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争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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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下)除暴安良 中途惊丑类

  行到已末午初,便将尧民追上。黄、李二人忙上前投帖,见了尧民等三人,向良夫、新民把前事一,说。泥中人第一次来信已被学文走时烧掉,途中所接短简尚在。良夫要过一看,果是泥中人的笔迹,略微寻思,便代尧民作主应诺。黄、李二人因敬尧民官阶人品,坚欲重行大礼拜见。良夫道:“虞老先生人极谦和,休说如今业已告老休致,便在任上,也无故不肯受人大礼。况且我们俱在患难之中,行藏越隐秘越好,不必拘此俗礼,招人猜疑。泥中人,我只知他是一位高人奇士,隐迹风尘中的英侠,真实姓名和他来历都不知道。前在省里,我们遭好人陷害,也全仗他暗中相助,才得化险为夷,免却祸患。这次又承他如此关心,千里长途,暗中维护,侠情高义,并世所稀。此人本领高强,神出鬼没,乃昆仑、空空一流人物,若论见义勇为,文采风骨,只有过之。既允相助脱难,决无妨碍,尽可合在一起,安心上路,一切听其自然,付之不闻不问好了。”
  黄、李二人宽心大放,随又想将随行镖师引见,良夫常在外跑,久闻谭镇南的名望,知他手下镖师都是人物,便答道:“我们极愿和武家朋友亲近结交,同船共载,借重之处更多。不过这里是镇站要冲,店小客稠,许多不便。诸位想必初到,天才正午,吃完恰好赶路,此时彼此最好不作客套,可请回房用完午饭一同起身,到了途中清静所在,再向二位镖师请教罢。”
  黄、李二人见良夫为人老练细密,语言豪爽,甚是心喜。当时同至外屋,重向尧民谢了携带,退出房去。走后良夫把话告知尧民,于是更证实了泥中入是专为暗中护送而来,俱都感佩不置。一会,张福端来两大盘腊味,说是黄、李二人所送。良夫吩咐收了,跟着饭也送到,大家吃罢。黄。李二人惟恐尧民等先到,不耐久等,早就催着同行人等赶忙饮食,喂放马匹,这里吃完,他那里也结束停当,互相一打招呼,对轿夫们说是省里约定的同伴,合在一起,各自起程,同往浦城路上进发。正走之间,行经一片山野地面,闻得后面蹄声响动,玉麟回头一看,正是趟子手周平,见他马行甚急,料知有事,”忙把坐下马一勒,退到后面,把手一操,朝道旁林内缓缓跑去。
  周平会意,也把势子收住,由侧面绕向林内。见面下马一问,才知周平回到原处,正赶上黑衣摩勒与土豪刘实生办理,还亏周平赶到才得解围,因此承他指点,略微探得了一点盗党踪迹。原来那伙顽童因仗人多打堆槌,有好几个中了暗算,吃黑衣摩勒用内家潜力反震之法伤了手足。刘实生利欲熏心,只图黑牛身价银子,当时把他喝退,随后回到家内待了一会,闻得子侄满室号哭呻痛之声,家人也都慌了手脚,忙过去一看,受伤的竟有八九个之多,不是手肿臂痛,就是脚扭了筋,脚背肿得亮晶晶的,再不脚趾粗胀,稍微一碰,便痛彻心骨,声泪俱下,两个心爱的狗子伤得更重。先未料是受了对方暗算,因见受伤人,不像偶然。
  细一盘问,俱说正打黑牛之际,那瘦小孩便挤了进来,将黑牛救出。因恨他凭空出头,又欺他年小,大家追着踢打,他也没还一下手,只护着黑牛往前走,随被同来大人喝住,就停手了。再盘问打时光景,只有两个伤轻的,说无什觉意。余下七人,有说打到他身上坚硬如铁,有说他身软如棉,却有弹力,当时只觉有些发麻,不消多时,便肿痛起来。虽然其说不一,但是只要打过的多受了伤,没打到人的却没事。刘实生早年曾在江湖上瞎跑,有点阅历,细一回想小孩行径和那双有亮光的眼睛,猜是中了道儿,连忙追出找人,连黑牛都不知何往。眼看子侄们哭号呼痛,急得乱跳,无计可施,正命佃工四出寻找,忽然黑牛跑回,说他小恩人现在门外,约来村中长老,付那下欠六两银子,就便对换卖约断字。刘实生跑出一看,瘦小孩带了黑牛,还约有本村地保、村人和一个方正老者同立门外。刘实生便装笑脸,往里请进。黑衣摩勒说什么也不肯进去,众人劝他也是无用,口口声声说:“我跟你没交情,你是卖人的,我是买入的,头一张收银条上写的明白,如今天没交午,我都办到。闲话少说,快把字据交出,我带人走,一刀两断,打算欺生欺小,把我骗进去再绕圈子,那是做梦!”
  刘实生因听小孩年纪虽小,口头非常刻薄,尽绕着弯骂人。黑牛的事乡里皆知,所来的人都不以他为然。耳听子侄们号哭之声越大,真个急不得恼不得,想把小孩拉过一旁去说两句私话,又不肯去,没奈何只得说:“适才群儿都因打你受伤,你是用什方法,自己情愿令子侄们赔礼,解铃系铃,求你解救医治。”
  黑衣摩勒冷笑问道:“你问他们,我打过他没有?”
  刘实生刚说:“打倒没有,是他动手打你的。”
  底下话未脱口,黑衣摩勒突地把双目一瞪,怒道:“诸位听听,天下还有挨打不还手,反倒伤人的,岂非笑话?况且我交银子与你,领人走时,你那伙没家教的小孩还好好的,怎么隔了多时,我来补付身价,会受了伤?我没还手,就会伤人?
  又不是什妖怪。你怎不说他们倚多为胜,欺凌孤儿,遭了报应呢?实告诉你,我早看出你老奸巨猾,才要你先写一张收条,省得又生枝节,谁想你还是见我年幼,你要多少身价,一口答应,以为好欺,又想借故勒索。我不过见孤儿受那群狗崽毒打可怜,想买走,放他一条生路罢了,要拿他生财,那是昏想!你偌大年纪,要是说了不算,也不要紧,只你当众人把吐出去的口水吞掉,还我原银,立时就走,我不买了。只你们敢把他磨死,就有人给他伸冤报仇。休看你小爷年轻,你手下人多,我的人还在后边未来呢,不信你就等着。”
  刘实生闻言,恼羞成怒,方要发作,恰值周平马到,正听到未两句,看出黑衣摩勒想当众面把断字要过,只不肯将那群顽童治好,又不愿当人动武,露出本面目,忽然灵机一动,想好一套假话,下马分开众人,跑到黑衣摩勒面前,恭恭敬敬说道:“这事还未办完么?如今上上下下好几十人都在等你,大人叫我来,请你快些回去,好赶路呢。”
  黑衣摩勒指着刘实生道:“这老头欺生,先前说得好好的,如今硬说他有几个小孩受了伤,是我打的,要我医好,那伙顽皮都比我大,人数又多,他们打我好多下,我还没找他算账,反倒讹诈起我来。想是见我人小,欺生欺小,出钱容易,借事生风。你去问他,如不愿卖,把先收的二十两原银子还我,这小黑牛我也懒得要了。”
  周平突的把眼一瞪,怒道:“我们从京里出来,跟着倪大人走了这多省县,上自督抚,下至州县,哪一个不是恭恭敬敬的、我们都从来没欺负过人,跑到这小乡场里,会吃他的亏,要多少,给多少,还要怎样?我们不过路见不平,懒得费事,好心代这小孩赎身,由他自去,放条生路,这又不是他家养的钱树子,愿卖人字两交、不卖还钱,一半天自有人来和他算账。
  少爷请站一旁,我问问他去,讲理便罢,不讲理,我倒要斗斗他这个地头蛇,官私两面,由他挑好了。”
  说罢,不俟还言,便抢到刘实生面前,喝道:“你偌大年纪,说话不算数,是什意思?快说!”
