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偶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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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九)

  话分两头,却说兵部尚书王琼,见先生所上宁王反叛两次表章,疏请五府六部大臣,会议于左顺门。诸臣中也有曾受宁王贿赂,与他暗通的。也有见宁王势大,怕他成事的,一个个徘徊观望,尚不敢斥言濠反。王琼正色言曰:“竖子素行不义,今仓卒造乱。自取减亡耳。都御史王守仁,据上游,必能了贼。不日当有捷报至也。其请京军,特张威耳。”
  乃顷刻覆了十三本。首请削宸濠属籍。正名为贼,布告天下。但有忠臣义士,能倡义旅。擒反贼宸濠者,封以侯爵。先将通贼逆党朱宁,臧贤拿送法司正罪。又传檄南京,两广,浙江,江西,各路军马,分据要害,一齐剿杀。朝廷差安边伯许泰,摠督军务,充总兵官。平虏伯江彬,太监张忠,魏彬俱为提督官,左都督刘翚,为摠兵官,太监张永,赞画机密,并体勘濠反逆事情。
  兵部侍郎王宪,督理粮饷,前往江西征讨行至临清地方。闻江西有捷报,宁王已擒,许泰,江彬,张忠等,耻于无功。乃密疏请御驾亲征,顺便游覧南方景致。武宗皇帝大喜,遂自称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往江西亲征。廷臣力諌不听。有被杖而死者。车驾遂发。大学士梁储,蒋冕扈从。
  九月十一日先生南昌起马,将宸濠一班逆党囚禁。先期遣官上疏。略云:
  逆濠睥睨神器,阴谋久蓄。招纳叛亡,探辇毂之动静,日无停迹,广置奸细。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为博浪荆轲之谋,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阙下,式昭天讨。欲令部下各官押解。恐旧所潜布,乘隙窃发,或致意外之虞,臣死有余憾。况平贼献俘国家常典,亦臣子常职。臣谨于九月十一日,亲自量带官军,将濠并官眷逆贼情重罪犯,潜解赴阙。
  先生行至常山草萍舗,闻有御驾亲征之事,大惊曰:“东南民力已竭。岂堪骚扰。”
  即索笔题诗于壁上,传谕次早兼程而进。诗曰:
  一战功成未足奇。亲征消息尚堪危。
  边烽西北方传警。民力东南已尽疲。
  万里秋风嘶甲马。千山晓日渡旌旗。
  小臣何事驱驰急。欲请回銮罢六师。
  时圣驾已至淮徐。许泰,张忠,刘翚等,见先生疏到,密奏曰:“陛下御驾亲征,无贼可擒。岂不令天下人笑话。且江南之游,以何为名。今逆贼党与惧尽,釜中之鱼。宜密谕王守仁释放宁王于鄱阳湖中,待御驾到,亲擒之,他日史书上传说陛下英武,也教扬名万代。”
  武宗皇帝原是好顽耍的,听他邪说,果然用威武大将军牌面,遣锦衣千户追取宸濠。
  先生行至严州,接了牌面。或言:“威武大将军,即一今上也。牌到与圣旨一般。礼合往迎。”
  先生曰:“大将军品级,不过一品。文武官僚不相统属。我何迎为。”
  众皆曰:“不迎必得罪。”
  先生曰:“人子于父母乱命,不可告语。当涕泣随之,忍从谀乎。”
  三司官若苦(苦苦)相劝。先生不得已令参随负敕印出,同迎以入。中军禀问,“锦衣奉御差至此。当送何等样程仪。”
  先生曰:“不过五金。”
  中军官曰:“恐彼怒不纳奈何。”
  先生曰:“繇他便了。”
  锦衣千户果然大怒,麾去不受。
  次日即来辞别。先生握其手曰:“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锦衣狱甚久,贵衙门官相处极多。看来未见有轻财重义如公者。昨薄物出区区鄙意。只求礼备。闻公不纳令我惶愧。下官无他长。单只会做几篇文字。他日当为公表章其事,令后世锦衣知有公也。”
  锦衣唯唯不能出一语。竟别去。先生竟不准其牌。不把宸濠与他。
  锦衣星夜回报。许泰,江彬等大怒,遂造榜言。说,“先生先与宁王交通,曾遣门人冀元亨往见宁王,许他借兵三千,后见事势无成,然后袭取宁王以掩已罪。”
  太监张永素知先生之忠,力为辩雪,且请先行查访。先生至杭州,张永先在。先生与永相见。永曰:“泰彬等诽谤老先生,只因先生献捷太早,阻其南行。以此不悦。”
