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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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荆公之政术(四)

  教育及选举
  民政财政军政,荆公之新法,殆尽于是矣。此外尚有一二,请括而论之。
  第一 教育
  教育行政,荆公平昔所最重也,其上仁宗书言之最切。及执政,首注意于学校。熙宁元年,增太学生员。四年,以锡庆院朝集院为大学讲舍,厘学生员为三等,初入学为外舍,外舍升内舍,内舍升上舍。上舍员百,内百二百,外舍不限员。其后内舍生增至三百人,外舍生限二千人。其年,置京东京西河东河北陕西五路学,以陆佃等为诸州学官。其后诸路州府皆悉立学,而学官共五十三人。马氏端临谓是时大兴学校,而教官只有此数者,盖重师儒之官,不肯轻授滥设故也。
  其所教者,以经为主,人专一经。至熙宁八年,以荆公所编著三经新义颁于学官焉。三经者,周官及诗、书也。
  按三经新义,亦为当时及后世攻击荆公之一大口实。史称苏嘉在太学颜复尝策问王莽后周变法事,嘉极论其非在优等。荆公怒,遂逐诸学官,以李定常秩同判监事,选用学官,非执政所喜者不与,其后遂颁三经新义云。考荆公平日言论,多以一学术为正人心之本,则史所云云,谅非诬辞,此实荆公政术之最陋者也。盖欲社会之进化,在先保其思想之自由,故今世言政治者,无一不以整齐画一为贵,而独于学术则反是,任其并起齐茁,而信仰各从乎人之所好,则理以辨而愈明,人心之灵,浚之而不竭矣。强束而归于一,则是敝之也。自汉武帝罢黜百家,而中国学术史上,光耀顿减。以荆公之贤,而犹蹈斯故智,悲夫!
  考荆公当时,亦非于新义之外,悉禁异说,不过大学以此为教耳。夫既设学校,则必有教者,教者必有其所主张之说。学校既为一国学术所从出,则此说遂若占特别势力于社会,此亦事势所必至,无可逃避者。即如今之日本,其帝国大学二三老辈之学说,颇为新进诸颜所抨击。然举国学者,大率仍诵习之,此亦无可如何也。然则是亦不足深为荆公罪矣。盖使荆公而禁异说,则为戕贼思想之自由,然公固未尝禁之,不过提倡己之所主张而已。夫学者有其所主张之说,则必欲发挥光大之以易天下,非徒于理不悖,抑责任亦应尔也,于公乎何尤?若夫学者不求自立,而惟揣摩执政之所好尚,欲以干禄,此则学者之罪,而非倡新说者之罪也。三经新义,自元?废黜以后,南宋学者,更抨击不遗余力,自是数百年来承学之士羞称之。
  诗书义出荆公子及其门人之手,已佚。惟周官义乃荆公所手著,本朝乾隆间修四库书,从永乐大典掇拾重编,尚可得而见焉。吾尝窃取读之,其精要之处盖甚多,实为吾中国经学辟一新蹊径,自汉以迄今日,未有能过之者也。此当于第二十章别论之,今不先赘。而学者不察,随声附和肆为诋排,昌黎所谓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者非耶?荆公未尝禁人习王氏以外之学说,而反对荆公者,则禁人习王氏学说。然则束缚思想自由言论自由者,为荆公耶?为反对荆公者耶?是又不可以不察也。哲宗元?元年,国子司业黄隐焚三经义之版,禁诸生诵习矣。大学诸生闻荆公之薨,欲设斋致奠,且禁之矣。二年,下诏禁科举用王氏经义字说矣。钦宗靖康间,祭酒杨时奏言王安石著为邪说以涂学者耳目,请追夺王爵,使邪说淫乱不能为学者惑矣。高宗绍兴六年,张浚为相,又申临川学禁矣。由此观之,以荆公视诸贤何如哉?当杨时之诋王学也,御史中丞王过庭劾之云:
  五经义微,诸家因而异见,所不能免也。以所是者为正,所否者为邪,此乃一偏之大失也。顷者指苏轼为邪学而加禁切,已弛其禁,许采其长而用之,实为通论。祭酒杨时矫枉太过,复诋王氏以为邪说,此又非也。诸生习用王学,率众见时而诋詈之,时引避不出,乃得散退,此亦足以见时之不能服众矣。
  此言可为笃论。杨时何入?即程门高弟,依附蔡京以干进,而学者尊之为龟山先生从祀孔子庙庭至今未废者也。而诸儒所以尊之者,盖又以其排斥王学之功独高也。当时程氏之徒,自以其学为孔子之正统,凡异己者,皆攘斥之。夫著书讲学,辟他人之说以申己说,此固学者本分所当然,独奈何欲挟帝者之力以箝天下之口也!有宋之党争,前此不过在政见之异同耳。及程氏之徒得志,始焉禁锢苏氏之蜀学,继焉荼锢王学,自是学党之争日烈。而政界又益相水火。以至终宋之世,谁生厉阶,君子不能不深恶痛绝于杨时辈也。后此庆元伪学之禁,读史者咸能斥之。夫韩胄之禁伪学则诚非矣,然亦曾思作俑者谁乎?胄所为,亦请君入瓮而已。夫吾于程朱之学,虽非所愿学者,然固敬仰之,岂敢妄诋!然于诸君子之妄自尊大排斥异己,非直不敢附和,且以为中国近数百年来学术之不发达,厥由程朱之徒务束缚人思想自由,实尸其咎,故今因论荆公经义而及之。
  熙宁五年,又建武学于武成王庙,选文武官知兵者为教授,教以诸家兵法,纂次历代用兵成败前世忠义之节,足以训者解释之,生员以百人为额。
  熙宁六年,又于大学置律学教授四员,凡命官学人,皆得自占入学。同年,又诏进士诸科及选人任子,并令试断案律令大义。
  又于大学置医学教授,以翰林医官以下与上等学生及在外良医为之,学生常以春试,取三百人为额。有方脉科、针科、疡科,考察升补,略如诸学之法。其选用最高者,为尚药医师以次医职,余各以等补官,为本学博士正录及外州医学教授云。(此事宋史失载,今据《文献通考》。但通考不言何年设立,但云神宗时耳。)
  此荆公教育行政之大概也。观其所设施,大率注重于京师大学,而各州县之学,规模似未大完。不知史失载耶,抑当时之力,尚有所不暇给也。至其大学,以校诸今日欧美各国,虽未可云备,然观其有律学医学等科,与经学并重,则是分科大学之制,实滥觞于是,其起原视英之阿士弗大学为尤古矣。使非中道废弃,能继续其业以至今日,则岂不足以自豪于世界耶!然即此昙花一现,已足为我国学术史之光矣。当荆公之初置法科也,司马光奏言:“律令敕式,皆当官者所必须,何必置为一科?使为士者预习之,夫礼之所去,刑之所取,为士者果能知道义,自与法律冥合,若其不知,则习法徒成刻薄,为政岂有循良,非所以长育人材敦厚风俗也。”呜呼!温公此论,在今日法治论大昌之时,稍有识者当知其非,无俟深辩。果如其言,则今世诸文明国,非曾治法学者不得任官,宜其无一循吏矣。吾壹不解温公之于荆公一举一措,无论大小,而必反抗之不遗余力,其用心果何在也!吾又不解后世读史者,于当时一举一措,无论大小,而必袒温公以抑荆公,其用心果又何在也!