  刘实生在具一双江湖眼,只知周平不是保镖师父,便是个江湖上的人物,对于黑衣摩勒,先也当是周平同行小伴与弟侄之类,没看出是个什么路数,原本恼羞成怒,方想动蛮恫吓,忽为周平先声所讲,料定小孩是个过路显宦之子,微服上路,周平必是临行镖师,否则不会如此说法,小孩的手也不会那样大方。又想小孩虽然精神,看他那样年幼瘦小,也不像个不动手就可伤人于无形的江湖能手。子侄们受伤必有原因,弄巧还是黑牛的鬼都说不定。自己许是一时情急多疑,致有此失。不过来人语太强横,自己从未受过。如若怄气不卖黑牛,一则银子须要交还,以后再想这样重价,必不能有;二则出尔反尔,更坐实自己是有意勒索抬价,更要爱人讥骂。并且照来人口气,就许回去倚仗势力,经官动府,转到中出大事。卖了固然也难免有此一虑。但是双方字据写得明白,总有个理好说。这类过路官员,多有程限。黑牛人极老实,父母死时年幼,听他适才对人还说他是卖身为奴,与平日所教一样,可知乡人并未告以底细,至多说是虐待。打骂家奴,不算犯法,对方虽然不平,也不为此耽搁。想了想,还是照约行事。另行延医治伤为是。刚把主意拿定,便见周平声势汹汹过来喝问,忙赔笑脸答道:“兄台莫急,不可专听这位小弟一面之词。”
  言还未了,黑衣摩勒戟指喝道:“谁跟你称兄论弟,你说话留点神好。”
  周平也喝道:“闲话少说,只问你说的话算不算吧?”
  刘实生方答:“自然说了算,哪有反复之理?”
  黑衣摩勒喝道:“既然算数,我应补你的六两银子,连字在此,你把他原买身字据还我,以后黑牛与你两无纠葛。”
  周平把银据接过,也不容他分说,接口说道:“你那些话我们已然知道,再说无益,只把字据交出好了。”
  刘实生为二人盛气所凌,又急又气,无奈话出如风,心又内怯,只得说道:“他从小卖到我家,字据年久遗忘,不知藏在何处,恐二位过路人不能久等,另写得一张转卖字据在此。”
  说罢,将适才写好的一,张昧心字取出。
  黑衣摩勒接过看了看,冷笑道:“我也知你交不出原字据,本来要你出名另写,但这中证入谁出名呢?”
  旁立诸人俱为二人口气势派所慑,又知黑牛底细,恐怕人买了去,异日问出实情来向刘家追回房产,跟着打那冤枉官司,刘实生连问数遍,俱都面面相觑,各有难色。最后还是周平对众人说:“我门只是作好事,到了地头便由他自寻生路,决不会再生枝节累及你们。”
  黑衣摩勒也说:“我只要见证,无须中人。这位老先生是我请来,加上约保也就行了。”
  这才由那同来老者和约保在双方字据上画了个押。画完,周平向众微一举手,便请黑衣摩勒上马。黑衣摩勒也不客气,笑道:“你这人很有意思,你抱着他先骑上去,我在马屁股上,三人同骑,到了前面再说吧。”
  周平原想把马让他二人,心还惟恐不受,闻言大喜,忙抱黑牛先骑上去。黑衣摩勒就手扒上,故意伸手抱着周平的腰。一马三人,纵骑如飞,转瞬出林,直奔官道而去。
  人去以后,刘实生闻得内院哭声惨厉,想起受伤子侄,顾不得再向众人答话。跑进一问,两个心爱的狗子业已痛昏厥过两次,只有一两个年幼的伤势稍轻,余者也都伤痛得差不多。怎么细心追问,也问不出致伤之由。瘦小孩已去,就心疑弄了手脚,也无法想。耳听满院哭号,心急如焚,只得连派佃工下人催请外科郎中医治。门外诸人也都议论纷纷,互相散去不提。
  且说周平纵马出林,上了官道,黑衣摩勒把手一松,说道:“往你们去路走吧,前面七里村不要进去,可由村北小路往东面山里跑去,到破庙前停住,我还要办一点事呢。”
  周平听他口气颇有同行之意,心越放稳。路上不断有行人来往,马背上不便详问就里,应了一声,依言行事。马行如飞,晃眼抄出村北小路,进了东山口。那山并不高,到处丹枫照眼,苍林荫日,连岩拥翠,矮峨萦青,景物倒也深秀。
  周平沿着岩脚草径跑去,四顾人迹甚稀,想套黑衣摩勒来历行径,微微应声,意似不耐烦琐,只得停口,等到后对面再说。不一会绕完岩径,现出平野。果见前面山坡上松杉林内隐现出一角红墙,知已到达。正要纵马急驰,黑牛忽在身前偏头向后喊道:“老师,这就是你说那地方么?”
  周平不听应声,方欲回头,又听黑牛惊叫道:“老师呢?”
  周平忙回头看,马股空空,哪有人在?勒马四顾,来路并无人迹,身法真快,同乘一马,竟不知他何时走去,好生惊服。
  黑牛急得直喊,“老师跑了,周伯伯回马快追!”
  周平知道万追不上,他本说有事要办,叫在庙前停住,必要回来,否则剩这小孩,作何处置?即便要交自己,也没有不事先明说之理,自然仍以等他为是。因听黑牛喊他老师,便劝他道:“莫着急,你老师他办点事去,一会就来,我们到庙前等他去。”
  黑牛仍是着急不已。周平也不理他,跑上山坡。林内果有一所破庙,墙业已坍倒好些,荒凉残破,并无僧人居住。
  二人便在山门外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寻块石头坐下。向黑牛一盘问,才知黑衣摩勒将黑牛救出,便教了一套话,此外不许开口,付了身价,领去吃了个饱,然后走向榕荫深处,问黑牛:“你一人和众人打,有多大力气?”
  黑牛从小未曾遇到过一个真心帮他的,又拿许多银子给他赎身,给吃好饭,自然感激,口口声声称他主人少爷,闻言便说:“力气很大,别人制不服大母牛,我能制服,多大力气却不知道。”
  黑衣摩勒便要他动手来比。黑牛恐伤主人,执意不肯,被逼无法,以为主人如此瘦小,一打就倒。谁知不用力试只轻轻吃了一跤,越不信服越糟,力越用大跌得越重。未两次身子腾空跌出,如非黑衣摩勒跟着纵起抓回,几乎重伤。黑衣摩勒又取了两块鹅蛋石,一握粉碎,这才死心敬服,益发奉若神明,跪在地下,要学本事。黑衣摩勒也答应收他为徒,改叫老师,命在林中等候,不许走出。说找人借钱,补还身价。走了一会,拿十两银子回来,同去铺内,分出六两,同往刘家还银要字。去前曾说要将他带到山里来拜一和尚为师,黑牛死活也要跟着老师,急得要哭,黑衣摩勒才允不使离去。如今来到庙前,忽然不见,许是骗他,故此着急。再问别的,却不知道。
  谈问了一阵,约有半个时辰光景,忽听身侧林梢响动,周平回顾,一条黑影宛如飞鸟下堕,定睛一看,乃是一个通体黑衣的蒙面小人,心方一动,来人已将面具揭落现出原形,果是黑衣摩勒。黑牛首先喜得乱跳,上前拉手,高喊:“老师来了!”
  黑衣摩勒起手一甩,面目一沉,喝道:“当着外人一点规矩没有!再闹,我不要你这丑徒弟了!”
  黑牛急得忙喊:“老师饶我,我不敢了!”
  垂手站在旁边,不敢再跳。黑衣摩勒喝道:“这还将就。记住,以后当人不许这样,要听我的。躲一旁去!我和他有话说。”
  周平见这一对小师徒神情天真滑稽,方自暗笑,黑衣摩勒已走过问道:“周朋友,你知我是谁么?”
