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月底,梁山伯前去拜别周世章和周师母,准备返回故乡。
周世章和周师母一向喜爱梁山伯和祝英台,祝英台已经回去了,如今梁山伯也要走,不免有些依依难舍。周世章更是同情梁山伯的景况,便殷切地勉励了梁山伯一番。
“梁生此番回去,但愿早早成家立业,也不枉我教育你一场。”周世章说道。
梁山伯感激地拜谢着说:“多谢老师的勉励。我此番回去看过老母,就要到上虞县去。”
“到上虞县做什么?”周师母不等梁山伯说完便问。
梁山伯想了想,觉得周世章夫妇不是外人,而且又关心自己的终身,便坦率地答道:“我到上虞县祝家庄访友。只因上月祝英台贤弟返乡之时,亲口将他的九妹许配与我,嘱咐我早日前去下聘,以便缔结良缘。”
“好好好,这样一来,你们弟兄二人更是亲上加亲了!”周世章欣然笑了。
周师母心里明白,频频点头,高兴地试探着说:“祝生一表人才,想必他的妹妹一定也是美貌的了。恭喜梁生的好福气!”
梁山伯见周世章和周师母同声赞美,心中十分得意,便趁着兴头又把祝英台和九妹是一母双胎的事也告诉了他们。
“怎么,这个九妹和祝生是一母双胎?”周世章吃了一惊。
“是呀。他们不但生得一模一样,连性情脾气也是相同的。”梁山伯露出很满意的神情。
“这倒有趣得很!”周世章看了看周师母,心中开始狐疑了。
周师母笑向周世章意味深长地说:“我早看出了!这样一桩美满姻缘,总算趁了我的心愿。”
“确是天作之合!”周世章有些明白了,唯恐周师母乱说,忙使眼色制止。一面又向梁山伯叮咛说:“梁生成礼之时,可不要忘了我们老夫妇呀。”
“这个自然!”梁山伯恭敬地答着。
梁山伯听了他们的话,觉得语中颇有文章,既周世章和周师母不明言,自己又不好多问。当下梁山伯就向周世章和周师母告辞了。
送了梁山伯走后,周师母笑向周世章说道:“好个聪明的祝英台!这样巧妙地安排了自己的婚姻大事,真是难能可贵。只是你为什么不让我向梁生说破呢?梁生若知道祝英台是九妹,他会更加高兴哩!”
周世章还有些半信牛疑,说道:“这如何敢断定,万一不是,岂不败坏了祝生的名声?我就不信祝生真是女子。”
但是周师母却肯定地说道:“你不信等着瞧吧,我的眼力不会错的!你们全被祝英台瞒过了。”
接着周师母又把她三年来的细心观察,都告诉了周世章。周世章这才恍然大悟,不禁暗暗佩服祝英台的机智和勇敢。
梁山伯和四九一路行来,不觉已到了十八里长亭,想到上次和祝英台在这里分手时候那种难舍难分之情,令人魂断;幸喜如今快要见面了,不免又是快活又是着急。顾不得休息,快马加鞭地继续向前奔驰。走过柳荫之时,梁山伯才下马歇脚。徘徊柳荫深处,小溪旁边,旧地重游,不禁触景伤怀,凄然神往地沉吟道:“来时双燕子,去日一孤鸿;归马蹄声疾,清愁更孰同?”
梁山伯懒得多逗留,就又赶路而去。不到半日光景,便到了会稽县胡桥镇上。
回到家中,梁山伯见了梁老太太,先讲了些三年攻书的事,随后又将与祝英台柳荫结拜,以及祝英台临行许亲九妹的事,一一都告诉了母亲。老太太听了自然很赞成,只是顾虑家道清寒,将来无法筹办丰富的聘礼。梁山伯虽然也感觉窘迫,但是知道祝英台是个重义气的人,并且一向体恤他的景况,必不会介意聘礼多少。
过了几天,正好是端阳佳节,梁山伯兴高采烈地和四九一块儿往祝家庄访友。胡桥镇和祝家庄其实近在咫尺,可是中间隔着一座南山,必须翻山越岭一番才能够到达。梁山伯和四九怀着兴奋的心情,连走带跑地不到片刻工夫,已经越过了高峰;运远看见一片翠竹成丛,梁山伯料定必是紫竹庵,于是更加快了朋步,迅速向前。过了紫竹庵,就是祝家庄了。
梁山伯和四九找到了祝公远的住宅,上前敲门。一个老院公开了门,梁山伯通了姓名,说明要见祝英台,老院公不禁怔住了。四九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道:“你这老头怎么愣起来了?我相公和你相公是结拜弟兄,我和银心也是磕头的哥们,祝相公约了我相公来访,请你快快通报一声吧!”
