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偶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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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三)

  济公从长老死后,愈加发疯。首座曰:“你师父衣钵交付与你。”
  济公曰:“我不要。”
  首座曰:“师父严命。”
  济公曰:“如此,且抬出来看。”
  首座令人一一扛出来。济公曰:“与我一一都开了锁,分作四份,把这一份送去炭桥河下沈提点弟兄分用,时常蒙他请吃酒,以后免得白吃他的。又有飞来峰门下住的张公,长桥堍下卖馉饳的王公,新宫桥下卖生药的沈公,升阳宫前开酒店的王公,望仙桥开茶店的陈干娘,还有周画工、徐裱褙,一班儿都是我朝夕吃酒吃茶之处。把这一份散与各家用度,下次好扰他。余二份,大众要的各自来抢。”
  说罢,众僧打成团扰做块,济公只拣光头上凿栗暴,一时把剩下的二份抢尽了。
  先是有例,寺中住持若死过数日,请诸山会汤,议论别请长老住持。首座曰:“众位和尚在上,自长老西归之后,这道济越疯,搅得禅门不成规矩。今日列位在此,烦劝谏他。”
  监寺令侍者去寻济公时,济公在飞来峰牌楼下,引领许多小儿,在溪中摸鹅卵石。侍者曰:“济公,首座请许多和尚在方丈会汤,特令我来请你。”
  济公道:“必然请我吃酒。”
  便同侍者入方丈相见了。济公呵呵大笑曰:“你们团团坐在这里,好似子孙堂,只少个大均娘娘。”
  首府曰:“你且莫疯,也学做些正事,与师父争口气。”
  济公曰:“争气争气,你们方才会汤吃酒,便不叫我,我偏是无分子息。我若争气,与你们每日打闹。”
  众僧曰:“某等清净禅门,如何用得这等无正事的。”
  济公曰:“看你这伙秃驴,理甚正事。”
  众僧都忿然有不平之色。
  是日,济公就收拾了包袱,拿了禅杖,别诸山和尚,师父骨塔前拜了几拜,便走离了灵隐寺。过了六条桥,径到净慈寺投宿一宵。次早到浙江亭趁船,取路回到台州。时有人报知王安世舅舅,合家来接,喜不自胜。济公拜见舅爹舅母、王全嫂嫂,都相见了。舅舅曰:“闻知你在灵隐寺出家,十分好缘,何不辑理身上,这般模样。”
  济公曰:“舅舅差矣。出家人要好做甚么。我只吃几碗好酒,过得终朝便了。”
  济公连过十余日,舅舅要做衣服与他发誓不要,只要吃酒,或往诸山寺院闲走,作些诗赋。忽一日,济公对舅氏曰:“我回天台已一年余,明日还杭州去。”
  舅氏曰:“你平日说与本寺僧众不睦,不如只在家。”
  济公曰:“这个使不得。”
  舅氏舅母苦劝不住,乃任他去。付与盘缠,济公并不受,曰:“出家人做甚么要银两,安在身边,到担干记。”
  当时辞舅氏,离了天台,趁了江船,到浙江亭上岸。济公自思:我若别处去挂褡,又不怯气。我系灵隐出身,径到那里,看这伙秃驴肯留我否。”
  乃过慈云岭,径投灵隐寺。到飞来峰,见一藏主,藏主曰:“济公,你回天台去许多时,寺中换了住持昌长老,混名叫做檀板头。”
  济公曰:“如此却难打伙。”
  径投寺来到山门下,见一首座曰:“济公,你来了。如今长老利害,不比你师父。”
  济公道:“利害的好,不怕你们欺侮我。”
  首座曰:“我同你入见长老。”
  二人到方丈见长老。济公拜了。首座向前曰:“此僧乃先住持远长老的徒弟道济。因还天台年余才回。”
  长老曰:“莫不是能吃酒的济颠?”
  济公曰:“弟子出游一年,酒肉俱戒了。”
  长老曰:“若如此可挂名字,收了度牒。”
  济公但在云堂坐禅,闲时在殿上念经,两月余再出山门。
  时值残冬大雪,济公觉身体冷,来到香积厨下向火,露出一双精腿。火工曰:“你师父有许多衣体与你,倒令人抢去,如此大雪,一双精腿,好不冷也。”
  济公曰:“冷冰冰受冻也无妨,只是多时不吃酒苦恼。”
  火工等见说得伤心,便道:“济公,我们有瓶酒在此,请你吃,只怕长老知道。”
  济公曰:“阿哥,难得你好心。我躲在灶下吃。”
  一个便遮了,一个筛酒。济公吃了,便走出厨下来。原来这酒不吃便没事,但吃便胆大,不顾长老的言语,径出山门前,恰好撞见飞来峰牌门下住的张公。张公道:“济公,多时不见你。”
  济公道:“阿公,说不得,自台州来,在寺多时长老拘束得紧,不敢出寺门。今日偶到厨下,火工请我吃了一瓶酒,觉有滋味,特出来寻个主人。”
  张公曰:“到我家吃三杯何如?”
