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一路上感伤万般,既恼恨祝公远无情,又懊悔自己愚蠢,竟没有早看破祝英台的改装。想到这些,悲愤难禁。走了一程,梁山伯已经四肢无力了,四九便扶着他勉强翻过了山峰。这时他回头看了看,祝家庄已被云山阻隔,一阵剧烈的痛楚,立刻一股腥气冲上了喉头,接着“哇”地一声又吐出了几口鲜血,头也眩晕起来了,几乎站立不住。吓得四九连忙扶着他走下山去。
到了家里,梁山伯已是面无人色,梁老太太看见这情形,吓了一跳,问起四九,才知道梁山伯病了,并知道祝英台另外许了人家。
梁老太太起初还以为,过些天等梁山伯一旦想开了,就会渐渐地痊愈,却不料竟自病骨支离,越来越严重了。梁老太太请了医生来诊治,服药也不见效,大口的鲜血继续地吐着,终日昏昏沉沉,如痴如呆,嘴里只是不住地叫着英台的名字,急得梁老太太束手无策,只有暗暗流泪。
忽然有一天梁山伯稍微清醒了些,若有所思地问梁老太太:“母亲,如今是什么日子?”
“六月初了。我儿已经卧病一个月了!梁老太太回答道。
梁山伯听罢叹了口气,悲切地沉吟着:“看来是无望了!马家七月初就要迎娶,祝英台到底怎样了?可叹她身居深闺,不能来看我;就是我病死了,她也不会知道的。母亲,我要写封信给她。”
梁老太太连忙阻止说:“我儿病成这个样子,怎么能写信呢?”
“不妨事的。”梁山伯支撑起了身子说:“四九,快取过笔砚来。”
四九把笔砚拿到梁山伯的面前,梁山伯从枕头底下取出英台赠给他的那条帕子,然后颤傈地提笔写道:“山伯奉书英台贤弟:
愚兄已经病入膏盲,医药罔效,泣望贤弟速以良方相惠,否则此生恐将永诀矣!临书神驰,不尽欲言,伏乞赐覆。愚兄山伯伏枕拜启。”
梁山伯写罢,又念了一遍,不禁潸然泪下,就用帕子揩了揩泪眼,再折起来,向四九嘱咐道:“四九,将这帕子去送给祝相公,就说我已经病重了,好歹只等她的药方救命!”
四九接了帕子,不觉愣了起来,停了一会诧异地问道:“祝相公又不是医生,她哪里会开什么药方?相公要看病,还是去请医生来吧!”
梁山伯不耐烦地挥着手说:“你不懂,我的病只有她才能治好,你快快送去,她看了自然就会明白的。”
四九看看梁老太太,梁老太太也莫名其妙。四九只好拿着帕子翻山越岭而去。
祝英台自从送走梁山伯后,日夜记挂着,坐卧不宁,几乎寝食俱废。为了希望挽回这个不幸的命运,决定再作一次努力。有一天,她便带着银心来到了正房。
这时祝公远为着梁山伯来访的事,正同祝夫人争吵,祝公远抱怨祝夫人不该让祝英台和梁山伯见面。祝公远说:“若是我在家里,就直截了当回绝那梁山伯,何必又叫英儿出去?英儿已是订了亲的人,怎好随便会见一个男同学?真是不成体统!”
“这也是人之常情,英儿与那梁山伯同窗三载,怎能连个话别都不许?”祝夫人辩着。“况且那梁山伯确是一个正人君子,英儿的改装,他真的毫不知情;及至听到了英儿已经许婚马家之后,当时就哭哭啼啼地走了。”
祝公远叹了口气说:“英儿都是给你惯坏的!如今马家迎娶之期就快到了,也该准备准备嫁妆了;你去问问,她喜欢什么,要什么,只管讲,你我只有她一个女儿,总得嫁妆办得让她称心如意才是。”
祝英台在门外听得清楚,心里暗自好笑,当即走了进去。祝公远一眼看见祝英台病容憔悴,不禁关怀地问道:“英儿,有什么不舒适么?怎的这样清瘦?”
祝英台一阵伤心,流下泪来,双膝跪在祝公远面前,抽噎地哀求着说:“爹爹可怜可怜女儿!我和梁山伯曾经山盟海誓,就是海枯石烂,也是不会变心的。请您看在父女的情分上,将马家的亲事退了,成全我和梁山伯的婚姻!”
祝公远看见祝英台居然敢对他直言不讳地提到她和梁山伯的亲事,顿时勃然大怒,厉声责斥道:“你这丫头,怎的还是执迷不悟?马家的亲事已经明媒礼聘定了,如何轻易退得?况且那马太守非同别人,岂肯依你?你熟渎诗书,连这‘三纲五常’都不懂了?”