老院公听了四九的话,才明白原来他们是祝英台杭州攻书时候的同学,也不多说什么,连忙走了进去。但是老院公不敢直接通报祝英台,只去告诉了祝夫人。正巧这天祝公远出外赴宴去了。祝夫人稍微思索了一下,便叫老院公把梁山伯请到书房里坐。
祝夫人知道若是祝公远在家,必定不肯让祝英台接见梁山旧。可是她知道英台一直在等着梁山伯,如今梁山伯践约来访,旨不许他们相见,人情上也说不过去。况且婚姻之事总得有个交代。因此就亲自去通知祝英台,嘱咐她必须婉言地向梁山伯退掉亲事。
祝英台听见梁山伯来访,真是悲喜交集,喜的是梁山伯果然守信践约;悲的是梁山伯满腔热情地乘兴而来,哪里知道她已经被祝公远许配马家了。
祝夫人的意思,叫祝英台仍旧改扮男装前去接见,这样也好便于借口退婚。
“英儿,你还是扮了男装去见梁山伯吧!就说你爹爹已将九妹许配了人家,劝他死了心。这样,免得露出破绽来,不然,梁山伯知道九妹就是你自己,反倒难以启口了。”祝夫人委婉地劝说着。
祝英台不同意。也没有说明理由。她想:已经瞒了梁山伯三年,岂能到今天还要欺骗他?祝夫人也不好勉强,只有随她去了。
梁山伯在书房里等了一会儿,还不见祝英台到来,不免有些焦急,心里说:“贤弟在书馆和我何等亲热,怎么此刻冷淡起来了!”四九也急得抓耳挠腮,两人正自狐疑不安,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接着一个面貌十分熟识的窈窕少女姗姗走了进来,后边还跟着一个面貌也是十分熟识的丫鬟打扮的女子。梁山伯惊讶地连忙站了起来,手一颤,把一杯茶泼了一身,四九一面替他拭着,一面也像傻了一般。
“梁兄久等了!”英台向梁山伯道了个万福。
梁山伯仓皇地还了礼,猜测着:这一定是九妹了。便诧异地问道:“你就是英台贤弟的九妹么?令兄为何不来相见呢?”
祝英台看着梁山伯那种迷惘失措的样子,心里又怜又爱,含羞地说道:“分别不过两月光景,梁兄怎么竟不认得我了?我就是祝英台呀。”
听了这话,梁山伯更是愕然失色,如坠五里雾中。这时祝夫人也从里面走出来了。
“贤侄请坐。”祝夫人和蔼地招呼着。
“梁兄,这就是家母。”祝英台指着祝夫人向梁山伯介绍。
梁山伯惊魂未定地慌忙向祝夫人行了礼,然后呆呆地坐下。祝夫人和祝英台也在一旁坐下。银心看了看四九,直是好笑,便悄悄把四九拉了出去。
祝英台见梁山伯还在发怔,便解释地说道:“梁兄不必狐疑,三年前与你在柳荫结拜之人就是我,我也就是祝英台。”
梁山伯再仔细地打量祝英台,又用心地倾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心里有些相信了,但一时却弄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半晌,才嗫嚅地问道:“原来如此。只是为何从前……”
“从前我是女扮男呀。”祝英台含笑回答。
“只因小女一定要到杭州攻书,女儿家出外多有不便,所以改扮男装。”祝夫人也代为说明了。“此番小女学成归来,谈到与贤侄同窗三年,多蒙照应,真是感激得很。”
梁山伯这才豁然明了了,同时心里充满了意外的惊喜。
“伯母太客气了。”梁山伯谦逊地说。
祝夫人见梁山伯果然温文尔雅,忠厚质朴,心中也很喜爱,不觉油然产生一种同情。为了想让他们自由自在地谈谈,便找个借口向祝英台吩咐道:“英儿陪陪梁兄长,我去叫人预备些酒菜来替他洗尘。”
祝夫人说罢走了进去。梁山伯稍微觉得舒展了些,只是却不能像从前那样无拘无束了。他看见祝英台愁眉不展,面带戚容,似乎有无限心事一般,又有些不安起来。暗想:难道祝英台改了装,连性情也变了不成?嘀咕了一会儿,终于关心地问道:“贤弟,你回家以后身体可好?怎的有些清瘦了?”
