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与祝英台

简介目录赏析读后感作者

八、化蝶

  祝英台自从知道梁山伯害了重病以后,便怀着至死不渝的心情,等待梁山伯的消息。因为她今后的动向,是要视梁山伯的情况来决定的。当然,首先她期望梁山伯的病好,她相信:只要梁山伯活着,他们总有一天会再到一起的。但是,如果梁山伯真的不幸死了,那她便只有追踪而去。她毫不考虑第二条出路。她想:任凭父母和马家如何威胁她,她也不怕,任凭马文才的品貌如何出众,她也绝不会动心的。
  马家迎娶期限一天逼近一天,转瞬间已是七月初五了,梁山伯还没有音信。祝英台揣测,或许梁山伯的病好转了;至少她希望并未恶化,因此心里倒平静了些。当下祝英台计划着,只要梁山伯还活着,她就必须赶快离开家;否则,到了迎娶之日,就有走不脱的危险,于是她决定明早就逃到紫竹庵去。
  第二天一早,祝英台把一切准备好了,先叫银心去向紫竹庵的主持讲明。银心本想劝阻,但见她心意甚坚,也不敢多口,并且自己也决定跟了去。银心走后不久,忽然又带着四九回来了。祝英台一眼看见四九,不觉一怔,继而发现银心和四九的脸上都挂着亮晶晶的泪珠儿,更感到犹如一阵冷风吹透了骨髓;一切打算都落了空,她的心完全沉下去了,沉下去了!
  “祝相公!”四九喊了一声,双膝跪在地上。
  祝英台也不问话,已经明白了九成。银心连忙搀起四九,说道:“不要这样,四九,好好地和姑娘说吧!”
  “祝相公,我……我相公他……他死了!”四九呜呜咽咽地说。
  “他死了!”祝英台的嘴唇颤动地重复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我相公临死的时候,还不住叫着祝相公,他说他想您,要您务必到他坟前一见……。”四九还没讲完,被银心扯扯袖子制止了。
  祝英台听了这话,默默领会了山伯的意思。一阵心酸,顿时热泪如雨,悲恸地哽咽着说:“梁兄放心,你是一个忠厚诚实的男儿,祝英台也绝不是一个寡情负义的女子。原指望你我结为夫妻,白头偕老,想不到落得这样的下场!梁兄,你我何其命苦如此!”
  祝英台伤心地痛哭不已,银心一旁恳切地劝慰道:“姑娘,梁相公人死不能复生,再难过也是没有用的了,还要自己保重才是。”
  祝英台也不言语。哭了许久才问四九道:“你相公是什么时候死的?如今安葬在哪里了?”
  “我相公已经死了六天了。我因为家里忙,所以没有早来告诉您。如今他安葬在南山脚下大路旁边。”四九答道。
  祝英台拭了眼泪,稍稍沉思一会,有所决定地向四九道:“四九,明天晌午记住买些纸钱锡箔到你相公坟前等我,我要去祭奠祭奠他。”
  “可是,姑娘!明天马家就来……”银心嗫嚅地说。
  “让他们来吧,我自有道理。”祝英台胸有成竹地挥了一下手。
  四九莫名其妙地答应着去了。银心也坠入云里雾中,她猜不透祝英台打的是什么主意,又不便追问,只有自己悄悄地纳闷,担忧。
  祝英台不再哭啼了,她为一个新的理想所鼓舞!在她的心灵中,梁山伯并没有死,仿佛就在南山等着她,因此她沉酣于幸福的理想里。她对自己周围冷酷的生活已经毫无留恋,她恨祝公远的顽固无情,活活杀害了梁山伯,也杀害了她!她也恨祝夫人,恨祝夫人的怯懦成性,一点不能替她做主。她更恨邱媒婆、马太守这些狐群狗党,好端端平白葬送了她和梁山伯的一生!她恨,她恨这一切,恨整个罪恶的世界!
