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窗异草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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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云

  沔阳之北有毕应霖者,少失怙恃,依其叔居。其性敏捷,不甚苦读,而词章诗赋绰有可观,人以为种灵使然。某年季秋,与人游菊圃。众皆对花命酒,惟毕素戒于天,乃设竹炉于花深处,探其落英,和以岕片,坐而品之。一时茶香花气,别具会心,醉翁故不及知也。毕正流览未已,吟兴欲发,忽一人短筇扶体,徐徐而来。迫视之,眉霜鬓雪,古朴衣冠,隐然高年逸士。知其非常人,起立拱俟。叟笑谓毕曰:“众人皆醉而独醒,郎君品必不俗。”
  乃以杖筑地曰:“龙钟之人不能为礼,请复居,聊当班荆,少领玉屑。”
  遂抠衣先坐,毕亦席地与谈。甫叩姓氏,叟即笑曰:“雅人相值,不宜絮絮俗事。鸡群之鹤,鸣必惊人,幸见赐观佳篇,以洗老耳,其他非所愿闻。”
  毕唯唯逊谢,而值技痒之余,不容自秘,因清命题。叟指畦边二种,目之曰:“此亦东篱之美人也。菊诗之作,代有名家,恐易落人窠臼。如此香艳,敢请各赋一律,何如?”
  毕亦微笑曰:“翁之意甚善,但隐逸当前,怜及脂粉,究虑来能免俗。”
  乃吟西施菊曰:“不共五湖游,偏逢三径秋。露凝归浣洗,烟笼捧心愁。吴苑香何在,庄园艳独留。近来添傲骨,无复舞腰柔。”
  又咏杨妃菊曰:“忽访陶彭泽,因惭李谪仙。亭中原眏酒,篱畔且偷眠。月映残妆懒,风回睡态偏。倘逢新雨露,绝似浴温泉。”
  诗成,叟大悦,遽起以掌扑毕肩曰:“真吾家快婿也。”
  言已,忽不见。毕大惊,自谓遇鬼,跄踉而归,茗碗茶铛狼藉于地,弗顾也。众方大嚼,见其皇仓失措,骇问之。喘汗以告,众犹笑而未信。毕又自诵所作,众始悚然,以为地近荒僻,且惧且疑,竟不及尽欢而散。毕归亦不敢言。越数日,毕之姊忽病,自邻邑使人来告,叔命毕往省之。至姊家,信宿淹留,俟姊小愈,始得归,则已旬余日矣。及至家,其叔适在堂上,见即诃之曰:“牲畜少长,便不由老夫作主,婚嫁大事,竟不以闻,何复来面我耶?”
  遽操巨杖从之。毕惊而却走,其叔母自屏后出,劝止之。毕乃匍匐请命,叔犹恨恨怒詈不已。叔母因语毕曰:“自汝出门,期逝不返,汝叔颇疑之。昨者薄暮,有老妪送新妇至家,登堂展拜。予夫妇惊询其由,妪自言陆姓,其主翁居近村,悦汝聪颖,以女字汝,成婚已旬日。因汝思归,故先送新妇来。汝惧叔责,迟迟始至。迨言讫,遂自去。汝果今日还,足征不诬。新妇已留予室中,可证也。”
  毕愕然,乃力争之。叔母即呼曰:“若婿来矣!春云胡不出见耶?”
  俄见一女子,新妆炫目,亦出自屏后,匿笑含羞,立于叔母座侧。毕睨之,丽容稚齿,玉润花妍,目中实罕其匹,心大动。窃念事必有由,若明言指证,叔性素暴,必拒绝而不容,是自弃其佳偶也,盍姑承之,至夕研诘可知。遂伏地自诬曰:“诚有是事。因翁命万不获辞,不告之罪,百口莫逭,惟叔念昔先人,宽儿重责,何敢置辩?”
  叔母乃大笑曰:“予固谓春云不我欺也。”
  于是向叔关说。叔究忿,怒命治东侧数小屋,析毕使居之,径掷杖于地,拂袖而出。毕不敢违命,叔母又怂恿之,令往粪除。阅时告竣,毕遂偕新妇移居东偏。叔母又遣一媪一婢,代供十指,一切器具,咸资焉。盖春云初至,叔母甚爱之,纳为己女,故呼以名而勷其事,殷殷然不能已。至暮,又馈晚眐。俟夫妇食讫,婢媪乃告白而去。既夕人定,毕始诘女曰:“与若家素昧平生,未稔宅第所向,今忽矫称婚媾,加我以不白之冤,诚所不解。”
  女闻毕言,赧然者久之。徐曰:“此大人之命,妾实不能与知。”
  语已,背烛而坐,不复有言。毕青年未偶,颇不能自制,三问莫对,不复诘,径强之就榻下帷。欢好交合之际,流丹浃席,则固处子也。毕见女甚苦凿枘,乃戏曰:“岂有花烛经旬而犹葳蕤未启者?足征子之善诳矣!”