  周平据实答道:“小朋友不是昨晚在店内光顾,说是家住四明山,人称黑孩儿神手摩勒,又叫黑衣摩勒的那一位么?真实的尊姓大名未蒙见示,实在不知。”
  黑衣摩勒道:“你这人倒还可交,只我最不愿听人说我小,请你把它去掉才好。”
  周平连忙谢过,并问真实姓名。
  黑衣摩勒答道:“我不瞒你,一出身便没了父母,访问了好几年也没信息。到底姓什么,实在不知道。小时无人管我,承一姓黑恩人收养。因为淘气,常爱往绣谷村山洞里跑,弄得满身污黑,村人都叫我黑孩儿。后承恩师带走,学了点武功回村,常爱管点闲事,他们又为我起了个外号,我对外人,总称姓黑名摩,你也叫我黑摩如何?”
  周平笑道:“论理你本事比我大,我却比你痴长几岁,打算高攀,称你一声老弟如何?”
  黑衣摩勒道,“你这人心直口快,倒配做我哥哥,可惜本领不够。我看你不过二十多岁,你如愿意,回去把镖行事辞掉,我引你去拜一人为师,学点武功,不好么?”
  周平也是无母孩儿,经谭镇南收养,由学徒出道,本就有志学艺,苦无机会,镇南事忙,因他精干外熟,从小就随着跑江湖,常令随镖当趟子手,连用私功都无暇,眼望别人日享盛名,常时愧恨,闻言大喜,忙道:“那么我拜你做小师兄,我算大兄弟如何?”
  黑衣摩勒喜道:“你肯这样虚心,那好极了,先不行礼。我还有几个朋友,你也未见。那伙没出息的狗贼,直如囊鼠网鱼,不必睬他。我有师叔泥中人在,再添两倍,也不是对手。你不必再费事查探,回去告诉他们,放你到了地头,交代完事,速去四明山寻我,再行礼好了。只对姓卢的说,他既在江湖上常跑,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本领大小在其次,总应该放谦虚一些,随便背后出日伤人,不是英雄所为。他要不是伤我师叔,也不会跟他开那玩笑。事情有钟朋友遮盖过去,心不服气,等事完,径去四明山寻我好了,何苦又在事后发狠?如非师叔吩咐,钟朋友通情理,照你今早行时,他托你打探我踪迹的那一番话,岂不又惹了麻烦?”
  原来卢堃为人心直计快,昨晚之事,心中怀恨,他和周平至好,今早行前曾愉偷托他路上就便查访神手摩勒的名声下落,未免说了两句发狠的话,不知怎的会被听走。周平闻言一惊,忙代卢望分解,说:“他为人忠厚口直,昨晚受了师兄做戒,自然免不掉有失言之处,务请不要见怪。”
  黑衣摩勒笑道:“这人是石心,怪我决不怪他,否则早给他身上留下记号了,还能容到现在么?你将来寻我时,他如愿意,只管连他一起带走。”
  周平乘机又问盗党下落。
  黑衣摩勒淡淡的答道:“你老不放心,可惜我师叔现时不肯露真姓名。你只要知道泥中人是谁,就不害怕了。这还不到告诉你的时候,先且不提。我只知道,盗党为首之人原名叫赵连城,他们打算先杀你们这一行人,过了仙霞关,再下手行刺虞尧民。回去交差,往抚衙一躲。如今两行人一合群,非过关不能下手,不必担惊害怕,到了前面自然明白。你也不必出力不讨好,出来乱跑。他们眼毒,遇上难保吃他暗亏。真要非叫你无谓乱跑,过了浦城,要过一段山路,岔道山径中有一都天王庙,地名鱼鹰嘴。庙侧隐着他们一个洗手多年的同党,此人姓杨名标,昔年横行北五省,又会一点水性。他们无心相遇,结成一气,也许在那里变点花样。盗党先受了师叔愚弄,几乎把跟的人丢掉。
  因那地方是必由之路,这第二拨盗党,必和杨标在此等候,你们两行人一过,再尾追下去,与关口外埋伏的赵连城等会合,前后夹攻。你走那里,务要留神,最好不要往岔道上跑。如见形迹可疑,你这马快,即速回跑,与自己人会合。他见你回了队,有虞老先生在内,必不肯因你自露马脚,可是你也不可被他们看出破绽才好。照说我师叔神出鬼没,这地方必不放松,不过事难预料,我又恰巧有点闲事羁身,不知赶得到不。你决打不过他们,终是小心些好。这里有十两银子,乃黄老先生借与我的,适才由那姓刘的老贼家中,连我给的身价银子一同取回。来去匆促,怕你在此久等,没顾得查探他藏银之所。趁他未觉,只把银柜抓裂,连本带利,仅拿了百余两银子,太不合算。好在有了主顾,少不得还要扰他几次,存在他家也是一样。这十两请你带还,说我道歉,银子因已剪断,不能原壁归赵了。”
  周平听他就这片刻之间,大白日里孤身出行,前往土豪家中,人不知,鬼不觉,把银子盗了回来,好生惊奇不已;得了一点消息,忙着赶回报信,不及细问,只赞佩了几句,银子却代学文婉谢,不肯带回。黑衣摩勒指着黑牛说道:“这孽徒是我一点定心膏药,赌神罚咒跟定了我,连先回四明山去等我都不愿意。我又疼他,带着又大累赘,真厌烦人,还得给他想个主意才好。师叔已嫌我多事,此时要被知道,又该说我童心太盛了。这银子原应我亲自送回才符前言,也为有他,才请你转交,既不肯代,说不得只好自走一道了。”
  周平忙道:“我带回去其实无妨,不过黄老先生虽是商人,却极轻财仗义,像你这样朋友,交还交不上,已然奉送,怎肯收回?师兄能赏他脸更好,真要是忙,不管他愿不愿仍由我带去好了。”
  黑衣摩勒笑道:“我借银不还,成什么人!你如非是我老兄弟,我就怪你了。点点小事,不值多说,你自上马走吧。”
  周平喜得诺诺连声,谢别上马,往回飞赶。
  二人相见,玉麟听完前事,想了想,仍命周平前探,只不跑远,另教了一套话,少时回来,再归队同行,以后不必再跑趟了。周平领命,绕路自去。这里玉麟也策马把众人追上,问知无事,仍往前走,行至黄昏将近,相隔浦城还有站许来路,所行官道,蜿蜒出没于山野之间,途径甚是荒凉。这时周平业已装着浦城分号店伙,来迎黄、李二人,与众会合。说起前途离此十来里有一大村庄,主人姓颜,甚是好客,可以投宿。此外虽有人家,均是荒村小店,难容这多舆马。如赶浦城,轿子走得慢,非至天明不能赶到。
  有那错过宿头的人,多往颜家投宿。主人年少,好武气盛,最爱文人武士,却极不喜居官应役之人。只来人对他心思,都是极好待承,就不投机,也有地方安顿。周平前一二年曾经去过一次,和主人还有一面之识。玉麟以前也听同道中人说过,主人颜尚德文武全才,好交朋友。见天已不早,便命周平持了名帖,先去拜望,只不露尧民行藏,见时如问,假说三人是由桂林游山回浙的游侣。商议停当,随后前进。
  走有六七里路,道正穿山而过,斜日初坠,苍烟四合,新月甫升,时复隐现出没于山畔林未之间,清辉未吐,晚景低迷。走在石路上,步履马蹄之声前后相接,汇为繁响,空谷传声,倍显寥寂。良夫喜和江湖朋友交纳,玉麟也喜他语言伉爽,见解高超,两下谈得甚是投缘,相见恨晚。这时良夫的轿恰在前面,玉麟也正傍第一乘轿侧行走。良夫说起这一段路形势颇险,景物更是荒凉,连个人家俱无,五麟笑道:“魏先生,这里看去路险,但是来路不远便是镇集,附近村庄田畴,绵亘不断,仅这十来里路山径荒凉,最险的不过沿崖里多路。十停已走了八停,再走里许,一出这山口就有人家。颜家更是一个大村庄,人多丁众,个个会武,爱管闲事,颇有名望。找他借盘川倒可以,要动手脚,休想占得便宜,所以并不算险。最险的还是过了浦城,麟子山那一带地方,有不少连天峭壁,深沟阔涧,要翻越好几处险峻山岭,加以林深草密,极易藏伏歹人。山民性情极野,专讲械斗,爱打群架。只管太平年间,又是通浙江省的驿路官道,像我们这样还不要紧,如是孤身客商,就短不了出事。内有三处山口岔道,除了老鹰门前两月地震塌陷化险为夷外,像都天王庙附近的雷公峡和将近仙霞的红石关,都是一夫当关,万夫难过的所在,那才叫真险呢!”
