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逸斋笔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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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行谣诗事

  《王湘绮诗集》中《独行谣》三十章,所赋道光、咸丰、同治三朝轶事最夥,与世间传闻语有迥殊者。原诗本有注綦详,今刊本俱删去之,读其诗不知为何语矣。爰摘其要者录之,俾读王诗者有所考焉。
  郑梦白中丞祖琛,十九成进士,以知县即用,分发江西,到省即补星子。既履任,羞涩不肯坐堂皇,家人促之,或至啼哭。已数月,滞狱山积。其夫人乃与诸仆谋,绐以有客来拜,方肃衣冠出诣厅事,至屏门后,骤开屏,隶役数百人传呼曰:“官升堂矣。”
  不得已,始入座。未几折狱如流,一邑有神君之称,遂被荐擢至粤西巡抚。自雍正朝设军机处,派大臣行走,如唐平章事。然其时惟鄂、张两相专对,他相取充位而已。鄂、张既殁,则惟领班一人得承清问,余皆缄默无发言权。道光中,穆彰阿用事,最专且久,督抚奏事,先咨穆取进止,乃敢具疏。鸦片战事既罢,宣宗以公私困乏,一意节省,闻其兴发,辄不怡者累日。穆测上意,益务为丛脞,务上下相蒙,苟安无事。洪、杨乱起,郑先以告穆,穆令秘不以闻。迨咸丰改元,乱益炽,不可讳,穆亦获谴斥罢。郑始闻,请自诣平乐讨捕,于是言官劾郑,褫其职,而代以邹鸣鹤。
  是时朝议洪、杨为么麽小盗,虽征发诸道兵,不过数百人,总集三千余人止矣。周天爵代邹鸣鹤为巡抚,始奏言寇势未可轻,请募二万人为大举。是时诸帅言兵,无逾周者,政府竟寝其议,周亦谢病归,旋病卒。文宗思其忠,谓有曲突徙薪之识,特予谥文忠。周非庶吉士出身,而得谥文,以在籍大臣,而奉旨予溢,皆异数也。
  赛尚阿在满臣中,为能娴文学,且服膺宗儒之说,夙著清正名。大臣贤贵,无逾赛者,故朝命出督师。赛驭下素宽,隶仆尤恣横,沿途索赇,必满其欲,州县苦之。至岳州,守令馈赠殊少,乃以臭置肴馔中。赛大怒,自是遂所至与地方官龃龉矣。
  咸丰二年四月,贼既由全州入永州,水道浅阻,不能直下,乃改遵陆。湖南兵备尤空虚,即骆秉章亦不知治兵为何事。长沙南郭,民居最夥,筑土城护之。或议坚壁清野,骆将从其议,在籍侍郎罗绕典以为不可,乃已。寇迫省城时,骆、罗皆在土城上,几为寇所获。萧朝贵以二千贼从攸醴来,驻军城外,然城中绝无觉者。候补官某,乃至认为官军,持名刺上谒,相见,且于袖中出《平寇方略》献之。朝贵大笑,送之出。
  石马铺屯陕西军五百人,满员福诚将之。五百人者,皆悍勇耐战。而陕军不能食稻,求麦面不得,士皆饥疲。省中但严令出战,自朝至日昃,兵士馁极,而援兵无一人至者,五百人尽没焉。
  长沙既闭城,于城东北设桔槔及长梯,以上下行人。赛尚阿由桂遁至湘,亦遵此以入。诸将卒出战者,则缒以出。罗绕典好诙谐,为题曰:“出将入相”。
  湘绮自乐平归,亦由此入城,其嫂左氏谑之曰:“城中买猪近乡者,亦缒而入,其声哑哑然也。”
  寇设旗帜白沙井,与楚勇营近。有人谓领将江忠源,宜往拔其帜,江曰:“彼有贼,那可往?”