祝英台也气了,倔强地站了起来,说道:“爹爹不肯退,我就不嫁,任他马家是当朝天子,你怕他,我是不怕他的。”
“胡说!你敢违抗父命?不嫁也要嫁!”祝公远更恼了。
祝英台见祝公远居然说出这样硬心肠的话来,料定是难以挽回的了,低下头稍稍思忖了一会。想道:“任你如何威逼,我偏不嫁!”此时忽然看见桌子上有一把剪刀,灵机一动,拿起剪刀便去剪头发,吓得祝夫人和银心急急上前拦阻,但是已经被祝英台剪下了一大绺。祝夫人跌足叫道:“儿呀,这是何苦来!”
“爹爹不肯退亲马家,我宁愿削发为尼,了此一生!”祝英台愤愤地说罢,怫然走出去。
银心拣了那绺头发,跟着祝英台回到绣楼。
祝英台刚才万般无奈,剪了头发,这也是为的要挟父母,抗拒马家亲事;并且希望祝公远看见这种情景,会把心肠放软一些,至少不再一味蛮干。她又想:若是逼得无路可走,不如索性出了家,也比任从父母摆布嫁给马文才好些。再说,佛门慈悲,或许比关在绣楼自由,此后还能设法和梁山伯见面。总之她决定:头可断,身可殉,而绝不肯背弃梁山伯;生生死死她都要矢志爱梁山伯,忠于梁山伯。
从此,祝英台终日搜尽枯肠,思索对策,便越发忧郁得瘦了下去,虽然银心百般劝慰,也是枉然。急得银心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这天是银心正在发愁,忽然老院公来找她,说是她的哥哥要见她。起初她不觉一怔,继而想了想,才明白了,就连忙跑了出去。到了大门口,一眼看见四九,便亲切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梁相公怎样了?”
四九皱着眉头说:“我相公病了,叫我送信给祝相公。你快带我进去吧。”
银心带着四九悄悄从走廊旁边绕到绣楼。四九把帕子递给了祝英台,说道:“祝相公,我相公病得厉害,特地叫我来向祝相公讨个药方。这是我相公写给您的信。”
英台惊悸地连忙展开帕子看,顿时肝肠寸断,眼泪扑簌簌浸湿了帕子!
“梁兄!梁兄!怎么你竟病成这样,祝英台害死你了!祝英台欷觑地说。
四九认真地问道:“祝相公,您若是真有灵验的药方,就快点开了给我,也好救救我相公的性命。”
祝英台见四九也向她讨药方,好象五内进裂一般,便失声啼哭起来。四九和银心也伤心地啜泣。祝英台哭了一会儿,又默默地沉思了许久,终于有所决定地毅然提笔在帕子上写道:“英台敬复山伯仁兄:
家父固执己见,不允婚事,徒唤奈何!闻兄卧病,五内俱焚!尚祈善自珍摄,以期早占勿药。俗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兄以挚情待弟,弟亦绝不负兄。此心誓无二志,生死与共,兄其宽怀。附上青丝一束,借示结发之意,伏维明鉴。匆匆不尽,并候痊安。小弟英台挥泪顿首。”
祝英台哭着写着,写完以后,并将上次剪下的一绺头发包在帕子里,然后交还四九。
“祝相公,这上面写的就是药方么?”四九拿着帕子疑惑地看着祝英台。
祝英台悲痛地点点头道:“只是这药方恐怕救不了你相公的命了。”
四九一惊,抱怨道:“祝相公,你和我相公一向情义深重,怎么事到如今,反而见死不救了?”
“四九哪里知道”,英台伤心解释道:“你相公并非向我讨药方,只是来探问婚姻之事有望无望,而眼前婚姻之事,已经无望了。”
“可怜我相公卧病一个月,一直都是昏昏沉沉,今天才算清醒了一点,原指望祝相公能够救他起死回生,谁知竟不能如愿!”四九失望地说。
银心看见四九有些埋怨祝英台的意思,不免为她抱屈,便把祝英台前两天和祝公远争吵抗命的事向四九讲了一遍。
“我原想着暂时离开家庭,即令眼前不能与你相公婚配,总还有见面之期,也好从长计议,另作良图,不想他竟病成这样,如今我也只好再打主意了。”祝英台露出胸有成竹的神气。
四九瞪着眼睛听罢祝英台的话,跌足哭道:“这样说来,叫我怎样回去告诉我相公呢?”