“梁兄,千言万语叫我从何讲起!”祝英台深深叹了口气。
梁山伯不了解祝英台的意思,笑着说:“贤弟真是一位妙人儿!同窗三载,朝夕相处,我一直把你当成弟弟看待,不料却原来是个红粉佳人。今天看到了庐山真面目,我才如梦方醒!其实你我弟兄情逾骨肉,何必瞒得我这般严紧呢?”
祝英台苦笑地答道:“按你我情谊,本当早向你说明,只是恐怕张扬出去,坏了名声。”
“贤弟贞洁可佩,但到离别之时,为什么还不肯明言呢?”梁山伯感佩地问道。
祝英台啼笑皆非地说:“梁兄倒来怨我,当初十八里长亭相送,我也曾借物吟诗,打过千百个譬喻,原是为的暗示你知晓,谁想你丝毫不解,叫我白费苦心。”
“贤弟何曾暗示过我?”梁山伯有些不相信。
“梁兄仔细想想,我当时吟过的那些诗句和讲过的许多话。”祝英台提醒着说。“我把你我譬喻过池塘里的比目鱼儿,鸳鸯鸟儿;又譬喻过庙里的金童玉女;还譬喻过鹊桥双星;更譬喻过合葬的夫妻。可是比来比去你不但不省悟,反怪我语无伦次,精神失常。”
梁山伯一面听着祝英台的提示,一面回忆,渐渐明白了过来,不禁跌足懊恼道:“可恨我痴笨如牛,惭愧!惭愧!如今想来,贤弟许亲九妹之事,想必就是自许了?难为你一片苦心,我真是感激得很!”
提到许亲之事,梁山伯感到万分的幸福。祝英台却一时答不出话来,只觉一阵心酸,背过身去暗暗地拭泪。梁山伯看见这情形,又是一惊,以为祝英台是因为他的痴笨而生气了,更加悔恨不及。
“贤弟不要见怪,我已经知罪了!”梁山伯趋前轻轻地拉拉祝英台的袖子,讪讪地嗫嚅着说:“今日我特地如期拜访,等会儿见了伯母当面求亲,然后再略备薄礼,前来下聘。还望念在同窗结义之情,饶恕我先前的愚昧。”
祝英台听到这里,好象利刃刺心,慢慢转过身来,眼泪汪汪地看着梁山伯。
“梁兄!梁兄!提起你我的婚姻之事,恐怕难以如愿了!”祝英台没有勇气说下去了,她悲不能抑地蒙面啼泣着,随后疾步夺门而出。
银心这时在外面已把全部情形告诉了四九。两人正谈得起劲,看见祝英台啼哭着跑了出来,料定必是出了事,银心连忙追了过去。四九也连忙走进书房。四九发现梁山伯呆若木鸡一般,以为他知道了祝英台定亲之事,受了刺激,便向前劝慰道:“相公不要难过,既是那祝老头子已经将祝相公许配给马家……。”
“什么,祝相公已经许配给马家了?”梁山伯惊骇地叫了起来。
四九吓了一跳,心中十分后悔刚才的冒失,但又想到横竖是瞒不住的,索性继续说下去。
“刚才听银心告诉我,祝相公回来不久,祝老爷就把她许配给一个什么马太守的儿子,半个月以前下的聘,七月初就要迎娶。祝相公为了此事,气恼得很,她曾苦苦地求祝夫人,祝夫人也不能做主。”四九说罢,懊丧地叹着气。
梁山伯感到犹如冷水浇头,万箭穿胸!眼前一阵黑暗,不觉摇摇欲倒地浑身抖了起来。四九惊慌地连忙扶着他坐下。
“相公!相公!你怎样了?”四九急得快哭了。
梁山伯顿时泪如雨下。半晌,才抽噎地说道:“四九,快请祝相公来,就说我要去了!”