  客言此但空营,中实无一贼。江掉首曰:“有旗乌能无贼?吾不堕彼术中。”
  寇攻南城,提督鲍起豹迎善化县城隍偶像登城楼,与之对坐,人呼为鲍斋公。
  三年二月,金陵被陷。先是江南有童谣曰:“丹桂插金瓶,无根总不成。”
  洪、杨军略,以李开芳北犯之师为最,盖实明初徐常北征成算。初议以开芳为西路,杨秀清为东路。西路之师由杨犯滁,徇凤阳、归德、开封、怀庆,绕山西、直隶,与东军会于天津,而东则傍海北趋。秀清不欲北行,使副将林凤翔代己,深入无援,故及于败。然犹历三年而后灭。此策不成,有以知其无能为也。
  江忠源帅楚勇号截战,当时有北胜南江之目,陷阵冲锋,实恃其弟忠济。迨往援江西,助守南昌,赣省馈犒军银二万两,忠济尽取之,不以给军士。军士大噪,欲杀忠济,忠源谕说百端乃已。遂斥忠济归,不使再领军。忠济去,楚军弱矣。
  三年九月,命惠亲王绵愉为奉命大将军,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为参赞大臣,将健锐营出京剿贼。惠亲王佩捷刀,僧格林沁佩讷库尼素光刀,司道提镇以下不用命,或失误军机者,皆得专戮。
  曾文正之初败于靖港也,湖南布政使徐有壬,按察使陶恩培,详请抚臣夺其军,参奏治罪。俄而塔齐布以陆师大捷湘潭,抚臣乃不敢极言曾罪,然亦不敢论鲍起豹忄匡怯状。既奉朱谕切责起豹,代之以塔齐布,而于曾请罪疏有温慰词,且云:“汝此时心摇摇如悬旌,平日自命养气之功何在?”
  又令奏调司道大员随军支应。徐、陶闻之,皆来谒曾,顿首称死罪。
  罗泽南初将陆师,并不敢一战,惟从塔军后观战壮声而已。一日寇骤来,攻罗营甚急,不及请援于塔,遂开营与战,竟获大捷。自此遂为劲旅,与塔齐名矣。
  杨霈为湖广总督。霈家居京师,少通任侠。及为广州守,以千金购一红毛大镜,径丈有五尺,将以馈定郡王载铨。然为物过巨,虑招物议,未敢显然致送。乃由海道运至京邸,嘱兄子某,往访某甲。某甲者,京师无赖子,居城西陋巷中,与乞儿椎埋伍者也。兄子寻数日始得之,告以故,甲闻霈名,已不复省记。良久乃悟曰:“若杨八侄耶?审尔,其以镜舁送城外某寺中,付僧某手,勿问我所为,时至自相告也。”
  如其言,数日无耗,以为镜已被骗矣。欲往询某甲,又念其戒,不敢往。一日晨起,甲忽来语兄子曰:“镜在定王府旁某器物铺中,汝可自往致送。吾已以始末面告王,径往无患也。”
  兄子大惊,问其故,则乘某巨室出殡城外,丧车返时,庋镜其中以入城矣。霈交游行事,大抵类此,不可谓非奇士。然用不以正,故卒致败。
  霈正驻军广济,倏闻湘军败,大恐,弃广济走德安,军遂溃散。霈独与亲军数百人俱,过省城不入。武昌守备单弱,闻霈至,邀入城助守,霈不可,委之而去。时陶恩培已擢鄂抚,恩培不知兵,骄横甚,方以元日索银壶蒸人参不得,怒詈江夏令,欲禀参之。司道方相缓颊,骤报贼已至城外。恩培仓皇不知所措,惟祷神呼天,痛詈杨霈误我而已。城陷,遂被戕,犹获优恤,谥文节。
  四年十二月,上赐曾国藩御服黄裹貂马褂。甫颁到之翌日,寇以小舟夜劫督师坐船,取其服而去,国藩噤不敢言。
  戊午科场案后,又有官钱店亏空一案。肃顺方长户部,主穷治曹郎,多入狱者。店凡五所,皆以宇为号,议者谓宇内方一统,今分为五,此四夷猾夏之兆。
  英人陷广州虏叶名琛也,朝廷命僧格林沁督海防津沽,怡郑肃以僧外藩轻之,僧亦不敢有所论列。且不知上意于和战,究孰主,忧之甚。及陛辞,上亲酌酒以赐曰:“汝饮尽此杯,祝汝获全胜。”
  乃知上意果主战。至津匿精锐,示羸弱以诱敌,遂拔桩直入,伏兵炮大起,击沉其二舶,损其二舶,余十艘出口去,停朝鲜海岸半载。益买马习陆战。而僧自得胜后,气益骄。郭嵩焘在其幕府,以书告湘绮曰:“战胜而人心愈馁,亡五日矣。”
  及敌再至,果大败。其后讨捻寇,纵掠男妇,民相率哭诉辕门,僧蹙额曰:“北军离家久,汝辈曷少避之?”
