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偶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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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五)

  时值初冬天气,济公觉到身冷,思量走出来长久,须回寺去。于是别了长老并徐提点,便向石人岭来时,见上天竺忏首同一道人忙忙而走。济公认得,一把扯住,问曰:“汝等何来?”
  忏首曰:“你不知,我寺讲主,九月二十夜,被贼偷得一空。闻知西溪街上郑先生卜得好卦,故令我问课回来。”
  济公曰:“我实不知,既如此,且同你去望他。”
  二人落了石人岭,径至宁棘庵。讲主正在方丈中烦闷。济公向前施礼。讲主曰:“久不相会,何故来看我?”
  济公曰:“我今日偶遇忏首说,特来望你。”
  讲主曰:“老僧挣了一世,今一夜皆空。”
  济公曰:“出家人要财物何用,待他偷去,倒省得记挂。”
  讲主曰:“我积攒来,要修葺僧房,起造钟楼。今被偷去,与外人说不得,只好自知,故此烦闷。”
  济公曰:“如此,我作一律替你解闷。”
  随口题八句云:
  哑吃黄莲苦自知,将丝就纵落人机。
  低田缺水遭天旱,古墓安身着鬼迷。
  贼去关门无物了,病深服药请医迟。
  竹筒种火空长炭,夜半描龙尽向谁。
  讲主大笑曰:“妙哉!双关二意。我心中多闷,你休回去,且在此相伴,闲讲一两月。”
  济公曰:“只怕无酒吃。”
  讲主曰:“别物没有,惟酒你吃不了。”
  济公曰:“既有酒,莫说一两月,便是一两年也在此。”
  众人大笑。自此济公又在天竺过了两月。看看腊近,讲主留过年。济公曰:“这却使不得,须回寺过年。”
  乃别了讲主,向净慈寺来。山门口撞见监寺曰:“济公一向在何处?”
  济公曰:“我在老婆房里。”
  监寺曰:“你是疯子,我不理你。”
  济公径入方丈,见长老施礼。长老曰:“你不告老僧,一直出去半载,是何道理?”
  济公曰:“偶然闲走,望长老慈悲。”
  长老曰:“我却不怪,反被众人笑。”
  济公曰:“今后再不敢如此。”
  自此济公只是坐禅念经。
  时值三月天气,济公对长老说:“我从归寺,并不曾出门。今欲出去望望相识,特禀长老。”
  长老曰:“你去只可一两日便回。”
  济公曰:“谨领。”
  乃离方丈,径投万松岭来,至毛太尉府,令门公通报。太尉忙出迎接入坐。茶罢,太尉曰:“自从同太后娘娘到你寺,已半载余矣。”
  济公曰:“向日深亏相公完成这桩胜事。近思饮酒,特来相探。”
  太尉曰:“你且坐,今日园子掘得些笋,将一半进朝,一半在此,令煮与你尝新。”
  济公大喜,一上吃大半碗,道:“滋味极美。佛语云一寸二寸,官员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和尚要吃,直待织壁。我亏太尉得尝新,长老在寺梦也梦不见,我且盛几块持归奉长老。”
  太尉道:此是残剩的,不好将去。”
  另取一盘来,用荷叶包固。济公提荷叶包,作谢遂行。一路向净慈寺来,山门下首座曰:“手里包的,莫非狗肉?”
  济公道:“不是包肉之物,你们梦也梦不见。”
  众曰:“却是甚么??济公把包儿塞将过来,曰:“你们且闻一闻。”
  径入方丈。长老曰:“你今如何便回?”
  济公曰:“我一径到毛太尉府中去,却好尝新笋,便讨得一包与长老尝新。”
  长老曰:“难得。”
  济公令侍者取一盘来,将荷叶包解开,倾在盘内,托在长老面前。长老吃了三二块,侍者各分了些,众僧皆来讨笋吃。长老曰:“有数吃些,都分了。”
  济公曰:“我在毛太尉府中说禅机漏将笋来,你们只顾白口要吃。”
  长老曰:“你说甚禅机?”
  济公曰:“一寸二寸,官员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和尚要吃,直待织壁。”
  长老曰:“绝妙,绝妙!”
  众僧曰:“你化些来与我们尝新也好。”
  济公曰:“众僧有将新笋为题,作得一诗,我便化两担来。”
  长老便吟一绝云:
  竹笋初生牛犊角,蕨芽新长小儿拳。
  旋挑野菜炊香饭,便是江南二月天。
  济公曰:“今日不许,明日也无,后日还你两担。”
  长老曰:“这新笋初生,如何论担?”
