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偶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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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七)

  又一日,济公闲步至雷峰塔,望常长老。长老曰:“济公一向监工辛苦,今日共你作杯。”
  济公曰:“多感。”
  长老令侍者置酒于云轩下。时济公已醉,曰:“恼你多次,题诗相谢。”
  乃写:
  极目烟波远接天,红尘疏处结三椽。
  不忧风景来朝没,只恐水云到晚连。
  青黛山边飞白鹭,绿杨堤畔泊渔船。
  悠然此地真堪乐,半是人间半是仙。
  写罢,又饮酒。只见火工来道:“长老有请。”
  济公忙起身谢了常长老,便回寺,入方丈来,长老曰:“那里去来?”
  济公曰:“闲行到常长老寺内,蒙留我饮。”
  长老曰:“我有酒在此,特请你。”
  少顷,侍者将酒至。济公又吃了十余碗,醉了,口中道:“本寺多亏长老做主,我也用心,马得这模样,只有两廊涌壁不完,我心放不下。”
  长老曰:“既如此,烦你完成亦好。”
  济公曰:“各处皆化了,惟有临安府新任王安抚,未曾化他。”
  长老曰:“我闻此官不及第时,去寺院投斋,被僧哄弄躲过,曾怒题其壁云:‘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至今恨着和尚,你休化他。”
  济公曰:“不妨,我务要化他。”
  众僧劝不住。济公离寺,径到府前,立于宣化桥上。安抚正在厅上,望见桥上一个和尚,探头探脑,吩咐虞候悄的捉进来。四个虞候行至桥上,一把捉住,把济公推到厅上跪下。安抚曰:“这秃驴敢如此大胆。”
  济公曰:“贫僧是净慈寺书记僧济颠。有段姻缘,只是相公省得,特来计较。”
  安抚听得,便令放起,说道:“昔日东坡居士,与秦少游、黄鲁直、佛印禅师四人共饮。东坡行一令,要一般物,两个古人名,后两句诗。你若说得好,便饶你打。若说得不好,加力重打。”
  众人都替济公担忧,济公不慌不忙,道相公听着:
  苏东坡道:“笔毫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因何不种竹?”
  鲍叔曰:“只须三两竿,清风自然足。”
  秦少游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因何不养鹅?”
  廉颇曰:“白毛浮绿水,红掌漾清波。”
  黄鲁直道:“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因何不种梅?”
  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邀入。”
  佛印禅师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弥陀。弥陀问维摩,如何话更多。”
  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安抚听了大笑,请济公入后堂坐定。茶罢,便令整酒,安抚陪侍。济公曰:“敝寺因遭风火,今得十方施主鼎建一新,但有两廊涌壁未完,特求相公慨然乐助。”
  安抚曰:“下官到任未久,那得布施。”
  济公曰:“若得发心,不愁无钞。佛语云,明中舍去暗中来。”
  安抚曰:“既如此,下官有处。”
  天晚,安抚留济公宿了。次早,安抚整理俸钞三千贯,差人押送。济公径投净慈寺来。长老众僧接见,尽皆喝彩。库司收贮了钞,整斋管待来人回府。一壁请画师装画。
  济公连日在寺看画,忽思量酒吃,走至九里松。有一人家起盖三间厅屋,要求两句佛语上梁。济道:“将酒来。”
  少顷,酒到。济公一上吃了十二三碗,忙教匠作一齐动手,将梁撑起。济公立在凳上念道:
  今日上红梁,愿出千口丧。
  妻向夫前死,子在父先亡。
  那财主听了,心中不悦。未几,这财主有个儿子做亲不多时,死了。父哭其子,妻哭其夫,方省得济公的话都是先见。
  济公又过一馄钝铺。店公是旧相识,邀入店内,请吃馄钝。济公吃了,遂把馄钝为题,借笔写在壁上云:
  包罗万象,有操有守,清净为根,礼恭入手。通身上缝隙无余,镬汤里倒翻筋头。把得定横吞竖吞,把不定东走西走。宜是山僧嚼破时,泥牛满地频哮吼。
  写毕,相别。又行几步,忽见一个店门前,众人围住,扰扰嚷嚷,却为有一个走路人,到店门前发急病死了。店主愁这无头人命,如何是好。济公道:“不妨,我与你做好事。”
  遂向死人作颂曰:
  死人你住是何乡,为因何病丧街坊。
  我今指与一条路,向前静处好安藏。
  只见那死人爬将起来,径奔山脚下空处死了。店主并四邻十分欢喜。
  却说济公取路回寺,只见四下云布,一人忙奔躲雨,头上插着号旗。这旗众人都不见,惟济公见之。济公便问高姓,后生道:“小人姓黄,在竹竿巷粜米。只有一母,现年八十。”
  济公道:“你平日孝顺么?”