  良夫原是对景闲谈,以上各地均曾去过,闻言惊问道:“那老鹰门两边危崖对峙,宛如巨鹰展翅,中通一线小径,骑不并驷,车不并轨,沿途山石秀奇,形势雄峻,绝好景致,几时震塌了的?”
  玉麟道:“这也是件奇闻怪事,说来话长着呢。”
  良夫方要往下盘问,忽听身后马踏石路之声。玉麟忙一回看,来路两行昏林影里,远远跑来两骑快马。玉麟看出情形有异,把马一勒,暗指卢堃领头,自己退到黄、李二人轿后相待。恰将厌径走完,一边是山,一边是水,傍溪而行,路颇宽广,玉麟一退,来骑也将马匹放慢,叭呛叭哦跑将过来,径由众人身侧驰过,相距约有数尺远近,彼此都看得见面目。
  玉麟见那两人俱是北方大汉,为首一个,一顶毡笠斜挂马上,大辫盘顶,青惨惨一张丑脸,浓眉如刷,扁鼻凸嘴,额上有二指来宽一片刀瘫,斜搭脸上,两只豹眼时闪凶光,一望而知是个绿林中下等强盗。
  二马相联,玉麟因对头一个注目,第二人跟着过去,没有看清面目,好似昨晚夜探客店后院所见二人之一。乘骑二人对一行人只看了一眼,毫无表示,就此越向前面,马上加鞭,飞驰而去。这时玉麟似听黄学文在轿内“噫”了一声,疑心来人有什不利举动,不暇再看,由侧面赶上一问。黄学文手里拿着一个纸包,不顾细说,只叫“快看前面”,玉麟把马偏向一旁,朝前注视,只见一条瘦小黑影正往前跑去,其行如飞,晃眼追上第二匹马,只一纵便到了马屁股上,一同驰去,马上人竟无知觉,看那神情身法,正与昨晚黑衣小孩相似,料定不是一路,好生骇异。一会人马影子便转过山角不知去向,众人也行近去颜庄的岔道。
  那岔道是个三岔路口,往右是去颜庄的路,往左略偏乃官道驿路,分路口不远却有一片山崖绵亘里许,恰将前途目光遮蔽。两匹马上的盗党已然跑出老远。众人到时,正赶周平跑回,说颜庄主久已仰慕钟、卢二人名望,这几位商客,除黄、李二人已有耳闻,余者谅非俗流。闻说拜庄借宿,甚是高兴。本意还要备马远出迎接,被周平再三谢阻。
  现正命人准备筵宴,竭诚款待,就请前往。玉麟知那盗党当地情形不熟,必当自己连夜赶往浦城,决想不到会在中途投向别处,乐得空他一空,忙命轿夫们加急赶行。
  天色入夜,明月将升,路绝行人。二人回至学文轿前,去问小孩来时情景。学文说是马匹正过之间,仿佛看见马腹下黑影一闪,跟着眼睛一花,便见轿杆上扒着一个脸蒙面具、周身穿黑的小孩,低声说:“黄老先生,前银奉还。”
  随往手里递过一个纸包,方想退回,那小孩低喝“不要说话”,晃眼工夫,人即不见。探头往轿外看时,已到了两轿快马的后边了。包内共是十两银子,外皮上写着“前银奉壁谢谢,今晚有贼,旅店留意”十几个潦草的字,口音与昨晚店中送信小孩一般无二,知是黑衣摩勒无疑。他既尾随盗党不舍,必要闹点把戏。小小年纪有此身手,俱都叹服不置。
  那岔道相隔颜庄不远,路旁尽是水田,夹道成行榆柳。大半轮明月,只悬平畴广野之间,流光普照,映得那些水田齐似浮辉,上下天光倍增清旷。路上时见一二村农,短衣草鞋,肩荷犁锄,在明月柳隐之下哼着山歌小曲缓步归去,情景直和画图相似。尧民在轿中首先赞妙,坐了大半天轿子,未免劳累,便喊张福近前,招呼良夫、新民二人乘着这好月色,步行前往,舒散筋骨,就便领略一点野趣清景。黄、李二人本就想走一段活动血脉,见尧民等三人下轿,忙命停轿下去,相随步行。玉麟见状,也招呼众人下马,随在后面。尧民因听良夫说他们不是俗商,见二人跟在后面不肯走近,知他们谦恭自卑,便命张福请过。黄、李二人素佩尧民官声清正,也有意和他亲敬。众人做一路走,谈谈说说,倒也投缘。走不一会,田岸略转,遥望前面林木蓊翳,隐现灯光,知将到达,良夫又把玉麟请向前面同行,方相顾谈笑间,忽见林内闪出几匹快马,如飞驰到。周平忙由后赶上,说:“庄主迎接来了。”
  玉麟听说,忙即当先赶上。
  众人步行,原出无心,不料主人仍要来接,这一步行入庄,格外显得恭敬。来骑看见来客俱在步下行走,以为看重自己,越发心喜,隔老远便翻身跳下。为首一个猿背蜂腰的少年抢步跑来,到了玉麟面前,抱拳正要开口,周平已抢先引见道:“这位便是颜庄主,这位便是适才小弟所说的钟兄。”
  当下互相见礼,各道幸会不置。跟着众人走到,钟、周二人一一分别引见,颜尚德看了尧民一眼,暗中一惊,也未明说。随来四人俱是颜家武道中的好友,俱由尚德引见,略微客套几句,便请众人各上舆马,众人不肯,一同步行入庄。
  庄上仅有百十户人家,多半姓颜,房甚大,极少小的草房直看不见。占地约有数顷,四面桑榆和各种大树,形势甚佳,不近前看不见,庄内却是果园菜畦、他塘稻场应有尽有。主人所居更大,四面密层层种着两圈碗口粗细的毛竹,年时一久,一根挨一根,成了两层天然的竹墙,用铁条联系,高达数丈,上面枝柯紧接,萃为碧檐。两层之间宽约五尺,竹弄中通,每遇日当亭午,月际天中,微风动处,满地冰纹筛影,一片清荫,十分幽趣。那门也是竹子编的,附在两边竹根节上,设有链环,以供启闭。进门两边各有几问小房,似是下人所居。对门两行槐柳,左右花畦,当中一条石子砌成的细路长约五丈,尽头处孤矗着一幢五开间的广厅。石径到此,便向左右分路。
  主人领客绕厅而过,到了厅后才见围墙。由墙上小月亮门进去,地势愈发展开,楼台亭谢,池沼花木,无不毕具,位置咸宜,极见匠心。同来众人舆马,早有颜家下人接去安顿食宿。宾主共是十二人,又经过几处回廊曲栏,才到主人宴集佳宾之所,也在一所月亮门内。老远便闻见桂花香味,进门一看,里面一座大院落,一边种有四十来株桂树,花已盛开,繁枝密蕊,月光之下,灿若金银;一边是所华屋,轩窗洞启,环窗满植梧桐。芭蕉,盆花罗列。再过去又是一座广场,主人道是近年新开练武所在。室内灯光辉煌,照如白昼,满壁图画字画,多半名人手笔,间有过客留赠之作,也都是佳品。家具陈设,备极华贵。左壁另一小单间,布置更是精雅,窗外是一池塘,残荷败梗犹未去净,想见夏日芙渠盛开、风来水面、几簟生凉之致。主人先延客到单间内落座,尧民等三人只当主人是个赳赳武夫,却不料文武两途都是通品,方自惊喜,主人忽然走将过来,纳头便拜道:“虞老伯,可还认得小侄么?”