  济公曰:“休要管。”
  次日,济公径投万松岭毛太尉府里来。太尉迎到厅上坐定。济公曰:“昨日蒙赐笋,长老吃了,众僧都讨。我一时说了口,今日故来化两担缘。”
  太尉曰:“若过十余日出得广时便有,如今初放标,如何论担。”
  济公曰:“太尉只问园子自有。”
  太尉叫园子问时,答道:“昨夜笋都钻出来。”
  太尉大喜曰:“要化笋也要疏头。”
  济公请纸笔,一挥而就。疏云:
  锦屏破土,便宜我等斋盂;粉节出墙,已属他人风月。正好拖泥掘出,那堪带露担来。盐油锅内,炙就黄金,汤水釜中,煮成白玉。满满盛来,没底碗子,齐齐吃去,无心道人,趁嫩正好结缘,到老难得进口。味属山僧暂尔,福归施主千秋。
  太尉喜曰:“今日方透芽,且养他一夜,明早掘去,还多得些。”
  济公曰:“正好正好。”
  太尉当晚留济公在府歇了。次早同济公步入竹园中,只见掘起约有五担,发五个当值人挑送。济公谢了太尉,投净慈寺来。众僧在山门下,遥见济公领五担笋来,急报长老。济公曰:“笋便化了,你等可出三百文钞,还脚钱。”
  长老曰:“老僧自有。”
  令侍者取钞五百文,送五个送笋人去讫。长老令人煮笋与众僧吃。不在话下。
  却说济公猛思灵隐寺昌长老已死,不去送得丧;闻得印铁牛做长老,要去望他。离寺过六条桥,徐步至灵隐寺前。见侍者,曰:“烦希通报。”
  侍者入方丈曰:“净慈寺济书记来访。”
  长老曰:“疯子不要睬他,你回去报不在。”
  侍者回报济公。济公大怒,便走到西堂房里,望小西堂亦不在,问行童借笔,去冷泉亭下作诗一律云:
  几百年来灵隐寺,如今却被铁牛闲。
  蹄中有漏难耕种,鼻孔无皮不受穿。
  道眼如何驴眼瞎,寺门常似狱门关。
  冷泉有水无鸥鹭,空使留名在世间。
  写罢,付行童,又于西堂粉壁题云:
  小小庵儿小小窗,小小房儿小小床。
  出入小童并小心,小心伏事小西堂。
  济公题毕,回寺去讫。
  却说灵隐寺行童将诗白知长老,长老怒曰:“临安府赵太守是我故交,:他砟去净慈寺门外两旁松树,破他风水。”
  德辉长老一日共济公在方丈中,忽见侍者报曰:“山门外赵太守带百余人,要砍两旁松木。”
  长老曰:“如何是好?”
  济公曰:“长老休慌,待我去见他。”
  长老曰:“这官十分厉害,汝去见他,须用小心。”
  济公曰:“我师宽心。”
  言讫,出山门。太守在外叫和尚。济公向前施礼。太守曰:“你便是甚么济颠。今来见我怎么?”
  济公曰:“闻知相公要伐敝寺松木,小僧有诗呈上。”
  太守曰:“久闻你善赋诗,今日且看你的诗做得如何。”
  诗曰:
  亭亭百尺接天高,曾与山僧作故交。
  满望枝柯千载茂,可怜刀斧一齐抛。
  窗前不睹龙蛇影,耳畔无闻风雨号。
  最苦早间飞去鹤,晚回不见上时巢。
  太守见诗,默然有惭愧之心,吩咐砍木之人,且不要动手。遂谓济公曰:“此寺山环翡翠,屋隐烟霞,汝可再作一诗。”
  济公又呈诗云:
  白石磷磷积翠岚,翠岚深处结茅庵。
  煮茶迎客月当户,采药山门云满篮。
  琴挂壁间鸣素志,拂悬窗左罢清谈。
  今朝偶识东坡老,四大皆空不用参。
  太守叹赏不已,曰:“下官亦续一律。”
  太守诗云:
  不作人间骨肉僧,霜威隐隐骨棱棱。
  金芝三秀诗檀瑞,宝树千花法界清。
  得句逃禅宁缚律,即心是性不传灯。
  我来问道无余事,云在清天水在瓶。
  济公曰:“相公佳作,小僧诚抛砖引玉矣。”
  太守曰:“下官原无砍伐松树之意,只因灵隐寺印长老有言,下官特来一观。”
  济公曰:“君子所至,必有恩泽。敝寺松下少一条石子街,既蒙相公光临,伏乞布施。”
  太守大笑,便许施五百贯,写钧帖差人库上支取送寺。济公留太守素斋,须臾斋毕,太守自回。长老入方丈谓众僧曰:“今日若非济公,谁人解得此难,反得五百贯砌街。”
  自此,益敬济公。
  一日,济公闲行至长桥,见卖馉饳儿门上贴着斗书,吃了一惊。走入,见王婆在棺材边哭。王婆曰:“阿公和你素好,后日出殡,你来送丧,就请你下火。念阿公平日之情,说两句禅机,令他西方去。”
  济公曰:“如此准来。”
  行到长桥上坐着。只见卖萝卜的沈乙挑了空担曰:“师父多时不见,同你饮一碗何如?”