  后生道:“生身父母,如何不孝顺他。”
  济公道:“你前世业重,今该雷震死。我救你,随我到方丈来。”
  摆下桌子,袈裟围了,令后生躲在桌子下。济公桌子上盘膝而坐,念云:
  后生后生,勿犯天真,前生业恶,今世缠身。
  老僧救汝,归奉母亲,诸恶莫作,免得祸临。
  只见霹雳一声,将一株老松树打碎,那后生起来作谢而去。
  济公一日离寺到前洋司尼姑寺前。那尼姑一向闻人说济公净慈寺装佛一事,甚是灵异,因寺中要换铜钟,欲央:济公开疏。那日济公却好走到寺前,门公看见,便道:“院主正教我来请你。”
  济公曰:“可是请我吃酒么?”
  一径入内,见了院主,坐定。济公曰:“要请我,须醉便休。”
  院主曰:“我们女僧,不用酒。”
  济公听得就走。院主曰:“你却忒性急,且坐。”
  少顷,罗列酒肴。济公走上,吃了二十多碗曰:“如今好了,你有甚话快说。”
  院主曰:“敝寺原有口铁钟,如今破了,今要铸铜钟,特:你写个疏头。”
  济公将过纸笔,写云:
  师姑铸钟,有铁无铜,若要圆成,连松智松。
  写罢,不别而行。院主见了不悦。
  却说王太尉出丧,到虎跑寺下葬。石太尉二舍人,一名连松,一名智松,兄弟二人亦来送殡。闲行至尼姑寺内,看见桌子上疏头,内有连松智松四字。大惊问曰:“何人写的??院主曰:“济疯子。”
  连松曰:“他真是活佛,预先写我兄弟两人。名字既如此,这口钟,我兄弟一力完成。”
  院主起身相谢,遂备斋款待二人。斋罢,辞去。次日,二人一力铸成。
  却说济公回寺,有个老儿赍一片香,来寻济书记,径入云堂里,只见济公打睡。听得有人脚步响,开眼看时,那老儿胸前摸出一片香来,朝着济公便拜,道:“小人特来烦师父与我女儿下火。”
  济公问道:“兀谁?”
  老儿道:“小人是抱剑营蓝行首蓝月英的父亲,不幸我女儿得病身死,来日出丧。今日特请师父下火。”
  济公应允。次日竟觅一只小船,渡到石岩桥上了岸。只见那送丧的人都来了。济公随着棺材,到金牛寺来。济公道:“老儿,你要我下火,把几贯钱与我?”
  老儿道:“有百贯钱在此。”
  济公道:“不消这许多,我只要五贯钱,买两瓶酒吃了,然后下火。”
  须臾,酒到。济公吃了。将火把在手,念道:
  绿窗深锁画蛾眉,万态千娇谁得知。
  此景此时人已去,空对孤鸾独自飞。
  蓝行首,蓝行首,梅花标格,蕙性温柔。鸳鸯帐里作生涯,锦绣丛中为活计。卸下石人帽子,脱却金刚草鞋。用恩情索缚住薄情,使五欲箭射入骨髓。琉璃瓶子击碎,方知总是虚花;几年闺阁风流,尽属落花流水。山僧为汝脱骨洗肠。咦!扫尽百年脂粉气,如今遍体自馨香。
  念罢,下了火,又吃几碗酒就走。
  忽思起飞来峰住的张公。走去望他。见了张公,只见张婆在里面走出来道:“济公,你好哩。阿公去年七月间痢疾,争些死了,你也不来看一看。”
  济公道:“我时常记挂你们,只是不得工夫。”
  张婆忙整酒肴。济公任意吃了一回,道:“我扰你多次,明日做个东道请你,你可到东华园前十字路口来寻我。”
  济公作谢出门回寺去了。
  却说张公,次日径到园前,不见济公,肚里又饥,只得买此面吃了。出门,便寻东厕。正走入去,抬头只见矮柱上,挂着个料绞。张公解开海青,束于腰间,一径回家,看时,十锭白银。两口儿都惊呆了。当晚欢天喜地。次日天明,只见济公慢慢走来。张公道:“济公,你好不老实,教我丢了一日工夫,那里等得你来,只得自去买了面吃。”
  济公道:“吃来吃去,还是我请你吃的。明日准准等你。”
  阿婆道:“昨日真个亏了你,拾得些东西。”
  济公道:“也够买酒吃。”
  作别回寺。
  且说张公次日径到园前,只见济公先在。二人径入酒店来吃酒。济公一连吃了二三十碗,即便起身。张公会了钞。二人出店,只见东厕门首许多人团团围住扰嚷。张公近前望一望,只见一个人吊死在昨日挂料绞的矮柱上。张公见了,吃了一惊,对济公道:“这个罪过,怎么是好,冤业都在我身上。”
  济公道:“放心,一些罪过也无,自有一段因缘,我说与你。你前世是个贩茶客人,这人是个脚夫,因见你是孤客,谋了你五千贯钱,害了你性命。今世起利送来还你,一命填了一命,后世与你无冤仇。因此我要你来这里,替你善解交了这业。”
  张公听说,嗟呀不已。二人各别,济公自回寺去。
  一日,济公入城,来到清河坊升阳宫前王家酒店。原来店主人有个女儿,年方一十九岁,害了怯病,已经半年,日轻夜重,服药无效,父母昼夜啼哭。济公便问,主人把前事说了一遍。济公道:“不妨,我医得。你先将两瓶酒来吃了,然后医治。”
  店主人吩咐酒保烫酒。济公一上吃了十四五碗,就教店主人快把女儿的卧房四周窗楞纸糊了,不要一些通风,把香汤浴了女儿,关上房门。济公与女儿贴脐坐了,口占八句道:
  痨虫痨虫,身似蜜蜂。
  患者难救,我为汝攻。
  钻入骨髓,食人血脓。
  三昧火发,逐去无踪。
  济公坐了一夜。只见那女子脊梁内虫钻上钻下。此时济公吃了酒,三昧火发,那虫都逼出来了。济公忙要收治,不期窗外有人把纸窗剜破,这虫从窟窿里都飞走了。至今患者,病真药假。王家女子幸遇济公救了,满门拜谢。又将银五两送与济公。济公一文不要,吃了些酒,作别出门,不在话下。
  且说济公,在周画工门首过,见画一个神像在壁间。画工曰:“济公你看,这是兀谁喜神?”
