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偶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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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四)

  且说济公得了绫子官绢银两,遂拜谢太尉出门。才下岭,见一伙乞儿冻倒在地。济公曰:“苦恼,我有些东西与你。”
  袖中摸出银子,连绫子官绢尽与众人。迄逦归到灵隐寺,首座曰:“你连日在何处?”
  济公曰:“我连日在升雁楼饮酒,新街里宿娼。”
  首座曰:“好你又吃酒,又宿娼。”
  济公曰:“我明里去,不强如你们黑地里去。”
  首座曰:“长老昨日问我,我说你十六厅朝官处探访,原来这样胡行!”
  急拖入方丈,见长老,言济公私自出去吃酒宿娼。长老大怒,令侍者打二十。众僧即忙拖倒,揭起直裰,济公却不穿裤子,转身露出面前那物事。众僧大笑。长老曰:“这厮如此无礼。”
  首座曰:“先师护短,容他惯了。”
  长老曰:“疯颠之人,不必打他,且放起来。”
  济公呵呵大笑,出方丈来,曰:“你们拖我见长老,却不打我,好汉子和你跌三交。”
  众僧曰:“不打你这疯子。”
  济公曰:“贼牛们,却又怕我。”
  自此,愈加疯颠。众僧皆来同长老计议,怎样逐得他出去。长老曰:“他是先师徒弟,如何逐得。”
  监寺曰:“某有一计,自然使他安身不得。”
  众僧曰:“却是怎么?”
  监寺曰:“比先寺中有个盐菜化主,每日化来常往公用。此职事最难,如今可买一樽酒,整顿齐,使他大醉。倘若应允,后来他化不得,自羞回也。”
  众僧曰:“妙计。只恐他不允。”
  监寺曰:“他只要酒吃。”
  是日整斋置酒,叫侍者去请济公来吃。济公到方丈坐定,曰:“长老唤我做甚么?”
  长老曰:“众僧买酒在此请你。”
  济公曰:“却又蹊跷,你且说为何请我?”
  长老曰:“我初住持,不识前事。先是此寺有个盐菜化主,如今一向无人。今欲立个化主,要你开疏头,因此请你。”
  济公曰:“既在写疏,且只吃酒,若醉了,方有文章。”
  长老曰:“你只顾吃。”
  当时行童将只大碗,放在济公面前。一上吃了三十余碗,暂住。侍者遂将文房四宝,放在桌上,浓浓磨墨。济公指开纸,文不加点。
  伏以终朝易过,衣食难求。空门内皆倚檀那,寺院中全凭施主。倘无施主,房子便东倒西歪;若没檀那,和尚就忍饥受饿。衣非绫锦,也须得绵布遮身;食匪珍羞,亦必用酸齑过粥。费用虽不奢华,人多也难挣挫。辄持短疏,遍叩高门,不来求施衣粮,但止化些盐菜。灶户口烧造殷勤,园圃人种栽劳碌,羞将痴脸恳求他,全仗欢欣资助我。莫怪贫僧朝朝饶舌,曾因敝寺日日用他。一碗糙米粥,无他怎送人饥肠;半碟黄菜齑,有你乃能充饿口。和尚个般苦恼子,达官普发欢喜心。日化八贯赀财供,人常住增富贵;朝参三宝圣贤,愿祈施主永安宁。谨疏。年月日。
  济公写罢,济公并众僧都喝彩,令行童取酒来。济公又吃了十余碗,长老曰:“一客不烦二主,再:你做个化主。”
  济公曰:“我是疯子,如何做得。”
  监寺曰:“济公结识的十六厅朝官,十八个财主,莫言一日八贯,便是八十贯,他也化得。”
  长老曰:“原来恁地。”
  济公曰:“相识家只好求他些酒吃,如何又化他钱财。”
  长老曰:“你胡乱化半年,三个月,我这里别令人代换。”
  济公此时已醉,应道:“吃了你们酒,如何推得过。”
  长老大喜,便教铺香花灯烛,请济公坐了,受长老三拜。收拾斋衬,遂别长老出方丈。心内暗思:我反被局了,在这里亦不秀气,不如一发起了度牒,别处去罢。转入方丈。长老问何又回。济公曰:“我思做此化主,未免要各处去化,身边又无度牒,只道我是野和尚,那个肯舍,故此回取度牒。”
  长老曰:“说得是。”
  即令监寺取度牒付与济公,收了自去。
  且说济公出山门,径到白乐桥,坐思这伙秃驴合成圈套,明是逐我出来。净慈寺德辉长老平素与我契合,我往投他,必然见留。遂望净慈寺来,入见长老问讯。长老曰:“济公何来?”
