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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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荆公之政术(四)〔白话文〕

  教育及选举
  民政、财政、军政,王安石的新法,大概就是这些了。此外还有一两点,在这里概括说一下。
  第一 教育
  教育行政,是王安石平时所最重视的,他在《上仁宗书》中说的最迫切。他执政后,首先注意的就是学校。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增加太学生员。四年,把锡庆院、朝集院作为太学的讲舍,把生员分为三等:才入学的为外舍,外舍升为内舍,内舍升为上舍。上舍一百人,内舍二百人,外舍不限人数。后来内舍增加到三百人,外舍生限制在二千人。那一年,设置京东、京西、河东、河北、陕西五路学,让陆佃等人为各路学官。之后各路的州府都建立学校,学官共五十三人。马端临说这时大兴学校,而教官只有这些人,是因为重视学官,不肯轻易授予随便设置的缘故。
  他们所教的,以经为主,每人专治一经。到熙宁八年,将王安石所编著的《三经新义》颁布于学校。“三经”,指《周官》和《诗》、《书》。
  按《三经新义》,也是当时和后世攻击王安石的一大口实。史称苏嘉在太学,颜复曾策问王莽后周变法的事,苏嘉极力论说它的错误,得了优等。王安石发怒,于是逐走这些学官,以李定、常秩同判监事。选学官,不是执政者所喜好的不用,之后就颁布《三经新义》等说法。考察王安石平时的言论,大多将学术作为正人心的根本,那么史书上所说的,估计不是诬辞。这确实是王安石政术中最丑陋的事了。要想保持社会的进化,首先要保证思想的自由,因此现代讨论政治,没有不以整齐划一为宝贵,而只有学术不是这样,任凭它一起成长,信仰也根据人自己的所好,那样道理就越辩越明了。人的心灵,疏通而不会枯竭。强行束缚归于统一,就会产生弊病。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而中国学术史上,光耀顿时减少,凭王安石的贤能,而仍旧走那条老路,悲哀啊!
  考察王安石当时,也并不是在新义之外,全都禁止异说,只不过是在大学以此为教育罢了。既然设立了学校,就必定有教的人;教的人肯定有他们的主张。学校既然是一国学术的源头,那它的学说就会在社会中占有特别的地位。这也是事实必然,是无法避免的。就像如今的日本,它的帝国大学二三老辈的学说,很是被新上来的贤才所抨击,而全国的学习者,大都仍然学习他们,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而这也不足成为王安石的罪过。王安石禁止异说,就算是损害了思想自由,然而王安石并没有禁止,只不过是提倡自己所主张的罢了。学者有自己所主张的学说,必定会想让它发扬光大而行于天下,这不仅不悖常理,也是责任使他这样,王安石有什么过失呢?如果学者不求自立,而只是揣摩执政的喜好和崇尚,目的是求取爵位,这就是学者的罪过,而不是倡导新说人的罪过了。《三经新义》自从元祐年间(公元1086年~1093年)废除以后,南宋学者对它的抨击更加不遗余力,从此数百年来做学问的人差不多都这样。《诗书义》出自王安石的儿子王雱和他门人的手,已经失传。只有《周官义》是王安石亲手所写,本朝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从《永乐大典》中拾取重编,还可以看到。我曾私下读过,它精要的地方很多,实在是为我国经学开辟的一条新蹊径,从汉代到今天,没有能超过他的。这将在第二十章另外论述,这里不再赘述。而学者们不细看,随声附和恣意诋毁,不正像韩愈所说的“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吗?王安石并没有禁止人学习王氏以外的学说,而反对王安石的人,禁止人们学习王安石的学说,那么束缚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的,是王安石呢,还是反对王安石的人呢?这又是不能不说清楚的。哲宗元祐元年,国子司业黄隐烧毁《三经义》的版,禁止学生们诵习。大学的学生们听说王安石死了,想设斋祭奠,也被禁止。二年,下诏禁止科举用王氏经义学说。钦宗靖康年间(公元1126年),祭酒杨时上奏说王安石著的邪说污染了学习者的耳目,请求追夺王安石的爵名,使淫乱邪说不再迷惑学习者。高宗绍兴六年(公元1136年),张浚为丞相,又申请禁止王安石的学说。由此看来,以王安石对比来看这些贤人,该是怎样的呢?在杨时诋毁王安石的学说时,御史中丞王过在朝廷上弹劾他说:
  《五经》含义精微,各家看法不同,把自己认为正确的当做正宗,所否定的当做邪说,这是一种偏见,严重失误。不久前指斥苏轼为邪说,因而加以非常严格的禁止;现在这一禁令已经放宽,允许采用其中的长处,确实是通达的见解。而祭酒杨时矫枉过正,又诋毁王氏之学是邪说,这又是不对的。学生习惯于使用王氏学说,听到杨时的建议,群起指责他,杨时退避不敢出门,学生这才散去。这足以看出杨时的说法是不能服众的。
  此言可以说是确切的评论。杨时是什么人呢?是程颐的高徒,依附蔡京以求仕进,而学者尊称他为“龟山先生”,在孔庙中成为从祀至今没有被废。儒者们之所以尊敬他,大概是因为他在排斥王安石的学说中功绩最高。当时程颐的门徒,自认为他们的学问是孔子的正统,凡与自己不同的,都加以排斥。他们著书立说,排斥别人的学说而宣传自己的学说,学者的本分就是这样,而为什么要挟持皇帝的力量来堵住天下人的口呢?宋代的党争,在这之前不过是政见的不同罢了。等到程氏的门徒们得志,就开始禁锢苏氏的蜀学,然后禁锢王安石的学说,从此开始学党的争论日益激烈,而政界更加水火不容,以至到宋代末,问是谁造成的这祸端,君子们不能不对杨时这些人深恶痛绝。后来庆元年间(公元1195年~1200年)禁止伪学,读史的人都能排斥。韩侂胄禁伪学确实是错误的,然而能想到那始作俑者是谁吗?韩侂胄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请君入瓮罢了。我对于程朱的学说,虽说不愿学,然而也敬仰,怎么敢于妄加诋毁?然而对于诸君子的妄自尊大,排斥异己,非但不敢附和,并且认为数百年来中国学术的不发达,都是由程朱这些人极力束缚思想的自由而受牵连,所以今天因为论说王安石的经义而提到它。
  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又建武学于武成王庙,选取文武官员懂军事的为教授,教授诸家的兵法,编撰历代用兵的成败、前世忠义的节操,对足以成为典范的加以解释,生员名额为百人。
  熙宁六年,又在大学设置律学教授四人。凡是官吏学人,都能自己估量着入学。同年,又下诏进士各科以及选官员子孙入官,都要加试断案、律令、大义。
  又在大学设置医学教授,以翰林医官以下与上等学生以及在外的良医来做,学生常进行春试,录取名额为三百人。有方脉科、针科、疡科。考察、升职、补职,和其他各学的方法一样。选用时,最高的是尚药医师,其次是医职,其他都根据等级补官,为本学博士正录及外州医学教授等(此事《宋史》没有记载,今根据《文献通考》,但《通考》没有说是哪一年设立,只是说神宗时罢了)。
  这是王安石教育行政的大概。观察他采取的措施,大都注重京师大学,而各州县的学校,规模好像没有形成,不知道是史书上没有记载,还是限于当时的力量无暇顾及。至于大学,和今天欧美各国相比较,虽不能说完备,然而看他有律学、医学等科,与经学并重,分科大学的制度可能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它的起源比英国的阿士弗大学还要古老。假如不是中途废止,能继续它的事业并延续到今天,难道不足以在世界上自豪吗?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昙花一现,已经足为我国学术史的光荣了。在王安石最初设置法科时,司马光上奏说:“律令敕式,都是做官的人所必须掌握的,何必设置为一科,让做士的人预习。礼所指的方向,就是刑法所取的,作为士果然能知晓道义,自然会与法律暗合,如果士不知晓道义,学习了法律也只能成为刻薄的人,为政哪里会有奉公守法,也就不能教育人才,使风俗敦厚了。”唉!司马光这种说法,在今天法制论盛行的时候,不用深入辨析,稍有见识的人都会明白他的错误,如果真如他所说,那么今天的这些文明国,不曾研究法学的不能担任官职,那他们应该没有一个奉公守法的人了。我一直不理解司马光对于王安石每项措施,无论大小,而必定反对,并不遗余力,他的用心何在?我也不理解后世读史的人,对于当时的所有措施,无论大小,而必定袒护司马光而贬低王安石,这用心又何在呢?