  尧民大惊,连忙扶起一一问。
  原来尚德之父颜璐,十年前与尧民同官京师,甚是莫逆。先是颜潞中年无子,夫人奇妒,强逼丈夫买了一个穷家乳婴做儿子,相貌奇蠢,取名尚仁,天分不佳,没品行的事却有别才。颜璐受悍妻蒙蔽,一点也不知道。这年独身在京,背着乃妻,纳了朋友一个美婢,生子尚德。才只两年,乃妻在原籍闻风赶来,一阵大闹,没有几年,将侧室虐死,尚德幸得保全,因非嫡母所立,也受了不少虐待。尚仁仗母氏淫威,年纪又长有好几岁,凌辱无所不至。颜氏书香世族,本来尚德不会学武,因他资禀聪明,目睹生母平日受虐情形与弥留背人位诉之惨,深深记在心里。又知乃兄不是同胞,却这么欺负打骂,年小不敢还手。忿极无计,读书之暇,偷偷从人习武。到了十二岁上,虽然未遇明师,力却增大了不少,从小未和人打过架,自己也不知道手有多重。这一年正当清明祭祖,想起亡母野葬郊外不能往祭,甚是伤心,背人私取了点香烛纸锭,去到自己房中,写了张亡母灵位,闭上房门偷偷哭祭。不想被尚仁闯来,将他母子喊了名字大骂一顿,又把灵位撕掉,放地乱踹。尚德蓄恨已久,上前理论,尚仁举手就打,尚德再忍不住,还手一推,尚仁酒色淘虚,哪经得起天生的神力?势子又猛,倒跌出老远,一下撞在硬木桌子角上,立时脑裂身死。
  事有凑巧,正赶上嫡母闻声走来,本来就把尚德视为眼钉肉刺,一见亲手扶养的爱子被他失手撞死,如何肯饶?当时哭骂连天,喝令下人将尚德用腰带绑在条凳上,一迭连声,直喊“打死”。打了一阵,又嫌下人手轻,亲去房内取了一把剪刀跑出。旁立老家人看不过眼,悄喊:“少爷还不快逃,要等死么?”
  话刚说完,人已到了身前,举剪照定身上就扎。尚德自知失手不合,打的又是嫡母,任凭打骂,本未敢强,被老家人一句话提醒,心想:父亲年老,只我亲生,古人小杖则受,大杖则逃,她这气急之下,什么毒手施展不出?死得岂不冤枉?想到这里,瞥见剪到,反手一格,连人带凳一齐翻倒地上,未被扎伤。嫡母年已五旬开外,哪经得住他这猛力一格,也被挡跌老远,等到丫环抢前扶起,大骂“逆子”,二次持剪上前拼命时,尚德已把腰带挣断,飞跑出了大门。
  这时颜家住在丞相胡同,尧民住在米市胡同,相隔甚近。尚德见嫡母一跌,知事闹大,家中决难立足,惶急中无可逃奔,便往尧民家中逃去。尧民知他家事,问明就里,便把他安置密室之中,颜家来问,只说未见。夜里颜璐赶去,说悍妻寻死觅活,大哭大闹,并还要亲自告官,送尚德的忤逆和杀死长兄之罪。再三劝阻,允她当日把人寻回再办。养子尸首尚还未殓,这里难免来搜,万藏不住,事情恐要闹大,急得无法。自己只此一子,务必设法保全。尧民力说无妨,先令他父子相见,然后授以密计,连夜先把尚德送往一个至亲家中藏起。颜略回家,依言行事。颜妻一听所教的话,更起疑心,次早天还没亮,便到虞家索人。颜璐推说面子难堪,任她哭骂,只不肯去。等她一走,暗命下人把棺木备齐,将尚仁入殓抬走。
  尧民见了颜妻,一味敷衍,任她领了婢温满处搜索,未了才说:“昨晚听下人回禀,说在城外某寺院左近遇着尚德,许无处可投,前往出家也说不定。因恐大嫂疑我不信,故未先说。实则这等不孝不弟、逆母杀兄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帮你捉他办罪还来不及,怎肯容他玷我床榻?”
  颜妻本因隔近瞎猜,先未断定藏在虞家,因听丈夫的话吞吞吐吐,才起了疑心,谁知中了尧民缓兵移尸之计,又去城外空跑了半日。容到回家,死尸已然抬走,丈夫也不知去向,唤来家人一盘问,说:“老爷行前,先命人买棺殓尸,送住城外停放。一面大哭,说自己年逾六旬只有一个亲生儿子,不想他如此不孝,寻不回来,夫人不肯相容,受逼受气,还要闹笑话。寻了回来,即使夫人肯容,自己也不能再要这等逆于。将来夫妻老死,连个上坟烧纸的人俱无,活在世上无味,如今万念皆空,日后不死,也必出家。一个人自言自语,神气很是伤心。这时正忙着发送大少爷,又未见喊套车,全没有理会到老爷会走,等到发灵以后,好一会未听老爷唤人,前往书房上房各处一看,哪有人影?想系步行出门访友去了。
  颜妻终是女流,跑了这一整天,忿虽未消,盛怒已馁。初进门时,见养子尸已发送,本来要闹,闻言料知丈夫被逼出走,到底多年夫妻,未免心慌,忙命下人四出寻找,到了半夜回来,哪有影子?益发惶急。再一回想平日行为和丈夫所说的话,不禁天良发动,越想越问心不过。将近六旬的老妇,性情又那么乖张暴戾,急怒之余,再加悔恨,当晚急了一夜,次早便行病倒。其实全是尧民计策,虽然照计而行,仍恐她不肯甘休,第二日便由尧民送了盘川,将尚德送返家乡,本人却去西山相熟寺院中住了几日。
  尧民闻得颜妻病重,假作代为寻到,将他请回,病已沉重,不久便自病死。尧民随劝他告老归隐,回乡教子纳福。颜璐归未两年,也就老死,两家便断了音问。尚德年幼,全仗老仆得力,族众也无人欺凌,只有相助,家业较前日益兴盛。只他性喜游侠,不慕名利,从幼年起便好武好交。父死不久,遇见一位前辈能手,爱他天资颖异,留住三年,传了许多惊人的本领方始别去。尚德虽然武勇绝伦,并不以此自满,加以家学渊源,文事一样喜爱,性情只管豪侠,言动之间却带着三分书卷气。因他千金结客,不论文人武士,只有一技之长,前往相投,无不竭诚款洽,特予优礼。见人又极谦和,就是不相干的游子商旅错过宿头,只要以礼来见,从无拒绝。那一站又最长,容易错过宿头,所居恰在中间。起初一班江湖上的混人和贪便宜的过客当他公子哥儿,不是妄想依附引诱于中取利,便拿他当作乐得白吃白住的户头,认成了一个不要钱的现成旅店。
  尚德先还未觉,日子一久,渐渐看出人心诡诈。他为人饶有智计,怎肯受了欺骗?