  先生曰:“西民久遭濠毒,今经大乱,继以旱灾,困苦已极。若边军又到,责以供饷,穷迫所激,势必逃聚山谷为乱。奸党群应,土崩之势成矣。更思兴兵伐之,不亦难乎。”
  张永深以为然徐曰:“本监此出,正为群小蛊惑圣听,欲于中调获,非掩功也。但皇上圣意,亦耻巡游无名。老先生但将顺天意,犹可挽回几分。苟逆之,徒激群小之怒,何救于大事。”
  先生曰:“老公所见甚明。下官不愿居功。情愿都让他们。容下官乞休而去足矣。”
  乃以宸濠及逆党交付张永,遂上疏乞休。屏去人从,养病于西湖之净慈寺。
  张永在武宗皇帝面前,备言王守仁尽心为国之忠。江西反侧未安,全赖弹压。不可听其休致自便。诸奸捕冀元亨付南京法司,备极拷掠。并无一语波及先生。奸谋乃沮。忠泰等,又密奏,“宁王余党尚多,臣等愿亲往南昌搜捕,以张天威。”
  武宗皇帝复许之。比及先生赴南昌任,忠泰等亦至。带令北军二万。填街塞巷。许泰,江彬,张忠坐了察院,妄自尊大。先生往拜之。泰等看坐于傍,令先生坐。先生佯为不知。将傍坐移下,自踞上坐,使泰彬等居主位。泰彬等且愧且怒,以语讽剌先生。先生以交际事体谕之。然后无言。先生退,谓门人邹守益等曰:“吾非争主也。恐屈体于彼,便当受其节制。举动不得自繇耳。”
  泰彬等托言搜捕余党,板害无辜,富室索诈贿赂,满意方释。又纵容北军占居民房,抢掠市井财物,向官府索粮要赏。或呼名谩骂,或故意冲导。欲借此生衅,与先生大闹一塲。就好在皇上面前谤毁。先生全不计较,务待以礼。预令市人移居乡村,以避其诈害,仅以老羸守家。先生自出金帛,不时慰犒北军。病者为之医药,死者为之棺殓。边军无不称颂王都堂是好人。泰彬等怪先生买了军心,严禁北军,不许受军门犒劳。先生乃传示内外,北军离家苦楚。尔居民当敦主客之礼。百姓遇边军,皆致敬或献酒食。北军人人知感,不复行抢夺之事。
  时十一月冬至将近。先生示谕百姓,新遭濠乱,横死甚多。深为可悯。今冬节在迩。凡丧家俱具奠如礼,如在官人役,给暇三日。于是居民家家上坟酬酒。哀哭之声,远近相接。北军闻之。无不思家,至于泣下。皆向本官叩头求归。分明是:
  楚歌一夜起。吹散八千兵。
  张忠,许泰,属翚等,自恃北人所长在于骑射,度先生南人决未习学,一日托言演武,欲与先生较射。先生谦谢不能,再四强之。先生曰:“某书生何敢与诸公较艺。”
  诸公请先之。刘翚以先生果不习射矣。意气甚豪。谓许泰,张忠曰:“吾等先射一回,与王老先生看。军士设的千一百二十步外。三人雁行叙立。张忠居中,许泰在左,刘翚在右。各逞精神施设。北军与南军分别两边,擡头望射。一个个弓弯满月,箭发流星,每一发矢,叫声着。一会箭,九枝都射完了。单只许泰一箭射在鹄上,张忠一箭射着鹄角,刘翚射个空回。他三个都是北人,惯习弓矢,为何不能中的。一来欺先生不善射,心满气骄了。二来立心要在千人百眼前逞能炫众。就有些患得患失之心。矜持反太过,一箭不中。便着了忙,所以中的者少。三人射毕,自觉出丑,面有愧色。说道喒们自从跟随圣驾久不曾操弓执矢。手指便生疏了。必要求老先生射一回赐教。”
  先生复谦让。三人越发相强。务要先生试射。射而不中,自家便可掩饰其惭。先生被强不过,顾中军官取弓箭来,举手对泰彬等曰:“下官初学,休得见笑。”
  先生独立在射椚之中。三位武官太监环立于傍。光着六只眼睛含笑观看。先生神闲气定。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飕的一箭。正中红心。北军连声喝采,都道:“好箭射的准射的准。”
  泰彬等心中已自不快了。还道,“是偶然幸中。”
  先生一连又发两矢。箭箭俱破的。北军见先生三发三中,都道,“喒们北边到没有恁般好箭。”
  欢呼动地。泰等便执住先生之手,说道到。“是老先生久在军中,果然习熟。已见所长,不必射了。”
  遂不乐而散。
  是夜刘翚私遣心腹窥探北军口气,一个个都道,“王都堂做人又好,武艺又精,喒们服事得这一位老爷,也好建功立业。不枉为人一世。”
  刘翚闻之,一夜不睡。次早见许泰,张忠曰:“北军俱归附王守仁矣。奈何。”
  泰忠乃商议班师。前后杀害良民数百,皆评为逆党,取首级论功。北军离了西江省城,百姓始复归乐业。
  时武宗皇帝大驾自淮阳至京口,馆于前大学士杨一清之家。泰等来见,但云,“逆党已尽。”
  遂随驾渡江,驻驆南都,游览江山之胜。三人乘间谗谤先生,说,“他专兵得众。将来必有占据江西之事。”