  第二 选举
  科举取士,并不是王安石的本意。在他给仁宗的上书中论科举弊端很详细,等到他执政,却仍然不改革,这是为什么呢?王安石自己说过原因,在他的《请改科条制札子》中说:“现在想根据古代的制度来改革它的弊端,只是担心没有下手之处,应当先去除对偶声病这样的文章,使学习的人能专心研究经义,等朝廷兴建了学校,讲求三代教育选举的方法,施行于天下。”由此看来,只是不考诗赋而考经义,不过是王安石的权宜之策,并不是他认为这样就可以了,可当时攻击他的人已经很多了。
  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议改变贡举法,去除诗赋、明经等科的考试,以经义、论策考试进士,直史苏轼上议,其中说:
  求得人才之路,在于了解人;了解人的办法,在于求其实际。假使君主和宰相有知人之明,朝廷有求实之政,那么就是小吏衙役中也未尝没有人才,何况学校和科举?即使沿用现在的办法,我以为人才还有余。假使君主和宰相没有知人之明,朝廷不求实,即使在公卿和侍从之臣中也会常常忧虑没有人才,何况学校和科举呢?即使恢复古代的制度,我以为还是不够。至于时代有可行和不可行,政事有随时废兴的不同,假使三代圣人重生在今天,他们选举也要遵循一定的途径,何必非要从学校中选出呢?庆历年间(公元1041年~1048年)开始设学校,人们以为天下的太平指日可待了,到了今天,仅存空名。现在陛下一定要寻求有道德品行有学问的人才,追求九年大成的业绩,就要改变今世的礼仪,变革今世的习俗。又得征发民夫来营建房舍,聚敛民财来供养游学之人,设学校安排教师;把不服教育的,贬斥到远方,白白造成纷扰,这与庆历之时有什么不同呢?至于科举,有的说乡举应该重德行而轻文章,有的说专取策论而取消诗赋;有的想要采用唐朝旧例,参考声望而取消封弥;有的要改变帖经、墨义而考试大义,这几项都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想要提高道德品行,在于管理百姓使其修身来改正不正之风,以好恶作为习俗的表率,如果想要设科举建立名目来选取这样的人才,就是教导天下的人共同弄虚作假。在上者以孝取人,就会使勇敢的人割股,怯懦的人庐墓;在上者以廉取人,在下者就会用残破车子、骑病弱马匹、穿劣质衣服、吃普通食物,凡可以符合在上者心意的做法无所不至。就文章来说,则策论是有用的,诗赋是无益的;就政事来说,那么诗赋、策论都没有用处。然而从立国以来从未废弃过的原因,在于认为设定法规选拔人才,从来都是这样。近世文章写得华丽的,没有人比得上杨亿。如果杨亿还在,他就是忠诚清廉耿直公正的人;通晓经典研习古制,没有人比得上孙复、石介,如果他们还在,就是迂阔荒诞的人了。从唐朝到现在,凭诗赋成为名臣的,不可胜数,对天下有什么坏影响,而一定要废止呢?
  皇上读了苏轼的上书,很是疑惑,问王安石,王安石说:“如果说这一科曾大量得到人才,自然是因为仕进没有其他途径,其中不可能没有贤能的人。如果说科举法规已经完善,那是还没有啊。现在是少壮之时,正应当讲求天下正理,却闭门学作诗赋,等到入仕为官,世事完全不了解,这是科举败坏人才,完全不如古代。”于是皇上主意打定,去除明经及诸科进士,去除诗赋,各治《诗》、《书》、《易》、《周礼》、《礼记》一种经典,兼学《论语》、《孟子》,每试四场,第一场大经,第二场兼经、大义共十道。第三场论一首,第四场策三道,礼部考试就再增二道,中书撰大义式颁行,这是当时科举的大概情况。而且这种情况沿袭数百年而到现在了。唉,王安石的良法美意有那么多,都被废除,没有一个留下来的,只有这权宜不得已的制度,是王安石所想废除而最终没有废除的,却沿袭数百年而流毒天下,悲哀啊!
  能将科举全部废除而用学校代替,这是最好的事了,而当时学校没有建成,而国家又一天不可以不选拔人才。因此科举是不能迅速废除的,既然不能马上废除,那么与其试诗赋,就不如试经义,这种做法的好处,是很容易看得出的。苏东坡所说的,一是说三代圣人再生于今天,他们选举贤能也不会由学校出;二是说诗赋虽然无用,然而设法取士不过如此;三是说诗赋有什么对不起天下的,又狠狠地诋毁兴学的政策只是劳民伤财,这真是所谓的莠言乱政,王安石斥责他们这些人是流俗是恰当的。现在科举已经废除,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他说法的错误,不用去深辨,然而仍然写在这里,是从中可以看到当时反对新法的人,他们的说法没有根据,所说都不成理,大概和这些类似。
  以上三章,王安石当时施行的措施大体齐备,其余的小节还有许多,不关乎一代兴亡大计,就不再写了。
  (考异七)世传王安石当国,设宫观祠禄这样的官来安置异己者,万口相传,不知这种说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王渔洋《池北偶谈》更确定地指出那是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所增设,不是祖宗原来有的,并且引用邱文庄《世史正纲》作为证据,而御批《通鉴辑览》也沿袭这种说法,我不知道邱氏所根据的是什么书?但考证《宋史·职官志》中说,祠禄这一官职,是用来让贤者养老的,开始人数很少,熙宁以后增加了。又说:“在京的宫观一职,旧制是宰相执政充当,前任宰相留在京师的,多授以宫观以表示优待和礼遇。”然而这种制度并不是王安石所创立的,这是很明确的。宋史诸传中,前大臣罢政后被授宫观这一职衔的不可胜数,就见于《临川集》中的来说,王德用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被授以会灵观使,在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贾文元以检校太师任景灵宫使,在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这些都远在熙宁以前。熙宁初年朝廷议论废除宫观使副都监,王安石说:“宫观置使提举都监,确实是冗散,但现在所设置,都是兼职,有特别安置的,朝廷礼当尊宠,不能以职事来要求。废与置的利害也不多,如果议冗费,那么宫观之类,自然有可议的,就不只是置使提取都监是可裁减的了。”根据这些来看,则王安石当国,怎么会有增加员数的事?《职官志》大概也是根据诽谤者的话采用的。而琼山、渔洋这些人,对写在书上的祠禄来历全看不到,怎么和他们来论说历史?因为论述王安石的新法而附辩词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