  始而抱着千金市骨之意,想借众人之口传到江湖上去,使那奇士异人闻风而至,只交上一两个,便不在这一番精神应酬。嗣经一聪明门客点破,说薰莸不可同器,鸟兽难与同群,这样做法,反使高士裹足,异人却步,怎肯同流合污,受你供养?尚德方始恍然大悟,同时那来的人也真太不像话,于是改了方法,把来客分做三等款待。如真风尘英贤豪侠之士,便不惜推心置腹,生死论交,这算作头一等;其次江湖闻人,翰墨朋友,只要内外功夫、诗文书画略精一技,也不惜盛筵款洽,以礼迎送,慷慨论交,有求必应;至于过往商旅,除了当道职官不肯无故接待外,只要来人不甚鄙恶,真个错过宿头无可栖止,也可容纳,但只假以一席之地,略供一顿寻常饭食,明日即行,不得再留,此辈另有几间房子,设在附近,不得入门一步。对于那些无聊混人,先以善言遣走,如再纠缠,或因软骗不行,虚声恫吓,略显身手,也都鼠窜而去。经此一来,小人远隐,恶客日少,侠声所播,年时一久,着实交了不少好朋友。性又疾恶如仇,卫护乡里,宵小盗贼没钱用,找他明借行,如想在他附近百里方圆以内作案害人,休想讨得丝毫便宜。端的文武全才,威名远震,东南诸省很少不知道他的。
  尚德因小时受虐逃出,多亏尧民相助,送还家乡,常时想起感念,当父母去世后数年中,也曾命人带了礼物进京问候。第一次正赶尧民丁忧在籍,去人没打听出原籍地址,就回去覆命,等打听出时,尧民业已服满进京。二次再派人去,正值尧民外放四川学政,道途辽远,来往参差,终未见到。久意亲去,不能分身。尚德年幼丧亲,父执多不熟识,来往俱是江湖奇士、风尘异人,官场俗吏又所厌恶,绝少相见,不觉耽误下来。近月才听人说尧民出任本省桌台,因闽抚贪庸,两下无异水火,正要着人探听真切,准备亲往拜望,还没有走。这日和一些门客武师商量夜饮,忽然下人投帖,说南胜镖局钟、卢两镖师保了暗镖,还有三个同行游侣由此经过,错了宿头,派前站师父周平前来拜庄借宿,一行人马随后就到。
  尚德久慕南胜镖局谭镇南的名望为人,以前他手下镖师曾说来拜望过,周平原是熟人,玉麟江湖上早有名望,卢堃虽不深知,料非寻常人物。闻言大喜,连忙出接,先和周平相见,意欲亲骑迎候,周平再三谢阻,骑马归报。尚德满心结纳玉麟,当时勉强答应,人去以后,跟着备马,率了门客杨辉、雷正、朱鹏举、林开平一同赶去,恰巧众人无心步行入庄,成了极敬礼数,越发高兴。原意重在钟、卢二人,余客只是连类而及,不料竟会巧遇儿时恩人,先看尧民眼熟,后来越看越像,又听姓虞,越发断定无差,行礼拜见之后,起身说了经过。
  这一来成了一家,彼此好生欢幸,谈了片时。外屋盛筵已然备好,下人来请入座。
  众人共分两桌坐下,俱都开怀畅饮。良夫博学多闻,健谈善饮,尚德尤为佩服不已。宴罢散座,尚德请众重到里间献茶,重间尧民辞官之事。尧民说起前情,并说闽抚心犹不甘,现命刺客多人尾随不舍,前途还有伏兵,多亏异人暗中相助,目前幸得无事,未来难知等语。尚德含笑请问,敬礼从容,听完也无什表示,只说:“邪不胜正,世伯正人君子,当世名贤,自然逢凶化吉,决非小人所能侵害。”
  略说两句套话,好似漠不关心,没提一句相助护送的话,反是对泥中人和黑衣摩勒的来踪去迹、言语貌相,向众人盘问得非常仔细。
  尧民为人豁达大度,学养深纯,自泥中人一出现,早已全体信赖,一切交由良夫、新民筹计,不再置念。除对泥中人订交之始一节照例隐过,毫不以为异。在座诸人都听主人适才亲口说过,尧民是他受恩敬慕的父亲前辈,平日那么义声远播的人物,遇见过类事,听了竟会漠不相干,除良夫看出他的心思,玉麟因事太不合情理,疑心他有别的作用外,都觉奇怪。以为他是本省有身家田业的富豪,尧民的对头是本省第一有权势的当道,刺客有抚台作护符,不比别的绿林盗贼多厉害不要紧,心存顾虑,也是人情,故话头转向别处,俱未再提。
  尚德对事情虽不关心,却再三恳劝尧民等一行在庄中盘桓些日再走。尧民此时无官一身轻,颜家饮食精美,园林幽雅,主人允文允武,敬礼非常,又是故人之子,本意也未始不想稍烷征尘,小住旬日,无如前路荆榛,祸机未息,既有黄、李诸人患难相依,不便中道乖违,复有泥中人的指点,早一日出境便早一日了事安怀,只答应回家之后,他年如有机缘,彼此均可来往,此时却是不能。尚德知道尧民碍难,不再相强。谈到次更时分,众人分别就卧。颜家原备有佳客常住之所,当晚却是临时设的卧榻,把尧民等三人安置里间,黄、李、钟、卢等老少六人安置外间。临分手时,说本地素无宵小,今日谈晚,明早还要赶路,到浦城时,天才傍午,必不肯住下,前途多是小站,务请安卧养息精神,方始告退走去。
  玉麟知主人和一干武师个个武艺高强,所用下人多半会武,即或夜间有事,也不至于贼至始知,连日白昼启行夜间戒备,甚是劳累,正好安眠一宵,也告众人只管安心睡眠,不必多虑,众人随即睡熟。玉麟心中有事,终是惦记,睡不多时便自醒转,微闻里屋良夫咳唾之声,侧耳一听,众人都睡得很香,卢整更是呼声大作。暗笑这位仁兄,人极爽快,武功也还不弱,只这般心粗,怎能吃这行饭?毕竟周平比他精细得多,虽从小忙碌,无暇寻师进益,仗着自己虚心下苦用功,近来已非昔比,足可独当一面,老做下手,未免委屈了些。正寻思间,又听里屋转侧之声,估量良夫已醒。忽想起尚德向尧民间话时情形可疑,轻悄悄起身。刚一下床,对榻周平便自惊醒,睁开眼睛,忙摆手叫他勿动。折向里间一看,良夫面正朝外,见他进来,料有话说,方欲坐起。
  玉麟摇手止住,走向榻前坐下,悄问:“尚德是否别有深意?”
  良夫道:“尚德血性男子,又与敝东翁世交至好,以他为人那么义侠,决无坐视之理。他表面愈是淡漠,暗中越要锐身急难。我于武艺一门是门外汉,不知他的深浅,但是盛名之下,决无幸致。
  他只管才兼文武,智勇深沉,无如本省富绅,身家在此,贼党背后又有支援,不论胜败,俱有无穷后患。他既机密处事,不肯说出,我们也未便明言。据我看他苦留我们在此,便有深意。一留不住,我们起身,他土著路熟,必要抄道赶去,先与群盗一决胜负,至不济也必暗中随行保护,同御外侮。尊见以为如何?”
  玉麟道:“我也如此看法。此人素具侠肝义胆,何况双方还是至交,只恐就是拿话劝他,也未必肯听呢。”
  良夫道:“那个自然。这事于我们虽然多一帮手,于他却是有损无益,劝阻定然无用。所幸泥中人早已通盘筹划,胸有成竹。按照途中见闻,盗党好似早落下风。但盼不等他出面发动,事情已了,就无碍了。”
  说时,忽听远远马蹄之声又快又急,由墙外远处跑来,直入园中止住。玉麟暗忖:像尚德这样武功,脚程定比马快,骑马夜出,老远便被人听出蹄声,故人更不会骑马来此。难道这时还有远客来么?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忙嘱良夫且睡。轻轻走出,纵向房顶,四外观查。遥见左侧一座敞厅灯光甚明,似有数人在内聚议。跟着又见一个短衣人由外面如飞跑进,穿行池沼花树之间,晃眼到达厅前,中有一人迎出,正是尚德,由来人手里接过一封书信,一同走了进去。自身是客,不便过去,方要往下看时,忽听屋脊那面有人悄声说道:“我料如何?这伙狗盗路径不熟,决不知客人会来到这里,再要是知道庄主人的威名,反正前途有的是下手地方,何必老虎嘴边拔毛,自己送死呢?白守一夜,真无趣味。”
  另一人答道:“事情太大,总是小心些好。庄主既请来客安心自睡,万一有惊吵,怎丢得起这大的人呢?”
