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窗异草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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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生

  晋阳生者,其始非即晋阳人也。乃翁宦游于太原,纳妾得子,取古人以地命名之意,而字之曰“晋阳生”。生既生于晋,育于晋,饮晋之泉,食晋之粟,声音笑貌遂无一非晋,即晋人亦或忘其非晋矣。年甫十二而父殁,以末秩且薄于宦囊,遂不能归,因家于晋之榆次而寄籍焉。生性佻达,不嗜书。及长,辄出与无赖游。母不能禁,乃出私蓄百金,使贩于他省。命之曰:“汝父官位虽卑,亦官也。汝今弱冠,未授有室,余心窃忧之。第我异乡人,此数恐不能得妇。今以与儿,权其子母,如贾三倍,可亟归为汝纳聘。不然,将鳏此一世矣!儿宜好为之。”
  言已,为之治装,遣之行。生承母命,欣然发轫。里人有顾二者,旧曾贸易于京,因与偕往。生意在得妇,每事敛束,无少纵。顾怪之,叩曰:“若素豪爽,今何拘拘若守财虏?岂真以慈命为重耶?”
  生腼然对曰:“否!否!予母将以此金为余娶妇,而虑其不敷,故遣余贾,以襄其好事。若出而浪费,致少赢余,则寒窗之寡,将不止于十年,吾故慎之。”
  顾既得其详,陡生狡计。乃抚掌笑曰:“迂者,子也。吾未闻临渴掘井而能速饮者。以子之年,正当抚而有室,今乃长途跋涉,冀得蝇头以图鸳侣。予恐玄霜未捣,潘鬓将星,老去刘郎,谁能以桃花付汝乎?”
  生瞿然,亟请其说。顾曰:“予以微金往谋重利,纵使籴贱贩贵,不过什一而止耳。若欲倍之,必俟十稔而后可。子能待之乎?”
  生颦蹙曰:“不能!子将何以教我?”
  顾曰:“子之志在伉俪,原无望作富家翁,何为徒取劳瘁?距此数日程,其地为清风店,实多佳丽。且娶一妇只需数十金,衣饰一惟子命。子至彼处,择其可者而聘之,婚而后归,俨有家室,不愈于长途之役役耶?”
  生信其言,乃大喜曰:“早我十年婚嫁者,吾子也。若从母言,几误予事。”
  遂益与顾谋,终日津津不倦,齿颊非姻事不言。比至其地,顾止生于传舍,不令窥户,己乃与熟识者,聚饮于市。日晡始反命报生曰:“事谐矣!某家有女,色绝丽,予浼所亲与其父母言,约以六十金为聘,钗钏衣裙廿数在外。以子在客,即赘其家,弥月后偕返故里。敬俟吾子金诺,佳期当订在明宵。”
  生喜甚,亟起拜谢,如数以予之,惟求一面,以安寸心。顾怫然曰:“谁家闺阁竟使路人轻窥哉?予以丽人许兄,岂其相诳者?”
  生遂不复言。顾怀金去,有顷,引一人来,年甫成童,貌极狡好,云是若人之弟。生熟睹之,心神飞越,与之欢然讲礼,订约而别。顾笑谓生曰:“摩厉以须。其姊之美,尤远胜其弟也。”
  生益信之,再拜而谢。翌日,顾又令生出数金,为市衾褥,崭然一新。生之所存,遂十无其一矣。至夕,顾先以卧具往,然后引生同行。既至视之,屋宇低矮而修整异常,生既初涉江湖,绝不知其为狎邪处。入门即有翁媪承递,呼生为贵客,而不以婿称。生以其土俗,不之疑。欲执子婿礼,公媪皆固辞。延入室中,酒胾罗案。顾少坐即行,谓生曰:“明晨敬求扶头,今夕尚未敢相溷。”
  生亦不解所云,挽留弗住。归即束装,乘夕北遁,杳不知其所之矣。生送顾反室,翁媪亦避去。旋有美妇人袨服靓妆,年可二旬余,掩笑自外入。生以为妻之姑姊,揖而后坐。妇献酬自若,狂荡不类良家,生始疑。酒酣,妇以美目盼生,备极狎昵。生对之反觉汗颜,呆坐如木鸡,妇遂时时窃笑。已而漏下三鼓,妇不言归,生渐不能耐,遽起曰:“翁媪何在?敢请新娘子即此合欢。”
  妇笑曰:“家无姊妹,即妾是已,郎犹未知耶?”
  生惊愕曰:“若一妇人,齿且长,乌足以当此?”
  妇曰:“章台之柳,适兴为佳,君何过于苛求?”
  生大恚曰:“予以八十金娶妇,不可以此言相戏。”
  妇亦正色曰:“阚金五星,尚在予袖,君何以此言诬我?”
  生始悟其落局,厉呼翁媪,寂无应者。妇乃笑曰:“郎毋躁,事或有由。此地南北通衢,如妾等钱树子,不可枚举。今晨君友辱临,言君客途寂寞,无以为欢,命妾相伴一宵,明早即行,从无媒妁之约。况妾自有夫,又谁敢以绿巾移赠哉?”
  生又问翁媪何人,妇曰:“皆君友浼来承应者。君友既去,渠亦潜归,实不知其焉往。”
  生益惊,不再询,遂只身而奔。及归旅邸,视之,室中一空,顾不见。再趋妇所,门已下键,不独美人化为彩云,并己之衾枕余资,俱已携归别岫矣。生乃大恚,而诸人姓名举所未悉,因思顾必赴京,盍迹其纵追袭之,庶得而甘心焉。于是奋不顾身,宵行十数里。天已达曙,倦极小憩道旁,忽见一蹇叟,襆被蹀躞而来。瞥睹生貌,若甚惊疑者。遽顾之,言曰:“不肖子乃竟在此耶!”