  以是大失北方民心。僧之为将也,喜深入而吝爵赏,将士无不愤怨,其后骤遇敌,僧轻兵先将士驰入敌阵,诸将未交绥,即纷纷鸟兽散,军遂大败,僧亦被戕。
  九年,石达开以金陵内讧,自帅师出犯江西、湖南、两广之交,遂围宝庆,众号五十万,所过三日夜人马不绝。时湘军暮气渐深,已不能战。而湖北遣李续宾来援,尤骄庸。巡抚虚心以听,屯资水北,数十日不问战事。湖南诸军屯资水南,亦不敢与续宾异同。久之寇溃而走,官军溃而奔。是时石达开若直下攻长沙,湖南必可全有。湘军根据尽失,而金陵之势立振。虽有曾胡,天下事尚未知谁属也。军兴以来,此役可谓天幸第一事矣。
  何桂清既失苏、常,时议皆主以曾文正任江督,而贵近臣皆不欲也。肃顺语湘绮,谓当时入对,力言江督非曾不可。而汉军机大臣匡源则奏称今日江南糜烂,非独何桂清一人之咎,何既不能定乱,即曾亦必不能定乱。然何较曾尚明练,宜留任以观后效。上颔之,遂罢易帅之议,而责何以恢复。既而言者争论不已,始命曾开府于东流焉。
  程学启之降也,与所部数百人,俱严装持满,叩曾贞壁呼曰:“我来降,追者在后,故不能释兵,信我可开壁相迎,不信则请发炮相击,免使我死贼手也。”
  曾闻之,遽屣履出视,传呼开垒门纳之。程以此感贞甚,誓效死以报。
  湘绮在南海听歌,遇南宁一女子,赏之,买为妾。于是东南诸帅,皆腾书相告。后湘绮北归,以其事语曾文正曰:“买一妾耳,乃至名动七省督抚。”
  文正先亦纳一姬,长沙老儒丁果臣取忠贻书争之。文正闻湘绮言,率然问曰:“君作尔许事,不畏丁果臣耶?”
  湘绮曰:“已先告之矣。”
  文正大笑曰:“幸赖奏明在案也。”
  然丁虽崖岸高峻,动以礼法绳人,而己则好观人家姬妾。湘绮既纳妾,丁来贺,湘绮呼妾出拜,复欲拉丁入卧室,丁固不肯。湘绮常举以语人曰:“丁果臣且不欲再见,则其貌可知矣。”
  湘绮族某君,亦纳姬,或规之曰:“志士枕戈之秋,不宜沈溺宴安。”
  湘绮曰:“此大易事,即名之曰戈儿,以示不忘在莒之义可也。”
  金陵既下,文正奏言初疑寇有积金,可助国用。后严密搜求,乃知全系[B220]言,绝不足信。然恭王尝对人言张文祥刺马新贻一案,言人人殊,太常寺少卿武昌王家璧,至密疏上闻,以为系苏抚丁日昌所主使,则荒杳甚矣。
  咸丰年间,军机大臣四人,吏部右侍郎杜翰班最末。一日吏部左侍郎出缺,枢臣进见,开单请上补授。上曰:“杜翰可转左。”
  故事,当免冠顿首谢恩,众疑杜翰闻上言何不动,顾视之,则已熟睡矣。上亦大笑,命推之醒。盖依例止领袖一人奏对,在后皆缄口,历时稍久,则酣然入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