  济公曰:“说不得。弟子被众局我做盐菜化主,弟子初时不肯,后被他灌醉,一时应承。今思明是逐我出门,故特来投。希留为爱。”
  长老曰:“你是灵隐寺有分子孙,如何空身出来。”
  济公曰:“我不要他东西,只因被这伙欺侮过不得,望我师慈悲。”
  长老曰:“留自留你。只是昌长老面上不好看。老僧明日写一柬去,他若回字来,那时收你,两家都好看。”
  济公曰:“我师见是。”
  当晚济公就方丈中暂歇。次早,长老写了书,差传使诣灵隐寺。时昌长老正在方丈中坐,侍者报净慈寺传使在此。长老教进来,传使将书呈上云:
  南屏山净慈寺住持比丘德辉稽首师兄昌公法座前,即晨新篁渐长,绿树成荫,恭惟尊候,安享禅规,倍增清福。上刹散僧道济,到敝寺言,蒙差作盐菜化主,醉时应允,醒却难行,避于侧室,无面回还。特奉简板,伏望慈悲,念此僧素多酒症,倘觑薄面,明日自当送上。
  昌长老一见大怒曰:“道济受某三拜,不曾化得半文钱,便来讨饶,我寺决不用他。”
  令侍者取笔,就简板后批八字云:
  似此颠僧,无劳送至。
  批罢,付与传使自回。
  且说德辉长老,正与济公话间,忽见传使至前施礼,将前言细说,呈上简板。长老大怒曰:“我又不属你管,如何这等无礼。”
  济公曰:“便是檀板头不晓事,只为我,教长老受气。”
  长老曰:“济公,我收你在此。替我争气,就升你做本寺书记,一应榜文开疏俱是你。”
  济公谢了长老,自去选佛场,坐禅念经。
  不觉已过月余,忽一日,济公闲步出山门,走至长桥堍下,只见卖馉饳儿的王公在门首播豆。王公曰:“济公多时不会。”
  济公曰:“我被灵隐寺赶出来,如今和你是邻舍。”
  王公曰:“你坐一坐,待我买卖净些,同你下棋。”
  就掇条凳子在门前,安下棋盘。济公曰:“我赢得,吃一碗馉饳。若输了,你便打我一个栗暴。”
  王公大笑。二人下了五六盘,济公却输了一盘。王公曰:“出家人不打你,只与我写一招牌。”
  济公曰:“我无酒却写不得。”
  王公便与济公到对门方家店里。济公一下吃了十五六碗,曰:“你要写甚么招牌?”
  王公拿出一幅纸,济公提起笔便写下十字云:王家清油细豆大馉饳儿。写毕,济公曰:“我吃你酒,无物相谢,我将方才下棋为题,写一篇文在粉壁上。”
  词云:
  无为堂上,敌手相逢,移来一座水晶盘,倾下两行碧玉子。聚三掣五,夺角争先。静悄悄向竹坞松轩,冷清清对茅亭菊槛。排成形势,黑丛丛万里干戈,摆定机关;白皎皎一天星象,休言国手,谩说神仙。遍九州,夺利于蝇头;布三路,图名于蜗角。纵横在我,敲磕由他。个中诀破看精神,要使英雄满天下。咦!除非有个神仙路,冲破从来七九关。
  济公写罢,相谢出门,径往万松岭,望毛太尉。太尉却好在那里射箭。济公向前施礼,曰:“太尉射得好。”
  太尉急忙歇箭,曰:“何故久不会?”
