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章的书馆一共收了六个学生,除去梁山伯和祝英台两人是外县来的,住在书馆以外,另外四人都是本地人,不在书馆寄宿。其中两个岁数较大的,平素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读书。还有两个岁数较小的,一个姓钱,一个姓孙,平素轻薄浮躁,只知道贪玩嬉戏,不求上进。
周世章有五十多岁了,本是一个寒士,道德学问很好,数十年来一直靠着设馆授读维持生活。因为他没有儿女,看待学生们就象自己的孩子一样。平日和蔼可亲,但对课业极为严格,因此学生们又尊敬他又怕他。每天早晨,周世章到书房来为学生们讲解书篇,然后让学生们各自温习,逢到初一、十五,便出题目课考诗文。
这天周世章来到书房,教学生们吟诗作对,首先他吟了两句:“玉琢方成器,木揉始作轮,”
祝英台从容地对道:“勤学为君子,”
梁山伯接下去对道:“无知是懒人!”
周世章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出题叫梁山伯对,说道:“绿叶红花,能邀蝴蝶,”
梁山伯想了想,对着:“金弓银弹,要打鸳——”
祝英台不待梁山伯讲完,急忙制止地说:“梁兄,‘要’字不好,必须改了才是。”
梁山伯见祝英台说要字不好,一时却又找不出适当的字来,不禁有些发窘。
周世章看得明白,便问祝英台:“祝生,依你之见,应当怎样的改法呢?”
祝英台站起来坦然地答道:“依学生之见,应当改为‘莫打鸳鸯’。”
“改得好!改得好!”周世章频频称赞。心里想:“祝生倒是一个多情的男儿呢。”
梁山伯也折服地说:“果然改得好!改得好!可见贤弟高才大智,我太惭愧了。”
祝英台笑着低声说:“梁兄的夸奖,小弟不敢当!”
周世章又出了几题叫其余的四个学生都做了,然后离开书房。四个学生见老师不在,也各自回家。只剩下梁山伯和祝英台还孜孜不倦地留在书房攻读,祝英台正温习《论语》,读到《阳货》一篇.纫然停声叹气。闷闷不乐起来。梁山伯看见祝英台不读了,不禁诧异地问道:“贤弟为何不读了?”
祝英台索然地说:“不高兴读了。”
“贤弟不舒适么?”梁山伯关心地走了过来。
祝英台摇摇头,指着书本说:“你来看,这是什么话?”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梁山伯依着祝英台手指的地方念罢,问道:“怎么,贤弟对这一节不明白么?照我的解释,孔夫子的意思是说:对女子若是拉近了,必定会招出不谦逊的行为,然而疏远了,又会招出怨恨来,所以很难应付。不知你以为如何?”
祝英台皱了眉头说:“梁兄从字面上这样解释当然很对,只是我不明白孔夫子为什么偏偏要把女子与小人相提并论?孔夫子的母亲不也是女子吗!”
梁山伯听了这话,才明白原来祝英台是为了孔夫子把女子比小人,所以生气了。当下笑着劝解道:“贤弟不必生气,孔夫子的话并非一概而论,我想他是为了历史上有些因女人亡国的故事,有感而发。比如书上记载的夏桀因宠爱妃子妹喜,终日荒淫无道,结果失去了江山。殷纣因宠爱妃子妲己,听信谗言,残暴不仁,害得黎民遭殃。”
梁山伯侃侃而谈地讲完这一席话,祝英台依然沉着脸愤慨地说:“书上记载的这些故事,其实都是昏君自己不好才亡了国。偏偏那些没有良心的人,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硬把罪过往女子身上推,真是冤枉得很!依我看,历史上倒是有不少的巾帼大贤,像嫘祖教人民栽桑养蚕,使我们今天有丝绸穿戴。周朝太任立下了作母亲的好榜样。这些难道孔夫子就不知道么?怎能把女子与小人相比呢?孔夫子实在太岂有此理了!”
梁山伯仔细想了想,觉得祝英台的话有些道理,不禁肃然起敬地说:“贤弟句句至理名言,孔夫子确是不该如此说。我也险些上了书的当了!”
祝英台见梁山伯那种憨厚、谦逊、纯真老诚的态度,深深感动,先前的气愤立刻烟消云散,于是改换笑颜地向梁山伯说道:“适才我一时气愤,幸得你我互相切磋,心里才豁然开朗。以后还望梁兄多多指教才是。”
梁山伯谦虚地说:“哪里话!贤弟为我开了茅塞,真是受益非浅!”