  济公曰:“倒像我的嘴脸。”
  画工曰:“你为人好,我白替你画,如今你也自赞几句。”
  济公道:“容易。”
  便题云:
  面黄似蜡,骨瘦如柴。
  这般模样,只好投斋。
  也有些儿差异,说禅不用安排。
  画工大笑。济公将了神子,作别入城。径到裱褙铺徐家。徐裱褙见济公来,千欢万喜,道:“连日少会,且请坐吃三杯。”
  济公道:“且慢着,待我干了正事,吃也未迟。”
  袖中摸出神子,道:“这幅小像,就要与我裱一裱。”
  徐裱褙接来看了一看,放在一边,道:“裱是小事,且吃酒。”
  济公曰:“难消。”
  一边吃了三四十大碗,大醉起身,脚高步低,撞到清河坊。正值新到行的冯太尉过,虞候喝他起身。济公曰:“你自过去,管我怎的。”
  渐渐太尉至近,喝道:“你这和尚。系是出家人,如此无礼。”
  济公曰:“多吃了一碗,在此眠一觉,干你甚事?管我不着。”
  太尉大怒曰:“且看管得你着否。”
  四五个虞候,把济公扛到府中,当厅跪下。太尉曰:“你这和尚,既入空门,须持五戒,却恣意嗜酒,醉卧街坊。是何处野僧,好好供来。”
  济公接过纸笔,供云:
  南屏山净慈寺书记僧道济,幼生宦室,长习儒风。自威育王已前,神通三昧。至传灯佛下世,语戏辩才。暗通三藏法,背记十车经。善译五天竺书,能翻六国梵语。清凉山一万二千人同过滑石桥,天台寺五百余尊者齐登灵鹫岭。圆通才见竖降旗百僚闻知皆拱手,云居罗汉慢说点头赵州石佛休夸大口。光剃头,卖响卜,也吃得饭;净洗手,打口鼓,也觅得钱。倔强赛过德州人,跷蹊压倒天下汉。有时清河坊,说些三四,恣逞风狂;有时尼姑寺,讲些禅机,稍知颠倒。放出无限佯狂颠,笑杀文殊狮子吼。唱小曲,行云遏住;对洪饮,酒量难降。佛印如此聪明,未尝脚跟点地。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时闻粉腻香。禅床上醉翻筋斗,钵盂内每放荤腥。禅杖打倒庞婆,共道风流和尚。十洲三岛,恣意遨游;四海五湖,无些拘束。卷衫袖卖弄多少风流,系脚絣尽得些儿参透。今蒙取供,所供是实。
  复有一律云:
  削发披缁已有年,只同诗酒是因缘。
  闲看弥勒空中戏,困向毗卢顶上眠。
  撒手便能欺十圣,低头端不顾三贤。
  茫茫宇宙无人识,犹道癫僧绕市尘。
  写罢,呈上太尉,接过一看,道好,将济公放了。济公得放,摇摇摆摆回到本寺安歇。
  次早起来,闲行湖边,只见许多人簇拥。乃是王员外子王宣教,陶师文女陶秀玉,二人往来发愿,一不娶,一不嫁。父母得知,逼令别行嫁娶。二人计极,于黄昏时分,逃往涌金门,一双投河而死。两家各自捞取,买棺盛贮。陶秀玉放在金牛寺,王宣教放在兴教寺,两处下火,皆烧不着。来请济公。济公命移秀玉棺材往兴教寺同化。济公立于轿上,手执火把道大从听着:
  切见王生宣教,陶氏秀玉,男女情深,鸳鸯债夙。
  荆棘丛里连枝,爱欲池中比目。
  双双共堕波心,两两同沉沙渎。
  今朝带水捉泥,怎免这场劳碌。
  王公呜呼且住,陶母暂停悲哭。
  徒赖这些公案,山僧与你开读。咦!
  凭此火光三昧,各人本来面目。
  念罢,只见两道红光合做一处,化毕各散。