荣为人素狡险,虽阿附后意,力主用拳,然亦颇虑他日不能必胜。故遇事往往阴持两端,不敢显违清议,预为后来免祸地步。然即此一念,而正人君子亦颇赖以保全。若刚毅、启秀,则愚愎更下荣数等,故对于面折廷争之士,无不悉力以构陷之也。
  战衅既开,使馆久围,董军日有伤亡,而外人无毫发损失。虽畴昔主战者,亦知事之无幸。然皆怵祸,不敢颂言。侍郎又疏请刻日停战,保全邦交,为议和转圜地,言尤切至。是日黎明,侍郎方入内递封事,旋闻留中无旨,即驱车归城外寓所。甫至家,则枢廷交片已早到,召侍郎诣军机处,称奉旨有垂询事件,复升车入内。时尚未朝餐,仅买饣饪数枚于车中啖之。才入西华门,则刚毅已先退直出,徐步阳阳,若有得色。相遇于夹道中。侍郎本不识刚,苏拉(满语“闲散”
  之称,旗丁之供役官署者也)指语曰:“此刚中堂也。”
  侍郎不得已,趋而揖之。刚犹温语相奖藉曰:“适读尊疏,指陈切当,深中机宜。停战议和,实属今日不易之策,佩服无既。惟太后于疏中要语,尚有所疑,故须召入传询。吾本署尚有要事,须先退直。仲华(荣相字)、夔石(王相文韶字)、颖之(启秀字)、展如(赵舒翘字)诸公,俱在枢廷,可往见之。但未知慈意如何。吾出外即先照尊疏言办理,已先传谕诸将,不唯使馆须竭力保护,即樊国梁处,亦饬令严密防护,不许妄动一草一木矣。”
  侍郎曰:“未知樊国梁为何人?”
  刚谬作惊诧状曰:“大法国传教师樊老先生,现为西堂大主教,足下乃不识其人乎?”(法教堂在城西安门外,故曰西堂)
  侍郎曰:“向与此辈未有往来,然樊既系教士,自属私人资格,非使馆关系邦交可比,保护与否尚无关紧要。”
  刚且行且摇首曰:“不然,不然,应保护,应竭力保护。”
  遂匆匆去。刚行既远,苏拉语侍郎曰:“朱大人知刚中堂将何往乎?彼有戎衣一袭,存西华门外某饭馆中,出禁中并不归家,即往饭馆早餐。饭毕换戎衣,径率亲军数百人往攻西堂,期必得樊国梁而手戮之,已连攻三日矣,尚未得手。今早闻彼自言,当竭一日之力,不攻破不遏手。是以匆匆早退直,胡言饬人保护耶?”
  侍郎既至军机处,荣相迎问曰:“慈意于尊疏似颇许可,惟停战不能空言,使臣将命,不知用何仪注,在欧洲各国,必有定例可循。顷太后以此垂询,同人皆不知,无以覆奏。故请旨召君来一问,应如何办理,君自当熟知之。”
  彼辈所以为此者,盖深恶侍郎言直,而疏中语意空洞,欲加罪而无辞。彼辈习闻西人有竖白旗停战之说,而白旗之用,在中国为纳降。度侍郎意中,亦必如此办理,故谬为不知,请旨垂询。俟白旗之语出自侍郎口中,即可锻炼周内,指为输款敌军,劝降辱国,即立置重辟,亦不能自白耳。侍郎初闻苏拉谈刚相事,固深疑之,至是益大悟。乃对曰:“某上疏本意,因战事久不得手,敌军日逼津、沽,去都门仅相隔尺咫。且慈躬颐养之余,日闻炮火震惊,度亦难安宵旰。故冒昧奏请停战,以纾近忧,别图长策,并非取法彼族。至停战应用何种仪注,生平未习,西籍实属毫无所知,不敢逞臆妄对。总署堂司各官,不乏深谙公法之员,果其言有当圣心,应请降旨召询,必能熟筹长策。”
  语毕,荣相默然,沉思良久,曰:“君言亦是。即以是意办一奏片,我等为君覆奏,看上意若何办理。”
  即令章京导侍郎入别室,草奏既成,荣等持之入对。有顷,复出曰:“尊奏太后已览讫,命且留中,所事已毕,君可归矣。”
  侍郎始徐徐出,日已旰矣。戚友莫不代为危者,闻其归,乃交相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