  济公曰:“最好。”
  跟了张公,径出飞来峰。张婆在门前见老子领济公来,千欢万喜曰:“和尚多时不见了。”
  连忙炒两碗豆腐,烫一壶酒来。二人对坐,儿子筛酒。济公道:“阿公,难得你一家好心。”
  阿婆道:“和尚,别样便没,只这酒有在此,你只顾吃。”
  你一碗,我一碗,各吃十五六碗,觉得醉了。济公起身叫:“聒噪。”
  阿婆曰:“这等晚了,现今长老不许你吃酒,你今回去,倘查出来,连我也不知重。”
  济公曰:“阿婆说得是,我只在这里,同你儿子歇一夜。”
  明早,济公见天色已晴,道:“多时不入城相望朋友,今日走一遭。”
  在张公家吃了早饭,一径来岳坟,正撞两人对头踏过。济公立住看时乃是王太尉。济公叫:“太尉,认得李修元么?”
  太尉慌忙下轿,叙了寒温,问其出家之事。济公将前事细说。太尉曰:“我等承令师长老临终之嘱,还不曾看觑得。下官今日又要去天竺,不得相邀。有暇时,千万不顾。”
  济公道:“多感,多感。”
  太尉上轿,去讫。济公自入钱塘门,径到炭桥河下沈提点家。此时提点不在。管店人请济公进店吃茶。坐了一会,正欲回寺,忽然天降大雪。济公仰视,作一词,名《临江仙》:
  凛冽彤云生远浦,长空碎玉珊瑚,黎花满目泛波澜。水深鳌背冷,方丈老僧寒。渡口行人嗟此境,千山变作银山,琼楼玉宇水晶盘。王维饶善画,下笔也应难。
  济公就店中借宿。寻思:沈提点定在漆器桥小脚儿王行首家。
  次日起早,径望漆器桥来。到了王行首家,问奶子曰:“沈提点在你家么?”
  奶子曰:“方才出去洗浴。”
  济公曰:“如此我等他。”
  但上楼去,见王行首睡熟。济公轻轻揭开被儿,踏床上拿双小鞋儿,放在阴门上,便下楼。却好撞着沈提点,问:“济长老那里来?”
  济公曰:“特来寻你,撞碗酒吃。”
  提点曰:“失迎,且上楼去。”
  二人同上楼时,王行首正睡觉,见不便处夹这鞋,问曰:“谁上楼来?”
  奶子曰:“济公。”
  提点曰:“出家人甚么道理?”
  济公曰:“冲撞冲撞。不是我无礼,有一段因缘。”
  提点曰:“愿闻。”
  济公念出《临江仙》词云:
  蝶恋花枝应已倦,睡来春梦难醒。
  罗衣卸下不随身,三魂游阆苑,七魄绕蓬瀛。
  故把罗鞋遮洞口,须知觉后生嗔。
  非因道济假人情,断除生死路,绝却是非门。
  提点大笑曰:“佳作。”
  奶子托三碗点冻酒至,济公吃了一碗,曰:“不济事。”
  行首曰:“我不吃,你都吃了。”
  济公又吃一碗。奶子搬早饭来,二人吃了。济公曰:“多谢多谢。万松岭王太尉望我今日来,且去见他一面。”
  提点曰:“回来到我家走一遭。”
  济公径投清河坊来,行至申阳宫酒库对门,见个豆腐酒店好买卖,推出涌入。济公见雪飘将下来,且去买几碗吃。济公坐定,酒保问和尚吃多少。济公曰:“胡乱吃些。”
  酒保将四碟菜,一盘豆腐,一壶酒,一只碗。济公吃了一壶,觉酒有滋味,再取一壶吃了,再要一壶。酒保曰:“和尚,我家酒味重,只好吃两壶。”
  济公曰:“干你甚事,只顾筛来。”
  又吃了两壶。济公身边无一文钱,一眼只望门前施主。正值雪落,过往人少。酒保来会钱,济公曰:“我不曾带得来,且赊这一次。”
  酒保曰:“这和尚好没来由,认得你是何人。”
  济公道:“我是灵隐寺的僧,着人跟去便有。”
  酒保曰:“那有许多工夫。可脱这直裰来当下。”
  济公曰:“我叫做菜馄钝,只有这片皮包着,如何脱得。”
  二人在门首撕扯。对门申阳宫酒楼上人,望见酒保扯的和尚,好象济公,便令侍者去请济公上来。酒保同济公到对门楼上。济公看时,乃是沈提点兄弟沈五官,同李提点饮酒。济公曰:“好好,你在此快活,我被他拖住讨酒钱。”
  沈五官曰:“便是望见,因此特来相请。”
  济公曰:“再迟些,我这片黄皮子,被脱去了。”
  众人大笑。沈五官吩咐酒保回去,“少的钱,我自送还。”
  酒保去了。济公曰:“聒噪,阿哥解了这结。”
  沈五官曰:“如此大雪,同陪提点一坐。”
  三人从头又吃。济公已有酒,略吃几杯,便觉道醉。五官曰:“你方才吃这样亏,何不作首诗?”