  玉麟才知住屋四外俱都有人防守,自己行径必被看出,老大不好意思,不便再看下去,只得回房安歇。
  次早天亮,众人刚起,主人便来问候,又设盛筵祖饯,前途的事仍然一字未提;行时途至庄前树林以外,尧民一让,便即道歉回身,并无惜别之意,因饯行一耽搁,众人至浦城只能打尖。这一站较长,休说防备艰难,为求方便,必须赶往浦城前面的武村住宿。一上路便加急赶行,过了颜庄,众山环绕处,忽然现出大道。这时天亮了好一会,路上行人众多,农夫俱在水田里操作,商贾负贩,此往彼来,时见村童四五嬉戏于人家篱落之间,机抒相闻,鸡大无惊,到处都是太平安乐景象。走了一阵,下来打尖。众人俱都不饿,尧民爱那水碧山清,景物佳淑,提议约几个人步行先走,众人多半附和。玉麟不便拦阻,只得令周平陪同众人先走,自和卢堃在后押运行李,暗护红货,一面催促轿夫们吃完起身,以便赶在一起行走。新民正和尧民、良夫、黄、李诸人,说起如此康庄大道,居然竟有伏莽,主使的人又是本省当道贵官,真是笑话。这等狗官恶贼,留之大为民害。可惜我们无权无勇,东翁已然高蹈,还乡纳福,暂时只好坐令猖狂。安得英侠数十辈,斩尽这些鼠类为快呢?
  良夫听他随便说话,虽然行处正傍田岸,不在路心行人丛里,终恐被人听去不妥,方要拦阻。忽见隔着一片水田的另一条小径上跑过五骑快马,都是一色农民打扮,鞍鞯也没有,用装米谷的口袋,里面鼓囊囊也不知放些什么东西,横放马背。人骑上面,绝壁而驰,迅速非常。良夫刚觉马匹有些眼熟,那五骑马已被隔田茂林遮蔽,跑得没了影子。暗忖马骑这快,分明北方健儿身手,这里居然见到,想系闽、浙交界多山,民俗强悍之故。寻思未已,忽见周平踅近身旁,悄问道:“魏先生可看见那几匹马,有两匹是昨日见过的么?”
  良夫猛想起昨日尚德所乘是一匹身量不甚高大的走马,那马腿瘦蹄尖,四脚各有长毛数缕,通体雪白,颈背相连处有两个圆光,一黄一黑甚是分明,跑起来昂首嘶风,顾盼神骏,一望而知为千里名驹,席间尚德还说起此马有许多异处。适见第一骑,背颈圆光被谷包挡住,虽未看见,那矫健神情,却与昨日尚德之马一般无二。第三骑枣红色大马,高大雄健,也是昨日五骑之一。余三骑虽不都像,人数马数却是相同。料定尚德等五人已然抄走小道,赶往前面。看他们行径机密,闽抚一节当已防到。走了一会,玉麟等押了轿马行李赶上。
  众人贪看野景,随便谈说,仍是步行。走不数里,渐渐风生云起,似有雨意。晃眼狂风大作,走石飞沙,天色立时昏暗下来。玉麟见要变天,忙催众人速上舆马,寻找避雨之处。偏生适才大片村舍田亩俱已走完,地届旷野中间,两面洼地里芦获萧萧,野麻密茂,高几寻丈,弥望皆是,左近看不见一所房舍。前面不远却是一座山口,相隔约有半里之遥。周平早一马当先跑去,一会迎回,说:“山口内地颇开广,路旁树林内有一破庙,离大道不远,可以暂避一时。”
  话刚说完,豆大般的雨点已稀稀落落由狂风中箭一般斜射下来。众人一见不好,纷催快走。
  人马还没赶进山口,风雨越来越大,天上黑云暗沉沉只往下坠,雨更倾盆而降,快要及地,吃狂风一搅,化成一圈,满天空乱飞乱舞,浪骇涛惊,看不出是雨是水。偶然一下打到脸上,便似一盆冰水迎面泼到,冷浸肌骨。大雨哗哗,落到地上,激起来一层水雾。一眼望出去,四面都是白茫茫的。地甚空旷,人马都似在水浪里行走,全都淋得和落汤鸡一般。虞、黄诸人虽在轿中,有油布遮盖,轿顶上的雨水却似瀑布晶帘挂将下来,轿帘被风吹得鼓蓬蓬的,雨水直往里渗漏,人坐里面还得用手捏住,略微松懈,水便似涌泉般夺缝而入,轿夫们头顶上雨水往下乱倒,耳目口鼻一齐往里进水,眼睁不开,嘴张不开,冷气往身上直攻,头上还腾腾冒着热烟。有那戴着雨笠的,围着笠边挂下一圈水帘,仿佛白纱灯罩,更难认路。晃眼工夫,沟浍皆盈,脚底水深尺许,走起路来本就费劲,轿子平白添了不少分量,再吃狂风一吹,越发握不住把,歪歪斜斜,几乎要倒,也不知费了多少气力,还加上玉麟等前后防护,才勉强把这半里不到的途程走完,仅仅抢到山口。口狭内高,水势就下,那一带直似山洪暴发,水势又深又激,两边山崖上还挂有大小数十条瀑布,更助威势,稍一不慎,便被冲倒,又费了不少气力,贾勇往山口里硬闯,才得乱流冲波,冒瀑而渡。到了里面,人马两疲,风雨一毫未住,三尺以外不能见物,只听奔腾澎湃之声,山摇地旋,草木皆鸣。那地方去破庙还有半里多路,正当洼地,水已成河,不能再走。只得把轿子抬到路旁高地上落下,歇息片时再走。那地下的水夹着泥沙杂物溜急旋转,箭一般朝前射去,更有雷雨助长威势,轰隆哗哗之声,震得耳鸣目眩,眼稍一花,便觉山石人物都似往后倒退,声势端的骇人!候了片刻,淋在雨里终不是事,只得二次鼓起勇气,踏水前进。
  到了破庙里,各下舆马一看,庙甚宽大,前殿墙壁已坍塌了半边,神像也极残破。
  众人各将油布罩揭去,开箱打包,取出衣服,将湿衣换下。轿夫们无衣可换,好在随行没有女眷,也各将上衣脱去,扭干了水,正想拆那殿上窗桶,生火来烤。
  良夫忽然一眼看到,殿中除了漏水之处,俱甚干净,心中一动,暗忖这破的庙怎无灰尘堆积?分明有人打扫,后面未去,也许还有殿字,生人岂可冒失拆毁?忙命张福过去唤止轿夫,意欲前往殿后探看。玉麟也自觉察,互相一说,同由佛像后转过。见外面院落尽头处,一座大殿连同三间左偏殿俱已烧毁,只剩两根木架,倒在殿基上面。右偏殿三间,烧去半间,只有两间完整,虽然墙字一样破旧,并无芜秽不治之状,中间的门也颇完整,却虚掩着。向里一间,窗榻上破断处均有新削木条补砌,颇似主人他出,不在屋内情景。雨势未住,地下水深尺许,良夫不能过去。
  玉麟好奇,也不顾新换衣服,站在门口,施展轻功奋身一跃,落在中途一株断树桩上,借劲再往斜里一纵,便到偏殿门外。先照江湖规矩,叩了两下门,不听答应,隔着门缝窗隙往里一看,外屋空空,只有一段大可合抱的木头,高约七尺,埋在地下。里面只有一个竹榻、一个竹制凉枕,业已破旧。临窗放着一块大木板,下用树桩架成的书案,案头整齐齐的放着两叠旧书、一些笔砚;另一个矮木桩当坐椅,椅上放着一个麻袋,袋内圆圆的,好似装着两个西瓜,斜搁桩边,并未放正,而且室中除了竹榻,只此一个坐处,也不是放瓜的所在。看出那人是拿了口袋刚由外回转,又想起什么急事,或是有人来唤,匆匆走出,所以东西也没放好。此外室中并无长物。正要回身,猛瞥见口袋近底处似有红水浸出,洋涔下滴,暗忖这时节不应还吃西瓜,本地西瓜部长得大,怎如此小法?那红水莫非是血不成?心中一动,又绕向侧面注视,越看越像袋内装的是两颗人头,麻袋缝中还有黑毛漏出,极似人发。庙虽幽僻,相距山口外的官道不过里许,看桌上书籍笔砚,颇似一个借居庙内攻读的寒士,决无光天化日出去杀死两人,再把人头带回之理。细看地下,并无湿印,料定雨前所为,算计必是有人陷害无疑。