  整日整夜,祝英台不说话,不吃东西,也不睡觉。她呆呆地坐在窗前,眼泪时时涌现出来,从泪光模糊中她眺望着白云,眺望着隐隐可见的南山。她痛苦地遐想着:一个半月以前,梁山伯还是个生气勃勃的人,怀了满腔的希望来到了祝家庄;而如今,竟带着无限的怨恨寂寞地死去了,冷清清地独自躺在坟墓里,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啊!她恨不得立刻去把坟墓撬开,把梁山伯从棺材里拉起来;然后,然后他们再一道离开家,离开故乡,离开这个世界;永远地,永远地长相厮守着,像一对比目鱼儿、鸳鸯鸟儿自由自在地游,自由自在地飞!但是,但是她眼前还走不出,走不出这座牢笼似的绣楼!因此她只有等,耐心地等到明天,她相信明天她的理想就会实现了!虽然她对于如何去实现这个理想,还是朦胧的。
  初七这天的清晨,旭日光辉灿烂,马文才披红挂彩,骑着马得意洋洋地来到祝家庄迎娶。邱媒婆随着花轿和鼓乐跟在后面,一路上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十分威风。
  花轿一到祝家庄,祝家的亲友们忙作一团。锣鼓声,爆竹声惊动了绣楼上的祝英台,她明白时辰到了,心里不免有些惶恐,但是想到理想就要实现,便又镇静下来。
  马文才迫不及待地要在午前赶回城里拜堂成亲。祝公远只好叫祝夫人去催促女儿梳妆。祝夫人带了丫鬟上了绣楼,一眼看见祝英台,笑嘻嘻地说道:“英儿,花轿到了,快快梳妆吧!”
  祝夫人把钗环首饰、凤冠霞帔都摆到祝英台的面前。祝英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儿呀,快梳妆吧!天气热,早点上路凉爽些。”祝夫人又催促着。
  祝英台冷冷地看了看祝夫人,说道:“母亲,我有一句话请您去问明白了爹爹和马家迎亲的人,然后再梳妆不迟。”
  祝夫人诧异地问着:“你有什么话呢,英儿?”
  “请母亲去问问爹爹和马家迎亲的人,此番要娶一个死祝英台呢,还是要娶一个活祝英台?”祝英台冷静得象是谈着别人的事。
  祝夫人听了一怔,勉强笑着说:“这还用问得?快不要胡说乱道,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应当有些忌讳才是。”
  “如果他们要娶一个活祝英台”,祝英台继续说着,“却也不难,只是必须依我三桩大事,如若不然,他们就准备抬一个死人去吧”。
  “英儿,这是什么话!平时你可以任性,今天可千万要听话呀!”祝夫人心里知道大事不妙了。
  祝英台苦笑地辩道:“我任性也只此一遭了。母亲还是问明白的好。”
  祝夫人无可奈何地说:“既然如此,你就讲讲是哪三桩大事?”
  “第一桩大事,我要浑身穿着素服,这些凤冠霞帔全不用。”祝英台慢慢地说。
  祝夫人吃了一惊,连连摇头道:“这如何使得?今天是你的终身于归之期,原该穿红着绿,怎能浑身素服?”
  英台也不争论,又说:“第二桩大事,花轿进城的时候,要先绕道胡桥镇,经过南山脚下。”
  祝夫人益发不明白了。
  “第三桩大事,如今梁山伯已死,我要到他的坟前祭奠一番。”英台一口气讲完三桩大事。
  祝夫人这才知道梁山伯死了,想了想,迟疑地说道:“这三桩大事只怕很难办到。梁山伯既然已死,你要祭奠他,来日方长,以后再去祭奠好了,何必一定要在今天呢?”
  祝英台语意双关地说:“我只要在今天祭奠一回,向梁兄表表心意,以后永远也不会再去祭奠了。”
  祝夫人见祝英台这样说,想着也近情理,以后她嫁到马家,自然是不能去祭奠的了,所以才要在今天祭奠。话虽如此,可是她却难做主,想去告诉祝公远,又怕祝公远不应允。正自左右为难,祝公远又派人来催促祝英台速速梳妆上轿。急得祝夫人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银心看着祝夫人没了主意,便插口说道:“姑娘这样说了,定是难以改变。夫人不如就去和老爷商量商量再讲。”
  祝夫人点点头说:“也好。你就去把老爷请到这里来,说我有要紧的事和他商量。”
  银心答应着去了。不一刻工夫,祝公远到了绣楼,祝夫人就将祝英台的意思讲了一遍。
  “如今英儿想去祭奠梁山伯,这也是她的一点情义,好在只此一遭,我看就应允她吧!”祝夫人也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祝公远。
  祝公远立刻勃然变色,厉声说道:“住口!今天是什么日子,还能容她这般胡闹!再说,这也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事,你我依得,人家马文才又岂能依得?”
  祝英台听了,毅然决然地说:“爹爹不必发怒,那马文才若是真的不能应允,就休想我今天上轿!我的性命只有一条,人也只有一个;要娶死的容易,要娶活的很难!”