祝英台反而镇静地安慰四九说:“四九不要难过,回去对你相公说:叫他好好调养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他的病好,万事都能商量;纵然婚姻无望,我也断不会嫁到马家去;那时说不定我父母又回心转意,成全了我们,也未可知。我虽然不能来看他,我的心却时时刻刻记挂着他。请他千万放心,我生生死死都是他梁家的人!好了,快回去吧,四九,免得他盼望着。”
四九听着祝英台的话,半懂不懂地频频点头,然后悲悲切切地向祝英台告辞。银心送四九走出大门,嘱咐他有什么消息便来报信。四九答应了,垂头丧气地走了回去。
四九到了胡桥镇,一进家门,就听见梁山伯在喊他。梁老太太告诉四九,自从他走后,梁山伯就眼巴巴地盼望着,不住声地问:“四九回来没有?祝英台的药方怎么样了?”四九先把婚姻无望的事向梁老太太讲了一遍,又把祝英台的一番话回明梁山伯,并将帕子交还梁山伯。
梁山伯正神情紧张地等待着四九,等待着药方。此刻听了四九的叙述,又看到帕子原物带回来了,而且还是湿的,连忙坐起来展阅上面的书信,一字一泪,字字刺心!尤其一束头发,更像千万根钢针,针针扎在他的胸膛上!但是他没有哭,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帕子,握紧头发,神往地声声叫着祝英台!
“难为贤弟想得周到,只是恐怕我的病不会好了。”梁山伯沉吟地自语着,又向四九问道:“祝相公没有和你提起马家的亲事么?”
四九见问,脱口而出地说道:“祝相公说眼前婚姻之事,已经无望了。”
四九的话还没有讲完,梁山伯一阵咳嗽,“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完了!完了!”梁山伯颓然倒下去。
梁老太太吓得拉住梁山伯的手说:“儿呀,快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有你这一个独子,你可千万保重,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生得了?你只顾那英台,难道就不顾老娘了么?”
梁山伯悲切地向梁老太太说道:“不是我不顾母亲,怎奈我的病已沉重,看来很少指望了!”
梁老太太见梁山伯竟然说出绝命的话,更是伤心地哭了!四九也呜咽不已。
虽然婚姻绝望了,但梁山伯倒是安静了,他用帕子包好头发,揣进贴身的衣服里。心中感到一种温暖,又感到一种骄傲。他想:毕竟祝英台是真心爱他,尽管祝公远的家法像泰山,却隔不断他们的挚情;尽管祝公远的礼教似牢笼,却关不住他们的赤心。想到这里,他盼着病快好,病好了,他可以和祝英台双双逃到天涯海角去,任什么力量也不能再拆散他们。因此他被一个幸福的憧憬所陶醉了。
可是毕竟由于过度的刺激和刻骨的相思,梁山伯的病并不见好,而且一天重似一天。茶饭医药都吃不进,终日发着高热,咳呛不止,鲜血还是不停地呕吐。人已经枯瘦如柴了,神志也逐渐地不清楚了。就这样拖延到了六月底,可怜他只剩下奄奄一息了。梁老太太看看已是完全无望,直哭得死去活来。
一天晚上,刚刚敲过三更,梁老太太看见梁山伯突然睁开了眼睛,并且好像寻视着什么,梁老太太以为他醒了,连忙上前问道:“山伯,你要什么?喝点水吧?”
梁山伯摇摇头,有气无力地叫了声:“四九!”
四九答应着扑了过去。
“四九,我……我死后,去……去告诉祝……祝相公,就说我……想她,请……请她务必到我的坟前一——见……,叫她记住‘誓同生死’的话!”梁山伯喘息地说着,又看了看梁老太太。“母亲,我辜负了您的养育之恩,请您把我葬在南山脚下……”
梁山伯定了定神,眉头稍微皱了皱,又闭上了眼睛。四九还当他又睡着了,梁老太太看出梁山伯的气色不对,惊恐地叫道:“山伯!我儿!你,你怎样了?”
梁山伯很痛苦地眨了眨眼睛,又叫了几声“贤弟”,接着一阵咳呛,吐出了几口鲜血。梁老太太抱着梁山伯的身子,觉得他的四肢开始搐动,渐渐地渐渐地又平静了,平静到连呼吸都停止了下来,于是梁老太太嚎啕大哭!
“山伯!山伯!我的儿呀……”
四九也伏在床上哭叫着:“相公!相公!”
“......”
梁山伯毫不理会地怀着满腔相思和愿望而溘然长逝了!
窗外冷月黯淡,清风瑟瑟,似叹息,似欷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