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亭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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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洪文襄公承畴,《贰臣传》中第一流人物也。在明官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总督蓟辽兵。顺治元年,睿亲王定京师,承畴得以原衔入事顺治,佐理内院机务,其后下江南,平南王搜杀故明遗族,经略湖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穷追桂王于缅甸等,承畴之功最高。其七十赐寿也,满朝勋贵,以至门生故吏,争献媚致祝,而谀寿文中,最难措词。盖其在明朝时之位望勋绩,及入清朝后之位望勋绩,皆赫赫在人耳目,而此间转捩一二语,虽善于舞文者,无能为力也。时则有一落魄书生,为献一文,中有数语云:公以为杀吾君者吾仇也,杀吾仇者吾君也,云云。承畴大赏之。时有黠者某,批其后曰:“然则有烈妇人,其夫被害,而曰杀吾夫者吾仇也,杀吾仇者吾夫也,可乎?抑有为子者,其父被害,而曰杀吾父者吾仇也,杀吾仇者吾父也,可乎?事闻,承畴大恚,竟以他事陷其人于法。
  洪承畴入相后,洪以南安籍,只认福建泉州会馆同乡,而漳馆人不与焉。彼时泉馆人,无论内外官,所求辄应。一日馆中五六辈,相与私议曰:“洪阁老虽不我顾,究是同乡,我辈一概不往修贺,似嫌过甚。今泉馆人有怂恿我辈先施者,姑尽吾礼可乎?”
  众以为然,遂于次日率众往谒。阍人传命曰:“就系同乡,亟应请见,但公事实难摆脱,稍暇即当出城谢步。”
  越日即有军官来报曰:“中堂准于明日出城,到漳馆天后座拈香。”
  于是五六辈者,饬馆役粪除一切,具茶以俟。届时又有军官飞报曰:“中堂已出前门矣。”
  漳馆时在冰窖胡同,距大街不远,于是五六辈皆具衣冠,步出大街肃迎,各于舆前一揖,洪在舆中一拱,而舆已飞过。人马喧腾之际,五六辈竭蹶步随。甫入馆门,见洪拈香已毕,请登堂相见,则已张灯悬彩,铺陈一新,皆为耳目所未经。洪寒暄毕,即起登舆,五六辈又急出街口肃送。毕,徐步归馆,则向所见者已无踪迹,惟神座前两支绛蜡、一炷藏香而已。于是同人皆惘惘相对曰:“莫非梦乎?”
  呼馆役询之,亦曰:“我亦不知何以前后之改观也?”
  既各归房解衣,则各卧床皆安设元宝库银一锭,始知为洪所贻。
  清初尚可喜封王之后,一日宴诸文士,令以己名为对,诸文士皆沉吟未就,一童突出席间曰:“可对汉之直不疑。”
  尚大悦,重赏之,并免其役,令掌文牍。迨尚败,而童已致富矣。
  洪窻思著《长生殿》传奇既就,乃授内聚班,使之演唱,康熙览而称善焉,赐优人白金念两,且向亲王阁部大臣等一一言之,自是内聚班之名大起。公私宴会,必歌是剧,缠头之数,悉如御赐,先后所得数千金。优人告于洪曰:“赖君所制,使吾辈大获盈余,愧无以报。请寿君以酒,而歌是剧娱宾。”
  乃择日治具于生公园内,簪缨满座,而独遗常熟赵星瞻征君。时赵馆于王给谏,乃促给谏言之,谓忌辰听戏,实为不敬。洪下狱,士大夫因而株累者更仆难终,海宁查嗣琏、益都赵执信,是其表表。后查以改名登第,赵遂废弃终身。