  济公曰:“甚好。”
  二人走入酒店坐定,沈乙筛酒。济公一上吃了几碗。济公曰:“难得你这片好心,我看你巴巴碌碌,何时是了,不如随我吃几碗安乐饭也罢。”
  沈乙曰:“我久怀此意,若师父肯提挈,今日便跟师父。”
  济公引沈乙来寺参见长老。济公曰:“我寻一徒弟在此,望长老容留。”
  长老遂与他摩顶授记,改名沈万法。次日饭后,济公令沈万法爬起火来。万法曰:“要火何用?”
  济公曰:“我今日闲坐,烘几个虱子。”
  少顷,万法掇一盆火来。济公脱下直裰,在火上一烘,两个虱子做一块儿钻出来。济公曰:“虱子也有夫妻,我欲咬死,又恐污了口,不如就火中烧化。”
  便放虱子火中,口念云:
  虱子,听我语汝。取类虫蚁中,只与血肉处。
  清净不肯生,来生我裤里。大不大如麻,亦有夫和妇。
  宛转如是生,咂我何时悟。我身自非久,你岂能坚固。
  向此一炉火,切莫生惊顾。抛却蠕动形,莫复来时路。
  咦!烈焰光中爆一声,刹刹沉沉无觅处。
  是日济公吩咐沈万法道:“我去长桥送王公丧了,便回。”
  径至长桥,丧事将起身,济公曰:“我一发替他指路。”
  遂念云:
  馉饳儿王公,秉性最从容。擂豆擂了百来担,蒸饼蒸了千余笼。用了多少香油,烧了万千柴头。今日尽皆丢散,日常主顾难留。灵棺到此,何处相投?咦!一阵东风吹不去,鸟啼花落水空流。
  一壁起材,行至方家局烧化。济公手提火把,道大众听道:
  王婆与我吃粉汤,要令王公往西方,
  西方八万四千路,如今端只在余杭。
  念罢,只见一后生来,在王婆面前作揖,乃是女儿的邻居。先时王婆有一女嫁在余杭,此时有孕不来送丧,昨夜五更,养得一个男儿,肋下有四朱字,写道“馉饳王公”,因此特央邻人报生。王婆听得大喜,众人大骇。济公被众人围住,便跳在桌上,打个筋斗露出下面物事来。众人大笑。济公趁笑间,一径走了。乃入清波门新官桥下,沈平斋生药铺里。他家妈妈尊敬济公,见他来,忙请入内坐定。茶罢,妈妈便令安排酒来,将一只大碗,安在济公面前。济公一上吃了十余碗,已有醉意。养娘又托出一碗辣汁鱼来。妈妈道:“再吃几碗。”
  济公又吃了十数碗,十分酩酊,作谢妈妈,撞到清波门,一跤跌倒。把门的并过往人围住。其中有认得的,道:“这是净慈寺济书记,能吟诗,极好,只是吃酒没正经。”
  济公听见说,傲起头来,曰:“谁人说人没正经?”
  便歌云:
  本是修来四男身,疯癫作逞混凡人。能施三昧神通力,便指凡人出世津。经卷无心看,禅机有意亲。醉时喝佛骂天真,浑身不见些儿好,一点灵光绝胜人。
  认得的,扶起济公,搀到十里松,又跌倒了。直到净慈寺报知长老,叫沈万法急出山门到十里松,向前道:“师父回寺去。”
  济公曰:“贼牛驮我去。”
  把沈万法吐累了一头一脸。沈万法驮到厨下面床上,放师父睡了,方去洗脸。一更时分,众人都去睡了。济公跳起来,高叫:“无名,呀呀呀!”
  众人都道济公酒狂,不理他。济公不住口叫:“无名发,呀呀呀!”
  便去敲各房门。众僧都乱起来,只见罗汉堂玻琉灯下长幡脚火起,猛火随风,焰腾腾延烧佛殿,两廊各僧房,都成灰烬。济公曰:“烧得这秃驴们好。”
  忽然弓兵入来,捉了两个监寺,只寻不见长老。这火直烧到次日午时,还不灭。止留得出门一境。众僧对济公曰:“许多佛力,如何不能护持。”
  济公口占四句云:
  无名一点起逡巡,大厦千间尽作尘。
  非是我佛不灵感,故要楼台一度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