  “事到如今,你怎的还是这样不顾礼法家教?难道你想把我气死不成?”祝公远气得捶胸跌足。
  “这也怪不得我,爹爹一人做成的事,只有请您委屈些了。”祝英台强硬地抗辩着。
  “啊,你居然目无尊长,敢与为父的强词夺理起来了!好好好,你不上轿,我就叫人来绑你上轿!”祝公远说罢要往外走。
  祝英台听见祝公远竟自要绑她上轿,心里想:总不能束手就擒,横竖都是一死,于是愤然站起身说道:“哼!您活活逼死了梁山伯,如今又要来逼死我了;好吧,我就死给您看,让您把尸首抬去孝敬马太守!”
  “啊!你拿死来威胁我?”祝公远气得暴跳如雷。
  银心见事不妙,连忙紧紧拉住祝英台,着急地向祝公远哀求道:“老爷,您就答应了吧!姑娘也只是去祭奠这一次!老爷,求求您!”
  祝夫人也一面劝慰祝英台,一面向祝公远苦苦地央告道:“何苦来呢?女儿就要变成马家的人了,你还要逼得她寻死自尽的,难道你真的一点父女之情都没有么?”
  祝公远见银心和祝夫人这样说,也有些犹豫了,想着:万一真的祝英台寻了自尽,怎样向马太守交代呢?再说梁山伯已死,总算心腹之患除了,去祭奠祭奠坟墓也未尝不可,可是想想那三桩大事又觉得实在难以办到。他踌躇了一会说:“你们只是求我,我又有什么办法?这件事我也不能做主。”
  “你就去和女婿商量商量看。”祝夫人说。
  “这,这叫我怎样启齿呢?”祝公远为难地皱着眉头。
  祝夫人思忖之下,忽然记起这件婚姻从头到尾都是邱媒婆一人撺掇成的,便向祝公远说道:“老爷既是自己不便开口,就叫邱媒婆去传话好了,那邱媒婆能说会道,或许会叫女婿依从也未可知。”
  祝公远被祝夫人提醒了,立即去找着邱媒婆,把祝英台的三项要求告诉她,请她再去和马文才商量。邱媒婆起初有些犹豫,后来想到眼看一笔赏钱就要到手,总不能让它落了空。又想到好在马太守不在这里,马文才比较容易讲话,她知道马文才一向仰慕祝英台,如今绝不肯为了这点小事轻易放弃一个美人。于是便一口答应了,忙去运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向马文才先讲了三桩大事,然后又委婉曲折地进行劝说。
  “这件事依我之见,公子还是宽宏大量应允了好,那祝九姑娘如今在绣楼上哭哭啼啼寻死自尽的,万一公子不应允,有个什么好歹,岂不是落得一场空欢喜?”邱媒婆喋喋不休地絮叨着。“那时候您叫我再上哪里去给您找一个这样才貌双全的美人儿?公子是个明白人,可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免得将来后悔不及!”
  马文才本来不大乐意的,被邱媒婆这么劝说之后,觉得也有道理,想着自己盼了好久,好不容易盼到今天,若是为了这点小事逼死英台,确实不值得。因此向邱媒婆为难地说道:“我虽然可以答应,只是恐怕爹爹要责备的。”
  邱媒婆见马文才已有活动之意,只是有些顾虑,就笑着说:“这个公子倒不必担忧,马大人那里可以瞒住他,不让他知道就是。”
  马文才想了想,点点头道:“好吧,只是你去对我岳父讲:新姑娘外面穿素服,里面必须着大红,等到祭奠完毕便要脱去素服。还有,可不许她大声嚎啕。”
  邱媒婆连声答应了,立刻去回报祝公远,祝公远听了十分感激马文才,便叫祝英台也依从了马文才的意思。
  祝英台只好里面穿着大红衣衫,外面套了一身素服,头上稍稍戴了几样钗环首饰。梳妆以后,祝夫人还不放心,就叫银心护送到马家去。祝英台看着祝夫人这般体贴慈爱,不免有些感动,临行暗示地说道:“母亲,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还望多多保重!”
  祝夫人没有理解这话的弦外之音,反而安慰着说:“英儿,不要难过,成亲之后,三朝就要回门来的。此番嫁到马家,千万遵守妇道,免得我挂心!”
  祝英台不再言语,默默地垂下头来。心里说:“可怜母亲疼爱一场,眼前就要永诀,她还蒙在鼓里!”
  这时,天色将近中午,忽然起了风,一块块乌云从四面八方飘过来,渐渐遮住了太阳。马文才连忙叫邱媒婆又去催促祝英台上轿。
  祝英台慢步下了绣楼,由祝夫人和银心搀扶着到了前院,先向祝公远拜别,然后才凄凄惨惨地上了花轿。
  马文才和银心、邱媒婆三人随着花轿鼓乐一块儿往南山而去。
  南山笼罩在阴沉沉的迷雾里,蒙蒙细雨,像是无声地饮泣!