  潘梅溪为苏州巨富,与之相埒者,惟枫桥汪姓而已。尝谒汪,服貂耳茸外褂,汪不之识,问潘,潘告之而面有得色。汪大恚,潘去,乃令其仆遍向旧家搜寻此服,并悬重价,每一袭偿金八百两,一夕而得八袭。诘朝折柬招潘饮,潘至则八仆立于大门之左,所服与潘无异,潘惭而去。按俗以潘梅溪与查三爷斗胜,编为京剧,其实潘后查七八十年,并非同时人物。又左公平西,以曹克忠为主脑,其实甲午之岁,曹尚任某处总镇,捻匪之役,盖与曹绝不相干也。南黄叶道人潘班,以书画著,见纪文达《阅微草堂笔记》。相传潘睥睨冠盖,放浪烟霞,一时有高士之称。有与之戏者,曰:“公名可对《聊斋志》目。”
  潘问之,乃“紫花和尚”也。
  胡恪靖公宝蠳,世居徽州,父官松江府教授,遂家焉。生公之夕,教授公寓居王文成公祠,梦文成手一金轴曰“五十年后,烦送吾乡”。乾隆十六年,恭扈圣驾南巡,至会稽御祭王文成,命公赍金轴读祝堂下,方知前梦之征也。公未遇时,赴礼部试,有友人托其代赍文书投部者,为奴误事致愆期,其人不得与试。公知之曰:“吾累吾友不得入闱,吾安忍独试?“遂不入闱,寻考授中书,历官巡抚。
  江阴是镜号明我,即小说《儒林外史》中之权勿用,其人胸无点墨,好自矜夸。海宁陈相国、高东轩相国为其所惑,信之至笃。尹健余督学江苏,因二公故,造庐请谒,结布衣交,镜遂辟书院,集生徒,与当时守令互相来往,冠盖络绎于门。常州府黄静山永年,亦过从之,后缘嘱托公事,黄为绝足。镜在私室中供陈、高、尹、黄木主,俗谓之长生禄位。辛未,雷翠庭祭酒承尹健余之乏,广文致意,雷招以书,欲觇其学,镜请援尹例,雷笑曰:“吾知贤士不可召见,但吾往后,恐四公木主外又添一人耳。”
  一日镜为乡人告发,亡命不知去向。
  镜居村去市有里余之远,有小径逾沟而过,可省行数武。镜平生必由正路,自谓澹台灭明复见。某日归途遇雨,至沟旁四顾无人,跃之而过。有童子匿于桥下,惊曰:“是先生跳沟耶!”
  镜饵以一钱,嘱勿传宣。俄童子泄言于外,声名大损。
  顺治年间,大学士宁完我劾大学士陈名夏曰:“名夏曾谓臣曰:要天下太平,只依我一两件事,就太平了。臣问何事,名夏推帽摸头云:只是留了头发,复了衣冠,天下就太平了。臣笑曰:天下太平不太平,不专在剃头。崇祯年间曾剃头来,为甚把天下失了?只在法度严明,使官吏有廉耻,乡绅不害人,兵马众强,民心悦服,天下方可太平。名夏曰:此言虽然,只留头发、复衣冠是第一要紧事。臣与名夏遇事辩论,已灼见其隐衷矣。”
  云云。名夏因是卒遭严谴。
  金圣叹先生名采,字若采,吴县诸生,为人倜傥高奇,俯视一切,好饮酒,善衡文,评书议论,皆发前人所未发。时有以讲学闻者,先生辄起直排之。于所居贯华堂,设高座,召徒讲经,经名《圣自觉三昧》,稿本自携自阅,秘不示人。每升座开讲,声音宏亮,顾盼伟然,凡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与夫释道内外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蛮之所记载,无不供其齿颊,纵横颠倒,一以贯之,毫无剩义。座下缁白四众,摩顶膜拜,叹未曾有,先生则抚掌自豪,虽向时讲学者闻之攒眉浩叹,不顾也。生平与王賙山交最善,賙山固侠者流,一日以三千金与先生曰:“君以此权予母,母后仍归我,予则为君助灯火,可乎?”
  先生应诺。甫越月,已挥霍殆尽,乃语賙山曰:“此物在君,适增守财奴名,吾已为君遣之矣。”
  賙山一笑置之。鼎革后,绝意仕进,更名人瑞,字圣叹,除朋友谈笑外,惟兀坐贯华堂中,读书著述为务。或问圣叹二字何义,先生曰:“《论语》有两‘喟然叹曰’,在颜渊为叹圣,在与点则为圣叹,予其为点之流亚欤!”