  第二 选举
  科举取士,非荆公意也,其上仁宗书论其弊详矣。乃及其执政,而犹不革之者何也?则公自言之矣。其请改科条制札子云:“今欲追复古制以革其弊,则患于无渐,宜先除去对偶声病之文,使学者得以专意经义,以俟朝廷兴建学校,讲求三代所以教育选举之法,施于天下。”由此观之,则仅罢诗赋而试经义,不过荆公权宜之制,而非其心之所以为安也,然当时攻之者已云起矣。
  熙宁二年,议更贡举法,罢诗赋明经诸科,以经义论策试进士,直史馆苏轼上议,略云:
  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使君相有知人之明,朝廷有责实之政,则胥吏皂隶未尝无人,而况于学校贡举乎!虽用今之法,臣以为有余。使君相无知人之明,朝廷无责实之政,则公卿侍从常患无人,况学校贡举乎!虽复古之制,臣以为不足矣。夫时有可否,物有兴废,使三代圣人复生于今,其选举亦必有道,何必由学乎?且庆历间尝立学矣,天下以为太平可待,至于今惟空名仅存。今陛下必欲求德行道艺之士,责九年大成之业,则将变今之礼,易今之俗,又当发民力以治宫室,敛民财以养游士。置官立师,而又时简不帅教者屏之远方,徒为纷纷,其与庆历之际何异?至于贡举,或曰乡举德行而略文章,或曰专取策论而罢诗赋,或欲举唐故事,兼采誉望而罢封弥,或欲变经生朴学,不用帖墨而考大义,此皆知其一未知其二者也。夫欲兴德行,在于君人者修身以格物,审好恶以表俗。若欲设科立名以取之,则是教天下相率而为伪也。上以孝取人,则勇者割股,怯者庐墓;上以廉取人,则敝车羸马,恶衣菲食,凡可以中上意者,无所不至。德行之弊,一至于此。自文章言之,则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益。自政事言之,则诗赋论策均为无用矣。虽知其无用,然自祖宗以来,莫之废者,以为设法取士,不过如此也。近世文章华丽,无如杨亿,使亿尚在,则忠清鲠亮之士也。通经学古,无如孙复石介,使复介尚在,则迂阔诞谩之士也。矧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必欲废之?
  上读轼疏,疑焉,以问荆公。公曰:“若谓此科尝多得人,自缘仕进别无他路,其间不容无贤,若谓科法已善则未也。今以少壮时,正当讲求天下正理,乃闭门学作诗赋,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习,此乃科法败坏人才,致不如古。”于是上意决,乃罢明经及诸科进士,罢诗赋,各占治诗、书、易、周礼、礼记一经,兼以论语、孟子,每试四场,初大经,次兼经,大义凡十道,次论一首,次策三道,礼部试即增二道,中书撰大义式颁行。此当时科举制之大略,而此沿之数百年以至于今者也。呜呼!荆公之良法美意何限,皆废绝无一遗,独此权宜不得已之制,为荆公所欲废而及身未能废之者,则沿袭数百年以毒天下,悲夫!
  能悉废科举而代以学校,善之善矣!而当学校未成,而国家又不可以一日不取士也,则科举固不能骤废矣。既不能骤废,则与其诗诗赋又不如试经义,彼善于此,又至易见者也。乃东坡之言,一则曰三代圣人复生于今,其选举亦不由学。再则曰诗赋虽无用,然设法取士不过如此。三则曰诗赋何负于天下,而又痛诋兴学之政为徒为纷纷劳民伤财。此真所谓莠言乱政,宜荆公斥彼辈为流俗也。今科举已废,稍有识者皆知其说之非,不俟深辩。然犹著之者,凡以见当时反对新法之人,其所言皆持之不能有故,言之不能成理,率类此也。以上三章,荆公当时所设施者,大端备矣。自作小节亦所在多有,非关一代兴亡大计,则不著也。
  (考异七)世传荆公当国,设宫观祠录之官以处异己者,万口相传,莫知其所自来。王渔洋池北偶谈乃更确指为熙宁二年所增置,非祖宗故事。且引邱文庄世史正纲以为证,而御批通鉴辑览亦沿之。吾不知邱氏所据者果又为何书,但考诸宋史职官志云:祠禄之官,以佚老优贤,先时员数绝少,熙宁以后增置焉。又曰:在京宫观旧制以宰相执政充使,前宰执留京师者,多除宫观以示优礼。然则此制不创于荆公甚明。宋史诸传中前大臣罢政领宫观者不可悉数,即以见于临川集者论之,王德用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除会灵观使,在庆历八年。贾文元以检校太师充景灵宫使,在嘉?二年。凡此皆远在熙宁以前者也。熙宁初朝廷议废宫观使副都监,荆公曰:宫观置使提举都监,诚为冗散,然今所置,但为兼职,其有特置,则朝廷礼当尊宠,不以职事责之者也。废与置其为利害亦不多,若议冗费,则宫观之类,自有可议,非但置使提举都监为可省也。据此则荆公当国,安有增置员数之事?听官志殆亦缘谤者之言而采入之耳,而琼山渔洋之徒,于祠禄所由来载于诸书者若全未入目,亦何足与语史事哉!因论荆公新法而附辨之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