  玉麟颇喜斯文中人,先本不想多事,继一想,此人在这荒山破庙以内孤身读书,已非寻常酸秀才可比。再看他把两间破书屋理得十分清洁,桌上所摆旧书笔砚都是整齐齐的,院中一点杂草无有,甚至连前面一座残破大殿也打扫得那么干净,可见是个洁身自爱之士。自己在以英杰自命,不看见则已,既见冤抑,乐得顺手之劳,助他一臂。就不能多耽搁,代他把这人头移去,弃入山涧之中,免得牵连受祸,岂不也是好事?好在房门虚掩,出入容易。附近有的是山涧,雨水也方便,趁此好人阻雨,不能到来发难之际,人不知鬼不觉移去以后,再就雨水拭净血迹。想到这里,顿动侠肠。刚把中间门推开,迎面看到的,便是那根埋在地下的木桩。门一开,天光透入,那木桩好似有人日久搓磨,只着地半尺处树皮犹存,余者都是又光又滑,而且木质极坚,埋得颇深,手摇不动。分明是武家下苦练功的要物,室主斯文中人,要此何用?
  玉麟机警,颇悔行事疏忽,适才已然看见这段木桩,怎未想起?越觉事有蹊跷,探头外望,雨势仍不稍减。良夫遥立前殿后门口内,打手势问室中有人无有。玉麟也打手势教他留意,如见来人,即速招呼。既已进门,决计看个水落石出。随往里屋走进,把麻袋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果是两颗首级。内中一个面目狰狞,头骨甚大,正是前晚店中探查所见两个北方人之一。另一人头满脸麻子,却未见过。不由大为惊异,情知有异,主人决非庸流。这事许还与一行人有关,不敢冒失,忙照原样给它结好。方要退出,忽见书本中夹着一张信笺,纸式都极讲究。翻开书本一看,上写:“去人归,得赐语,先生高义,感篆同深。季时不正,病魔势顿,暂只将护,关窍一通便可无恙,似不宜以猛药治之也。闻自病初起即有良医调卫,不知其道如何?谅亦高手,投药能与意同为佳,管见未审当否?白茅晚间可致,尚容良晤。”
  上下俱未署名,乍看似是代人延医,细查词意,却极隐昧。见窗外雨势稍小,恐人回来,撞见不便,仍放回原处,退了出来,将房门虚掩。自觉无什破绽,方始纵回,把所见情形对良夫一说,良夫也觉信上所说必是隐语。盗党既有两人被杀,不问室中人主意如何,这里总属是非之地,不可久停。无奈雨虽稍小,仍还未住,轿夫们不知从哪里弄了几根干柴,加些湿的树皮,生火烤衣,殿上靠塌墙一面尽是浓烟。离镇店还远,再令他们冒雨赶道,决非所愿。事情不能明说,路也委实难走。
  正和玉麟商量,忽听一个轿夫道:“这样大雨,满地是水没法再走远路。等到天晴雨住,只好到浦城住下了。”
  另一个道:“这里去浦城已没多远,到时天还很早,客人又有急事,肯在那里住下么?”
  先说话人答道:“那也是没法于的事,这里已然耽搁了好些时候,天还未晴,知道什时才能走呢?就立时起身,除了打尖,一步不停也不过赶到白茅镇上为止,如再耽搁上一两个时辰,那只好赶到都天王庙向道士们借宿了。”
  又一个轿夫插口道:“你真说得好,要照客人打算,今天赶到武村,就不耽搁,也是难事。
  要说白茅镇,过了都天王庙才十几里路,只能到鱼鹰嘴,就摸黑走也能赶到。近年庙里道士已换了主,不像从前善良了,还有庙前柳家,都不好说话,随便就带大队人去投宿,不受他讹,就受他欺,凭这几位客人,能受那种气么?住浦城呢,关不好赶,一个不巧,又多耽搁一天。前面只白茅镇到武村这段路最长,人家最少。麟子山一带野东西又多,天一黑什么都有。一个赶不上,前不挨村,后不挨店,也是不好。只住白茅镇最好,哪一样也不吃亏。你们是嫌山坡难走,也不想想,客人这么厚道,人家赶路心急,我们多费点力气,左就不要本钱,又算什么呢?”
  良夫听轿夫说起白茅镇,心中一动,想起后偏殿玉麟所见信笺上,有“白茅晚间可致”之言,信中隐语如真暗指自己这一行人来说,看那荐医语意,好似另有一人,杀死二贼之事决非泥中人与黑衣摩勒所为。如与尚德一路,他本暗中追下,倒还略似,连那前途晤言的话都相符合。但是昨晚商计前途行程,议定赶到武村才住,尚德也曾在旁主张,别时还有路上无多耽搁,决赶得到的话,白茅镇提也未提。路上未遇,事前无雨,怎知今晚要宿此镇,否则他约人到彼何事?
  想到这里,又觉别有原因。当日武村万赶不到,除了白茅镇,又无适当宿头,自己一行有泥中人暗中保护,照他所说而行,本能免祸,现在变起非常,贼党被人杀死,倘是另有仇家赶了去,正好遇上,岂不又生枝节?仔细寻思,不问路数如何,还是始终信赖泥中人,别的都听其自然,免得再有别的麻烦。先意不住白茅镇,往都天王庙投宿,道士纵多讹索,不过多费一点香资,有钟、卢等人同行,料无他虑。及向玉麟一说,周平在旁闻言,因黑衣摩勒曾说,大盗杨标隐居都天王庙,与群贼同党,连单人探路跑趟子都不可,如何反倒送上门去?忙拦道:“那地方万住不得。我知那里隐有一个姓杨的北方大盗,常时出来做独脚行当。那姓杨的必是他的化名,又与庙中恶道勾结。虽不能断定是否与敌人一气,此去是非终是难免,仍以住白茅镇为是。”
  良夫说出自己所料各节,玉麟道:“前途原是我们荆棘最多之地,闯过一段是一段,过了仙霞才是坦途,此时也顾虑不了许多。我想冤有头,债有主,英雄做事,敢作敢当,各归各事。这时雨已小了许多,我们只做不知,就此赶路,到时再相机应付便了。”
  良夫不便相强,只得应了。由周平向轿夫们许了厚奖,言明当日如无大故,至不济要赶到白茅镇,如能赶到武村,更是加倍给钱。轿夫已把湿衣烤了个半干,一来贪得赏钱,二来当地食宿两缺,其势不能久留,俱都踊跃从事,七手八脚,一会收拾停当。众人各上轿马,冒雨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