  所评《离骚》《南华》《史记》《杜诗》《西厢》《水浒》,以次序定为六才子书,别出手眼;尤喜讲《易》乾坤两卦,多至十万余言,其余评论尚多。兹行世者,独《西厢》《水浒》《唐诗》、制义、唱经堂杂评诸刻本。传先生解《杜诗》时,自言有人从梦中语云:“诸诗皆可说,惟不可说《古诗十九首》。”
  先生遂以为戒。后因醉纵谈《青青河畔草》一章,未几遂罹祸。临刑叹曰:“斫头是苦事,不意于无意中得之。”
  先生没,效先生所评书,如长洲毛序始、徐而庵,武进吴见思、许庶庵为最著,至今学者称焉。
  庚午哭庙大狱,吴下名士骈首就戮者一十八人,曰金人瑞,曰倪用宾,曰沈眘,曰顾伟业,曰张韩,曰来献琪,曰丁观生,曰朱时若,曰朱章培,曰周江,曰姚刚,曰徐,曰叶琪,曰薛尔张,曰丁子伟,曰王仲儒,曰唐尧治,曰冯郅,家族财产,籍没入官,同时株连军流禁锢者无算。初明之亡也,吴下讲学立社之风犹盛,各立门户,互相推排。金圣叹以惊才艳藻,交游其间,调和之力惟多,其名尤著,所至倾倒一时,遇贵人嬉笑怒骂以为快,故及于祸。当是狱初起也,若某某大臣故假哭庙事剪除之,以为悖逆莫大于此,骈而戮之,人当无异言。先是各省抚按,率官绅设位哭临,市禁婚乐,妇孺屏息,爵愈崇者,尤必备极其哀,诚重之也。苏亦举行哭临大典,当事战兢惕厉,礼有弗备,明法随之,然当此所谓人神乏主,亿兆靡依之际,亦罔敢颠越弗恭者。而圣叹即以是时,率诸生抢入进揭帖,继至者千余人,群声雷动,盖以吴县非刑,预征课税,鸣于抚臣,因民忿也,哭临者大骇,命械之,众议哗然。金于狱中上书千余言,为民请命,说多指斥一切,抚臣朱某,密疏具奏,有敢于哀诏初临之下,集众千万,上惊先帝之灵,似此目无法纪,恐摇动人心等说,命大臣讯狱于江苏,诸人不分首从,凌迟处死,没其家孥财产。一时气夺,吴下讲学立社之风于是乎绝。
  先生又名喟,旧姓张名采,为文倜傥有奇气,少补博士弟子员。后应岁试,学使视其文,不能句读,以为诡众,褫之。来年冒金氏子名科试,一变为委靡庸腐趋时之调,学使大悦,拔冠童军,遂再入邑庠,而金人瑞之名,仍而不易矣。盖圣叹愤时傲世,意以天下事无不可以戏出之,不独于其名其文变动不居也。尝大言曰:“天下为才子书六,而世人不知,所谓六者:一《庄》、二《骚》、三《马史》、四《杜律》、五《施水浒》、六《王西厢》也。”
  其放诞如此。然遇理所不可事,则又慷慨激昂,不计利害,直前蹈之,似非全无心肝者,以是而得杀身之祸,亦可哀已。圣叹之狱,具见无名氏所撰《辛丑纪闻》顺治十八年之事。惟其临危寄家书,有云:“杀头,痛也;籍没,至惨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不亦异乎!”
  寥寥数语,悲抑之情见于言外。论者谓圣叹以公愤讼贪吏任维初,词连抚臣朱国治,以是而死,死出于义,又复何憾!所可惜者,以卓荦不群之士,竟死于昏庸冗蹋之夫,即谓天不忌才,安可得耶?生平遗稿散佚,仅存者若制举文及《西厢》《水浒》批本,已盛行于世,其余《庄》《骚》、马、杜等集,犹未卒业也。
  今人鲜不阅《三国演义》《西厢记》《水浒传》,即无不知有金圣叹其人者,而皆不能道其详。王东溆《柳南随笔》云:金人瑞,字若采,圣叹其法号也。少年以诸生为游戏,具得而旋弃,弃而旋得,性故颖敏绝世,而用心虚明,魔来附之。某宗伯作《天台泐法师灵异记》,所谓慈月宫陈夫人者,以天启丁卯五月降于金氏之乩者,即指圣叹也。圣叹自为乩所凭,下笔益机辨澜翻,常有神助,然多不轨于正,好批解稗官词曲,手眼独出。初批《水浒传》,归元恭庄见之曰:“此倡乱之书也。”
  继又批《西厢记》,元恭见之又曰:“此诲淫之书也。”
  顾一时学者爱读圣叹书,几于家置一编。而圣叹亦自负其才,益肆言无忌,遂陷于难。初顺治遗诏至江苏,巡抚以下,大临府治,于是诸生被系者五人,翌日诸生群哭于文庙,复逮系十三人,俱劾大不敬,而圣叹与焉。当是时,海寇入犯江南,衣冠陷贼者坐反叛,兴大狱,廷议遣大臣即讯,并治诸生,及狱具,圣叹与十七人俱傅会逆案坐斩。闻圣叹将死,大叹诧曰:“断头,至痛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大奇!”