  女亦微笑,而终不肯言。晨起辟户,视院中什物,堆积几无隙地。盖即女家赠嫁者,竟莫解其所自来。毕以询女,仍不答,唯指挥婢媪,室中铺设一新。凡叔母所赐者,概令璧还,曰:“新妇家已自将来,无重烦慈颜僝僽也。”
  毕贪丽质,且年少罔知畏忌,反觉欣然。独其叔父母深忧之,疑为妖异。因走伻诣其姊家,并就近村侦访。姊家言毕稽迟之故,及攀留日期,与毕初言吻合。且近村亦无陆姓富家,益大惧,究亦无可如何。居数日,女白于毕,将归宁。毕诺之,兼欲偕往,女亦许之。诘朝,有肩舆二乘止于门前,曰:“前村陆翁来迎春娘子并新郎君者,幸即行。”
  毕欲告其叔父母,女力止,乃各乘一舆,悄然命驾。毕本思窃迹其异,而舆中严密,莫克窥观。不知行几里许,似抵其家,舆止而不前。毕始搴帷瞻之,则已嵯峨插天,巉岩俯地,已息于万山之中,不禁大骇。而谛观之下,鸟啼花落,林木蔚然,又似别有佳境,心甫少安。及视翁之门第,日蔽云连,壮丽不可名状。女先降舆,招毕同入,毕趦趄从之。应门无丈夫,惟童子数人,披发垂髫,年约舞象。见女即笑迎曰:“阿姊来矣!翁与诸姊皆凝望。”
  女令先入告,乃与毕握腕徐行。重门内外,茂树干霄,且蓊郁,日光莫入。再进,则疏竹倚墙,幽兰盈砌,奇花数百本,概莫能举其名。人未至,眠盠即惊起,隔花绕柳,吠声与铃声相杂。女因笑曰:“去几何时,狗子竟不我识耶?”
  及至厅庑,翁早扶杖出迎。视其状貌,即菊畦相遇之叟也,被服赫奕,迥殊畴昔。童子拥之降阶,且揖且笑曰:“吾家快婿果来乎?老夫唯虑若不至耳!”
  毕忆往事,顿觉震悚,勉以婿礼见,然已跼蹐不胜。忽闻画屏之侧,娇音群噪,似有人鼓掌曰:“姊昔谓市井小儿俗态可掬,今新婿竟如何耶?”
  言已,一堂粲然,毕颇有惭色。瞩之,丽人四五,貌皆亚于女,而妖冶过之。叟揖婿升阶,且谢曰:“邻家诸犹女,阿云之姊妹行也。素相嘲谑,幸勿怪。”
  又叱诸女曰:“嘉客初至而喧笑如斯,何不逊之甚?”
  众始敛容,拥女入内。叟与婿坐谈,毕视堂上,金玉交辉,而布置亦绝闲雅,第怀疑惧,终不自安。叟乃自白曰:“若勿骇异,老夫实狐仙,居此千五百年矣。爱女择婿,每难其人。遥望贵乡,其气森秀,应有吉士生其间。敬往访之,前见郎君啜茗临风,俨然芝兰玉树,翘然于荆棘之中。更聆瑶章,字珠句玉,老夫心窃依慕。归与阿云谋,乃作狡狯,结此良姻,非有所祸于若也。”
  语竟,又谢欺罔。叟虽凿凿剖陈,毕仍忧怖于内,因强起申谢,力求先归。叟不怿,哂曰:“讵有远谒泰山而无杯勺之敬者?”
  言次,麝兰遄发,诸女复出。叟一一指曰:“此为艳云腻云等,皆吾族也。”
  又指一人曰:“此名春柳,本他族,逼处于此,既已拜予膝下矣。”
  毕稍稍目之,见其倜傥风流,别具丰韵,颇为之意释。有顷,诸童供馔,肴核杂陈。叟亲起觞婿,毕以不能饮固辞。乃别设醴酒,使与云偕坐,唯叟异席相酬。诸女俱列坐于云侧,粉香缭绕,口脂频吹,毕竟乐而忘返。间与诸女角采争胜,觥筹相交,竟罔顾叟之在坐。正嬉笑问,似闻叟叹曰:“人不易知,此亦俗不可医者也。”
  遽起入屏后,不复终礼。须臾,杯盘狼藉,女与艳云等亦先去。毕不善饮,虽薄釂,早已沉醺,辄与春柳互相嘲戏。醉中见其貌,弥觉动人,乃以言挑之,笑而弗拒。窃视诸童不在,遂就堂侧合焉,较春去倍觉流动,毕益迷惑。柳因谓毕曰:“君固知渠为孤,亦闻妾非其类。但人与狐处。不三月当有死道,翁所言皆绐君也,君宜慎之。”
  毕本预怀首鼠,闻柳言,益大恐。乃诘曰:“渠固狐,非其类者岂亦人耶?”
  柳曰:“然!妾即居此山下,实人也。因屡为狐祟,勉从欢笑,岂真螟蛉于此哉?”