  出了家门,祝英台又一次感到宛如逃了牢笼一般,所不同的,上一次是求学的志愿鼓舞着她,这一次却是爱情的幸福召唤着她!上一次,她是骑了马投奔前程,这一次,却是坐着花轿到坟墓里去!刹那间,三年来的往事,重新一件件地反映在她的记忆里,她想到柳荫结拜;想到同窗相爱;想到十八里送行;想到祝家庄的访友。这里面有不少的辛酸和苦楚,但也有很多的甜蜜和欢乐。当她最后想到又将要和梁山伯重逢聚首,并从此不再分离的时候,她默默地笑了,就仿佛看见一幅美丽的生活图景展现在她的面前,展现在那个不远的地方——一座幽静的南山脚下。
  走了一程,雨越下越大了,马文才便叫轿夫们加速赶路。不到片刻工夫翻过了南山峻岭。花轿在山脚下停了下来,马文才和邱媒婆、银心也停了下来。银心忙去搀扶祝英台走出花轿,祝英台唯恐马文才和邱媒婆跟了前去,便吩咐银心叫他们等在一旁。
  祝英台和银心顺着南山脚下寻找梁山伯的坟墓。忽然清晰地传来了哭声,祝英台连忙追踪哭声走去,发现在一片松柏参差的丛林中凸起了一座新坟,坟前立着一块墓牌,上面刻着“梁山伯之墓”。原来四九已经先来了,正跪在墓碑旁边烧化锡箔纸钱。祝英台触目伤心,顿时泪如泉涌。
  “四九,我姑娘来了!”银心向四九招呼道。
  四九抬头一看,果然是祝英台来了,站起来拭着泪说:“祝相公,您真的来了,今天正巧是我相公的‘头七’。”
  “啊,今天是梁兄的‘头七’,真是一个巧日子!”祝英台慢慢跪了下去。悲切地祷告着说:“梁兄,想不到你我祝庄一别,竟成永诀!你我长亭有约,誓同生死!如今我特地前来与你相会了,你若有知,请打开坟墓让我进去,你我也好从此永远地不再分离了!”说到这里,悲从中来,痛哭失声。
  银心听了祝英台的话,觉得有些不妙,连忙向前劝道:“姑娘还是忍耐一些吧,仔细被马公子听见了!”
  祝英台也不理睬她,只是嚎啕不已。雨还在继续下着,邱媒婆在一旁大声催促道:“请新姑娘赶快上轿吧,暴风雨要来了!”
  话刚落地,果然风雨疾剧,雷电交作。马文才和邱媒婆急忙躲到一处岩石下边,一面不住地呼叫着。
  风雨声、雷声、哭声、呼叫声,凄惨地混杂成一片。忽然一阵巨响,梁山伯的坟霍地裂开了,祝英台看见这情形,惊喜地站起来说道:“梁兄真的来迎接我了!梁兄!梁兄!请你少待,我就来了!”
  祝英台猝然奔向坟前,风雨吹得她几乎站立不住,她挣扎着,奋力扑了过去,愉快地跃进坟内;坟立刻又倏忽合拢了,她的理想终于得到了实现!
  银心看见祝英台跃进坟内,急忙扑过去拦阻,但是祝英台已经渺无踪影,银心惊恐地大叫着:“姑娘!姑娘。”
  “……”没有回声。
  银心伏在坟上哭了!四九拉起银心,悲痛地说道:“祝相公和我相公到底又在一起了!”
  这时,风雨已止,雷电亦歇;瞬息间云敛天青,太阳又光辉地升了起来;一条五颜六色的彩虹,横贯在蔚蓝的晴空里;同时忽然有两只美丽绚烂的花蝴蝶,翩翩盘旋于坟上,只见它们是那么自由幸福地飞着,舞着!亲切地绕着银心和四九的身边,轻松愉快地扇动翅膀,发出“瑟瑟”的声音,像絮语,又像歌唱。
  “姑娘!梁相公!”银心指着蝴蝶脱口而出地欢呼着,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
  四九也仰首意味深长地说:“你看他们如今多么逍遥自在啊!”
  银心看看四九,会心地破啼为笑了!四九立即牵了银心的手,并肩地一齐向坟前跪下拜了几拜了。
  两只蝴蝶立即缓缓地比翼双飞到辽阔晴朗的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