两人只管谈得起劲,却忘了窗外正是雨声渐沥,风声飒飒。祝英台打了个寒战,忙向梁山伯道:“我们回房去吧,梁兄,天下雨了!”
祝英台刚刚走出书房,迎面吹来一阵风雨,顿时浑身哆嗦起来。
“外面风雨很大,贤弟衣裳单薄,待我脱下蓝衫给你穿上再走。”梁山伯说着,脱下自己的蓝衫,替祝英台披在身上。
祝英台被这种亲切的友情感动得怔住了。
“只是,梁兄当心自己着凉!”祝英台不安地说。
“我是不妨事的。”梁山伯匆匆走了。
祝英台穿上这件刚从梁山伯身上脱下来还有余温的蓝衫,觉得浑身立即暖和起来,迟疑了一下便走了。
光阴似箭,不觉春去夏来。
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感情随着岁月增长,每天总是形影不离,相敬相爱,同学们莫不赞叹羡慕他们的友谊。
一天早晨,梁山伯和祝英台亲密地携手走进书房,钱生看看他们,打趣地向孙生笑着说:“你看梁祝二兄这样亲密,真像一对恩爱的夫妻呢。”
孙生看见祝英台的神情,便做了个鬼脸,笑道:“哈哈,祝兄害羞了!”
“羞什么,贤弟又不是女子!”梁山伯连忙正色地推了推祝英台。
一句话提醒了祝英台,才知道刚才为了心虚,险些儿露了马脚,连忙严肃地说道:“哪个羞了!只是钱孙两位学兄不该这般取笑!”
钱生和孙生笑着讪讪走开了,祝英台和梁山伯也不再理睬他们。
日月如梭,转瞬就是秋天。
重阳佳节这天,周世章放了一天假,叫学生们去登高游玩。梁山伯和祝英台带了四九和银心一块儿到了郊外。虽然秋天了,在江南却依旧是树木青青,绿草如茵。走不到几里路,就是一座崎岖蜿蜒的高山,一只白鹤伫立在山腰里一棵罗汉松下,几只云雀绕着岩石飞来飞去地叫着。梁山伯兴致勃勃地向祝英台说道:“贤弟,我们一块儿上山,看谁先到白鹤那里!”
“一定是梁兄捷足先登,我要落后的。”祝英台笑着说。两人当即齐步上山,四九和银心也赶了去。祝英台攀登了还不到一丈高,就觉得腰疼腿酸,只好半途坐下来。这时梁山伯已经一气跑到了罗汉松的前面。可是白鹤看见有人来了,一声惊叫,霍地展翅飞得无影无踪。梁山伯正自懊恼,听见祝英台在下面笑,连忙回顾,发现祝英台果真落后了,不觉也笑了起来。
祝英台打趣地吟着诗句问道:“梁兄,我笑你‘登高访鹤竟成空’,你笑我什么呢?”
梁山伯随口说道:“我笑贤弟‘未解人禽事不同’。”
祝英台笑着拍手说:“妙极了!妙极了!看来彼此一样的杀风景,梁兄是‘你自多情他无意’。”
梁山伯也笑着拍手说:“贤弟是‘一枝黄叶泣秋风’。”
祝英台不服气地站了起来说:“梁兄不要小看我,我这就赶上来。只是你那白鹤却是难以找到了!”
祝英台为了不服输,又继续往上走,但是走到一个悬崖的转角处,一阵头昏,几乎跌了下去。梁山伯在上面看得清楚,急急跑来把她扶住了。
“贤弟怎样了?”梁山伯担心地问道。
“没有什么,刚才走得太急,有些头晕。”祝英台喘着气。
“贤弟身子不适,我们还是回去吧!”梁山伯皱着眉说。
“不妨事,我们在这里歇息一会儿就好了。”祝英台微笑地摇摇头。
梁山伯扶着祝英台坐下,自己也坐在她身边。由于他们平时从来不曾这样接近过,如今两人面对面地坐着,梁山伯注视了祝英台一会儿,忽然发现祝英台的左右耳朵上都有一个细小的洞眼,不免有些奇怪,便直率地问道:“贤弟为何耳朵上穿了洞眼?自古以来只有女子穿耳,哪有男子穿耳的道理?”