  赖张永力周旋,上信永言:付之不问。泰等又遣心腹屡矫伪旨,来召先生。只要先生起马,将近南都,遂以擅离地方驾罪。先生知其伪,竟不赴。
  正德十五年正月,先生尚畱省城。泰等三人因侍宴武宗皇帝,言及天下太平。三人同声对曰:“只江西王守仁早晚必反。甚是可忧。”
  武宗皇帝问曰:“汝谓王守仁必反,以何为验。”
  三人曰:“他兵权在手,人心归向。去岁臣等带领边兵至省城。他又私恩小惠,买转军心。若非臣等速速班师,连北军多归顺他了。皇爷若不肯信,只须遣召之,他必不来。”
  武宗皇帝果然遣诏召先生面见。张永重先生之品,又怜先生之忠,密地遣人星夜驰报先生,尽告以三人之谋。先生得诏,即日起马,行至芜湖。张忠闻先生之来,恐面召时有所启奏,复遣人矫旨止之。先生畱芜湖半月,进退维谷。不得已,入九华山,每日端坐草庵中。日微服重游化城寺,至地藏洞。思念二十七岁时,于此洞见老道,共谈三教之理。今年四十九岁。不觉相隔二十二年矣。功名霸绊不得自繇。进不得面见圣上,扫除奸佞。退不得归卧林泉。专心讲学。不觉凄然长叹,取笔砚题诗一首。将曰:
  爱山日日望山时。忽到山中眼自明。
  鸟道渐非前度险。龙潭更比旧时清。
  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
  莫谓中丞喜忘世。前途风浪苦难行。
  又见山岩中有僧危坐问,“何时到此。”
  僧答曰:“已三年矣。”
  先生曰:“吾儒学道之人,肯如此精专凝静,何患无成。”
  复吟一诗云:
  莫怪岩僧木石居。吾侪真切几人如。
  经营日夜身心外。剽窃糠秕齿颊余。
  俗学未堪欺老衲。昔贤取善及陶渔。
  年来奔走成何事。此日斯人亦启予。
  张忠等既阻先生之行,反奏先生不来朝谒。武宗皇帝问于张永。永密奏曰:“王守仁已到芜湖,为彬等所拒。彼忠臣也。今闻众人争功。有谋害之意,欲弃其官入山修道。此人若去,天下忠臣更无肯为朝廷出力者矣。”
  武宗皇帝感动,遂降旨,命先生兼江西巡抚,刻期速回理事。先生遂于二月还南昌,以祖母岑太夫人鞠育之恩,临终不及面诀,乃三疏请归省葬。惧不允。
  六月复还赣州。过泰和,少宰罗整庵(讳钦顺弘治癸丑榜眼)以书问学。先生告以学无内外,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以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所谓穷理以尽性。其功一也。天下无性外之理,即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繇世儒认理为内,认物为外。将反观内省与讲习讨论分为两事,所以有朱陆之岐。然陆象山之致知,未尝专事于内。朱晦庵之格物,未尝专事于外也。整庵深叹服焉。
  是年秋七月,武宗皇帝尚在南都。许泰,江彬欲自献俘以为己功。张永曰:“不可。昔未出京时,宸濠己擒。献俘北上,过玉山,渡钱塘,在杭州交割于吾手,经人耳目,岂可袭也。”
  于是用威武大将军钩帖,下于南赣,令先生重上捷音。先生乃节略前奏,尽嵌入许泰,江彬,张忠,魏彬,张永,刘翚,王宪等扈驾诸官,疏中言逆濠不日就擒,此皆总督提督诸臣,密授方略所致。于是群小稍稍回嗔作喜。止将冀元亨坐濠党系狱。先生遂得无恙。后世宗皇帝登极。先生备咨刑部,为元亨辩冤。科道亦交章论之,将释放。而元亨死。同门陆澄,应典辈备棺盛殓。先生闻讣,为设位恸哭之。此是后话。
  是年九月先生再至南昌。檄各道院,取宸濠废地,改易市廛,以济饥代税。百姓稍得苏息。时有泰州王银者,服古冠,执木简,写二诗为赘,以宾礼见。先生下阶迎之。银踞然上坐。先生问,“何冠。”
  曰:“有虞氏之冠。”
  又问“何服。”
  曰:“老莱氏之服。”
  先生曰:“君学老莱乎。”
  对曰:“然。”
  先生曰:“君学老莱,止学其服耶。抑学其上堂诈跌为小儿啼也。”
  银不能答。色动,渐将坐椅移侧。及论致知格物,遂恍然悟曰:“他人之学,饰情抗节,出于矫强。先生之学,精深极微,得之心者也。”
  遂反常服,执弟子之礼。先生易其名为艮,字曰汝止。同时陈九川,夏良胜,万湖,欧阳德,魏良弼,李遂,裘衍日侍讲席。有洙泗杏坛之风。是年冬,武宗皇帝自南京起驾,行至临清,将宸濠一班逆贼,并正刑诛。人心大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