  生闻之,怒甚,将饱以老拳,而念其耄不忍发,惟瞠目注之。叟操西音曰:“汝之横逆犹昔耶?虽然,予之肠几为汝断矣!”
  语已泣下。生觉有异,遂伪为悚惧,拱立不言。叟又嫚骂曰:“畜产无须乔致,可从予赴省,代纪肆务。明岁与汝偕归。”
  生审为误认,乃委蛇从之,故为追悔之状,代叟控卫,徐步而前。叟心悦,于路絮谈家政,喁喁若父子。生本晋音,叟故不疑,而生遂谓他人父矣。迨至保定,止于北门之钱肆,生于此已得其详。盖叟亦顾姓,世为平阳富家。生子游荡,屡戒不悛,父逐之于外。三易春秋,思之綦切而竟弗归。前遭生于途,耳目口鼻无一不酷肖亡人,遂目为己子,而复收之。携归肆中,寝食与共。生亦狡狯,更迎机附合之,遂无人识为它姓子。居半载,叟得家邮,读之色甚不平。阅日,呼生至寝室,与以三百金,语之曰:“汝岳近有信来,言汝数年不复,将以女他适。汝今可亟归,以金与汝母,毕汝姻事,俟明春再来经理。吾视汝醇谨胜前,慎勿再萌故态,则家门之厚幸也。”
  言讫,又出寸函曰:“榆次有汝从兄,行二,名某者,向因汝荡游,族中公议以渠承嗣。今汝既在膝下,可以此书复之,亦系要务。汝勿惮于驰驱。”
  生一一领诺,聆其从兄之名,实即所偕之顾二,私心窃喜。又两日,辞叟启行,即策叟之前驴,仍就故道。途次自计,欲归叟家而不舍在金,且虑春光或泄,势难存身,因决意旋里。行及邑境,距家仅百里,雨骤驴不得前,乃止于村舍。主人出见客,衣冠朴实,面有怒容。及与生为礼,又极尽东道情,生心惑之。主人辞入,即闻闺中汹言曰:“渠既薄行,今得此人,尽可夫也。”
  有间,主人复出,谓生曰:“聆君土音,实吾桑梓。似此青年,曾谐凤卜否?”
  生不欲诣平阳,因答以无。主人大悦曰:“婿在是矣!”
  亟入,以一袭出。启之,衣虽韦布,皆新制甫成者。主人言曰:“家有息女,貌颇不陋,欲以侍奉巾栉,幸勿峻拒。”
  生惊,喜出望外,略为推逊,遂以婿礼见翁。主人曰:“本宜少缓,俟择吉期。但为匪人所绐,嘉礼濡迟至今,贻笑乡里,心所不甘。请即以今夕成好合。”
  遂以衣衣婿,生亦不辞。主人又驰召戚族,遍邀乡党,鼓乐旋集,花烛顿兴。生恍惚如梦,而究不得其所以见字之由。比入青庐,女有殊色,而齿微长于生。及夜定情,两相欢洽,女忽长叹,诣生曰:“予不意失顾而又得顾也。”
  时生犹冒叟姓,女固云然。生正怀疑,因诘之。女曰:“妾自弥岁已许字君之同姓行二者,其人久出为商。前岁一归,又不完娶。父促之,顾反怨怅。客夕有书来言,将在京娶妇,径绝妾婚。父甚怒,适君辱临,遂毅然成此好事。岂非天哉?”
  生遂叩顾居址,又即前所偕者。乃慨然曰:“冥漠中良有鬼神耶?何不爽若是也!”
  女亦惊询之,生以实告,遂相对叹惋不已。由是琴瑟甚调。弥月后,女请于父母,从生归拜姑嫜,皆许之。生遂以驴载妻,而自徒步以控之。不一日,径抵其家,率妻见其母,举室皆惊。生乃历述所遭,无不额手称庆。女事姑以孝,处室以和,且善自涂泽,年虽长而罔觉其长。生又以叟书致顾家,大失所望。后三年,生以事至太原,适遇顾于稠人中,见生负惭,即避去。生呼而止之,曰:“顾二兄,别来无恙?何遂无故人情耶?”
  顾不得已,与生见,?a href='/huanggan.html' target='_blank'>黄淦圬柚铩I帐执笮υ唬?ldquo;两憾俱有人代平,吾于君复何尤?”
  顾惊诘其故,生借市肆与之言,悉陈颠末。顾面赤汗淫,良久叹曰:“苍苍者诚不可欺。”
  因言其季父某贾于保定,有子失而复得,不谓即君也。客岁又寓书来言,逋者仍逋,且以重金潜逃,因以此致疾而死。向本议予为继,及得弟,遂毁成言。今岁叔亡,予适出外,乃以远族承其祀,此中殆有天意焉。叔所遗簿藉有云:‘白金三百,与子顾某。’君之所得,其即是欤?曩不识我负者叔偿,今又知予弃者子取矣。”
  生因为之鼓掌。既而念叟之恩,不觉流涕。乃与顾约,事毕迂道过平阳,哭拜于其冢,并谒顾媪,以母事之。家人环瞩,俨一顾叟之子也。及归,生又强顾至家,妆妻出见。顾大惭,遁去。生自是折节读书,后以选拔佐某县,夫妇竟以稀寿而终。
  外史氏曰:顾之施不奇,而生之报则奇。然亦天实为之,非人之所能及也。向使以生见欺遽归,所损不过百金,而宵人终不免得志。今竟以此报复,使知失金得金,失妇得妇,而金即顾之金,妇即顾之妇,有不爽然自失者哉?局诈之风,其亦可以少息矣。亦以见天之报施,正自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