  于是一笑受刑云。
  太仓顾麟士先生为人清介,东阳张国维巡抚吴中,延先生傅其子,笔砚外绝不干以私情。有富人犯法者,其罪当诛,乃以黄金百镒谒先生,俾言于张公求免,先生谢去,而心辄怜之,自是为损一饭焉。张公察其意若有甚戚者,因婉转请其故,先生乃具言之,公即为之末减。
  顾耿光字介明者,副宪江玉柱子也,尝伫立城隅,一夫突至,三批其颊,遂驰去,公怡然袖手。或问:“君何以能堪?”
  公曰:“非意相干,方寸乱矣,岂宜与校?”
  不三日,其人暴卒。两公之雅量如此,皆非世俗中所有者也。
  清初有阳山朱鸣虞,富甲全吴,所居左邻为吴三桂侍卫赵姓,浑名赵虾子,豪横无比,常与朱斗富。凡优伶之游朱门者,赵必罗致之。时届端阳,若辈诣赵贺节,饮酒皆留量。赵以银杯自小至大,罗列于前曰:“诸君将往朱氏,吾不强留,请各自取杯一饮而去,何如?”
  诸人各取小者立饮,赵令人暗记,笑曰:“此酒是连杯偕送者。”
  其播弄人如此。朱又于元宵挂珠灯数十盏于门,赵见之,愧无以匹,命家人碎之,朱不敢与较也。今苏州申衙前,尚有阳山朱弄之名,而所谓朱鸣虞、赵虾子之号则鲜有知之者矣。
  朱太史竹篘为两孙析产券云:“竹篘老人虽曾通籍,父子止知读书,不治生产,因而家计萧然,但有瘠田荒地八十四亩有零。今年已衰迈,会同亲戚分拨,付桂孙、稻孙分管,办粮收息。至于文恪公祭田,原系公产下,徐荡续置荡七亩,并荒地三分,均存老人处办粮,分给管坟人饭米。孙等须要安贫守分,回忆老人析箸时,田无半亩,屋无寸椽,今存产虽薄,若能勤俭,亦可少供饭粥,勿以祖父无所遗,致生怨尤。倘老人余年再有所置,另行续析。此照,康熙四十一年四月日,竹篘老人书。稻孙田地数:吴江县田一十八亩五分,冯家村田一十亩四分五厘,娄家桥田三亩七分,又史地五分,冯子加地六分五厘,娄家桥坟地三亩六分,屋基池地四亩四分五厘,通共四十一亩八分五厘。”
  前辈风流如是。今此券为李晴澜所藏,吴江郭频迦辈均有题咏。
  康熙初神京丰稔,极歌筵妓席之盛,贵游盛行一品会,席无兼味,而穷极奢巧。适王相国香庭熙当会,出一大冰盘,满盛豆腐,公举手曰:“家无长物,煮一来其相款,幸勿姗笑。”
  既举箸,则珍错毕具,举坐莫名其妙。递至徐健庵尚书,隔年预取江南燕笋,负土捆载北上,花时值会,乃为煨笋饷客,中实珍馐,客欣然称饱,咸谓一笋一腐,可补《食经》之遗。
  孙西川艾,尝至金陵冶游,挥霍甚豪,遍访教坊季女,共得七人,人持千金纳采,即京城卜居七所,每所器皿毕具,选日结婚,将御一如常仪,争妍竞宠,备极宴尔之趣,冗费可二万金,兴尺而返,绝不留盼,其豪迈如此。厥后百万之产,取次荡尽,但剩一廛以居,虽膏腴轻售,终不言益价。一人忽款门自陈,愿输粟五百斛,公辞曰:“噫!吾安得空室贮之哉?”