  济公将前事细说。太尉曰:“今日热,同你竹园中乘凉吃酒。”
  至晚而散,仍于府中歇住五七日。济公曰:“我还要去望陈太尉。”
  遂别。径到陈太尉府前,门公通报,太尉出迎。茶罢,便令安排品馔饮酒。至晚,又留在府中歇住二三日。济公猛省曰:“长老知我为人,连出来十余日,他必嗔怪。”
  遂别太尉,径来净慈寺。
  却说德辉长老,数日不见济公,心中嗔恼,差火工四下寻觅。到长桥,只见济公在馉饳铺中。火工向前曰:“济公,长老有请。”
  济公便起身,入方丈见长老。长老曰:“老僧再三嘱咐,缘何不改前非?”
  济公跪在面前曰:“告我师慈悲。弟子许久不去望相识,偶至万松岭,蒙毛太尉留住五七日,陈太尉府里住二三日,故此担搁了。”
  长老曰:“我闻得二位太尉,是朝廷近侍官,如何敬你。且说你的本事,我便饶你打。”
  济公请纸笔,便作一词,名《临江仙》云:
  粥去饭来何日了,都缘皮袋难医。
  这般躯壳好无知,入喉才到腹,转眼又还饥。
  惟有衲僧浑不管,且须慢饮三杯。
  冬来犹挂夏天衣,虽然容丑陋,心孔未尝迷。
  长老大喜曰:“既然朝官与你好,如何做不得盐菜的化主?”
  济公曰:“做倒做得,争奈不怯气化来请这伙贼秃。若是长老这等相爱,休说盐菜,便一日要十个猪也有。”
  长老大笑道:“我寺中原有寿山福海藏殿,如今塌坏,若得三千贯钱,便可起造,你化得否?”
  济公曰:“非是我弟子夸口,三千贯只消三日便完。”
  长老便令侍者请监寺买办酒肴素食,罗列于方丈。长老亲陪济公,吃得大醉。长老曰:“要开疏头。你醉了,明日写罢。”
  济公曰:“我是李太白,但酒多越好。”
  乃令行童取过文房四宝,浓磨了墨。济公提笔,一挥而就。
  伏以佛日增辉,法累长转。夫佛日者,乃佛光洞照;法轮者,是法力传流。切见南屏山净慈寺,承东土之禅宗,禀西湖之秀气,殿阁轩昂,门楼高大。近因藏殿倾颓,便觉僧家寥落,是以法轮不动,食轮怎得周全。藏殿若完,福殿自然气象,欲得寿山福海庄严,须仗达官长者欢喜,舍金赐钞。须休心下踌躇,运木担泥,且便眼前成就。轮转无休,檀那永固。募缘化主书记僧道济谨题
  写罢,长老大喜。
  次早济公到方丈,别了长老出门,径投万松岭来。忽听一声喝道,言太尉朝回。少顷,毛太尉近面。太尉曰:“这早何处去?”
  济公曰:“我早,太尉又早。”
  太尉曰:“我是官身,朝里去方回。你出家人,正好稳睡。”
  济公曰:“适有一事,睡不能熟,进府诉禀。”
  太尉便令整治早饭,问济公欲说甚话。济公曰:“敝寺有座寿山福海藏殿跌倒,今欲修造,须三千贯钱,因此特来。望太尉一力完成。”
  将出疏簿,递与太尉。太尉曰:“我那有三千贯,少些布施使得?”
  济公曰:“教我再化何人?”
  太尉曰:“既如此,可停一两月待下官凑集。”
  济公曰:“这个却使不得,三日内便要。”
  太尉曰:“你正是疯子,三千贯钱如何便有。”
  济公撇了疏簿,急急起身。太尉赶出去,将疏簿丢还他。济公拿起又丢入去,一径奔走。太尉吩咐门公,今后济疯子来,休放进府。
  且说济公径自回寺。首座问曰:“化得若干?”