四九答应了一声走去。过了一会,梁山伯从泪眼模糊中看见祝英台走进书房,立即霍然站起,微带愠色地说:“贤弟,我只问你一句话,我赤心忠诚,并未失约,你何故如此薄情寡信?”
祝英台见梁山伯吐出怨言,委屈地解释道:“梁兄,并非是我薄情寡信,我返乡以前,那马家已经托媒说亲;返乡以后,我就向家母讲明你我订下终身之事;无奈家母不能做主,家父竟自瞒着我许了马家。事到如今,我只有再向家父恳求退聘马家,若是不能应允,我便立誓不嫁,以报梁兄相爱之情!”
“这样说,贤弟是真心待我了!”梁山伯稍稍感到一些安慰,就象又看见了一线光明。
“梁兄放心,今生今世,我绝不会辜负你的!”祝英台说着用帕子拭去自己的眼泪,然后把帕子塞到梁山伯的手里。“梁兄将这帕子带去,若是想念我,见了帕子就如同见了人一般。”
梁山伯接过帕子,也将自己的扇坠摘下来给了祝英台。说道:“多谢贤弟,这扇坠是我的随身之物,送与你留个纪念吧。”
梁山伯在这接连的惊悸和严重的打击下,渐渐不能支持,只觉得头重脚轻,又觉得一阵阵寒热交侵。
“贤弟,我恐怕病了,不便在此多留,只好告辞了吧。”梁山伯说罢,痴痴地看了看祝英台,虽然舍不得走,又怕病重了连累她,便站起来告辞。
祝英台见梁山伯果然两腮绯红,忙用手去摸摸,忧虑地说道:“梁兄有些发烧,如何走得?”
梁山伯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四九可以扶我回去。”
“只是家母已经备了酒宴,梁兄,你我此番别后,还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今天又是端阳佳节,何妨对饮一杯!”祝英台悲切地说着,又黯然泪下。
梁山伯想了想,苦笑着说:“就依贤弟,你我对饮一杯。伯母那里,请代我谢过,就说我无福消受她的山珍美味了。”
祝英台便叫银心取了酒,亲手斟满满一杯递给梁山伯,然后自己斟了一杯。梁山伯举杯感慨地吟道:“当时兄与弟,今日女儿身;劳燕分何速,萧郎是路人!”
“梁兄怎么这样讲话?”祝英台也举杯慨然吟道:“有酒难成饮,心头万绪纷;死生无二志,永世不忘君。”
梁山伯沉痛地说:“果然如此,我就是死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梁山伯倾杯一饮而尽,立时一阵呛咳,吐出了满口鲜血,人也昏昏欲倒。吓得祝英台连忙拉住梁山伯,一面替他捶着背一面说道:“梁兄怎样了?”
梁山伯用帕子揩揩嘴角上的血迹,说道:“想是酒喝猛了,呛出了血。贤弟!贤弟!看来我是难以活命了I”
“梁兄不要胡思乱想,回到家中千万多多珍重,免得我这里悬心。果然你有什么好歹,我也不会独自贪生的;活着不能与你成夫妻,死了也要与你同坟葬。”祝英台嘴里劝慰着梁山伯,心里辛酸万分。
梁山伯听了祝英台的话苦笑地点点头。两人又互相诉了一会儿衷肠,梁山伯觉得精神越发不济了,毅然撑持着站起来告辞。祝英台惟恐祝公远回来,又要使梁山伯难堪,也就不再挽留了。
“梁兄,容我送你一程。”祝英台依恋地说。
祝英台顾不得礼教和家规,一直把梁山伯送到大门口。他们正在“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的时候,老院公奉了祝夫人之命前来催促祝英台进去,祝英台迫不得已,只好和梁山伯忍痛分手。
四九和银心也难分难舍地告了别。四九搀着梁山伯踉跄而去。祝英台目送梁山伯走过了紫竹庵,才掩面啜泣地转回绣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