  固与之,乃弗却。先是虞山西麓埋一异石,公遂捐此米,铲剔之,石既露矣,乃悬崖置屋,名之曰大石山房。公尝从沈启南游,得其点染法,而其迹世罕有传者,蒋相国曾于大内见其尺幅,所画为粪壤,颇极工妙。后以子贵受封矣,一日步游金阊,有贾人忽把其袖,且笞且詈,几至折颐,公乘间进曰:“余常熟孙氏,非君所愤某人也,貌或相似耳!”
  郡守与其子同榜,家僮且欲赴诉,贾人惕息,公笑曰:“负恩如某,笞之最是,偶误何伤?”
  怡然引酒,酣畅而别。
  雍正中,满洲副都御史缺出,上命九卿密保人才,鄂文端公奏许公希孔忠直可任,上曰:“奈彼汉人,碍于资格,何也?”
  文端曰:“风宪衙门,为百僚丰采,臣为朝廷得人计,不暇分满汉矣。”
  上可其言,逾年始调汉缺。
  秀水顾退飞列星,贫贱能骄。会寒甚,犯雪诣友,得羊裘之赠,御以入市,过旧书肆,见阮亭诗梓行本,悦之,脱裘换书而去。路人围观,共笑其迂,退飞且行且吟,若不知有饥寒者。今日沪上名士,殆无此风趣。
  白泰官自恃其技,屡挫江湖之客。一日行至一处,有一干人阻路,谓白曰:“奉我师命,特请相会。”
  白不得已,随之行,至则兄妹二人,在空场跑马,兄于马上放箭,妹于马上接之,十不一失。少顷,下马相见,请白试技,白知有异,不敢应。妹谓兄曰:“我侪抛砖引玉何如?”
  随令从者取黄豆升许,竹箸二对,兄妹对立,相离数丈,兄以箸挟豆掷去,妹以箸挟豆接回,升中豆尽,无一坠地者。谓白曰:“小技儿戏,幸勿见哂。”
  白目呆神痴,伫立移时引去。
  甘凤池以拳术名,俗传乾隆南幸时,微服护跸者也。尝误入盗船,佯醉偃卧,盗投诸水,缘漂木而登,拾道旁巨石遥拟,中桅覆舟,盗众尽歼。甘妾固卖秈者,先是老翁携一幼女至,请与角技,胜即留女为媵,女双趾纤小,鞋尖缀铁叶,蹑之迅走如飞,甘与搏良久,四手相持之际,女翘右足起,几中甘目,亟承以口,便蹴其左趾,女笑仆地,遂留不去。后有山东镖客,途遇一僧,相持竟日不决,镖客以飞锤掷之,僧接锤遽起,即呼师兄,始知皆甘弟子也。甘年七十余,因多啖羊肉,中饱而卒。
  洪孟昭,太仓人,江宁甘凤池高弟也,闻昆山有李公子,武艺绝伦,叩门请见。公子喜,更衣冠迎接,揖让升堂,一恭之后,公子入内不出。洪问侍童何故,传语曰:“我行礼时,一足跨其头,客竟不知。客之能可想矣!”
  洪曰:“我以两指掐其裤,今二碎帛尚在,可持示之。”
  公子大惊,目视其裤已有两小破眼,于是重整衣冠出见,订交,而去。
  恽寿平,字正叔,有监司某延之作画,恽拒之甚峻,监司怒,拘之至,系于厅事间,遣一急足赴娄,乞援于太原相国。时已黄昏,相国大惊曰:“事急矣!非快马疾驰不可。”
  乃以竹竿挑灯一盏,缚于仆背,五鼓达苏州,城犹未启,有顷直入监司署,力争而释。
  杭州张兰渚中丞获直虢叔鼎一具,后传于其子仲甫先生。时刘燕庭为浙江藩司,酷嗜金石,将行,张托人以鼎售之,得千金。已而顿悔,刘行已二日矣,乃使人持千金,轻舸追回之。胡书农学士尝作长歌嘲之,略谓家有宝鼎,譬诸名姝,岂可割让?若既与人,岂可索还?今此之为,有若以爱妾侍他人寝,忽又促之归也。词颇俊妙,惜乎不存。
  杭州吴殿撰鸿,浙之仁和人,未大魁时,与同邑韩湘南齐名。某年应乡试,两人俱以抡元自命,然以文章论之,吴之于韩,略逊一筹也。既入闱,题为“子张学干禄全章”,吴极力构思,至漏下二鼓,方成二比。及成,吴拍案曰:“元在是矣!湘南必不能出我前也。”
  榜发,果抢元。先时两主试校卷时,吴卷为正主试所得,韩卷为副主试所得,副主试欲以韩卷定魁,正试曰:“韩文才气虽奔放,而微嫌薄;吴之文浑厚朴实,精神不露,其福泽可知。我必以吴为魁。”
  副曰:“然则此卷我亦不中,但其才非元莫可当位置者,留待后科可也。”
  遂弃之。榜发韩竟落第,闻其故,懊恼忿丧不已,呕血而亡。明年,吴竟联捷成大魁。
  仁和龚定,尝述渠游某地,一友拉饮,柬曰赏松会,私念松何言赏,至则园植一松树,高可四五尺,置酒其间,主人问客:“贵乡曾有此奇卉否?”
