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偶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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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二)

  且说长老在方丈中,令侍焚得点烛,危坐禅椅,入定半晌,乃曰:“善哉,善哉!此种姻缘,却在斯乎。”
  遂拣吉日修斋,请度牒。斋完,鸣钟击鼓,会众于法堂。长老令元跪在法座下,曰:“出家容易还俗难,汝知之乎?”
  元曰:“弟子诚然心悦,非勉强也。”
  遂将发分绾五髻。长老曰:“此五发,前是天堂,后是地狱,左为父,右为母,中者本命元辰也。”
  元曰:“弟子已理会矣。”
  方落发毕,长老摩顶受记,名为道济。长老曰:“汝受三皈五戒,杀盗淫酒气,自后俱要除下,每日在云堂坐禅。”
  道济曰:“如斯而已乎?”
  长老令监寺送道济入云堂。道济坐定,监寺吩咐曰:“汝宜谨慎,休得跌地。”
  道济坐至三更,身渐疲困,忽从禅床跌下,连声叫苦,头上跌起一大疙瘩。监寺曰:“道济汝何故跌下,姑恕这次。倘后定行痛治。”
  道济起来再坐,睡意昏昏,甚难消遣,连跌二次。监寺只做不知。少顷又跌,如此三次,跌得七头八块。监寺曰:“道济新剃光头,正好吃几竹篦。”
  道济曰:“跌了许多疙瘩,又加一竹篦,打一大块,我去告诉师父。”
  监寺曰:“我看你新来只打一下,你倒要去告诉师父。”
  道济曰:“阿哥,是我不是。”
  监寺含笑而去。渐渐天明,道济起来,头上摸着疙瘩,连声叫:“苦恼苦恼!坐得一夜,头上许多块起,若坐几月,头上块子无处安顿了。”
  只得又熬两月。
  道济暗思:“未出家时,大块肉,大碗酒,任我意吃。如今只是粥菜,要多吃半碗,也不能够,身渐黄瘦,如何受得过。不如辞别长老,还俗去罢。”
  于是急跳下禅床,走至云堂门首。二监寺曰:“适间已去小解,今何又去?”
  道济曰:“牢里罪人,也放水火,你何多管闲事。”
  监寺道:“放你去便来。”
  道济出得云堂门,径入方丈。先是伽蓝已告知长老,言天台山出家的罗汉,近差念头。我师可点化他,休得放去。只见道济已到面前问讯。长老曰:“道济,你不坐禅,来此何干?”
  道济曰:“告我师,弟子出家不得,正欲还俗。”
  长老曰:“快休出此言。我前日曾与你说,出家容易还俗难,汝既出家,岂有还俗之理。”
  道济曰:“都是弟子不是,望我师慈悲,看弟子苦恼面,饶了。”
  长老曰:“有甚苦恼?熬守二年,管职事。”
  道济曰:“弟子守不过,寺中酒肉不曾见面,粥又吃得不饱,禅床上坐不稳,跌下来,又被监寺大竹篦打,遍身黄瘦,如何熬得过。”
  长老道:“我吩咐监寺不打你便了。”
  道济曰:“便打几下无妨,只是无东西吃,熬不过。弟子有两句佛语。”
  长老曰:“说与我听。”
  道济曰:“一块两块,佛也不怪,一星两星,佛也不嗔,一碗两碗,佛也不管。”
  长老道:“你凑得虽好,不要差了念头。”
  正说间,只见斋堂敲云板。长老令侍者将粥来,就令道济同吃。道济见长老变无受用,碗内只有些粗麸筋,余外是黄酸齑菜,道济  遂念四句云:
  小黄碗内几星麸,半是酸齑半是瓠。
  誓不出生违佛教,出生之后碗中无。
  长老曰:“善哉善哉,汝却晓得。”
  道济曰:“晓便晓得,只是熬不过。”
  长老乃吟四句:
  月白风清凉夜何,静中思动意差讹。
  云山巢顶芦穿膝,铁杵成针石上磨。
  道济曰:“弟子自礼长老为师之后,并不曾开发,如何得成正果。”
  长老曰:“汝忒性急。既如此可近前来。”
  道济向前被长老扯住,只一掌道:“此人必悟。”
  只见道济爬将起来,看看长老胸前,只一头将长老撞翻,跌下禅椅,径奔走了。长老高叫有贼,一时众僧云集,问曰:“偷去甚物?”
  长老曰:“禅门大宝。”
  众僧问:“是谁偷了?”
  长老曰:“道济。”
  众僧曰:“不妨,某等即便拿来。”
  长老曰:“且休,老僧明日自问他。”
  众皆散讫。惟道济一径直入云堂内,口言妙妙,爬上禅床,看看上首坐的和尚,只一头撞去道:“妙妙。”
  和尚曰:“道济甚么道理?”
