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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贾生代判录

  贾生者,名如,字譬之,乃山东泰安州人也。博学聪敏,诸书子史九流百艺无所不涉。在乡里间,虽为人所称而终不能进达,怏怏然而越四旬。因自念,慕功名而过壮年,岂非命欤?遂不复留意矣,买田城南为终老计焉。日则邀友呼朋,围棋举白,或游山观水,或览胜寻幽,狂歌笑傲,落魄不羁。
  一日,与诸乡友游泰山天齐宫,由两廊而观焉。时譬之已醉,见一神努目有怒色者,则曰:“躁而不仁。当黜。”
  一神间一泥偶妇人者,则曰:“淫而失体,当贬。”
  面赤者曰:“好酒。”
  伸手者曰:“受财。”
  狂态百端,诸友为之绝倒。行至货殖司,譬之径前据神案而坐,笑曰:“此司所主,乃人间金银宝玉谷帛之类。尔诸友者皆圣门之徒,博识今古,研通经史,上可以为宰辅公卿,下可以为群司州牧,而俱无担石之储,每被饥寒困迫。吾今权为司货判官,尔等从而叩告,看吾能处置否?”
  众责之曰:“汝虽称愚直,然神司之位乌可渎慢!”
  笑戏之间,不觉颓然不能兴矣。扶挽不起,时日将晡,众唾骂不顾而去。
  将一更后,譬之方醒。举目视之,但见月光穿户,蛩韵鸣阶,风凄夜寂,四庑肃然。月光中但见土木鬼卒森列左右,譬之自念夜既已深,庙门已阖,无计可归,乃佯醉呼曰:“货殖司鬼吏无知,佳客在坐而不上灯烛耶?”
  此实所欲厌其岑寂耳。俄一鬼设一灯于案上,譬之不惧,即以为得意。又曰:“有茶否?”
  又一鬼进茶一瓯。
  少间,二鬼捏一门扇铺于牖也,跪而告曰:“请先生少寝也。”
  譬之振衣,就榻而寝。因问诸鬼曰:“予乃近井贫士也,虽尝读书学礼,然吾家室寒微,未免为宦途所弃,乡里所贱。亲故尚亦不怜,妻子或时恨怨,吾与君等素昧平生,况又幽明异处,又无官守相临、理势相迫,至若有先生之称,供茶设榻之待,予何以敢当也?”
  一鬼前曰:“吾之冥间与阳世不同,若忠实君子,虽贫贱亦尊;若浮伪诡诞之士,贵为公卿亦不礼也。公盛德之士也。然吾判君见而亦当跪拜,况予吏卒乎?”
  譬之曰:“此故幸也。然汝之判君安在?乌得不一相见耶?”
  吏曰:“若判君,深可为扰也。”
  譬之惊曰:“何谓也?”
  吏曰:“判君昨夜因与故人乐饮太过,害酒不能起。今日早本处钱米二精争交易之权,各具词笺诉于圣帝,得旨颁符本司,令审实,务在时下得理。今夜三更后符使必来取案,虽将钱米二精拘系在狱,然无人勘问。倘符使来责,将何以待之?”
  譬之曰:“审如此,吾虽乏申韩之学,颇知律典之条。倘能见委,或可得其而成其案也。”
  吏曰:“善则善矣,然公之鹑衣百结,帽破履穿,不但不伏,犹恐被其讥笑。”
  譬之曰:“若假汝判君之袍笏,吾着以升案,汝等亦须趋侍恭肃,必能瞒斯也。”
  吏曰:“善。”
  遂取袍笏令譬之着之,据案而坐。然譬之为人魁岸多须,眉目爽秀,众鬼吏且观而且笑曰:“虽吾判君亦无此威仪也。”
  遂令吏卒押二囚鬼近案而跪。一吏竟前执金简而启曰:“早间泰岳颁下符简,令鞫此囚,伏乞神判。”
  其简以金为,大可六七寸,字皆云篆不能识。譬之受简,扬目俯上下循看,如点读之状。看讫,振然启洪钟之音,开朗星之日,问曰:“尔金所告何,尔米所诉何词,乃敢越诉吾司,轻渎泰岳,致蒙颁符使,扰吾案牍。若所告有理,或可宥放;如其不逮,则定不轻恕矣。”