  笑曰:“敝地乃日以为薪。”
  主人疑其诞已,且藐视园中名植,色殊不怿,一客解曰:“龚君甚言其地之多产,理或不诬,非藐视君嘉树也。”
  主人始色定,云云。少所见而多所怪,世态比比然也,然岂有若赏松会之甚者?意者其寓言欤!
  又一人在京都,一客出宝玩相视,且云得自重价,裹以绣袱,开视则一方水精也,其人都不一顾,徐语以“吾乡广有,价可数百文耳”,客终不谓其然。二事殊相类,俱堪捧腹。宋人藏石,又何怪乎者?
  和糰当国,恃宠而骄。尝赐食大内,御前设榻坐之,尽巨觥无算,未几洪醉,上亦微醺。时广西将军某,赉表献珠串至,珠巨如菽,凡一百有余粒,皆精圆腴润,不差毫厘,上命和糰试佩,糰碰头称死罪,强而后可。上曰:“朕弃天下,当以此串畀若。”
  糰曰:“串,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主所恶也。”
  上笑曰:“若又安知朕不为唐虞之揖让?”
  糰即抗声顾谓内竖曰:“天子无戏言,若曹志之,他日食言,若曹皆证人也。”
  内竖均失色,上独微哂不忤。和归私第,悬赏潜购珠串,重值不惜。未逾月,某省抚臣因事罢官,所藏宝珠献糰,多寡大小轻重与大内物无异,谓是及身有天下之兆。及晚,屏去姬侍,取串饰项际,临镜顾影自笑。益阴蓄死士,潜谋不轨,卒以此串构籍没祸云。
  吴三桂盛时,颇留意声伎,蓄歌童自教之,中六人最胜,称六燕班,因六人皆以燕名也,尝微服漫游江淮,与六燕俱。鹾贾某亦嗜声伎,值家宴演剧,吴具伪姓名致赂为寿,贾入而觞之。未几乐作,列坐少长,奖借不遗余力,吴惟嘿坐瞑目摇首而已。主人怒目吴曰:“若村老,亦谙此耶?”
  吴曰:“不敢!但嗜此已数十年矣。”
  主人愈不怿。客有黠者请吴奏技,否则因而折辱之。吴欲自炫,不复辞谢,欣然为演《寄柬》,声容台步,动中肯綮,座客相顾愕稵。少焉乐阙,下场一笑,连称献丑而去。
  纪晓岚之外舅曰姚安公,两目夜视,能见鬼物。纪方壮盛,颇不是善。会夏夜纳凉围坐,纪潜墨两颊,披发及地,口芦管有声呜呜然,立暗陬而咻之,婢媪皆逃,渐及姚前。姚笑曰:“尔非鬼,乃鬼伥也,眈眈瞰尔后者是真鬼,曷睨之?”
  纪不信,试回顾,则一面窄且长、色白如绽之孱鬼,蹑足尾其后,渐小渐没,始骇异求教,姚曰:“螳螂捕蝉,黄雀随之,此一理也。械心即鬼,以鬼召鬼,俨然声应气求,此又一理也。”
  纪闻言,恍然觉悟。嗣后著书,虽怪力乱神,而侃侃说理必轨于正,蔚然成一家言,盖其得力于理想者甚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