  道济曰:“闲耍何妨。”
  须臾,又将次首坐的和尚,亦撞一头,道:“妙妙,好耍好耍。”
  众僧曰:“道济疯了。”
  道济曰:“我痴则痴,自家知。”
  是夜,道济在禅床上戏了一夜,监寺亦不能禁约。次早,长老方丈独坐,寻思道济虽如此,未知他参得透否,且问他几句佛语,便知端的。遂令侍者往云堂内擂鼓敲钟会众。长老升法座,念了一遍净土咒,众僧焚香。长老曰:“众僧听着:
  昨夜三更月正明,有人晓得点头灯。
  蓦然思起当时事,大道方知一坦平。
  念罢,道:“大众,有记得当时事者么?”
  道济此时在浴堂洗浴,听得了,连忙系了浴裙,穿上直掇,直奔入云堂,问讯道:“弟子记得当时事。”
  长老曰:“既然晓得,何不在大众之前发露。”
  道济就法座前打一筋斗,正露出当中物事。众僧俺口而笑。长老曰:“真乃吾家之种。”
  遂下法座,众僧都散。长老入方丈中,只见监寺等职事僧,皆侍于前。长老曰:“汝等何事?”
  监寺曰:“告我师,适间道济已犯禅门正法,该责二十下,特取我师法旨。”
  长老曰:“单子在何处?”
  首座呈上单子。长老接过手,令取文房四宝,乃于单子后面批十字云:“禅门广大,岂不容一颠僧。颠者乃真字也。”
  批讫,付与首座。首座接过与众僧看曰:“长老何亦护短如此!”
  自后众僧都叫他做济颠。每日发疯恼得满寺僧也无奈何,难过活。或告长老,长老只是护短,济颠越疯起来,常去呼猿洞引猿猴翻筋斗,引小儿们上酒店唱山歌。有时众僧在殿看经接施主,他却托着一盘肉,手敲引磬儿,搅在众内,口唱山歌,塌地坐在佛殿上吃肉。众僧告长老。长老曰:“他是疯子,汝等休得与他一般见识。”
  忽一日,长老在方丈中坐,只见颠济手拿着一顶伞儿灯,引着七八个小儿,口内唱山歌曲儿,舞将入来。长老曰:“道济,你没正经,连累老僧忍气。”
  济颠曰:“我师不可信这干贼秃,做一路,只顾难为我。今日是正月半元宵,因此闲戏。”
  长老曰:“今日既是正月半,令侍者擂鼓撞钟。”
  须臾众僧俱到法堂焚香。长老升座,念净土文曰,大众听着:
  闲处莫入头,静处着眼看,明暗不相干。比各分一半,一半作贵人,教谁卖柴炭,不可毁,不可赞,望着虚空无边岸。相呼相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
  长老念罢,下法座大众都散。
  看看过了一年,又是正月半,有临安府知府来望长老,教请人来方丈相见了。长老道:“相公无事,同往冷泉亭上盘桓。”
  知府道好。侍者随到冷泉亭去。这灵隐寺有个金丝猿,时常侍奉长老。长老叫他做猿行,当时也立在面前。两个下了两盘棋,侍者报道:“诸山各刹长老都到,十六厅朝官,二十四太尉齐来。”
  长老道:“如何今日大众齐到?”
  侍者道:“我师只因去年正月半升法座,道相呼唤去来休,看取明年正月半。语录批了,告报诸山大刹今日都来相送。”
  长老道:“我又不死哩。罢了,既是众人都来了,岂可教他空回。”
  提起袖来,把棋子都拂在地下,念道:
  一局残棋犹未了,又被波岩请涅槃。长老起身,便去出恭,洗浴,换了干净衣服,作文自赞道:“大众听着,
  正月半,又见一年时节换,今年不见去年人,不觉风光似轮转。眼前大众息喧哗,且听山僧自决断。大众如何是,山僧自决断。咦!
  白云吹散大虚空,皎洁一轮呈碧汉。”
  长老念罢,道:“贫僧有些衣体,千万留与道济,我只要道济下火。”
  又对十六厅朝官、二十四太尉说:“列位官长,看道济如看贫僧。”
  说罢,坐化而去。
  却说冷泉亭猿行听得,走到方丈中,绕着长老走三遭,立地而化。众僧大惊,合龛子盛了。看看五七日到举殡,济颠不回。却待要起龛子,只见那济公一双脚,穿着蒲鞋,一双手提着草鞋,口内唱着山歌,望冷泉亭来。侍者道:“你好放得落,你师父圆寂了,今日举殡,师父吩咐专望你来下火。”
  济公听得大笑。众僧却请金牛寺松隐长老挂真起龛。长老立在轿上,道大众听着:
  诸佛灵山建法筵,上人特特去攀禅。
  料应定入龙华会,故使丹青仔细传。
  远瞎堂,远瞎堂,这般模样甚猖狂,方袍圆领如来相,皓齿明眸尊者装。无嗔怒,有慈祥,神心耿耿只如常。不但真容传得好,名字从来到处香。咦!他年若在灵山会,认得今朝远瞎堂。
  松隐赞罢,鼓乐喧天,簇拥龛子到佛国化局松柏亭下,解扛索。济公下火,手执火把,道大众听着:
  师是我祖,我是师孙,着衣吃饭,尽感师恩。临行一别,弃袖断襟,火把在手,王法无亲。咦!与君烧却臭皮袋,换取金刚不坏身。
  举火烧着,舍利如雨,隐隐现远瞎堂长老凌空而去。斋毕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