  毕大喜,谋与偕遁,柳亦首肯。遂同起整衣,相携潜出,叟家寂无知者。转折而下,约有里许,果至其家。茅屋数椽,围以短篱,虽远逊叟之所居,毕自乐之。柳将命酒,毕辞以量,遽展衾褥,觅其余欢。乃毕自与柳交,小腹隐痛,若以冰雪相沃。初亦不以介意,至是复作,而因爱之,不能遽舍。情事甫阕,觉冷逼丹田,径透脏腑,遂昏然不复人世。魂既离舍,缕缕如丝,仿佛闻柳笑曰:“妖婢不羞,竟能独擅佳婿耶?”
  毕心甚衔之。又有顷,火光大作,震电有声,毕乃恍然若梦寤。犹未欠伸,耳畔似有人娇泣曰:“予引夫子至此,非予死之,而谁咎?”
  又有人娇嗔曰:“薄情郎固不足恤也。”
  细语嘈杂。毕张目一视,则春云伏尸而啼,艳云等亦旋绕于侧。毕不觉心怍,且四体裸然,遂复抱惭闭目。女见其更生,取衣与著。因微含愠容数之曰:“君以妾为异类,不念旧姻,亦当别求新特,何甘心与鬼为婿,中夜逋逃,自蹈死地。今日非妾父子,郎岂能生下此山乎?”
  毕益赧然。衣讫自起,微诘柳之所在,女指岩下白骨示之曰:“此即君之可人也。渠本故宋时淮南一名妓,因随商人至此,偶患心疾,死即藁葬于此岭之侧。历年久远,精魄不消,间出为行旅患。老父虑为妾玷,治之以术,渠乃极口求生,父不忍,命与妾雁行,朝夕相依。春柳之名,亦父之所字也。昨夕嘉会,本不宜令渠干预。但念郎君高雅,必不见惑于淫妖,故亦容之与席。畴知竟为所诱哉?幸父上浼丰隆,击破其冢,更以丹药活郎。不然,弗可生也已。”
  语次,毕视其骸,髑髅如雪,益为胆寒心悸。因启于女,将复谒翁,以酬德而谢过。女摇腕曰:“翁谓郎有俗骨,不欲再相见,命妾伴君遄归,勿致叔父母滋惑。”
  言未已,前舆即自来,女与毕仍各乘之。女忽顾谓众云曰:“妹等少俟,姊当复来矣。”
  毕虽闻之,犹不料其有归心。舆行绝驰,俄抵里门。女又招毕同下,把袂而泣曰:“郎自此旋归,父有严命,不容再侍裳衣矣。幸自爱,无庸念妾。”
  毕闻惊绝,面无人色,悲咽曰:“赖子复活,方期相守白头,何忽生去志,岂犹以前郄为念耶?”
  女曰:“不然。老父薑桂之性,在昔已然。自生妾,即期以雅人相配。前见君子,一旦倾心,故不惜百计营求,成此好合。不谓贪俄顷之欢,折百年之偶,竟在此日也。”
  毕知不可挽,复以言激之曰:“如卿所论,诚予自贻伊戚。然必有风雅过我者,翁故以此败盟耳。”
  语未及终,女早色变曰:“何来此薄幸之言,岂反不谅我乎?妾虽迫于父命,终身或不自主。但自入君家,人情汹汹怪异,所可恃者,唯君耳!今君心又添疑块,不去,将祸起于皀席矣!前车可鉴,君不尝惑于邪鬼之谗耶?”
  毕语塞。女又叹曰:“天壤虽大,半皆未有之王郎。妾即归,实无他志。然以君之才貌,虽具俗肠,犹钟秀气,不可谓非佳配。今既灭裂,其命也夫?”
  乃留玉钏为别,兼脱珊瑚指环一双,曰:“以献叔母,见物庶几相忆。”
  竟挥泪登舆,去如飘风,瞬息即渺。毕懊丧而返,步及所居,启扃而入,则室皆璧立,不知所自来,亦莫知所自往。惟束古书数卷于案头,上粘锦笺一幅,大书九字曰:“劝毕郎宜苦读,毋过俗。”
  毕因三叹。往告叔父母,反不为毕吊,而为毕庆。惟其叔母,见环犹深思忆,余人莫不色喜。女之言,良非无见也。其叔亟为议姻,毕不愿,而力不获辞。成婚之夕,忽一急足锤门曰:“春娘子以一缄致郎。”
  启读之,则七言一绝。其诗曰:“大雅从来绝世尘,奈何相见即相亲。知君俗骨应难换,莫对新人话旧人。”
  毕方盷悒,旋失急足所在。自此刻意求雅,谈吐襟怀顿异。故昔龚芝麓先生,盖尝称之。
  外史氏曰:雅人深致,近世颇难其人。叟欲于立谈间得之,谈何容易也?既已轻掷其珠,旋复亟怀其宝,狐之行事,究属迂疏。况当履交错,又不闲之以礼,翁先自失雅道矣,婿宁得有雅士乎?惟其女侃侃数语,不第得妇之正,抑且得雅之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