  济公曰:“后日皆完。”
  首座曰:“今日无一文,后日那得完。”
  济公曰:“不要你忧,我自有道理。”
  首座说与长老,长老亦不信。次日,众僧咸对长老,言济公今日不出去化,只在灶下捉虱子,明日如何有。第三日,毛太尉早朝,但见一皇院子来,道娘娘有旨宣。太尉急忙到太后宫中。拜舞罢,太后曰:“毛君实,梓童夜来三更时分,见一金罗汉,言净慈寺寿山福海藏殿崩塌,化钞三千贯。再言疏头在汝家,后有名字。”
  太尉大惊,暗思济公,非凡人也,乃启奏曰:“娘娘,两日前,净慈寺书记道济有疏头留于臣处。”
  太后曰:“定库内有三千贯脂粉钱。梓童共你到净慈寺,认此金身罗汉。”
  太后懿旨,备办鸾驾,嫔妃彩女随往净慈寺行香,毛太尉押解三千贯钞。此日济公在房中曰:“此时将及来也。”
  行出房门,高叫都来接施主,便去擂鼓撞钟。长老听得,急使侍者问消息。只见门公报道:有黄门使来,说太后娘娘行香。长老忙披袈裟出方丈,引满寺五百余僧迎接。只见太后凤辇到来,长老等于山门外接见。娘娘谓长老曰:“梓童昨夜三更时分,梦一金身罗汉,来化钞三千贯,修造藏殿,今日送钞在此。梓童要认这尊罗汉。”
  长老见说,抬着香炉,引五百余僧,团团在佛殿上看经。此时济公夹在数内,却从面前过。太后指曰:“正是此僧。”
  方欲下拜,济公急忙打个筋斗,裤儿不穿,露出前面这件物事,扒起便走。长老就奏娘娘曰:“此僧平日有些疯症。”
  太后令毛君实将三千贯交与库师收了。太后自回。长老众僧送出山门,自回方丈,令寻济公不见。忽一侍者来曰:“济公引领一伙小儿,撑一只船到西湖采莲。长老想道:济公要这藏殿完成,一时遂显灵感。今恐被人识破,故作此态。”
  济公将船划地石岩桥登岸,令小儿划船回去。却自望古荡里摸去教场桥,登东厕,只见尿缸内一个虾蟆浸得涨涨的。济公曰:“苦恼亦是轮回,我与你下火。”
  作颂云:
  这个虾蟆,死也崛强,瞑目并牙。趺合掌,佛有大身小身,即非我相人相。一念悟来,离诸丛障。咦!青草岸边寻不见,分明月夜梨花上。
  济公念罢,只见半空中有青衣童子,叫曰:“多亏师父,已得超升。”
  众皆喝彩。忽一人拖住济公曰:“师父同你前面行一步。”
  济公回头,认得是徐提点。问曰:“你要我那里去?”
  徐提点曰:“西溪安乐山永兴寺长老,闻清溪道士徐公,说上人清德,累欲一见,每托小子相邀。今日有缘,且去饮三杯。”
  二人行过古荡,径望永兴寺来。此时长老正在山门下乘凉。济公向前施礼。长老曰:“师兄何来?”
  徐提点曰:“此位便是济长老。”
  长老大喜,请入方丈,宾主坐定。茶罢,问徐提点何处相遇。徐提点述虾蟆下火之事。长老叹羡不已,令整酒馔。济公任意饮了一夜。次日又请徐提点陪侍。长老要造安乐桥,济公开疏云:
  伏以山藏古寺,水接平桥,西溪市北,安乐山桥,塌损年深,往来不便。欲建连云之势,全凭驾石之功,赀金浩大,独力难成。辄持短疏,遍叩大檀。诚哉劝资,慨然乐助。叠石横空,杜预建时从古有;跨溪通道,相如题后迄今无。不惭风漱石,还爱月盈河。水流碧草环中过,人在苍龙背上行。桥梁万代,福禄无穷。
  写罢,二人迤逦行至崇真寺夜宿。次日又到清溪道院。连日只在这几处盘桓,不觉过了四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