  一囚人有蛇身,圆面目,戴重宝之冠,负开元之字,飒飒铜腥,铿铿金振,伏地而呼冤曰:“念某本姓金氏,乃丽水之江砂人也。其先出自太昊,祖讳蓐收。位镇西方,籍属五行,官司充位。有祖曰矿,而生金银。始自夏商,沿及周汉,族属渐蕃。有刀布货泉钱具之名,有关会券契交钞之号。近族者有铅汞铜锡之类,宾客有异宝奇珍之物,奴隶有锦绮纨罗之段,俱有富国利民之功,交有易无之术。济贫拔滞,助困扶危,代天宣流行之化,为人开通达之门。万国通行,兆民周用。绩祖以来职专交易,此万万年不易之任也。迩者山东小邑愚鄙之民,口腹是尊,珍奇见外,但知较斗论升,不解惦斤播两。逐钱钞于他州,易草实于本境。使钱也藏瓶结串,有补锅铸镜之危;其钞也衬袋塞墙,有引火裹疮之苦。有些擅专夺利重,伏乞威灵分豁便益。
  又见一囚褐衣锐,足停停而有节,形累累而多仁,再拜而诉曰:“念某姓谷氏,名良,字国胥,垅州之井田人也。远祖名禾者,抱道闲居,蒿莱是伴。蒙拔用于神农之朝,荐享于燧人之世,使居司命之职。历世累朝,未尝不重。祀天祗地,无非黍、稷、稻、粱;祭鬼祷神,岂用金银、钱钞。为民天、为民命,其功括于乾坤;充国用、充国储,斯名亘于今古。史美有年,政愁荒岁,三军缘吾作气,万户因我名官。此处乃阙里附鄘之郊,素习敦浮不侈之化。故弃彼虚侈僭诈之资,用予济世保民之宝。却乃造奸妒陷,冒犯玄庭,捏词诬告。”
  二囚招旋,譬之大怒,叱令鬼卒掠姓金者一千铜锤,释姓谷者之缚。展云笺、挥巨笔而判曰:
  “夫以覆载之间,惟人最贵;养生之道,惟食是先。其为米者,有无系民庶之安危,旱涝关国家之否泰。尔世赖国,尔国赖民,尔民赖食。以斯察之,米之功,何待论而知之者哉?其为金者,乃天地刚燥不仁之气,阴阳疑僻劲恶之姿。相作虎形,性酣肃杀,时专秋令,律应商音。在天为霜,草木遭而一空;在地作兵,风尘起而板荡。故先贤知其性恶好行,制为货物,使通交易,以遂其性,免生他祸。既得旋用于时,为物犹能害众。饰冠铸印,败高人隐士之风;为簪为珥,丧节妇贞姬之操。武将因斯取败,文官缘此欺公。起赃吏贪叨之胆,兴盗蹠贼杀之心。不临贫乏,令忙忙求觅千端,偏趁贵由,使琐琐宝藏百计。或争一钱一钞,致倾人命于非天;或渡万水万山,苟丧客魂于绝域。败昆弟一气之恩,坏朋友同窗之义。失经营,忠信无凭;达贿赂,奸回得志。石崇金谷,岂期倏忽诛夷。董公□坞,不料逡巡戮辱。元载世守,空名贪污,何增日费?可谓知机。德裕执迷。积若丘山不足;乐羊听谏,弃如粪穰无惭。贵为陈后主之莲花,贱作孟蜀王之溺器。导窦申,有喜鹊之称;陷王鲁,唤惊蛇之号。王戎牙筹,肯舍昼夜;夏侯竹笋,定则春秋。陈尉贪声,崔烈铜臭,结□启郑□之羞,绕榻惹王衍之怒。不但前人当谨,亦且后世宜知。糊金锭欺鬼瞒神,剪纸钱侮天渎地。虽粉骨何胜其诛,然握难穷其罪。欲磨之为尘沙,到海犹能出世;欲错之为细屑,入酒惟恐伤人。秽恶虽昧于当时,罪遣莫逃乎今日。姓谷者理合优容,姓金者宜准律。各取亲供,遵条判结。合申泰岳,用交严符。”
  判毕,适本司判官酒醒,闻知所以,急出与譬之相见,款接备至。而判官谢其权宜代判之劳,因酒失迓之罪。譬之亦祝其擅据神司之愆,僭干冥政之过。彼此交逊,礼容诚色各溢于面。于是判官遂命酒肴,与譬之交酬畅饮,至晓方已。
  譬之乘酒而别,既归,昏醉经日方醒。向人备道其详,人皆惊讶。
  后譬之年近九十,一日,舍妻子入青萝岛采药不归,人或以为仙去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