祝英台想不到这一下被梁山伯看出了破绽,幸而她早已有了准备的,因此不慌不忙的答道:“梁兄真是少见多怪。女子穿耳为的是戴环子,男子穿耳为的是长命破相,难道这个风俗你都不知道么?”
梁山伯摇摇头说:“倒不曾听见过。请你讲讲看,怎样叫做长命破相呢?”
祝英台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们乡下有个规矩,谁家生下儿子,若要长命百岁,就在儿子的面相上作个破绽。我的父母因为接连死去几位兄长,因此生下我时,唯恐不能成人,就在我的两耳穿了个洞眼,幼年还戴着环子,说是这样便容易长命了。”
“哦,哦,原来如此!”梁山伯信实地频频点头。
于是,梁山伯被祝英台机智地蒙蔽过去。两人坐了一会儿,便下山回去,一面叫着四九和银心,原来这两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早在下面等着他们了。
四个人回到住处,都显得若无其事,只有祝英台一进门就躺下了。梁山伯担心她累病了,不住地问寒问暖,送茶送水。四九和银心一边看着好笑,悄悄议论着:梁山伯像爹爹,祝英台像儿子。四九又异想天开地把梁山伯比作丈夫,把祝英台比作妻子。银心不依,定要把梁山伯比作妻子,把祝英台比作丈夫。银心的理由是:自古只有妻子服侍丈夫,没见过丈夫服侍妻子的。
时间容易过,到了雨雪霏霏的冬天。
室外冰天雪地,室内温暖如春。梁山伯和祝英台有时在书房围炉读书,有时讨论学问,有时吟诗联句;从来不曾翻过一次脸,吵过一次架。有时他们也到后院周世章家里,向周师母请安问候。
周师母非常喜欢梁山伯和祝英台,平日对他们的生活起居都很关切,特别是对祝英台,从第一天见面起,她就有些疑心祝英台不是男子,后来经过仔细观察,更看出祝英台是女子改装。但由于她见祝英台矜持、谨慎,也不便向祝英台说破。同时为了体恤祝英台求学的苦心,暗中还时时加以保护,连周世章面前都不去戳穿。有一次她故意试探周世章说:“如果祝英台是女子,倒可以和梁山伯配成一对美满的姻缘呢。”
“不要胡猜疑,祝公远信上明明说是他的儿子,怎会是女子?”周世章笑了。
周师母见周世章毫不疑心,便不再多说什么,但心中却非常佩服祝英台的善于改装和机智勇敢。虽然她知道祝英台和梁山伯十分亲密,但她也知道他们的友情是完全纯洁的。而且看见梁山伯憨厚老实,一向待祝英台宛如同胞手足一般,因此也很放心。
快过新年的时候,祝公远派人送了些礼物给周世章。除夕的晚上,周世章便邀请了梁山伯和祝英台一同度岁,老夫妇与小弟兄团团围坐,亲切得如同一家人。
爆竹声中,酒过三巡,周世章兴奋地叫梁山伯和祝英台对答春联为贺,自己先出了一句上联道:“声声爆竹千家乐,”
祝英台毫不思索地对了下联:“点点寒梅万象新。”
周世章又出了一句上联道:“鸟语花香添美景,”
梁山伯也随口应对下联:“风和日丽迎新春。”
周世章赞赏地点点头说:“梁生的文采淳朴,祝生的才华英秀;你们二人各有所长,前程无量,可要好自为之。”
“多谢老师夸奖,我和梁兄一定勉力攻读,不负老师的栽培。”祝英台恭敬地说罢,看了看梁山伯。
梁山伯向祝英台愉快地笑了。
“你俩这般亲爱,真是胜过同胞手足。”周师母慈祥地一边说,一边注意地睃着祝英台。
“三国时代的刘关张,也是情意逾骨肉的结义弟兄呢。”周世章笑着说。
梁山伯和祝英台听见周世章一会儿夸奖他们的才学,一会儿又称赞他们的友情,心里非常得意。尤其是祝英台,这时更沉醉在幸福的憧憬里了。
一年以来,祝英台认识到梁山伯的为人品学兼优,因此一直默默地爱恋着他。心里暗想:“海可枯,石可烂,我对梁兄的感情不会变的,我要永远和梁兄在一起,永远不离开梁兄!”
同时梁山伯也深深钦佩祝英台的聪明才智,他和祝英台有同样的心情,希望他们能够常在一起,能够终生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