  济公便吟四句云:
  惯会饕斋觅主人,身边零钞没分文。
  谁知撞见真经纪,不遇檀那怎脱身。
  五官道:“你吃几碗?”
  济公又念四句云:
  平生只爱呷黄汤,数日无钱买得尝。
  今幸见君君莫阻,再求几碗润枯肠。
  五官大笑,令酒保只顾筛酒。济公吃了十余碗,又作四句云:
  昔日曾闻李谪仙,饮酒一丰诗百篇。
  感君慨赐无悭吝,贫衲何尝出口涎。
  李提点大笑。五官又斟酒与济公吃。济公大喜,又作四句云:
  自来酒量无拘管,惟有穷坑填不满。
  要同毕卓卧缸边,告君再觅三十碗。
  五官见济公醉了,叫当直的,吩咐三个唱的来。不多时,三个唱的来到。五官身边坐一个,李提点身边坐一个。五官曰:“济公,我见你清净,特请娘子相陪。”
  济公曰:“好好。”
  作诗一首云:
  每日贪杯又宿娼,风流和尚岂寻常。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时闻腻粉香。
  五官曰:“这里无人,济公可同娘子一睡。”
  只见酒保上来道:“使不得。”
  济公吟诗一绝云:
  满坐群芳斗色鲜,就中一朵最堪怜。
  任伊万种风流态,惟有禅心似铁坚。
  五官喜曰:“真佳作也。”
  济公又吟一绝云:
  昔我父娘作此态,生我这个臭皮袋。
  我心不比父娘心,我心除酒都不爱。
  吟罢,又吃几碗,渐渐天晚,五官曰:“济公,晚了,回寺不得。”
  五官令当直扶济公下楼,与李提点别了。
  二人径到新衙刘行首家。虔婆接见,十分欢喜道:“五官人,今日如何带这醉疯和尚来?”
  五官曰:“他晚了,回寺不得,同来借歇。”
  虔婆曰:“无碍。”
  便叫两个女儿来相见,令安排酒。五官曰:“我们已醉。”
  五官令大姐同济公去睡。五官与二姐睡了。大姐推济公入房中,坐在床上,关了房门,与济公脱衣裳。济公曰:“啊呀罪过。”
  却被大姐缠得酒醒,起身开房门欲走,又怕巡夜的捉住,只见春台畔大火箱有些热,便爬上去,放倒头睡了。大姐推唤不醒也自去睡了。
  济公听得朝天门钟响,急爬起来,推窗一看,东方已动,遂题一绝云:
  暂假夫屯一宿眠,禅心淫欲不相连。
  睡宵姑顺君尊意,多与虔婆五贯钱。
  题罢,见台子上有昨夜剩的酒一壶,乃饮毕,又吟一绝云:
  从来诸事不相关,独有香醪真个贪。
  清早若无三碗酒,怎禁门外朔风寒。
  济公写讫,遂开大门,一径去了。虔婆听得门响,急起来看,只见台子上一幅字纸。大姐孤身睡着。问时,大姐曰:“夜来如此如此。”
  虔婆曰:“好个真童男子。”
  须臾。五官起来问济公。虔婆曰:“早去了。桌上遗幅字纸在此。”
  五官看了,道:“不枉了出家人。”
  却说济公踏冻出清波门,自思如今身又寒,肚又饥,且去万松岭寻个施主,讨些早饭吃。径赴王太尉府前,见门公扫地。济公曰:“烦与我通报。”
  门公乃丢箕帚,入报。太尉慌忙出厅。济公向前问讯。太尉曰:“如何久不下顾?”
  济公曰:“归家一年回寺,被长老拘束得紧。数日前,得火工三碗酒吃,吊动念头,连日在城中,只是撞酒吃。今日特到府中。”
  太尉大笑道:“取汤来。”
  济公曰:“汤不要吃。”
  太尉曰:“我理会得,你只要酒吃。”
  命当值的事治肴馔酒果。济公吃了十五六碗。太尉曰:“你身上冷否?”
  济公曰:“顽皮袋,由他冻。”
  太尉曰:“你身上穿一领破直裰,脚下着一双破僧鞋,赤条条露双腿。我今送你一匹绫子,一个官绢,做件衣服,银一两作裁缝钱。”
  济公曰:“无可报你,你明年冬有场大灾。你将纸笔过来,取个香盒,闲人暂退。”
  济公遂写字放在香盒内,如法封固,付与太尉,令安在佛前,明年有灾时,可开来看。其后太尉忽患一发背,大如茶瓶,痛不忍,百般医治不瘥,猛然思起济公留下香盒,急取来看,见盒内写着一方。太尉如法修合,遂果获效。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